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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拿斯 ——或工作中的艺术家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17998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将我投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正是我把这场大风暴给你们引来。

——《旧约·约拿书》[1]第一章第十二节

画家吉勒贝尔·约拿斯相信自己的福星,而且只相信这颗福星。这并不排除他尊重甚至赞赏他人的信仰。不过,他自己的信念并不与品德相左,因为他隐隐约约地认为,获得多少都理所当然。因此,大约到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十来位批评家突然各不相让,争夺发现他这个天才的荣耀,而他却毫无惊诧之色。他那样宠辱不惊的态度,有些人归之为自负,其实恰恰相反,完全可以解释为一种自信的谦虚。约拿斯将这归功于高照他的福星,而不是他才华出众。

于是有位画商向他提议签约,按月付酬,让他摆脱一切后顾之忧,他倒颇感意外了。建筑师拉多,上中学时就喜爱约拿斯及其福星,这回劝阻他,说每月的工钱只能保他温饱,画商绝不会吃亏,可是怎么劝说也没用。“总归有所得呀。”约拿斯说道。拉多干什么成什么,全凭着吃苦耐劳,他不免责备他这位朋友。“什么,总归有所得?一定得争一争。”白费唇舌。约拿斯心中感激自己的福星。“就照您的意思办吧。”他对画商说道。就这样,他放弃了在父亲经营的出版社的工作,全身心投入绘画,还感叹道:“这就是一种运气。”

他的真实想法却是:“这种运气能持续下去。”他所能追忆起来的早年,就觉得这种好运在起作用,因而深情感念他的父母双亲,首先是他们抚养孩子漫不经心,给了他充分幻想的闲工夫,其次是他们离异了,缘由是通奸。至少这是他父亲提出的事由,但是忽略说明一点,这一奸情相当特殊:丈夫不能容忍妻子的慈善事业,妻子是一位在俗的女圣人,不必曲解地说,她的整个人献给了受苦受难的人类。然而,丈夫硬要支配妻子的品行。“我受够了,”这位奥赛罗说道,“总受穷人的欺骗。”

这种误会,约拿斯倒获益匪浅。父母一准读过,或者听说过,有多少残忍的谋杀案例,其源起正是父母的离异。因此都竞相溺爱他,要把后果如此严重的变化扼杀在萌芽状态。在他们看来,精神上遭受这种打击的孩子,表露得越不明显,就越是令他们不安。心灵上受到的最深的伤害,往往是看不见的。约拿斯只要稍微表示一下,他对自己和这一天挺满意,父母平时的担心当即就达到惊慌失措的程度。于是,他们就加倍呵护照顾,结果孩子什么意愿都没有了。

假设的这种不幸,倒是为约拿斯赢得一个忠诚的兄弟,就是他的好友拉多。拉多的父母特别同情他的遭遇,经常邀请儿子念中学的这个小伙伴。他们深表同情的话语,激发起爱运动的健壮儿子萌生愿望,一定要保护这个他已经赞赏不用功就取得好成绩的同学。既赞赏又放下身段,这两种态度配合默契,约拿斯也就接受了这种友谊,像接受其他东西那样,真挚得令人鼓舞。

约拿斯无须特别努力,就完成了学业,还顺顺当当进入父亲经营的出版社,得以安身立命。而且通过间接的途径,发展他绘画的志趣。约拿斯的父亲是法国最大的出版商,正因为文化危机之故,他更加确信书籍代表未来。他常说:“历史表明,人越不读书越买书。”因此,他极少阅读投给他的书稿,出版不出版,全凭作者的名望或题材的现实性来决定(以这种角度取舍,永远具有现实性的唯一题材,便是性了,这位出版商最终就专门出版这类书了),他就一门心思找到新奇的装帧设计,安插毫无价值的广告。约拿斯接过审稿部的同时,也就有大把大把可派用场的闲暇时间。他就是这样同绘画不期而遇了。

他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但又乐此不疲的热情;每天的时日,他很快就用来作画了,而且轻轻松松就得心应手了。他一门心思绘画,除此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到了成家的年龄,总算马马虎虎完了婚。他在日常生活中从不操心,只是怀着善意,微笑地对待人和事。倒是一起车祸成全了婚姻:好友拉多有一次驾驶摩托带着他,开得太快把他摔伤;约拿斯右手骨折打上石膏,操不了画笔,闲极无聊,才得以关注爱情。就是从这次严重事故中,他也看出是福星高照,否则的话,他哪儿有闲工夫看上一眼路易丝·普兰这样有魅力的姑娘。

不过,拉多却不以为然,认为路易丝不中看。他是个矮胖子,却只喜欢身材高大的女人。他说:“真不知道,你怎么就相中了这只小蚂蚁。”路易丝也确实身材娇小,但是黑黑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模样秀气俊美。约拿斯偌大个头儿,身体健壮,对这只小蚂蚁却动了感情,尤其觉得这姑娘心灵手巧。路易丝生性好动,这与约拿斯的懒散恰好相得益彰,而且对他大有好处。路易丝首先热衷于文学,至少她确信出版物能引起约拿斯的兴趣。她阅读杂乱无章,什么都看,没过几星期的工夫,她就什么都能谈了。约拿斯非常叹服,最终认为,既然路易丝能让他了解足够的情况,通报给他当今的主要发现,他就大可不必看书了。路易丝明确告诉他:“不要再说谁是坏人,或者谁丑陋了,而应当说他故意坏,或者故意丑陋。”这种区分很重要,正如拉多所指出的,稍一疏忽就会否定全人类了。路易丝则断言,这是普遍的真理,不容置辩,同时为言情报刊和哲学杂志所证实。“随你们怎么说吧。”约拿斯则来了一句,他很快就将这种残酷的发现置于脑后,还是幻想他的福星了。

路易丝一旦弄明白约拿斯的兴趣只在绘画上,她就抛开文学,随即转而热衷于造型艺术,出入于博物馆和画展,拉着约拿斯一起跑。约拿斯看不大懂同代人画的是什么,身为艺术家,这么单纯不免有点尴尬。不过,他颇为宽慰的是,有关他这门艺术的情况,他无不了然于胸了。不错,他刚刚看到的画作,到了明天,他甚至连画家的名字都会忘掉。然而,路易丝说的也在理,斩钉截铁地提醒他,她早在热衷于文学期间,就确信一点:其实人什么也不会忘记。毫无疑问,福星又在保佑约拿斯可以问心无愧,既信赖记忆,又得遗忘之便。

