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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的石头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19853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红土路现在泥泞不堪,汽车笨重地转弯,穿过夜幕的车灯,突然接连照见路两侧的两座铁皮顶的木板房。后照见的那座板房位于路右侧,透过薄雾,只见板房旁边矗立一座用粗糙梁木建造的高塔。高塔顶端放一根金属缆绳,看不见固定的起点,但是在车灯灯光中,越往下越闪亮,下一段隐没在路边土坡的后面。汽车减速,在距板房几米远的地方停下。

坐在司机右侧的那个大汉,十分吃力地挤出车门,双脚着地,那巨人般庞大的身躯还晃了晃,方才站定。他旅途劳顿,伫立在汽车旁边的阴影里,双脚重重地踏着地面,仿佛在倾听减了速的马达轰鸣。继而,他朝路边土坡走去,进入车灯投射的光束中,站到土坡上,夜色绘出他那宽大的背影。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来。司机那张黑面孔,在仪表盘上方闪亮,现在又绽开笑容。那人打了个手势,司机便给发动机熄了火。道路和森林,立即复归寂静。于是听见潺潺流水声。

那人凝望下方的河流,唯见一片宽阔动态的幽暗,时而闪现粼粼的波光。远处,更为浓重而凝结的夜晚,那边想必就是河对岸了。不过,再凝神望去,那不动的河岸上依稀可见一点淡黄的火光,仿佛远处的一点灯火。那大块头儿转向汽车,点了点头。司机便熄掉车灯,随即又打亮,然后有规律地闪灭几次。站在土坡上的人,随着车灯的明灭,身影一显一隐,变得越来越高大伟壮了。突然,河对岸一只无形的手臂,连续数次举起一盏灯笼。那窥伺者最后摆了摆手,司机便最终关闭车灯,汽车和人完全消失在夜色中。车灯熄灭了,河流几乎看得见了,至少那流动的长长的肌腱,有一些时而反光闪亮。路两侧大片黑魆魆的森林,鲜明地映在夜空上,就仿佛近在眼前。小雨纤纤,下了一个多小时,打湿了路面,在暖融融的空气中仍在飘散,而原始森林中的这一大片空地,雨中更增添几分寂静和凝重不动。蒙上水汽的星辰,在幽暗的夜空中颤动。

这时,河对岸响起哗哗的铁链声和汩汩的水声。那巨人一直等待着,他右边板房上方的缆绳绷紧。一阵低沉的吱吱咯咯的声响,由缆绳传导过来,河面上同时响起劈开水流的声音,听来微弱而宽展。缆绳的拉动声平和了,水声还在扩宽,继而越发清晰,同时那盏灯也渐近渐大。现在,可以看清灯笼四周淡黄的光晕了。光晕逐渐胀大,随后重又缩小,而灯光透过雾气,照见了上面和周围,那是用干棕榈叶编成的方篷顶,四角用粗竹竿支撑,旁边晃动着几个模糊的影子。粗糙的篷子朝河岸缓缓行进,快到河中央时,便看清黄色光晕映出三个小人儿:他们头戴尖帽,光着膀子,肌肤近乎黑色。他们微微叉开双腿,伫立不动,身子略微前倾,以便抵消看不见的水流冲击而产生的偏航力,最后从夜色与河面显露来的,便是一只粗制的大木筏。等到渡筏再驶近些,那人才看清篷子后面,靠近筏尾,有两个黑人大汉,他们也戴着宽檐草帽,只穿着灰褐色布长裤。两人肩并肩,用尽全力撑着篙,而篙竿缓缓插进木筏后面的河水中;他们俩以同样缓慢的动作,身子倾向水面,一直达到了平衡的极限。前面那三个混血儿一直伫立不动,望着渐近的河岸,却没有抬眼看看等他们的那个人。

渡筏猛地撞到小码头的前端,灯笼在撞击中摇晃起来,这才照见突进河中的码头。两个黑人大汉不动了,双手举在头上方,紧紧抓住浅浅插进水中的篙竿的顶端,紧绷的肌肉瑟动不已,似乎传递着河水的波动和压力。其他渡工抛出铁链,套到码头柱上,他们跳到码头木板上,又放下一种粗制的吊桥,呈斜面覆盖住渡筏的前部。

那人回到车上坐好,司机则启动发动机,车子缓慢地爬上土坡,引擎盖指向天空,随后又俯向河面,开始下坡。汽车踩着闸门,在泥泞中滚动,有点打滑,停停走走,驶上码头,压得木板跳动,吱咯山响。车子抵达码头边缘,那几个一直缄默的混血儿闪到两旁,而车子缓缓驶向渡筏,前轮一上去,筏子头部便扎进水中,等汽车整个开上来,立即又浮出水面。司机又开向后面,停到挂灯笼的篷子前。那几个混血儿立刻又折起斜面踏板,从小码头一纵身便跳上渡筏,同时摆离泥泞的河岸。河流力挺渡筏,使之浮在水面。渡筏由一根长长的金属杆牵引,缓缓地漂移,而那金属杆现在顺着钢缆在空中移动。黑人大汉这才松了劲儿,收回篙竿。那个人和司机下了车,面朝上游,站在筏子上一动不动了。在整个操作的过程中,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说话,现在他们各就各位,仍然沉默无语,一动不动,只有一个大个子黑人用粗糙的纸卷了一支烟。

那巨人望着巴西大森林的那个豁口,大河正是从那豁口涌现,朝他们奔泻而来,到这一段宽达数百米,催促着浑浊而光滑的水流,冲击着渡筏的一侧,然后从两端解脱,越过渡筏,重又铺展开来,汇成强大的水流,穿过昏暗的莽林,缓缓流向大海与黑夜。漂浮着一股不新鲜的气味,不知是从河水,还是从吸饱水分的空气中散发出来的。现在能听见渡筏下面,负重的河水汩汩作响,两岸传来牛蛙疏落的鸣声和鸟儿怪异的啼叫。那巨人凑到司机跟前。司机身形瘦小,背靠着一根竹柱,双手插在兜里。他穿的那套工作服,原本是蓝色的,现在沾满了他们吃了一整天的红尘。他还年轻,满脸却皱巴巴的,此刻则洋溢着笑意。他望着水汽凝重的天空,视而不见还在云天游泳的疲惫的星辰。

这工夫,鸟鸣声更加清晰了,还夹杂着陌生的鼓噪声,而钢缆几乎又立即吱咯作响了。黑人大汉又将篙竿插入水中,跟盲人一般探索着河底。那巨人扭过头去,望向刚刚离开的河岸,只见那岸边也被夜色与河水笼罩住了,显得无边无际而又原始荒蛮,犹如绵亘数千公里的莽林。在邻近的大洋和这片林海之间,这一小撮人此刻漂流在一条荒凉的河上,现在仿佛完全迷失了。当渡筏再次撞击码头时,真好像缆绳全部挣断,经过数日惊心动魄的漂泊之后,在漆黑之夜登上一座荒岛。

到了岸上,终于听见人声话语了。司机付了摆渡费,他们用葡萄牙语祝汽车旅途顺利,在这里沉沉的夜晚,那送别的声音听来快活得出奇。

“他们说了,到伊瓜佩有六十公里的路程。你行驶三个钟头,就完事了。索克拉特很满意。”司机朗声说道。

那人开心地笑了,笑声同他本人一样,又厚重又热情。

“我也一样,索克拉特,我很满意。这路太难走了。”

