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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8528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小学教师望着两个男人上山来了。一人骑马,一人步行,他们还没有走到直通学校的那段陡峭山坡,学校就坐落在半山腰上。一片空旷的高原,他们艰难跋涉,行进在积雪的乱石中。望得见马不时打滑,还听不到马的嘶鸣,但能看见马鼻喷出的热气。至少有一个人识路,他们所走的小径,已被脏兮兮的白雪覆盖数日了。小学教师计算了一下,半小时之内,他们还走不到这山峦。天气很冷,他回到校舍找件粗毛线衣穿上。
他穿过冷清清的教室。黑板上用四种彩色粉笔,画了法国的四条河流,流注各自的入海口已有三天了。干旱了八个月,没下一场雨缓解旱情,到十月中旬,却突然下起雪来,二十来名学生,散居在高原各村庄,都不能来上学了,只好等待天晴起来。达吕只在一个屋生火取暖,即他在教室隔壁的住宅,这间屋另一道门则开向高原东边。有一扇朝南的窗户,跟教室的窗户同向。往南眺望,几公里开外,高原开始向南倾斜。天气晴朗时,能望见一道淡紫的仞壁,那是山梁的余脉,开向沙漠的门户。
达吕身子暖了一点,又回到他初次发现那两个人的窗前。现在看不见了:他们正在攀登那面陡坡。天空不那么阴沉了,雪在昨天夜里就停了。天亮时,光线暗淡,随着云层升高,仍未怎么显得明亮。直到下午两点钟,就仿佛白天才刚刚开始。但这总算好多了。一连三天,大雪弥漫,天空始终黑沉沉的,阵风时而摇撼教室的双重门。时日漫长,达吕只好耐心待在屋里,仅仅出去到偏厦喂喂鸡,取点煤炭。幸好在变天的前两日,北面最近的塔吉德村的那辆小卡车送来了给养。再过四十八小时,小卡车还会来。
况且,即使大雪封山,他也对付得了。他这小房间堆满一袋袋小麦,是政府存放在这里,要分发给遭受旱灾家庭的学生。其实,他们所有人都没躲过灾难,只因他们全是穷苦人。每天,达吕都把口粮分给孩子们,他也完全清楚,天气恶劣这几天,他们肯定没吃的了,也许今天傍晚,就会有学生的父亲或哥哥前来,他就可以把粮食给他们了。总之,一定要顶到下一次收成。从法国发来运小麦的船已经抵达,最艰难的阶段已经挺过来了。但是,这场灾难,却让人难以忘怀:烈日下的饥饿大军,如同衣衫褴褛的游魂;连续数月干旱,高原成了烧过的石灰,土地也像焙烧过似的,石块脚一踩上去,就咔嚓化为齑粉。绵羊成千成千只饿死;有些地方也饿死了人,但始终无从了解。
他面对这场灾难,身处这偏僻的学校,几乎像修道士一样生活,安贫乐道,过着艰苦的日子,有这刷了白灰的四壁、这张狭小的沙发、这些白木书架、这口水井,以及每周供给的饮用水和粮食,就觉得自己跟土财老爷一般。哪里料到,事先毫无预警,也没有下场雨缓解一下,就突然下起大雪。这地方原本如此,不适于生存,即便没有人居,而有人定居也丝毫没有改变生存环境。
达吕出门迎候,来到学校前面的平台上。那二人已经爬上半山坡,他认出骑马之人正是巴尔杜奇,相识已久的老警察。巴尔杜奇牵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绑着一个阿拉伯人,低着头跟在后面。老警察举手打招呼,达吕没有回应,他正全神贯注地打量那个阿拉伯人,只见那人身穿褪了色的蓝长袍,脚下一双便鞋,但是穿了一双粗毛袜子,头上扎的缠头巾又窄又短。他们渐行渐近。巴尔杜奇现在拉住缰绳徐行,以免伤了那个阿拉伯人,两个人往前走得很缓慢。到了能听见声音的距离,巴尔杜奇嚷道:“从埃尔·阿莫尔到这儿,才三公里远,就走了一个钟头!”