当然,路易丝的无私奉献,在约拿斯的日常生活中,发出奇珍异宝的最绚烂的光辉。这位善天使免除他购置鞋子和衣物之苦:对任何正常的男人来说,购物势必缩减本来就极为短暂的生命。她毅然决然,独自承受消磨时间的机器千百种发明,从晦涩难懂的社会保险单,一直到不断变换花样的纳税条例。“是呀,”拉多说道,“这没得说。可是,她总不能代替你去诊所看牙吧。”她替代不了,然而,她打电话约诊,选定最方便的看牙时间;她还清理四马力的小轿车,预订去度假的旅馆客房,购买家用煤,亲自去选购约拿斯渴望馈赠的礼品,挑选并分送给人鲜花;有时晚上还抽出时间,趁约拿斯不在,去他房间给他铺好床。

如此这般,她就同样兴冲冲地上了这张床,随后又同区长安排会面,早在约拿斯的天才得到公认的两年前,就带他见了区长;接着便组织蜜月旅行,一路安排参观所有博物馆。而且未雨绸缪,在住房特别紧张时期,事先找好了一套三室的公寓房,旅行回来便安了家。接下来,她几乎一连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照她的计划还要生第三胎,在约拿斯离开出版社专攻绘图之后不久,这个计划就完成了。

不过,路易丝一生下头胎,接着二胎三胎,就一心照料孩子了。她还想帮帮丈夫,可就是腾不出时间来。自不待言,她疏忽了约拿斯,心中不免愧疚,但是她性格果断,不会沉迷这种心事。“爱咋咋吧,”她说道,“反正各有各的一摊。”这种说法,约拿斯听了倒喜出望外,只因他像同时代所有艺术家那样,巴不得被人视为工匠。且说这位工匠少了关怀,只得亲自跑出去买鞋。本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事,约拿斯还力图引为幸事。他当然要费点劲儿去逛商店,但是出力也有回报,单独外出一小时,这给夫妻的幸福生活增添很大价值。

然而生存空间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家庭的所有其他问题,因为在他们周围,时间和空间都同样在紧缩。生了儿女,约拿斯从事新的行业,三室套房显得狭小了,而每月收入微薄,根本买不起一套更大的房子,路易丝和约拿斯只好凑合,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活动。他们住在一栋十八世纪公寓的二楼,位于京城的老街区。许多艺术家都住在这一区,遵循“艺术要在旧环境寻求创新”的原则。约拿斯也抱着这种信念,为能住在这个街区深感欣慰。

他这套房子,要说陈旧还真够陈旧的。不过,楼房有几处设计不失为现代化,从而别开生面了。主要体现在面积虽狭小,却能向住户提供足够的空气:房间顶棚特别高,大窗户也很壮观,从其超大的比例来判断,肯定是用来招待宾客和常办盛宴的。但是,城市人口聚集,需要住房,而房源又很紧张,不断接手的房主出于无奈,就打了隔壁墙,将过分宽敞的大房隔成小间,再将增加数倍的单间高价租给蜂拥而至的房客。所谓空气的大容量,他们也短不了夸耀。这种好处毋庸置疑,不过也亏了房主无法将上面的空间也隔成小间。否则的话,他们绝不会犹豫,一定做出必要的牺牲,多为新生的一代提供栖身之所,而当年那一代人特别迷恋于结婚和繁衍后代。说起来,空间大也并非有利无弊。不便之处就是房间冬季很难取暖,房东就倒霉了,不得不增加取暖补贴。夏天,由于玻璃窗面积大,却没百叶窗,房间就成为阳光肆虐的地方。当初房东疏忽,没有安装百叶窗,无疑是因为窗户太高,造价太贵,也就打了退堂鼓。挂上厚窗帘,毕竟也有同样效果,而且毫无成本问题,反正要由房客负担。房东们倒是乐得帮忙,由他们的商店提供不能再低廉的窗帘。房地产业主的乐善好施,的确是他们的业余爱好。这些新贵们,通常都经营布匹呢料。

约拿斯对这套房间的优点赞不绝口,轻易地接受了不便之处。谈到取暖补贴费,他对房东说:“随您怎么定吧。”至于窗帘,他也同意路易丝的见解:只需遮挡卧室,别的屋窗户全部裸露。“我们没什么要掩饰的。”这颗纯洁的心说道。最大的那间屋,特别让约拿斯着迷,棚顶那么高,也不好安装顶灯。另两间屋小得多,由一条窄过道同大房间串联起来。尽头有厨房,挨着厕所,使用起来方便;旁边还有一小间,号称“淋浴室”。如此称呼亦无不可,但是要直上直下自行安装淋浴设备,站在里面一动不动,方可淋个痛快。

顶棚的确高得出奇,各房间又十分狭小,整套房子便组合成了几乎全镶玻璃的平行六面体:无处不是门窗,根本找不到家具依靠的位置,而且人淹没在白炽的强光里,好似立式水族馆中的浮沉子。此外,所有窗户都朝向天井,也就是说,对着相距不远的同类风格的窗户,透过那些玻璃窗,几乎一眼就能瞧见另一些高窗对着第二个天井。“这真是镜子厅堂。”约拿斯不胜欢喜地说道。他们采用拉多的建议,夫妇睡在一小间,另一间小屋留给即将出世的孩子。大房间,白天约拿斯用作画室,晚间和吃饭的时候则共用。实在不行,也可以在厨房里吃饭,只要约拿斯或者路易丝有一个人肯站着。拉多真帮忙,设计了许多灵巧的设施。正是借助于旋转门、活动书架、折叠桌,他竟然弥补了家具的缺失,可也把这套房装饰成另类,好似一个魔术盒子了。

不过,等几间屋全让画幅和孩子占满了,就事不宜迟,该另外想辙了。第三个孩子出生之前,约拿斯在大房间里作画,路易丝在画室打毛线,两个孩子占用了最后一间屋:小家伙在屋里闹得欢实,还可以到处乱跑。因此他们决定,新生儿就安置在画室的一个角落,约拿斯用画布间隔开,如同挡了一道屏风:这样安置有好处,能听见孩子的动静,能马上回应孩子的呼叫。况且,从来用不着打扰约拿斯,路易丝总能料事在前。不等孩子哭闹,她就走进画室,而且万般小心,总是蹑手蹑脚。约拿斯见她如此谨慎,深为感动,有一天就向妻子保证,他并不那么敏感,有脚步声照样可以工作。路易丝则回答说,这也是怕惊醒孩子。约拿斯满心钦佩她怀着一颗母爱之心,开心大笑他误解了。这样一来,他真不敢实话实说,路易丝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比径直闯入还要碍事。首先因为,这样会拖长时间,其次是她那哑剧式的动作,不能不引人关注:手臂大大张开,上身微微后仰,脚则抬得老高。这种谨慎的方式,有时反倒适得其反:画室摆满了画作,路易丝随时可能挂掉一幅。于是,孩子被响动惊醒,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不满,而且表达得相当有力。儿子的肺活量让父亲大为惊喜,他跑过来哄孩子,妻子很快接过儿子。约拿斯这才拾起画幅,随后他便手持画笔,入迷似的聆听儿子那持续而洪亮的声音。