“太沉了,达拉斯特先生,你这块头儿太沉重了。”司机也笑起来,一笑就收不住了。

汽车略微加速了,行驶在由树木和枝蔓纠缠不清的植物构成的高墙之间,周围散发着一股温软而甜蜜的气味。萤火虫翻飞乱舞,不断地穿过幽暗的森林,而红眼睛鸟儿也不时撞到挡风玻璃上。时而还有怪异的虎啸,从遥深的夜传至他们耳畔,司机便转动眼珠,一副滑稽的样子,瞧了瞧身边的伙伴。

道路曲折蜿蜒,渡过小河上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板桥。行驶了一小时之后,雾气渐浓,又飘下霏霏细雨,车灯射出的光随之变得朦胧了。达拉斯特不顾车子颠簸,进入了半睡眠状态。汽车驶出了潮湿的森林地带,重又驶上拉塞拉公路。早晨从圣保罗城出发后,便驶上这条公路,一路上红色的尘土飞扬,从未间断,两侧望不到边的荒原,植被只有稀疏的植物,到现在嘴里还留有红尘的味道。阳光滞重,山岭泛白,布满了沟壑,公路上时而遇见饥饿的瘤牛,而唯一的旅伴,就是羽毛褴褛、飞得疲惫的黑秃鹫,穿越红土荒原,是多么漫长,多么漫长的行程啊……他惊跳一下。汽车停下了。他们到了日本:路两侧的房舍,装饰物都不牢实,屋里闪动着和服。司机跟一个日本男子说话:那人穿一身肮脏的连裤工装服,戴一顶巴西式草帽。随后,汽车又启动了。

“他说,只有四十公里了。”

“刚才是到哪儿啦?是东京吗?”

“不,是雷吉斯托洛。凡是来巴西的日本人,都聚到那里。”

“为什么?”

“不清楚。他们是黄种人,你也知道,达拉斯特先生。”

这片森林变得稀薄了一点,道路虽然还很滑,但是好走了一些。汽车行驶在沙地上。从车窗吹进来潮湿的气息,暖乎乎的,还带点酸味。

“你感觉到了吧?”司机津津有味地说道,“那实实在在是大海,很快就要到伊瓜佩了。”

“如果汽油够的话。”达拉斯特加了一句。

说罢,他又平静地睡着了。

拂晓时分,达拉斯特一觉醒来,坐在床上,惊讶地察看他睡过觉的这间大屋。四面大墙壁,墙围子新近粉刷了褐色石灰粉,上半部分则是早先刷的白灰,斑斑驳驳的发黄的灰片一直爬到棚顶。面对面安放了两排床,每排六张。达拉斯特看去,只见他这排的头一张床被子凌乱,但是没有人;却听到左边有响动,转身望见索克拉特出现在门口,笑呵呵的,每只手拿着一瓶矿泉水。

“幸福的回忆!”索克拉特说道。

达拉斯特晃了晃身子。不错,昨天夜里,镇长安排他们住宿的医院,就叫“幸福的回忆”。

“可靠的回忆,”索克拉特接着说道,“他们对我说,首先建医院,然后再搞自来水工程。眼下嘛,幸福的回忆,你就用这汽水洗洗脸吧。”

他边笑边唱走了,丝毫也不显得疲倦,而他打了一整夜呼噜,声震屋宇,却搅得达拉斯特难以合眼。

现在,达拉斯特完全清醒了。他隔着安装了铁栅的窗户,望见对面有一座小院子,红土地面被雨水浇透了,雨水正顺着一丛高大的芦荟无声地往下流淌。一个女子走过去,双手举过头顶,扯开一块黄色头巾。达拉斯特重又躺下,随即又翻身起来,下了床,压得床弯下去,吱咯吱咯直响。恰好这时,索克拉特进来了:“找你的,达拉斯特先生。镇长在外面等着呢。”不过,他见达拉斯特那副尊容,又说道:“沉住气,他呀,从来就不着急。”

达拉斯特就用矿泉水刮了刮脸,这才走出小楼门廊。镇长身材匀称,戴副金边眼镜,那模样好似一只可爱的黄鼠狼,此刻正怅然凝注飘落的雨丝。他一见达拉斯特,当即笑逐颜开,挺直了小身板儿,趋步向前,伸出双臂,想要搂抱“工程师先生”。恰巧这时,从小院墙另一边驶来一辆轿车,到他们面前急刹车,在湿漉漉的黏土地面侧滑一段,斜着停下了。

“这位是法官!”镇长说道。

法官同镇长一样,也穿一套海蓝色服装,但是要年轻得多,至少表面如此:优美的身段、清秀的面孔,呈现一副稚嫩的惊奇神态。他穿过院子,朝他们走来,以极优雅的姿势避开水洼,离达拉斯特还有数步之遥,便已经伸出手臂,表示热烈欢迎。能来欢迎工程师先生,他深感自豪,而工程师先生这次莅临,是他们可怜小城的无上光荣,尤其要修建这道小水坝,能杜绝本城低洼街区的周期性水患,受益不可估量,他为此感到欢欣鼓舞。治理河流,整修水道,啊!真是伟大的行业!伊瓜佩城的可怜百姓,一定会把工程师先生的英名挂在嘴上,他们在祈祷中,多少年还要颂扬这个名字。这等魅力和雄辩,达拉斯特听得心服口服,他连声道谢,不敢再往深里想:一位法官跟一道水坝有什么相干。再说,必须赶往俱乐部,据镇长称,在工程师先生视察低洼街区之前,当地名流渴望在那里隆重招待他。那些名流是些什么人呢?

“是这样。”镇长说道,“有本人,身为镇长,还有这位,卡瓦洛先生、港务主任,另有几位身份低些。况且,您也不必多在意,他们都不会讲法语。”

达拉斯特招呼索克拉特,说是临近中午再找他。

“好吧,”索克拉特说道,“那我就去水泉公园。”

“去公园?”

“对呀,那地方大家都熟悉。不要担心,达拉斯特先生。”

达拉斯特走出院子,才看清医院就建在森林边缘,而林木茂盛的枝叶几乎就悬在房顶。蒙蒙细雨,现在飘落在这片林区,森林宛如巨大的海绵,无声地吸收这种润泽。这个镇子有一百来幢房舍,大多铺着褪了色的屋瓦,排列在森林与河流之间,那条河的气息也从远处一直吹拂到医院。汽车先开进浸透雨水的街巷,很快就驶到一座长方形广场。广场相当宽阔,红土地面,在许多水洼之间,留下了轮胎印、铁箍车辙和木屐的印迹。四周的房舍低矮,粗糙地涂着各色灰泥。只见广场后面有一座双圆塔教堂,为蓝白两色,正是殖民地建筑风格。一股来自河口海湾的咸味,飘浮在这光秃秃广场的上空。广场中央,有几个衣衫被雨打湿的身影在游荡。沿着那些房舍,有一群人动作迟缓,踏着碎步转悠,那是些高丘人[1]、日本人、印第安混血儿,他们的穿戴五颜六色,其中有几位优雅的显贵,身着深色西装,颇具异国情调。他们不慌不忙,闪到两旁,给汽车让路,然后停下脚步,目送汽车。待汽车停到广场的一幢房子前面,那些浑身湿漉漉的高丘人便走过去,一声不响围了上去。