达吕没有应声。他穿上厚厚的毛衣,越发显得短粗胖了,他注视他们上山。那阿拉伯人一次也没有抬头。等他们上了平台,达吕说道:“你们好,进屋里暖和暖和吧。”
巴尔杜奇下马还挺费劲儿,并没有放开绳子。他那胡子上翘,冲小学教师微笑。他那对黑色的小眼睛,深陷在晒黑的额头下方,嘴的四周布满皱纹,给人一种专心致志的神态。达吕接过缰绳,将马拴到偏厦回来,来客已进教室等他。他将两人让进卧室,说道:“我去教室生起火。我们在那里宽敞些。”
达吕回到卧室时,只见巴尔杜奇已经坐在沙发上了,那个阿拉伯人的捆绳已解开,正蹲在炉子旁边。不过,他的双手仍然绑着,缠头巾现在推到脑后了,两眼望着窗外。达吕开头只看到他那厚嘴唇,又丰满又光滑,类似黑人的样子,鼻梁却很直,目光沉郁,充满焦灼的神色;缠头巾下露出固执的额头,晒得黑黑的皮肤,又因寒冷而发白了。阿拉伯人一转过脸,直视着达吕,整张脸显示的既不安又倔强的神情,大大触动了达吕。
“你们到隔壁去吧,”小学教师说道,“我来给你们烧薄荷茶。”
“谢谢,”巴尔杜奇答道,“真是苦差事!赶紧退休算了。”他又用阿拉伯语对他的囚犯说:“来吧。你。”
阿拉伯人站起来,绑住的手腕举在前面,慢腾腾走进教室。
达吕端着茶,还拎来一把椅子。这时,巴尔杜奇已经端坐在第一张课桌上了。那阿拉伯人则背靠讲台蹲着,面对安在讲桌和窗户之间的火炉。达吕将茶杯递给犯人时,见他双手被缚,不免迟疑了:“也许,可以给他松绑吧?”
“当然了,”巴尔杜奇说道,“这只是为了路上押解。”
巴尔杜奇说着,正要起身,达吕已经将茶杯撂到地上,跪到阿拉伯人身边。阿拉伯人一言不发,焦急的眼神注视着给他解缚。他双手自由了,相互揉着勒肿的手腕,然后拿起茶杯,小口快速地喝起滚烫的茶水。
“对了,”达吕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巴尔杜奇从茶杯里抽出胡子,答道:“就到这里呀,孩子。”
“好奇特的学生!你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不。我还要回埃尔·阿莫尔。你呢,你得将这伙计送交廷吉特。混合区政府那儿等着接人。”
巴尔杜奇面带友好的微笑,看着达吕。
“你胡说些什么呀,”小学教师说道,“你在耍弄我吧?”
“哪里,孩子。这是命令。”
“命令?我又不是……”达吕犹豫了,他不想让这个科西嘉老头儿为难,“总之,这不是我干的事。”
“嗳!怎么能这样说呢?战争期间,什么事都得干。”
“那好,我就等着宣战啦!”
巴尔杜奇点了点头。
“是呀。不过,有命令在此,也关系到你。看来要有动乱。据说近来要发生叛乱。在一定意义上,我们都在应召之列。”
达吕依然固执己见的样子。
“听我说,孩子。”巴尔杜奇说道,“我很喜欢你,一定得理解。我们在埃尔·阿莫尔仅有十二人,要巡逻的地方,赶上一个小省份大了,我必须返回。给我的任务,就是把这怪家伙交给你,立马就回去。不能把他放在那边看守。他们村里闹起来了,想要把他夺回去。明天白天,你必须把他送到廷吉特。跑二十来公里路,吓不倒你这壮实的小伙子。送到之后,就完事大吉,回来再教你的学生,过安宁的生活。”
墙外传来马的鼻息声音和蹄踏声响。达吕望望窗外,天气转晴无疑了,皑皑披雪的高原,已经阳光普照了。等积雪完全融化之后,太阳就会重新发威,再次烤焦遍地的石头。又要一连多少天,晴空万里,晒干万物的阳光,就要投射在这片渺无人迹的荒原。
“归根结底,”达吕转过身,对巴尔杜奇说道,“他究竟干了什么?”不等警察开口,他又问道:“他会讲法语吗?”