也正是这一时期,约拿斯事业有成,交了许多朋友。这些朋友爱打电话问候,或者突然登门拜访。经过反复掂量,电话就安装在画室。电话铃经常响起,总是惊扰孩子的睡眠,孩子的哭声和急切的铃声便响成一片。这工夫,路易丝如正巧在照料其他孩子,她就会带着他们跑过来,而且多半会看到约拿斯一只手已经抱起孩子,拿着画笔的手又拿起话筒:电话里传来与他共进午餐的盛情邀请。有人请吃饭,约拿斯很高兴,尽管谈话索然无味;不过,他喜欢晚间出门,以便保证一天完整的工作时间。可惜的是,大部分时间,朋友只请吃午饭,而这顿午餐无拘无束,是特意留给亲爱的约拿斯的。亲爱的约拿斯接受了:“悉听尊便!”随即挂断电话。“这个人可真热情!”说着把孩子交给路易丝。他又接着作画,但是很快被午饭或者晚饭打断。必须挪开画布,打开折叠桌,同孩子们一起坐下来。吃饭中间,约拿斯还不时瞥一眼正在绘制的作品;有时,至少开头阶段,他觉得孩子咀嚼和吞咽太慢,每顿饭都拖很长时间。不过,后来他从报上看到,要细嚼慢咽才好消化吸收,于是从此以后,每餐饭他就有理由慢慢享用了。

有时候,他新交的朋友前来拜访。拉多只能晚饭后过来,白天他坐办公室,况且也了解画家要在阳光下作画。约拿斯的新朋友,几乎全是艺术家或批评家之类。有些已经完成了画作,另一些则即将作画;至于批评家们,就关注已经画出或即将画出的作品。自不待言,他们全把艺术工作看得很高,抱怨当代世界组织不完善,致使艺术工作举步维艰,艺术家也难以静下心来思考,而这是必不可少的。好几个下午,他们都用来发牢骚,还恳求约拿斯继续工作,就当他们不在跟前,对待他们不必拘礼,他们又不是资产阶级,懂得一位艺术家的时间多么宝贵。有这样让主人工作而无须陪着的朋友,约拿斯很高兴,便回到画架前,不过,他得不断地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听他们讲奇闻趣事也大笑不止。

如此随意,让他的朋友们越发没了拘束感。他们的兴致那么高,那么实在,竟然忘了吃饭的时间。孩子们记性可好,他们跑过来,掺和到客人中间,大喊大叫,客人们纷纷逗弄,让他们在膝上跳来跳去。天井上的一方青空阳光终于偏西,约拿斯放下画笔,只好请朋友们吃顿便饭,又一直交谈到深夜,话题当然是艺术,尤其谈论那些没有天分的画家,那些不在场的剽窃者和追名逐利者。约拿斯爱早起,好利用清晨的阳光。但是他知道这很难,早饭来不及做好,他本人也会疲倦。不过,一个晚上了解这么多事情,他也很高兴,这些情况对他不可能没有助益,只是在艺术上还看不出来。“在艺术上,也如在自然界里,”他说道,“这是福星效应。”

不仅朋友,有时门徒也参与进来:约拿斯现在自成一个门派,起初还深为惊诧,不明白别人能从他的身上学到什么,他自己还要全面发现呢。他作为艺术家,仍在黑暗中摸索,怎么能给别人指出正道来呢?不过,他醒悟得相当快:一名弟子,未必就是渴望学到什么的人。恰恰相反,自称后学晚生者,往往是要教诲老师,以求那种无私的乐趣。这样一来,约拿斯就可以谦恭地接受这份额外的荣誉了。弟子们长时间向约拿斯解释他画作的内容及其动机。于是,约拿斯在他的作品中,发现许多颇令他惊讶的意图、大量他没有画进去的东西。他自觉构思贫乏,多亏了这些弟子,他才一下子感到充实了。面对这么多此前没有认识的财富,一丝骄傲的情绪,有时就掠过他的心头。“这毕竟是真的,”他心中暗道,“这张面孔,从远景看突显出来。我不大理解人们所说的间接人物化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的画作显示这种效果,可见有相当的进展。”然而,这种不受用的高超技巧,他很快归功于他的福星。“大有进展的是我的福星,”他又自言自语,“我呢,还是老样子,待在路易丝和孩子们的身边。”

这些弟子还别有功绩:他们迫使约拿斯更加严于律己。他们在言谈中,将他捧得极高,大肆赞扬他的敬业精神和工作强度。结果他不能再有丝毫软弱懈怠的表现了。他有一种老习惯,每当完成一处难画的部分,重新投入工作之前,总要嚼一块糖或巧克力,现在只好改掉了。然而,他独处的时候,还是不管那一套,偷偷地向这种嗜好让步。好在弟子和朋友们几乎总是陪伴左右,帮助他巩固这种进步;况且,当着他们的面嚼巧克力,他不免有点难为情,更不能为这种小小的嗜好,打断了有趣的谈话。

此外,弟子们还要求他忠于自己的美学。约拿斯长久绘画,固然时而闪现一道灵光,于是现实呈现在眼前一片纯净的光亮中。至于自己遵循什么美学观,他实在模糊不清。弟子们则相反,他们有好多见解,既矛盾又武断,在这方面绝不开玩笑。约拿斯有时很想提出随心所欲,这是艺术家的谦卑朋友。可是,弟子们面对几幅偏离他们观点的画作皱起眉头,这就迫使他多考虑一点自己的艺术,总归大有益处。