俱乐部的二楼上,有一间装饰成小酒吧:竹制的吧台、几张铁皮独角圆桌。来的名流很多,镇长首先举杯,欢迎达拉斯特,祝他万事如意。众人纷纷随声附和,举杯喝下甘蔗酒。达拉斯特靠近窗口,正在喝酒的工夫,一个牛高马大、其貌不扬的家伙,身穿马裤,打着裹腿,脚步有点踉踉跄跄,走到他跟前,哇啦哇啦冲他讲了一通模糊不清的话。工程师只听出了“护照”这个词,他略一犹豫,随即掏出证件。那家伙一把抢过去,翻了翻护照,脸上明显流露出愠色,他拿着小本本在工程师鼻子下乱晃,又哇啦哇啦讲了一通。达拉斯特不动声色,冷眼瞧着这个狂徒。这时,法官笑呵呵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醉汉见有人竟敢打断他的话,就打量一会儿这个文弱的人,他身子摇晃得更厉害,又举护照在他新对手眼前乱晃。达拉斯特倒镇定自若,坐在一张圆桌前等待。这场对话变得非常激烈,突然,法官正颜厉色,高声痛斥,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同样,没有任何先兆,那彪形大汉一下子败下阵去,那副熊样,就像犯了错被抓住的一个孩子。法官最后一声令下,他便像受到惩罚的坏学生那样,侧着身子走向门口,倏忽不见了。

法官立即过来,他的声音又恢复和婉悦耳了,向达拉斯特解释,这个粗鲁的家伙是警察局局长,他竟敢断言护照不合规定,这种唐突行为要受到惩罚。接着,卡瓦洛先生又转向围拢过来的名流们,似乎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讨论了一小会儿之后,法官郑重地向达拉斯特道歉,请他谅解,只有喝醉了酒才能解释为何如此无礼,如此忘怀伊瓜佩全城人对他的感激,最后恳请他亲自做出决定,如何惩处这个闹事的家伙。达拉斯特说他不愿施惩罚,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无足挂齿,现在紧要的是赶快去察看河流。这时镇长也特别诚恳热情地表示,惩处的确必不可少,要拘留那罪犯,大家都期待尊贵的客人劳神,决定他的命运。无论怎么劝阻,都不能打消这种含笑的严厉态度,达拉斯特只好松口,说他再考虑一下。然后,他们决定去察看低洼街区。

河水已经漫上低矮平滑的河岸,淹了一大片。他们走过了伊瓜佩城边的几幢民房,来到河边一处高高的陡坡:高坡上附着几座草泥和树枝搭建的棚屋。森林延伸到前面河堤边缘,仿佛没有间断,就跨到对岸去了。不过,河道很快就变宽,挤开树木,直到一道若隐若现,似黄又灰的水线,那便是大海了。达拉斯特一言不发,走向斜坡,只见坡上近年涨水留下的水位痕迹。一条泥泞的小路通向棚屋,屋前站着一堆黑人,他们静静地瞧着新来的生客。几对夫妇手拉着手,在大人前面的堤坡边上,有一排腹鼓腿细的孩子,一个个睁圆了眼睛。

达拉斯特走到棚屋,招了招手,叫来港务主任。港务主任是一个笑口常开的肥胖黑人,身穿一套白色制服。达拉斯特用西班牙语问他,可不可以进一间棚屋看看。港务主任回答没问题,他甚至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工程师先生看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他上前搭话,指着达拉斯特与河流,跟那些黑人讲了许久。那些人只是听着,一声不吭。等港务主任讲完了,谁也没有动弹。港务主任又讲起来,声调变得不耐烦了。接着,他叫到一个人,那人却摇了摇头。于是,港务主任换了个命令的口吻,干脆地讲了几句话。那人这才离开人堆,面对达拉斯特,打了个手势,为他指路,然而,那目光却充满敌意。那人颇为年长,留一头短短的灰白色鬈发,瘦削的脸庞饱经风霜,但是身板还显年轻,干瘦的肩膀很结实,粗布长裤和撕破的衬衣里露出了肌肉。二人朝前走,后面跟着港务主任和那群黑人。他们又攀登一道更陡的坡,坡上用泥土、芦苇加铁皮建造的小屋,根基很难造得牢实,必须用一些大石头加固。他们迎面碰见一个下坡的女人,头顶一只盛满了水的铁罐,她赤脚走路不时打滑。他们走到一处类似小广场的地方,周围坐落着三间小棚屋。那人朝其中的一间走去,推开竹门,门铰链是用藤条制作的。他闪到一旁,一句话不讲,以同样漠然的目光盯着工程师。达拉斯特走进屋,首先看到正中央地上有一堆火奄奄一息。接着,他又看清屋里端一角放一张铜床,光秃秃的床绷已然塌陷;床的对角有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一个瓦盆;床和桌子中间墙上,则挂着一幅圣徒乔治的画片。余下的物品,门口右侧只有一堆破布,顶棚挂着几条五颜六色的缠腰布,吊在火堆上方烤干。达拉斯特伫立不动,呼吸着从地面升起的烟和穷苦的气味,一时嗓子眼儿发紧。在他身后的港务主任拍了拍手。工程师回头一看,逆光只瞧见一个曼妙的身影走到门口,那是个黑人少女,递给他什么东西:他接过来,是一只杯子,便喝下杯中醇厚的甘蔗酒。那少女伸出托盘,接过空酒杯,便转身离去,动作那么轻盈灵敏,达拉斯特心头猛然一动,就想留住她。

可是,他跟了出去,在大堆人中间却认不出那少女了,只见大群黑人和当地名流聚在房屋周围。于是,他向那老人表示感谢,对方躬身还礼,一句话也未讲。达拉斯特随即走了,港务主任跟在身后,重又解释起来,还询问在里约的法国公司什么时候能开工,雨季到来之前水坝能否建成。达拉斯特说不知道,其实他考虑并不可能。他冒着蒙蒙细雨,下坡走向河边。他一直倾听那壮阔的轰鸣,自从到达这里就从未间断,但不知那是波涛还是林涛之声。他走到河岸,远眺那隐隐的海平线,数千公里寂寥的海洋,远眺非洲,以及更远的大陆,他的故土欧洲。

“主任,”达拉斯特问道,“刚才我们探访的人家,他们究竟靠什么生活?”

“用工时就叫他们干活儿。”主任说道,“我们这里人穷啊。”

“那些是最穷的人吗?”

“他们是最贫穷的。”

法官穿着精致的皮鞋,走泥路有点打滑,这时走到近前,说他们已经喜欢上要给他们带来工作的工程师了。

“要知道,”法官补充说,“他们天天跳舞唱歌。”

接着,也没有一句过渡话,径直问达拉斯特,是否打算惩罚。

“什么惩罚?”

“就是惩罚我们警察局局长啊。”

“这事就算了。”

法官却说,不能这么算了,必须惩处。达拉斯特不再理会,已经朝伊瓜佩城走去。

细雨蒙蒙,水泉小公园又神秘又温馨,香蕉树和露兜树之间的藤蔓,挂满了一串串奇异的花朵。小径交叉口,堆着湿漉漉的石头做标志。此刻小径上,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在游荡。那是些混血儿,有几个是高丘人,他们正在低声闲聊,或在竹林小路漫步,走进越来越茂盛的小树林,直到钻不进去人的地方,毫无过渡,直接就是莽林了。

达拉斯特在人群中寻找索克拉特,他却从背后冒了出来。

“这是节庆啊。”索克拉特笑着说道,他抓住达拉斯特高高的肩膀,原地蹦跳起来。

“什么节庆?”