最后,弟子们还以另一种方式帮助约拿斯,即硬要他评价他们的作品。事实上,每天都有人拿来绘画草图,置于约拿斯和他正在绘制的作品中间,以便彰显在最明亮的阳光中。必须拿出看法。直到这个时期,约拿斯始终暗自羞愧,不能深刻地评价一件艺术作品。除了少数几幅令他激动的作品,以及那些明显涂鸦的粗劣之作,其余的创作,他都同样觉得既有趣,又无所谓。因此,迫于无奈,他便组建一座武器库,搜罗五花八门的评语,用以应对他的弟子,须知他们同首都所有艺术家一样,多少都有点才华,他当着他们的面,必须讲出有相当差异的看法,才能满足每个人。这种难能可贵的义务,也就迫使他对绘画艺术形成一套见解和辞令。不过,他天性善良,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尖酸刻薄。他很快就觉悟到,人家索求,并不是用不上的批评,而仅仅是他的鼓励,如有可能,乃至于赞扬。如若赞扬,只需因人而异。约拿斯不再像往常那样,只是善气迎人,现在能十分巧妙地运用和善之道了。

约拿斯在朋友和门徒的簇拥中作画:他的画架四周,现在排列了一圈椅子,时光就是这样流逝了。邻居有时好奇,也隔窗观望,增加了观众的阵势。约拿斯同大家讨论,交换看法,审视向他求教的画稿,还冲从旁边走过的路易丝微笑,哄一哄孩子,热情地应答打来的电话,手中的画笔从不放下,不时往新开始的画幅添上一两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生活很充实,光阴没有虚掷,他也感谢命运不给他无聊的空闲。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要多少笔触才能完成一幅画,有时他就想有无聊的空闲也好,总可以用拼命工作来逃避。情况恰恰相反,朋友们越是变得趣味盎然,约拿斯的创作越显得迟缓。即使有少许时刻完全独处,他已感到疲惫不堪,根本无力加倍拼搏。在这种时候,他只能梦想一套新的安排,调和友谊的乐趣和空闲无聊的功效。

他向路易丝敞开了心扉,路易丝则另有担心:眼看头两个孩子长大,他们的房间太狭小了。她提议将两个大孩子换到大房间,床铺用屏风隔开,小的移到小房间,也免得受电话惊扰。由于婴儿不占什么地方,小房间也可以充当约拿斯的画室。大房间白天可以接待客人,约拿斯就来回走动,出来看朋友,或者回屋工作,大家肯定能理解他需要离群独处。再者,要安置两个孩子睡觉,就可以敦促晚间聚会早些结束。约拿斯想了想,便说道:“好极了。”“而且,”路易丝又说道,“你那些朋友如果走得早,咱俩单独还能多待一会儿。”约拿斯注视她,一丝悲哀的神色从路易丝脸上掠过。约拿斯深为感动,一把抱住她,满怀深情地亲吻。路易丝也情意缠绵,一时间,夫妻俩恩爱如初,像新婚那样幸福。她忽然想道:约拿斯用作画室的房间也许太小了。路易斯抓起折尺,他们量了之后发现,大房间摆满了他的画作,以及多得多的弟子们的作品,他平素绘画的场地,并不比今后安排的空间大多少。约拿斯说干就干,马上开始搬迁。

说起来真走运,他画得少了,名气反而越大。每次画展都受人期待,事先就发文赞美。不错,倒是有少数批评家,其中两位是他画室的常客,持一定的保留态度,稍微抵消他们的热捧。弟子们便义愤填膺,又将这小小的差误超量地找补回来。他们强调指出,他们当然把第一阶段的作品置于一切之上,但是目前的探索正在酝酿一场真正的革命。每次听人激赏他初期的作品,约拿斯就自责微微感到不快,并且忙不迭地道谢。唯独拉多咕哝道:“真是一帮怪物……他们喜欢你,把你当作一动不动的雕像。跟他们在一起,没你的活路!”可是,约拿斯却为弟子们开脱:“你理解不了。”他对拉多说道:“你呀,是我画的你全喜欢。”拉多则笑道:“见你的鬼。我喜欢的不是你的画作,而是你的绘画艺术。”

不管怎么说,他的画作继续讨人喜欢。举办一次大受欢迎的画展之后,画商主动提出给他涨月薪。约拿斯接受了,还感激地逊让。“听您的意思,”画商说道,“好像您挺看重金钱的。”如此直率,赢得了画家的心。然而,他请画商允许他义卖一幅画时,画商便关切地询问,义卖是否“有收益”。约拿斯一无所知。于是,画商便提议严格按合同条款办事。“合同就是合同。”他又说道。在他的合同里,慈善义卖没有写进条款。“随您怎么办都成。”画家便说道。

这种新的安排,仅仅让约拿斯满意了。的确,他可以经常躲进小屋,以便回复他现在收到的许多信件:他特别讲礼貌,来信不能不答复。那些信函,有些谈到约拿斯的艺术,其余的数量多得多,则是关于通信者个人的情况,或者想要在自己的绘画生涯中得到鼓励,或者想要求教乃至资助。随着约拿斯的姓名出现在报纸杂志上,他也不例外,往往应邀签名,揭露异常令人气愤的不公正事件。约拿斯回信,写写艺术上的见解,感谢对方的盛情,给人出个主意,省下一条领带的钱资助,也在送到他面前的主持正义的抗议书上签名。“你现在搞起政治来啦?这种营生,还是让作家和丑姑娘去干吧。”拉多对他说。不对,他只签署那些声明与党派政见无涉的抗议书。不过,所有抗议书都声称完全独立。一周连着一周,约拿斯口袋里鼓鼓囊囊装满信件,被疏忽的不断更新。他答复的最急件,通常是陌生人写来的;至于友人的来信,他就留待有时间再从容作答。这么多要尽的义务,总归侵吞了漫步的时间,侵扰了心中的无忧无虑。他总觉得延期误时,总有负罪感,即使在绘画中,也不时出现这种情况。

路易丝越来越被孩子们给拴住了,还得接过约拿斯原先本可以分担的家务,每天累得筋疲力尽。约拿斯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他工作繁忙,毕竟还是乐在其中,而她却承担了最糟糕的部分。当妻子总是小跑时,他就意识到这一点。“电话!”大儿子嚷道。约拿斯丢下画幅,接了电话回来,心情很平静,是提醒他一次约会。“煤气!”一名办事员在门口吼道,是一个孩子给他开的门。“来啦,来啦!”等约拿斯离开电话,或者从门口回来,一位朋友、一名弟子,往往两者同时,跟进了小房间,以便谈完开了头的话题。所有人也都熟悉了这条过道。他们待在过道闲聊,时而远远招呼约拿斯做证,或者干脆闯进小房间。“至少在这里,”他们边进屋边感叹,“可以见见您,而且也从容地说说话。”约拿斯深受感动,他说道:“的确如此。最终,大家都见不着面了。”他也同样感到,他让那些见不着面的人失望了,不由得黯然神伤。那往往是些老友,极欲晤面,可是时间安排不上,他不可能什么都答应。因此就影响了他的名声。有人就说:“他一成了名,架子就大起来了,什么人都不见了。”或者:“除了他自己,他不爱任何人。”不对,他爱自己的绘画,也爱路易丝,爱他的孩子,爱拉多,还有几个人;而且,他对所有人都怀有善意。然而,人生短促,时光飞逝,他本身精力有限。既描绘世界和世人,同时又和他们一起生活,这谈何容易。再者说,他又不能抱怨,不能解释种种碍难。否则,人家就会拍拍他的肩膀:“幸运的小伙子!这是荣名带来的后果!”

且说信件越积越多,而弟子们又容不得丝毫松懈,上流社会人士现在也蜂拥而至:约拿斯倒是认为,他们很可能跟常人一样,热衷于英国王室或者各地美食,那么也会对绘画产生兴趣。事实上,登门者主要是社交界女士,她们都特别随意,本人并不买画,仅仅把她们的男友带给画家,指望他们慷慨解囊,不过,这种期望经常落空。她们倒也肯帮帮路易丝,尤其是给客人烧茶倒水。一杯杯茶水,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起自厨房,穿越走廊,一直传到大房间,然后再折返,抵达小房间,那里面有可容得下的少数朋友和客人,约拿斯在中间正继续绘画,这时他不得不放下画笔,十分感激地端起茶杯,这是一位魅力四射的女士特意为他斟满的。

约拿斯喝着茶,审视一名弟子刚放到他画架上的画稿,同朋友们谈笑,又突然中断,求在场的一位朋友跑一趟邮局,将他昨夜写的一包信投出去,他随手扶起跌倒在他两腿之间的老二,以便摆出照相的姿势,接着:“约拿斯,电话!”他举着茶杯,连声道歉,从挤满走廊的人群中闯出一条路,再返回来,在画幅的一角添了几笔,又停下来回答那位迷人的女士,肯定要给她画肖像,再次回到画架前,继续作画。不料:“约拿斯,签个字!”“是什么呀?”他问道,“是邮差吗?”“不是,是关于克什米尔的苦役犯。”“来啦,来啦!”他答应着,随即跑向门口,接待一位年轻朋友和抗议书,关切地询问是否涉及政治,得到完全放心的回答,同时又聆听艺术家地位特殊,义不容辞之类,劝导之后,他签了名,刚回画室又得出来,由人引见给他一名刚获胜的拳击手,或者某国最著名的剧作家,而他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听清楚。剧作家面对面注视他足有五分钟,以激动的目光表达因不懂法语而不能更清楚表明的情感,约拿斯则连连点头,由衷地表示幸会。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幸好被突然闯入的最负盛名而迷人的讲道者所打破,此公执意要认识这位大画家。约拿斯便道久仰,他摸了摸衣兜里的信件,又抓起画笔,准备再描几笔,可是,还得首先感谢人家当时送给他的一对赛特小猎犬。随即将猎犬置于夫妻的卧室,回身又接受赠送猎犬者相邀共进午餐,却听见路易丝那边惊呼:原来小猎犬尚未经历室内驯养,只好再移至淋浴间:它们在里面哀号不已,久而久之,大家便充耳不闻了。约拿斯时而越过众人脑袋,望望路易丝,似乎看出她眼含忧伤的神色。这一天终于熬过去,有些客人告辞,另一些客人则滞留在大房间,还恋恋不舍,无限爱怜地看着路易丝安排孩子睡觉。一位衣冠华丽的女士也上手帮忙,她想过会儿就得回到自家府邸,生活分散在两层楼里,哪像约拿斯家里这样亲密而温暖,心里不免有些伤感。

一个星期六下午,拉多给路易丝送来一个精巧的晾衣架,可以悬挂在厨房的顶棚上。他看到套房挤满了人,约拿斯在小房间,由行家簇拥着,正给送猎犬的女士画像,而一位官方的艺术家也在画他的肖像。据路易丝讲,那人绘制的是国家的订货:“画出来就是《创作中的艺术家》。”拉多退至房间一角观看,他的朋友显然正全神贯注地工作。一个从未谋面的行家俯身向拉多,说道:“嘿,瞧他气色多好!”拉多没有应声。

“您画画吧?”那人接着说道,“我也是。跟您说吧,相信我这话,他在走下坡路。”

“已经到这地步?”拉多问道。

“对,就因为功成名就了。没人抵挡得住功成名就。他走到头了。”

“他走下坡路,还是走到头啦?”

“一位艺术家走下坡路,就到头了。您瞧哇,他再也画不出什么了。现在是人家给他本人画像,画好了挂到墙上。”

晚些时候,夜深了,三人在夫妻卧室里,约拿斯站着,路易丝和拉多坐在床铺的一角。大家都不说话,孩子们已经入睡,两只猎犬寄存到乡下。刚才,路易丝洗了一大堆餐具,约拿斯和拉多则随即擦干,三人都累得很。拉多面对一大摞盘碟,不禁说道:“请一个保姆吧。”

“让保姆住在哪儿啊?”路易丝忧伤地答道。

大家又相视无语。拉多突然问道:“你满意吗?”

约拿斯微微一笑,但是难以掩饰疲倦的神态。

“满意呀。所有人对我都很好。”

“也不见得,”拉多说道,“你要留个心眼儿,不是所有人都心怀善意。”

“你指谁呀?”

“比如说,你的那些画家朋友。”

“这我知道,”约拿斯回答,“其实,许多画家都如此。即使最伟大的画家,他们也不敢确信自己的艺术生涯存在。于是,他们寻找证据,做出判断,批评责难。他们这样能增强信心,也就开始行于世上。他们非常孤单哪!