“嘿!”索克拉特一声诧异,他现在面对达拉斯特了,“你不知道吗?就是仁慈的耶稣节呀。每年这一天,所有人都带着锤子进山洞。”

索克拉特指给他看的不是山洞,而是公园一角似乎在等待的一群人。

“你瞧!有一天,正是耶稣的雕像,从海上漂来,沿河逆流而上,还是渔夫发现的。雕像多美呀!多美呀!于是,他们把耶稣像洗净,安放在这儿的山洞里。现在,洞里长出一块石头。年年都过这个节。你拿着锤子来求福,敲下一片石头。你瞧怎么样,那块石头一直生长,也一直往下敲。真是奇迹呀!”

他们走到山洞前面,从等待的那些人头顶望去,看见了低矮的洞口。洞里点着几根蜡烛,颠动的烛光刺破了黑暗,一个蹲着的身形正用锤子敲石头。那是个干瘦的高丘人,留着长长的胡须,他站起身出来,手掌心握着一小块石片向众人展示;过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握紧手掌,便离去了。于是,另一个男人又弯下腰走进洞里。

达拉斯特转过身去,周围的朝圣者都在等待,并不看他,站在从树上落下来的细细雨帘中,却浑然不觉。达拉斯特也在等待,他身处同样的雨雾中,站在山洞前,却不清楚在等待什么。其实,他到这个国家一个月以来,就这么不停地等待着。在溽暑熏蒸的日子里,在黑夜幽幽的星光下,他在等待,不顾自己肩负的任务,不顾要建的水坝,要开的公路,就好像他到这里工作无非是一种托词,只为创造机会,等待一场惊喜或奇遇,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但是肯定在世界的尽头,那奇遇在耐心等待他。他振作了一下,悄然离开,在这一小伙人中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他朝出口走去:该回到河边工作了。

这工夫,索克拉特在公园门口等他,正同一个人神聊:那是个矮胖的、长得很敦实的男人,与其说是黑皮肤,不如说近乎黄种人。他那脑壳剃得光光的,突显了饱满的天庭;反之,他那张光滑的大脸上,却蓄留修成方形的大黑胡子。

“这家伙,棒极啦!”索克拉特赞扬一句算是介绍,“明天,他要参加宗教队列游行。”

那人穿一身粗哔叽水手服,上身露出里面蓝白条的汗衫;一双黑眼睛很平静,注意打量着达拉斯特,同时咧嘴笑着,肥厚油亮的嘴唇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他说西班牙语,”索克拉特说道,他转身又对那陌生人说了一句,“你讲给达拉斯特先生听听吧。”

说罢,索克拉特蹦蹦跳跳,转移到另一堆人。那人收敛笑容,注视着达拉斯特,毫不掩饰好奇的神情。

“你对这感兴趣吗,船长?”

“我不是船长。”达拉斯特说道。

“没关系,反正你是贵族老爷。索克拉特跟我说了。”

“我可不是。我祖父是,曾祖父也是,往前数辈全是。现在,我们那些国家没有贵族老爷了。”

“哦,”那黑人笑道,“我明白了,人人都是贵族老爷了。”

“嗳,不对。既没有贵族老爷,也没有平民百姓。”

对方思索一下,接着果断地说道:“那就是谁也不干活儿,谁也不受苦啦?”

“对,千千万万的人。”

“那就是人民啦?”

“对,正是如此,只有人民。不过,人民的主子,是警察或者商人。”

这个混血儿和善的面孔板起来了。随后,他咕哝道:“哼!买卖,买卖,嗯!肮脏透啦!警察当道,就是狗发号施令。”

他的情绪说变就变,忽又敞声大笑。

“你呢,不卖什么吧?”

“差不多。我只造桥,修路。”

“这好哇!我呢,在一艘船上当厨子。你若是愿意,我就给你做一道拿手菜,煮黑豆汤尝尝。”

“我很想尝尝。”

厨子凑到近前,抓住达拉斯特的胳臂。

“听我说,我喜欢你讲的话。我也讲讲,也许你也喜欢。”

他拉着达拉斯特到门口附近,坐到一簇竹子下的湿木凳上。

“我是在一艘小型油船上,向海岸各港口供油,有一天正航行在伊瓜佩的外海,船上失火了。那可不能怪我,哼!我是行家里手!不,那是飞来横祸!我们倒是把救生艇放下水了,可是黑夜里,大海涨潮,将救生艇掀翻了,我落入海中。我浮上水面时,头撞上了救生艇,就被冲走了。漆黑的夜里,潮水很大,我游泳又很差劲儿,非常害怕。忽然间,我望见远处有亮光,认出那是伊瓜佩耶稣教堂的圆顶。于是我就祷告,如果慈悲的耶稣救我一命,我就头顶五十公斤重的石头,参加列队礼拜游行。说了你也不信,可大海就是平静下来,我的心也平静了。我慢慢游着,觉得很幸运,一直游到岸边。明天,我就履行自己的诺言。”

他忽然换上狐疑的神情,瞧了瞧达拉斯特。

“你没笑吧,嗯?”

“我没笑。许了愿就应该还愿。”

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在,就到我兄弟家去,他住在河边。我给你煮黑豆吃。”

“不行,”达拉斯特回答,“我还有事。如果可以,今天晚上吧。”

“好吧。不过,今天夜晚,都到大棚里跳舞和祈祷,庆祝圣徒乔治节。”

达拉斯特便问他是否也去跳舞。厨子的表情顿时坚定起来,他的眼神也第一次开始游移了。

“不,不,我不跳舞了。明天还得顶大石头呢。石头很沉。今天晚上,我去庆祝圣徒节,早早离开。”

“晚会时间很长吗?”

“整整一个通宵,直到清晨。”

他瞥了一眼达拉斯特,那样子隐隐有点惭愧。

“你去舞会吧,然后你拉我走。不然的话,我会留在那儿一直跳下去。也许我控制不住。”

“你爱跳舞吧?”

厨子的眼睛明亮起来,闪现一种贪嘴的神气。

“哦!对,我爱跳舞。而且,庆祝会上有雪茄、圣像,还有女人。大家什么都不顾了,什么话都不听了。”

“还有女人?全城的女人吗?”

“不是全城,而是所有棚屋的。”

厨子重又笑逐颜开。

“去吧。船长的话,我会听的。你就帮助我明天履行诺言吧。”

达拉斯特隐隐感到有点恼火。这种荒谬的诺言,关他什么事?然而,他端详这张漂亮的脸,多么开朗,多么信赖地冲他微笑,黑黑的肌肤透出健康与活力的光泽。

“我会去的,”达拉斯特说道,“现在,我陪你走一段吧。”

不知为什么,与此同时,他眼前又浮现向他献酒的那个黑人少女。

他们走出公园,穿过几条泥泞的街道,到了一片低洼的广场,四周房屋低矮,更显得广场宽阔了。尽管雨并没有加大,房屋的泥墙却已经湿透,往下淋水了。河流与林涛的轰鸣,飞越吸饱水分的天空,传到他们耳畔已经低沉了。他们并肩同步而行,达拉斯特的脚步沉重,而大厨则步履矫健。大厨不时抬起头,冲身边的伙伴微笑。他们朝教堂的方向走去,目光越过民房远远已经望见了。他们走到广场那端,又穿过几条泥泞的小街,现在街上已经飘出做饭的诱人香味了。有拿着盘子或炊具的女人,不时从门缝好奇地探出头来,旋即又消失了。他们从教堂门前走过,进入一个老街区,只见两侧的房舍同样低矮。一走出老街区,就突然踏上河流的声浪,河流还看不见,声浪是从达拉斯特认出来的棚户区后面传来的。

“好了。就此分手,晚上见。”达拉斯特说道。

“对,在教堂门前。”

然而,大厨还一直拉着达拉斯特的手不放,他在犹豫,终于开口道:“你呢?从来就没有呼求过主,许过愿吗?”