拉多却连连摇头。

“相信我这话,”约拿斯又说道,“我了解他们。应当爱他们。”

“那么你呢?”拉多问道,“你行于世吗?你可从不讲任何人的坏话。”

约拿斯笑起来。

“哦!我倒是经常想到坏话,只是随即又忘掉了。”他神情严肃起来,“不,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行于世。但是我有把握,将来会存在下去。”

拉多问路易丝的想法。路易丝摆脱一下倦意,回答说约拿斯讲得对:来访者的见解无关紧要,唯独约拿斯的作品才重要。她也明显感到,孩子妨碍他工作。小儿子长大了,也该买一张沙发床,可是那又要占地方。怎么办呢?只能等待找一套更大的房子!约拿斯瞧着夫妻的卧室。当然不够理想,双人床太大,整天都空着。他想到此处,便告诉陷入苦思冥想的路易丝。至少在这间卧室,约拿斯能免遭烦扰。他们总归不敢躺到这张床上。“你觉得怎么样?”路易丝又反问拉多。拉多瞧着约拿斯。约拿斯正失神地凝望对面的窗户,继而举目仰望没星辰的夜空,他走过去拉上窗帘,回身冲拉多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讲,挨着他坐到床上。路易丝显然累坏了,说是要去冲个澡。等屋里只剩下两位老友,约拿斯感到拉多用肩头碰了碰他的肩头。他没有看拉多,悠悠说道:“我喜爱绘画。我就是想画下我的全部生活,白天和夜晚的生活。这种事,难道不是一种运气吗?”

拉多深情地注视他,答道:“对,这是一种运气。”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看到他们又快活又健壮,约拿斯满心欢喜。他们早晨上学,下午四点钟放学回家。约拿斯还可以利用星期四、星期六下午,还有频繁长假的整个时段。他们都是半大孩子,还不能安安静静地玩耍,但是长得相当结实,让满屋子回荡他们的吵闹和欢笑声。必须叫他们安静下来,拿话吓唬,甚至装样子要打他们。衣服也要保持整洁干净,掉了纽扣要钉上。路易丝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请用人既然没有地方住,而且也不能让外人插进他们的私密生活中,约拿斯便提议,请路易丝的姐姐罗丝来帮忙:她已孀居,有个女儿也长大了。

“对呀,”路易丝回答,“罗丝到家来,谁也不会觉得有妨碍。不需要了,随时可以把她打发走。”

约拿斯很高兴,这个办法好,既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减轻他因妻子过劳而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尤其姐姐常带女儿来帮忙,更是大大分担了家务。母女二人心肠特别好,品德和无私的精神,在她们善良的天性中大放异彩。她们竭尽全力,帮着操持家务,一点也不吝惜时间。她们在自家生活寂寞无聊,到路易丝家来,找到了无拘无束的快乐,也就更尽心尽力了。正如所预料的,没人感到有什么妨碍。从头一天起,两位亲戚就觉得是在自己家里。大房间通用了,既为饭厅,又是洗衣房,又当幼儿园。小儿子睡的小房间,也用来放画作,加了一张行军床,罗丝不带女儿来时就睡在那上面。

约拿斯占用了卧室,在床铺和窗户之间的空地儿作画,只是要等孩子的房间收拾好,再收拾完这间卧室才能工作。这之后,再要找衣服,才会进来打扰他:家里唯一的大衣柜就放在卧室里。客人虽然比先前少了些,他们还是照老习惯,出乎路易丝的意料,为了跟约拿斯好好聊一聊,毫不犹豫地躺到床上。孩子们也要来拥抱父亲。“让孩子瞧瞧画。”约拿斯给他们看他正画的形象,又亲热地拥抱了他们。他将孩子打发走,却感到他们完完全全,一点缝隙不留地占据了他的心:他们一离开,他的心就觉得空落落的。他爱他们如画,只因在这世上,唯独他们跟他的绘画一样鲜活。

然而,约拿斯画得少了,自己也不清楚是何缘故。他依然勤奋,但是,他画起来费难了,即使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每逢这种情况,他就出神地凝望天空。从前他总是那么神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现在却爱冥想了。他在想绘画,想他的艺术生涯,而不想动手画了。“我热爱绘画。”他心里还这样念叨,可是拿画笔的手却垂在身边,出神地听远处传来的无线电广播。

与此同时,他的声望降低了。有人拿来一些批评文章,有些持保留态度,另一些则讲坏话,还有几篇特别恶毒,他看了不由得揪心。

不过,他倒是往好处想,这些攻击也有教益,激励他努力工作。还继续登门造访的人,对他减少了几分崇敬,像看待老友那样不拘礼数了。当他要回屋绘画时,他们就会说:“嗳!你有的是时间!”

约拿斯听了心有感触,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把他纳入他们失败者之列了。可是,从另一层意义上看,这种新的密切关系也有补益的一面。拉多却耸耸肩膀,说道:“你也太傻了,他们并不怎么喜欢你。”

“他们现在有点喜爱我了,”约拿斯答道,“有一点点爱,就很可观了。至于如何得到,那就无所谓了!”

就这样,他依旧健谈,依旧写信,依旧尽可能画画。时而他还认真能画出来,尤其星期天下午,路易丝带孩子出去的时候。到了晚上,看看自己的画有点进展,他心中也窃喜。这一时期,他画天空。

有一天,画商来告诉约拿斯,由于销量明显减少,他实在遗憾,不得不削减他的月薪。约拿斯接受了,然而,路易丝表示出了担心的情绪。正是九月份要开学,孩子必须换新装。她一贯勇气十足,自己动手做活儿,但很快就力不从心了。罗丝倒可以钉钉纽扣,却不会做衣服。幸好罗丝丈夫的堂妹手巧,前来帮助路易丝。她不时来到约拿斯的房间,坐到墙角的椅子上,一声不响地做针线活儿,神态那么安静,路易丝见状,便提示约拿斯画一幅《女工》。“好主意。”约拿斯说道。于是试笔,却接连画坏了两块画布,又不得不接着画他那幅天空。次日,他在家中走来走去,长时间思索而不作画。一个门生急匆匆送来一篇长文,不送到眼前他不会看的,从文中得知,他的绘画既评价过高,又已然过时了。画商也打来电话,重申对销量下降感到忧虑。约拿斯仍旧耽于幻想与思索。他对弟子说,文章有讲对的地方,不过他,约拿斯,还可画好多年。他回答画商,说他理解对方,但是并不忧虑,他要作一大幅画,是真正新颖的作品,一切从头再来。他讲这话时,就感到真是如此,他的作品已浮现在眼前,只需好好组织一下。