“嗳,我想有过一次。”

“是一次沉船事故吗?”

“也可以这么说。”

达拉斯特猛地挣脱了手,不过,就在转身的当儿,他碰见了大厨的目光。他犹豫一下,随后微笑起来。

“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没什么。有个人由于我的过错要死了,我好像呼求过。”

“你许了愿吗?”

“没有。本来我是想许愿的。”

“事情过去很久了吗?”

“就是来这儿之前不久。”

厨子双手捋着胡子,两眼放光。

“你是船长,”他说道,“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还有,你要帮助我履行诺言,就当你是履行自己的诺言,这样也会帮了你。”

达拉斯特微微一笑:“我是不信神的。”

“你真高傲,船长。”

“从前我高傲,现在我孤独;不过,我只问你一句:你那仁慈的耶稣总是有求必应吗?”

“有求必应?没有,船长!”

“那还有什么说的?”

厨子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带几分稚气。

“这么说吧,”厨子说道,“他是自由的,不是吗?”

达拉斯特到俱乐部,同社会名流共进午餐。镇长对他说,他大驾光临,实在是伊瓜佩镇的一件大事,务必要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至少留个纪念。法官也想出几句新辞令,除了彰显他们客人的德行与才华,还赞扬了他的纯朴,不愧代表他那伟大的国家来到他们中间。达拉斯特仅仅回答说,他很荣幸代表自己的国家,他也确信这是一种荣幸;同样,他的公司招标成功,承包这项长期工程,也会有可观的进益。法官听他这么讲,便惊叹如此谦恭。

“对了,”法官又说道,“我们该如何处置警察局局长,您想过了吗?”

达拉斯特看着他,微笑道:“我想好了。”

依他之见,最好能以他的名义,特别宽恕这个冒失鬼,他,达拉斯特,初来乍到,十分欣喜了解伊瓜佩这座美丽的城市及其慷慨的居民,期望他这样示好,一开始就能生活在和睦与友好的氛围中。法官满脸堆笑,注意聆听,还连连点头。他是这方面的行家,思考一下如何措辞,然后,请在座的人为伟大法兰西民族宽宏大量的传统鼓掌;接着,他重又转向达拉斯特,明确表示他十分满意。

“既然如此,”他总结道,“今天晚上,我们就同局长一起吃饭吧。”

达拉斯特却说,已应朋友邀请,他要参加棚户区的节日舞会。

“哦,是呀!”法官说道,“我很高兴您去参加舞会。您能体会到,谁都不能不热爱我们的人民。”

傍晚,达拉斯特、大厨及其兄弟,坐在屋子中央熄灭的火堆周围,达拉斯特上午已经参观过这种棚屋。再次见到这位客人,大厨兄弟并不显得惊讶,他几乎不会讲西班牙语,大部分时间只是点头。至于厨师,他兴趣盎然地讲起大教堂,后来又大谈特谈黑豆汤。这时,太阳几乎落了,达拉斯特还看得见厨师兄弟,但是看不清蹲在靠里侧的身影:那是一位老妇人,以及再次服侍他的那个少女。棚屋下方,传来单调的河水声。

厨师站起身,说道:“时候到了。”于是,他们都站起来,但是妇女却一动不动,只有男人出门了。达拉斯特迟疑一下,也随后跟上兄弟俩。现在天已经黑了,雨也停了。天空呈现淡淡的黑色,似乎还运行着云雨。在幽暗而透明的水汽中,低至地平线上,几颗星星开始点亮了。星星旋即又熄灭了,一颗颗坠落到河里,就仿佛天空厌弃了它最后的光亮。空气浓重,闻到水和烟雾的气味,近在咫尺的大森林纹丝不动,还是听得见那深沉的涛声。猛然间,手鼓和歌声在远处响起,开头隐约低沉,逐渐清晰可辨,渐行渐近,忽又停止了。不大工夫,只见一长列黑人少女,腰间低低系着白粗绸长裙。她们队尾跟随一个高大的黑人男子,身上裹着一件红衣服,外面坠着五颜六色的牙齿项链。他身后乱哄跟随一群身穿白睡衣的男人,以及手持三角响板和扁鼓的乐师。厨子说就应当跟他们走。

他们沿河边走出棚户区几百米,就到了那个空旷的大棚。大棚内墙抹了灰泥,显得更为舒适宜人,夯实的泥土地面,茅草和芦苇铺的屋顶,中央由一根粗木柱支撑,周围墙壁光秃秃的。大棚里侧,有一座铺着棕榈叶的小祭台,台上点着几支蜡烛,勉强照亮半间大棚。台上供奉着圣徒乔治的精美彩色石印像,圣徒乔治的神像魅力十足,正在制服一条长须的凶龙。祭台下面辟为壁龛,四周用纸板镶成石洞的模样,一支蜡烛和一盆水,左右护拥着一尊涂成红色的小泥像。那是一个长角的神,样子很凶,举着一把硕大无比的银纸刀。

厨师带达拉斯特到门口附近,两人靠着墙壁伫立在那儿。厨子低声说道:“在这儿好些,走的时候不会打扰别人。”

大棚也确实挤得满满当当,男人女人一个挨着一个。热气开始升腾了。乐师们分立小祭台两侧。跳舞的人分成男女两圈,男人在里圈。那个红衣黑人首领置身于圈中心。达拉斯特叉着胳臂,靠墙站立。

不料,那首领却劈开男人舞圈,径直朝他们走来,神情严肃地对厨子说了几句话。

“放下胳膊吧,船长,”厨子说道,“你这样紧紧抱着手臂,就阻止圣徒的神灵下来了。”

达拉斯特耷拉下来胳臂,依然背靠着墙壁。他的四肢又长又沉重,那张大脸因沁出汗而亮晶晶的,此刻他那模样倒像是一个令人安心的兽神了。大个子黑人瞧了他一眼,感到满意了,这才回到原位。他立刻放声高歌,歌喉洪亮,众人附和,手鼓伴唱。两个舞圈以相反的方向开始转动,舞步沉重,仿佛用力踏地,仅以两排臀部的扭动微微表现舞姿。

大棚里的温度升高。然而,舞蹈间歇逐渐缩短,越来越少停顿,节奏也加快了。那高个子黑人边舞边行进,再次冲破舞圈,而众人跳舞的节奏并没有放慢。他朝小祭台走去,拿来了一杯水和一支点燃的蜡烛返回大棚中央,将蜡烛放到地上,在蜡烛周围洒了两圈水,然后直起腰,发狂的眼睛抬向棚顶,全身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厨子瞪圆了眼睛,嗫嚅道:“圣徒乔治来了,瞧哇,你瞧哇!”

果然,有几个舞者,此刻显出神灵附体的神态,却是一副呆滞的样子,双手叉着腰,舞步僵硬,目光也凝滞而迟钝。其他人越发加快了节奏,浑身痉挛,开始叫嚷:那叫声含混不清,越来越高,混合成群体的呼号吼叫。这时,一直仰望棚顶的首领也一声长啸,超过了众人的声音,那气息峰顶隐含一句话,他还重复了同样的词语。

“你要听明白,”厨子悄声说道,“他说他就是神的战场。”

达拉斯特十分惊讶,厨子说话都变调了,他定睛一瞧,只见厨子探身向前,紧握双拳,眼睛直勾勾的,随着众人的节奏,也在原地跺脚。这时他却发觉,自己的双脚虽然没有离开原地,沉重的身躯已经蹿动一阵了。

突然间,鼓声大作,穿红衣服的那个大魔头发起狂来,他两眼冒火,四肢胡乱转动,弯曲着膝盖,两腿轮番金鸡独立,节奏快得出奇,肢体眼看要散了架。在一片雷鸣般的鼓声中,他疯狂的舞动戛然停止,游目四望在场的人,那神态又高傲又狰狞。有一个舞者,立即从昏暗的角落出现,跪到神灵附体者跟前,奉上一把短刀。那大个子黑人不断扫视周围,接过短刀,围着自己的脑袋飞舞起来。恰好这时候,达拉斯特发现,厨子在人群中跳舞了。工程师没有瞧见他走开。

在恍惚不定的红光中,从地面升起令人窒息的尘土,空气更加浑浊浓稠,让人感到发黏了。达拉斯特渐渐觉得周身疲惫了,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甚至没有看到,跳舞的男人何时都叼起粗大的雪茄,现在吸起来,还不停地跳舞。怪怪的烟味充斥大棚,熏得达拉斯特有点晕乎了。他只瞧见厨师走到他身边,舞步不停,嘴上也叼着一根雪茄。“别抽了。”达拉斯特说道。厨子咕哝一句什么,他不停地踏着节拍,以要上场的拳击手的表情,凝视着中央大木柱,后脖颈儿颤动了好一阵工夫。有一个肥胖的黑女人,在他身边左右摇晃她那张野兽的脸,同时不住声地号叫。不过,那些黑皮肤少女,进入神灵附体状态尤为骇人:她们双脚粘在地面上,从脚到头全身抽搐,痉挛越接近肩脖越剧烈。她们的头前后晃荡,简直就要甩掉了。大家同时开始持续不断地号叫:这种群体的号叫,绵长而单调,表面上不换气,也没有起伏,就仿佛躯体、肌肉和神经完全扭结在一起,形成一次性的、耗尽生命的发泄,终于赋予他们每个人以话语,表达给迄今一直绝对缄默的一种存在。号叫并未中断,女人一个个倒在地上。黑人头领依次跪到每个女子身边,用他那肌肉发达的黑色大手,痉挛似的快速掐她们的太阳穴。于是,她们重又站起来,摇摇晃晃,回归她们的舞蹈队列,又号叫起来,开头声音微弱,逐渐升高加速,以致重新跌倒,再次站起来,这样周而复始,又持续很长时间,直到全体喊声疲弱,嘶哑了,蜕变为牵动全身的一种嗝逆了。达拉斯特已精疲力竭,因长时间原地跳舞而抽筋了,又因许久不作声而窒息了,只觉得摇晃起来,站立不稳。闷热、灰尘、雪茄烟雾、人的气味污浊了空气,现在完全无法呼吸了。他用眼睛寻找:厨子消失不见了。达拉斯特顺着墙壁蹲下来,强忍住呕吐。

等他睁开眼睛,空气仍然令人窒息,但是喧嚷声停止了。这时,唯有扁鼓低沉的节奏还持续不断,三五成群穿着灰白色布衣的人,在大棚的各个角落踏着鼓点跺脚。大棚中央,杯子和蜡烛现已撤掉,一群黑人少女处于半催眠状态,还在缓慢地舞动,总是慢半拍。她们闭着眼睛,身子却挺直,前后微微摇晃,几乎在原地踮着脚。其中有两位胖姑娘,戴着用酒椰叶纤维编成的面罩,站在另一位化了装的姑娘的两侧。那姑娘身材苗条,达拉斯特猛然认出,她正是他去拜访过的那家姑娘。她穿一条绿色长裙,头戴蓝纱猎人帽。帽子前檐翘起,插着火枪手军帽的那种羽饰;她手执一张黄绿两色弓,搭着一支箭,箭头穿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她腰姿秀美,俊俏的头轻轻摇晃,微微后仰,睡态的面容上,呈现一种平静而天真的忧郁。在音乐终止时,她仿佛梦游似的,身子晃晃悠悠,单等鼓声节奏加强,才又给她送来一种保护神,她便围着看不见的保护神轻舒曼舞,直到舞步与音乐同时停止,她又踉跄起来,势欲失去平衡,还发出奇异的鸟鸣,非常尖利,但是悦耳动听。

这种徐缓的曼舞,达拉斯特看得入了迷,他正出神地观赏这位黑肌肤的狄安娜,忽见厨子蹿到面前,那张光滑的脸现已变形失态了。他那眼里和善的神气消失了,只是映现一种前所未见的贪婪。他对达拉斯特,就像对待陌生人那样,毫不客气地说道:“时候不早了,船长。他们跳舞要跳一整夜,不过,他们不愿你还待在这儿。”

达拉斯特脑袋昏沉沉的,他站起身,跟着厨子沿墙根走到门口。到了门口,厨子拉着竹门,闪到一旁,让达拉斯特出去。达拉斯特出了门,回身瞧瞧不动地方的厨子。

“走哇。到时候你还得顶大石头呢。”

“我要留下来。”厨子回答,一副固执的神态。

“那你的许诺呢?”

厨子也不应声,一点一点推门,而达拉斯特一只手把住。他们这样相持了一两秒钟,达拉斯特放手了,他耸了耸肩膀,独自走了。

清新的夜晚,弥漫着芬芳的气息。森林上空的南天,寥寥几颗星被看不见的薄雾遮掩,只闪烁着微光。空气潮湿滞重。然而,从大棚里出来,似乎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达拉斯特重又爬上溜滑的坡道,走到头几家棚户,路径坑坑洼洼,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形同醉汉。森林就在近前,轰鸣声初起。大河的涛声越来越大,整个大陆都隐没在夜色中,达拉斯特又一阵恶心。他就觉得本该完全唾弃这个国家,唾弃它广袤土地上的忧伤,唾弃茫茫林海凄凉的光亮,也唾弃它一条条荒凉的大河夜间汩汩的流水声响。这片土地过于广漠,鲜血和四季在这里混杂融合了,时间也似水流淌。在这里,生命匍匐在地上,若想融入其中,就必须直接睡在地上,无论泥地还是干燥的地面,住上多少年才行。如在那边,在欧洲,那可是耻辱和愤懑。在这里,便是流放和孤独,置身于这些半死不活和癫狂的疯子中间,他们跳舞就想跳死为止。然而,由那睡美人发出的受伤鸟儿奇异的叫声,却穿越了充斥植物清香的潮湿的夜空,又传到他的耳畔。

达拉斯特一夜没睡好,醒来头疼得厉害,天气潮湿闷热,倾轧着小镇和静止不动的森林。现在,他到医院的门廊下等待,瞧了瞧停了的手表,拿不准是什么时辰,心中暗暗奇怪,太阳升起了这么高,城里又一片寂静。湛蓝的天空,几乎难见纤云,直接压到首当其冲的暗淡的屋顶。几只毛羽发黄的秃鹫,睡在医院对面的房顶上,热得动弹不得。有一只猛地晃了晃身子,张开喙,显然作势要起飞,拍了两下满是灰尘的翅膀,刚飞起几厘米高,重又跌落到房顶,随即又入睡了。

工程师下坡朝城里走去。大广场空无一人,跟他走过的空荡荡的街一样。远处,河流两岸雾气低沉,飘浮在森林上空。暑热垂直空降,达拉斯特想找个阴凉的角落躲一躲,却看到一幢房屋的雨檐下,有一个矮子向他招手。他走近些才认出,那正是索克拉特。

“怎么样,达拉斯特先生,你喜欢那种仪式吗?”