此后几天,他力求工作,先在走廊,隔天又到淋浴室,开着电灯作画,大后天竟然转移到厨房。不过,到处都遇见人,他头一回觉得受妨碍,无论是他不怎么认识的人,还是他所爱的家人。有一阵子,他搁下画笔,思考这情景。如果季节适宜,他本可以到户外写生。可惜即将入冬,开春之前,很难出去画风景。他还是试了试,随即放弃:寒风刺骨,直透心扉。一连好几天,他守着画幅,大多时间闲坐,或者伫立在窗前,不再画画了。他倒是养成早晨外出的习惯,心里盘算着画一幅速描:一棵树、一幢歪斜的房舍,路上瞥见的一个侧影。可是一天结束了,他什么也没有画。反之,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报纸、遇见的熟人、橱窗的陈列品、一杯咖啡的热气,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每天夜晚,他都深感愧疚,随即又找出情有可原的借口。他要画的,这一点确定无疑,经过这个表面上空白之后,他会画得更好。这要在内心酝酿,仅此而已,他的福星终究会跃出浓雾灰霾,而且更加清新,更加明亮。眼下,他就泡在咖啡馆里。他早就发现烈酒一下肚,同样会兴奋起来,就像他奋力绘画的那些日子,那时他想到自己的绘画,也只有在他孩子面前才会如此一往情深,如此热血沸腾。喝到第二杯白兰地时,他又在自身发现那种回肠九转的激动,就觉得同时成为这世界的主宰和奴隶。只不过,他现在双手无所事事,毫无凭依地体味这种激情,并未注入一幅画作中。然而,正是这种状态,最接近他活在世上的快乐:现在他坐在烟气腾腾、闹闹哄哄的地方,想入非非,虚掷着时光。

约拿斯有意躲避艺术家经常出没的场所和街区。碰到熟人提起他的绘画,他就不免心慌意乱。他想逃离,这显而易见,他果然逃掉了。他也知道人家在身后说什么:“他真以伦勃朗自居啦!”于是,他的苦恼有增无减。不管怎样,他再也没有笑脸了。那些老朋友难免得出一种奇特的结论:“他脸上没有笑容了,那是他太自鸣得意了。”

约拿斯得知背后这种议论,就更加敏感狐疑,越发逃避了。他走进一家咖啡馆,只要感到在座有个人认出他来,立时便兴致索然,一时间愣在原地,深感一种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而又无可奈何,他那张面孔板起来,以掩饰内心的慌乱,同时也隐匿了突然对友谊的强烈渴望。他想到拉多那善气迎人的目光,于是猛然转身离去了。有一天,就在他离去时,有人近距离说了一句:“好一副神气十足的嘴脸。”

从此他就只往郊区跑了,到偏远的街区碰不到认识的人。他在那里可以畅所欲言,频频微笑,又恢复了厚道待人的态度,而别人什么也不问他。他还交上了几个相当随和的朋友。他特别喜欢其中一个伙伴,那是火车站一家餐厅的伙计,他常去那里,小伙计为他服务,就问过他靠什么生活。

“就是涂涂颜料。”约拿斯回答。

“是画家还是油漆匠?”

“是画家。”

“哎呀!”伙计说道,“那碗饭可不好吃!”

此后再也没涉及这个问题。不错,这碗饭是不好吃,但是约拿斯一定能摆脱困境,只要想好如何组织他酝酿的作品。

时日与酒杯相伴,他有了艳遇,女人帮了他。在做爱之前或者之后,他可以跟她们谈一谈,尤其可以吹一吹,她们理解他,即便不怎么信服。有时候,他就觉得又恢复了从前的精力。有一天,他受一位女友的鼓励,下定决心重操画笔。回到家中,正巧帮着做衣服的罗丝不在,他就在小房间试着重新作画。可是过了一小时,他又收起画布,冲路易丝笑笑,却视而不见,又出门了。他喝了一天酒,夜晚就住在女友家,其实对她并没有什么欲望。次日早晨,迎接他的路易丝痛苦不堪,面容十分憔悴。她盘问约拿斯是否与那女人睡了觉。约拿斯说他喝得烂醉,并没有干那种事,但是以前,他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路易丝登时脸色大变,痛不欲生,呈现出一副溺水者的惨相,约拿斯见状,平生第一次心碎了。这时他才发觉,这一阵子,他心里没有路易丝,不由得深深愧疚,于是请求路易丝原谅,这一切结束了,明天就从头开始,恢复从前那样。路易丝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转过身去,偷偷地擦眼泪。

第二天,约拿斯一早就出门。天正下着雨。他扛了一捆木板回来,已经浇成了落汤鸡。两位老友前来看望,正在大房间喝咖啡,他们说道:“约拿斯变了画法,要在木板上绘画啦!”

“那倒也不是,”约拿斯笑道,“不过,我确实要开始搞点新玩意儿。”

他走到连着淋浴室、厕所和厨房的小走廊,站在那里,久久凝望一直升到黝黯棚顶的高墙。需要一个梯凳。他便下楼到门房那里去借。

他回来时,家里又多了几位客人,又见到他的面,都喜不自胜,少不了要表示亲热,询问家庭的情况,他略一应酬,赶紧又到走廊尽头。恰巧这时,妻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约拿斯放下梯凳,紧紧拥抱路易丝。路易丝则注视着丈夫。

“求求你了,”路易丝说道,“不要再这样了。”

“不,不,”约拿斯回答,“我是要画画。我必须画画。”

不过,他又像自言自语,目光飘忽不定。他动手干起来,在墙壁当腰固定一块横板,用以支撑一间狭小的“阁楼”,尽管又高又深。傍晚时分大功告成。约拿斯借助于梯凳,吊在横板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检验是否牢固。随后,他走到客人中间,大家见他重又那么和蔼可亲,也都特别高兴。夜幕降临,客人差不多走光了。约拿斯擎着一盏煤油灯,拿了一把椅子、一条凳子和一个画框,全搬上了阁楼,让三个女人和三个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就是这样,”他从高栖的小阁楼说道,“我在这儿作画,不会打扰任何人了。”

路易丝问他有没有把握。

“当然了,”他回答,“只占一点点地方。我在这儿更自由些。从前有些大画家,就是在烛光下绘画,而且……”

“横板有那么结实吗?”

横板相当结实。

“放心吧,”约拿斯又说道,“这个办法很好。”说罢又翻身下来。

次日一早,他就爬上阁楼,将画框放到小凳子上,自己靠墙站立,也不点灯等待着。他直接听到的声音,仅仅来自厨房和厕所;别的声响仿佛从远处传来,如登门拜访,门铃或电话声响起,来回走动,谈话,传到他耳畔时音量减半,似乎来自街上或者另一个天井。此外,满屋子灯光刺眼,小阁楼上幽暗,能让人静下心来。不时有朋友来,伫立在阁楼下面,问道:“你在上面干什么呢,约拿斯?”