达拉斯特却说,大棚里太热,他更爱待在夜空下。

“对,”索克拉特说道,“在你们那里,只做做弥撒,谁也不跳舞。”

他搓着双手,单脚原地跳着转圈,笑得喘不上来气。

“不可思议,他们真不可思议。”

接着,他满脸好奇的样子,注视着达拉斯特。

“你呢,你去做弥撒吗?”

“不去。”

“那你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我也说不准。”

索克拉特还是笑个不停。

“不可思议!一位贵族老爷不去教堂,什么也不信!”

达拉斯特也笑起来:“是呀,你瞧,我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于是,我就离开了。”

“那就跟我们在一起吧,达拉斯特先生,我喜欢你。”

“我倒很愿意,索克拉特,可是我不会跳舞哇。”

两人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小城寂静中回响。

“哦,”索克拉特又说道,“我倒忘了,镇长要见你。他在俱乐部里吃午饭。”

说罢,他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朝医院走去。

“你去哪儿啊?”达拉斯特嚷道。

索克拉特模仿一下打呼噜的样子:“去睡觉。等一会儿,就列队游行了。”他一路小跑,又连连打起呼噜。

镇长只是特意想给达拉斯特安排一个贵宾席,以便观看这场宗教仪式。他请工程师与他共享一道菜:米饭肉。那么一大盘,足能显示奇效,治好一个瘫痪病人。首先要去法官的家中,站在阳台上,看着队列从对面的教堂里出来。然后再移师镇政府,而镇政府坐落在直通教堂广场的大街上,正是忏悔的教徒们返程的必经之路。法官和警察局局长将陪伴达拉斯特,镇长必须亲临仪式。果不其然,警察局局长就在俱乐部大厅里,他围着达拉斯特,前后左右忙个不停,嘴上挂着永不疲倦的微笑,哇啦哇啦对他讲话,说的什么听不懂,但显然是大献殷勤。达拉斯特下楼时,警察局局长抢先一步带路,为他打开一道道门。

城里始终空荡荡的,烈日炎炎,两个人朝法官家走去,寂静中唯闻他们的脚步声。

这时,附近一条街突然一声爆竹巨响,从所有房顶惊飞了秃鹫:那些肚子无毛的笨重的秃鹫,便呈束状四散飞开。几乎紧随其后,几十枚炮仗,从四面八方炸响,各家各户的房门都大开,开始往外走人,很快就挤满了狭窄的街道。

法官向达拉斯特表示,他能光临他的陋室,实在是他的荣幸。然后带他上楼,漂亮的楼梯是巴洛克风格的,刷了天蓝色石灰粉。达拉斯特登上二楼平台时,旁边的几扇房门打开,一些棕色头发的孩子探头探脑,压住咯咯笑声又缩回去了。贵宾室建造得非常美观,仅仅摆放了藤条桌椅,挂了几只大鸟笼,笼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十分吵闹。他们观瞻的阳台,正对着教堂前的小广场。现在,小广场上全挤满了人,但是在几乎看得见的自天而降的热浪冲击下,他们却一动不动,安静得出奇。只有孩子围着广场跑来跑去,猛然停下点着炮仗,炸响声此伏彼起。从阳台望去,教堂显得更小了:教堂的墙壁抹了粗灰泥,十几级台阶粉刷成蓝色,两座小钟楼则粉刷成天蓝和金黄两色。

教堂里的管风琴,突然奏响了。人群一齐转向教堂门廊,分开排列到广场两侧。男人都纷纷脱帽,女人则屈膝跪地。远处的管风琴长时间演奏进行曲。继而,从森林传来奇特响动,一种昆虫鞘翅振动的声音。一架翅膀透明、机身单弱的小型飞机,出现在树木的上空,在这不分年代的世界中仿佛一个怪物。飞机朝广场低飞,发出大木铃般的轰鸣,掠过广场和仰望它的人头,然后打了个弯,朝河口方向飞去。

这工夫,昏暗的教堂里隐隐一阵骚乱,重又引起人们的注意。管风琴停止了演奏,取而代之的是铜管乐器和扁鼓,但是隐蔽在门廊里看不见。一些忏悔者身披肥大的黑袍,一个一个走出教堂,聚集在台阶的平台上,然后走下台阶。跟在后面的忏悔者身披白袍,举着红色和蓝色的会旗;接着有一小群装扮成天使的男童,都是圣母儿童会成员,一张张黑色小脸表情严肃。最后,几位当地显贵,身着深色西装,热得汗流浃背,他们抬着五颜六色的圣人遗骨盒,以及上面的耶稣像。耶稣手持芦苇,头戴荆冠,伤口流血,从站在台阶上的人群头上摇摇晃晃地走过。

圣人遗骨盒到了台阶下面,有个停顿时间,忏悔者大致排好队列。正是这工夫,达拉斯特看见了厨子。他刚到教堂前平台,光着膀子,蓄留大胡子的头上垫着一块软木板,顶一大块长方形石头。他步子沉稳,走下台阶,两条肌肉突出的短胳臂稳稳把住石头。他一到达圣人遗骨盒后面,游行队列便启动行进了。这时,穿着鲜艳彩服的乐师们才从门廊下出来,卖力吹着饰有彩带的铜号。忏悔者的队列加快了步伐,踏上了直通广场的一条街。等队列后面的圣人遗骨盒也消失不见了,场面上只剩下厨子和最后几位乐师了。那架飞机又兜回来,携着一片稀里哗啦的金属声响,掠过最后几伙人的头顶;而在砰砰的爆竹声中,观众也动起来,跟上最后的队列。达拉斯特的眼睛只盯着厨子,望着他在街上渐渐隐没,突然仿佛瞥见他的肩膀下弯了,但是离得远,也看不大清楚。

法官、警察局局长和达拉斯特前往镇政府,街上空荡荡的,两侧的商店和住户都关了门。铜管乐和鞭炮声逐渐远去,城里又恢复了寂静,已经有几只秃鹫飞回房顶,落到它们似乎一直占据的位置。镇政府位于一条狭长的小街上,这条街一直通往教堂广场外侧的一个街区。此刻,镇政府空无一人,站在阳台上远眺,只望见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刚下过的雨留下几汪水洼。太阳已经偏西,依然烘烤着街道对面房舍没有门窗的墙壁。

他们等待了许久,实在太久了,达拉斯特总望着对面墙壁上阳光的反射,又感到倦怠和眩晕了。空荡荡的街道、人去室空的房舍,既吸引他的目光,又令他生厌。他重又萌生逃离这地方的念头,同时还想到那块大石头,真希望这场考验已然结束。他正要提议下去问问情况,忽然教堂钟声响起,震荡齐鸣。与此同时,从他们左边街道的另一头,涌现一大群人,一时沸反盈天。他们从阳台远远望去,只见那些人团团围住圣人遗骨盒,朝圣者和忏悔者乱作一团,伴随着鞭炮声和欢叫声,沿着狭窄的街道走过来。不大工夫,满街道都是人了,他们朝镇政府走来,乱哄哄难以名状,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也不分服饰,全混杂起来,汇成了花团锦簇的群体,布满了眼睛和喧嚷的嘴巴,布满高举的蜡烛,状如一支长枪大军,而烛光早已融入炽烈的阳光中。等他们走近了,那么密集,到了阳台下,仿佛缘墙而上了。达拉斯特在人群中,没有看到那个厨师。