“我在工作呀。”

“没有亮光作画?”

“是呀,暂时没有。”

他并没有绘画,只是在思考。比较他一直生活的环境,这种幽暗和半寂静,对他来说就等于荒漠或者坟墓了,他在这幽暗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声。一直传到小阁楼的声响,虽然都冲他而来,此后铃声似乎与他再无关系了。犹如孤零零在家里,沉睡中死去的那种人,到了早晨,电话铃声大作,响个不停,而房中空荡无人,只有一具再也听不见声音的尸体。然而他约拿斯还活着,他在倾听内心的这种寂静,等待他的福星:那颗星仍然隐形,但是准备重新升起,最终会完好无损,跃出这些空虚日子的混乱。

“照耀吧,照耀吧,”他自言自语,“别让我看不到你的光明。”

可以肯定,福星还会高照。不过,他仍需思索更长时间,终于有了这种运气:既不与家人分离,又能独居幽处。他必须发现自己还不甚明了的东西,尽管他一直懂得,一直按照他所懂得的东西绘画。想必他终于抓住了这一秘密,看透了这不仅仅是艺术的秘密。正因为如此,他并不点灯。

现在,约拿斯天天爬上阁楼。来客越来越稀少了。路易丝心事重重,也不大陪同客人谈话。约拿斯吃饭时下来,然后再登上高阁。他整天待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深夜,他回到已经睡下的妻子身边。过了数日,他求路易丝将午饭送上去,路易丝细心地照办了,这让他很感动。他跟路易丝商量,为他备些食物,存放在阁楼上,免得饿的时候打扰她。渐渐地,他整天都不下来了。然而,他几乎没有动备用的食物。

一天晚上,他招呼路易丝,要一床铺盖:“我就在这里过夜了。”

路易丝仰头望着他,张开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打量约拿斯,那副表情不安而忧伤。约拿斯猛然看出,路易丝这一阵老得厉害:全家生活的操劳,深深地侵蚀了她的肌体。他不免想到,他从来没有真正帮助过妻子。然而,没待他开口,路易丝先就冲他微笑,那种柔情更让约拿斯揪心。

“随你怎么样吧,亲爱的。”路易丝说道。

从此以后,他就在阁楼上过夜,几乎不再下来了。家里一下子就断了客人,因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来,再也见不到约拿斯了。对一些人说他去了乡下,厌倦说谎时,则对另一些人说,他另有画室了。唯独拉多始终如一,该来还是来。他登上梯凳,那颗大脑袋探到阁楼横板上面。

“还好吧?”拉多问候。

“好极啦!”

“你在作画?”

“跟作画没两样。”

“可是,你没有画布哇!”

“那也照样绘画。”

在梯凳和阁楼之间这样对话难以为继。拉多摇着头,又下来了,帮助路易丝换换保险丝,或者修修锁,然后,他不再登上梯凳,过来跟约拿斯说声再见。约拿斯在昏暗中应道:“再见,老兄。”有一天,约拿斯回应时还加了一声谢谢。

“为什么谢呢?”拉多问道。

“因为你爱我呀。”

“多新鲜哪!”拉多来了一句,便走了。

还有一天晚上,约拿斯招呼拉多。拉多急忙跑过去。约拿斯头一次点亮了油灯,他俯下身,从阁楼探出来,一副焦急的神色。

“递给我一块画布。”约拿斯说道。

“哎呀,你怎么啦?瘦成这副样子,像个幽灵了。”

“有好几天了,我没怎么吃东西。不过没关系,我得画画了。”

“先吃点东西呀。”

“不用,我不饿。”

拉多拿来一块画布。约拿斯接过去,在退回阁楼的当儿,问了他一句:“他们怎么样?”

“谁呀?”

“路易丝和孩子们。”

“他们很好,如果你能同他们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我不离开他们。你要特意告诉他们,我不离开他们。”

说罢,他便消失了。拉多回头对路易丝说出他的担心。路易丝坦言,她已苦恼了好几天。

“怎么办哪?噢!我若是能替他画该有多好!”她直面拉多,并不掩饰内心的痛苦。“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她又说道。

路易丝重又焕发少女的面容,拉多深感意外,发觉她满脸通红。

灯亮了一整夜,以及次日整个上午。拉多或者路易丝,谁来询问,约拿斯只回答这么一句:“别管了,我在绘画呢。”

到了中午,他要煤油:冒着黑烟的灯重又明亮起来。一直到晚上。拉多留下,同路易丝和孩子们一起吃晚饭。午夜时分,他来向约拿斯告别,在一直亮灯的阁楼前等了片刻,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第二天早晨,路易丝起床,看见那盏灯还亮着。

开始晴朗的一天,但是约拿斯却毫无觉察。他将画布翻转过来对着秃墙。他已用尽了气力,双手放在膝上,坐在那里等待。他喃喃自语,以后永远也不必画画了,内心感到了幸福。他听见了自己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放水的声响,洗餐具的碰撞声。路易丝在说话。大马路上驶过一辆卡车,震得大玻璃窗哗哗直响。人世还在身边,富有朝气,令人赞赏:约拿斯聆听世人美妙的喧嚣。但是那喧声极远,不会妨碍他内心这股快活的力量,他的艺术,他表达不出来而永远沉寂的思想:正是这一切使他超然于万物,飞升到自由活跃的空间。孩子们满屋奔跑,小女儿咯咯笑,路易丝现在也笑了:他许久没有听见妻子的笑声了。他爱他们!他多么爱他们哪!他熄灭了煤油灯,周围重又一片昏暗,那不是他的福星还一直照耀吗?正是那颗星,他认出来了,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无声无息倒下去时,还在凝望他的星。

“没什么大事,”稍后请来的大夫明确说,“他过度劳累。调养一周,他就能下床走动了。”

“他能治好,您有把握吗?”路易丝问道,她已面如死灰。

“能治好。”

在另一间屋里,拉多察看还完全白的画布,只见正中央,约拿斯仅写了一个词,字体极小,可以辨认,但是难以确定究竟应该读成solitaire还是solidaire[2]。

[1] 《旧约》十二小先知书的第五卷。此书记述的不是先知约拿的言论集,而是他的一段事迹:上帝召唤约拿做先知,以谴责尼尼微城的罪恶,而约拿逃避了这种任务。

[2] 两个词仅有一个字母之差,而词义大相径庭:前者意为“孤独的”,后者意为“互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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