达拉斯特也没有说一声,猛地离开阳台和大厅,飞奔下楼,跑到街上,在如雷鸣的钟声和鞭炮声中,他不得不同欢快的人群搏斗,冲进那些擎着蜡烛的人群中,那些深感不满的忏悔者当中。然而,他以势不可当的姿态,调动全身的力量,逆人的潮流而行,猛力冲出一条路来,他踉踉跄跄,到了街道另一头,险些跌倒,终于自由了,已经冲到人潮的尾部。他贴着滚烫的墙壁站着,赶紧喘口气。喘息稍定,他又朝前走。这时街口又出现一伙人。在前面的那些人倒退着走路,达拉斯特看见他们围着那厨子。

厨子显然疲惫不堪。他停下脚步,接着,他被大石头压弯了腰,开始小跑,像装卸工和苦力那样脚步急促,那是受苦模样的倒腾碎步,整个脚底板着地。围着他的那些忏悔者,满身滴了蜡油,沾了尘土,一见他停下就给他鼓劲儿。他弟弟在他左边,忽而走忽而跑,始终不吭一声。达拉斯特觉得,他们永远也跑不完与他相隔的这段距离。快要到近前的时候,厨子又停下了,无神的目光扫视一下四周,看见达拉斯特时,却仿佛认不得了,停在那里,转向达拉斯特。现在他脸色发青,淌满油腻腻、脏兮兮的汗水;他的胡须沾满唾液的黏丝,嘴唇也被一种干了的褐色沫子封住了。他力图笑一笑。可是,重压之下动弹不了,他浑身颤抖,除了肩膀的部位,那部位的肌肉在抽搐中显然纠作一团了。那个兄弟认出达拉斯特,只对他说了一句:“他已经跌倒过了。”

索克拉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也对着他耳朵悄声说:“过度跳舞,达拉斯特先生,跳了一整夜。他累坏了。”

厨子又朝前走,步子一蹿一蹿的,不像是要前进的人,倒像是通过这种动作,要逃脱压垮他的重负,要减轻压在身上的重量。不知怎的,达拉斯特来到厨子右边。他的手动作变轻,放到厨子的背上,同样迈着又急又重的碎步,走在他的身旁。到了街的另一头,不见了圣人遗骨盒,人群无疑把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似乎不再前行了。不大工夫,在他兄弟和达拉斯特的护卫下,厨子又往前走了一段。很快,仅差二十米远,就到达聚在镇政府前看他通过的人群了。然而,他又站住了。达拉斯特抚他后背的手加力了,说道:“走哇,大厨,再坚持一下。”

厨子却浑身发抖,嘴角重又流涎,而且满身往外喷汗了。他本想深呼吸,也只是喘了口气,猛地停下。他又动了动,往前挪了三步,身子摇晃起来。突然,石头滑落到肩头,砸破个大口子,又从胸前滚落到地上,厨子也失去平衡,瘫倒在一旁。走在前面鼓励他的人都惊呼,往后一跳闪避。其中一个人急忙接住软木板,其他人则抬起石头,准备再放到厨子的头顶。

达拉斯特俯下身,用手擦掉厨子肩上的尘土和血污,而这个矮个子脸贴着地面,这时只顾喘息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一动也不动了,张大了嘴,贪婪地猛吸每一口气,仿佛那就是最后一口了。达拉斯特拦腰抱住他,像抱孩子似的,毫不费力地把他拖起来,紧紧地搂住他,扶着他站住。达拉斯特还大弯腰,冲他的脸说话,似乎要向他输送自己的力量。厨子满身尘土和血污,过了片刻离开他,脸上流露惊恐的表情。他摇摇晃晃,又朝那块由众人略微抬起的石头走去,可是走了两步又站住,目光茫然地注视那石头,摇了摇脑袋。然后,他手臂耷拉下来,转向达拉斯特,大颗大颗泪水,无声地流到那张消损憔悴的脸上。他想要说话,也是在说话,然而只张嘴却语不成句。

“我许了愿……”他说道,随后又说,“噢!船长啊!噢!船长啊!……”

眼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的兄弟出现在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厨子边哭边偎依着兄弟,脑袋仰到后面,他认输了。

达拉斯特看着厨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转向又叫嚷起来的人群。突然,他从一个人手中夺过软木板,直奔那块石头。在他的示意下,那些人抬起石头,几乎不费力地安放在他头顶。受石头的重压,他的躯体微微缩紧,肩膀也收拢了,喘息急促了点。他瞧了瞧脚下,听了听厨子的饮泣。随即起行,迈出强有力的步子,一鼓作气,走完了与人群相隔的距离,到了街道的另一头,毅然劈开聚众的头几行,人们也纷纷给他闪开一条路。他在钟鸣和鞭炮的喧闹声中走进广场,穿过突然安静下来、惊奇看着他的两旁观众。他以同样激昂的步伐前进,观众为他闪开一条直达教堂的路。他的头和脖颈儿虽然开始感到沉重的压力,但是看见教堂和圣人遗骨盒似乎在平台上等待他,便朝教堂走去,已经过了广场的中心,猛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拐向左边,离开了去教堂的路,迫使那些朝圣者同他面面相觑了。他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眼前到处是张大的嘴巴。他不明白那一张张嘴冲他嚷什么,尽管他们不断向他喊的葡萄牙语那个词,他似乎也认得。突然,索克拉特出现在他面前,惊恐地转动着眼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指着让他看身后去教堂的路。

“去教堂啊!去教堂啊!”

索克拉特和那群人冲他喊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达拉斯特还照旧往前闯。索克拉特闪到一旁,手臂举向天空,样子十分滑稽,众人也渐渐停止了喊叫。达拉斯特踏上另一条街,即他和厨子已经走过的街道,知道通向河边的街区,这时身后广场的喧声,就完全模糊难辨了。

现在,大石头压得他脑壳疼痛,两条粗壮的胳臂必须全力支撑,才能减轻点压力。到了邻近的街巷,坡路很滑,他的双肩已经抽缩了。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只有他一个人。他正了正放在软木板上的石头,顺坡十分小心地下脚,但步伐还很坚定,一直走到棚户区。到了地方,他呼吸开始困难了,扶在石头周围的手臂也发抖了,于是加快脚步,终于到达小广场,厨子棚屋的地方,于是跑过去,一脚踹开房门,将石头一下子摔到屋子中央,正砸在还发红的火堆上。他这才挺起腰板儿,突然这么大块头儿,连连猛吸着他辨别出来的穷困和灰烬的气味,他倾听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快乐,一种隐隐激荡的快乐随着心潮汹涌。

棚屋的主人回来了,发现达拉斯特闭起双眼,靠在里侧墙壁站着。在屋子中央灶火的地方,大石头半吃进土里,覆盖着灰烬和泥土。他们停在门口,没有往前走,默默地注视达拉斯特,就好像在询问他。然而,达拉斯特也沉默无语。这时,厨子由兄弟带到石头旁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兄弟也坐下了,还招呼别人。老太婆过来了,接着,昨夜身着猎装的那个姑娘也过来了,但是谁也不看达拉斯特一眼。他们围着石头,蹲坐了一圈,谁都默不作声。唯有河水的流淌声,透过沉闷的空气传到他们耳畔。达拉斯特站在暗地儿里,只是倾听着,什么也看不见,而河水的声响,使他的身心充满了乱纷纷的幸福感。他闭着眼睛,在心里欢呼自己的力量,再次欢呼复活的生命。就在这当儿,一声爆竹仿佛就在附近炸响。那兄弟挪挪身子,稍微离开点厨子,半转向达拉斯特,眼睛不看他,指了指腾开的位置,说道:“你和我们坐在一起吧。”

[1] 南美洲潘帕斯草原上的居民称高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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