“不会,一句话也不会讲。追捕他有一个月了,他们把他藏起来了。他杀害了表兄弟。”
“他敌视我们吗?”
“我不这么认为。不过,还真难说。”
“他为什么杀人呢?”
“想必是家庭纠纷。好像是一个欠了另一个粮食。搞不清楚。总之,咔嚓,他一砍柴刀,就杀了表兄弟。要知道,就像宰羊一样,嚓的一声!……”
巴尔杜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个阿拉伯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颇为不安地注视他。达吕突然义愤填膺,憎恨这个人,憎恨所有作恶的人,憎恨他们冤冤相报的仇恨、他们动辄血拼的疯狂。
这时,炉子上的茶壶咝咝作响。达吕又给巴尔杜奇倒了茶,接着犹豫一下,也给阿拉伯人满上了。他再次贪婪地往下喝,抬起手臂时,袍襟微微张开,小学教师便看见他胸脯精瘦,但是有肌肉。
“谢谢,孩子,”巴尔杜奇说道,“现在我开溜了。”
他站起身,走向阿拉伯人,从兜里掏出一根绳子。
“你要干什么?”达吕不客气地问道。
巴尔杜奇不免怔住,向他举了举绳子。
“没有这个必要。”
老警察举棋不定:“随你的便吧。不用说,你有武器喽?”
“我有把猎枪。”
“放在哪儿啦?”
“放在箱子里。”
“应该放在床头。”
“为什么?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可真糊涂,孩子。他们若是造起反来,谁也甭想活命,我们可是同舟共济呀。”
“到时候我会自卫。看见他们来了,我再准备也来得及。”
巴尔杜奇笑起来,接着,他那胡须忽然又遮住还算洁白的牙齿。
“来得及?很好。我就说过,你总是有点迷里马虎。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你,我儿子就这样子。”
他说着,拔出手枪,放到桌上。
“留着吧。从这里到埃尔·阿莫尔,我用不着两件武器。”
手枪在黑漆课桌上闪闪发亮。警察转向他时,让他闻到一股皮草和马体的气味。
“听我说,巴尔杜奇,”达吕突然说道,“这些都让我讨厌,首先就是你送来的这个小子。不过,我不会把他交出去的。要我打仗,如有必要,可以。但是这种事,没门儿。”
警察站在他对面,神态严肃地看着他。
“你别干蠢事,”巴尔杜奇缓缓说道,“我也一样,不喜欢这种事。捆绑一个人,干了多少年了,也还是不习惯,甚至可以说,对,还感到丢人。然而,又不能放任不管。”
“我不会交人的。”达吕重复道。
“这是命令,孩子。我再向你重复一遍。”
“没错。你也向他们转述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不会交人。”
巴尔杜奇显然费了思索。他打量着阿拉伯人和达吕,终于把心一横。
“不,我什么也不会对他们讲。你若是丢弃我们,那就随便吧,反正我不会告发你的。我奉命交了犯人:完成了任务。现在,你给我签个收条吧。”
“没必要。我也不会否认你把人交给了我。”
“别跟我耍坏心眼儿。我知道你会讲真话。你是当地人,是个男子汉。但你得签收,这是规定。”
达吕拉开抽屉,取出一小方瓶紫墨水、一支红木杆的蘸水钢笔,安的是上士牌笔尖,用来书写示范字的,他正式签了字。警察接过收条,仔细折好,放进公文包里,随即走向门口。
“我来送送你。”达吕说道。
“不必了。”巴尔杜奇说道,“客气也没用了,你已经对我无礼了。”
他瞥了一眼,只见阿拉伯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愁眉苦脸,直抽鼻子,他这才又转向教室的门,说了声:“再见,孩子。”随手啪地把门带上。巴尔杜奇从窗前一闪而过,便消失了。他脚踏雪地的声音听不见了。马在墙外骚动,鸡群受惊,过了片刻,巴尔杜奇牵着马又从窗前走过,头也不回走向陡坡,首先身影消失,随后马也不见了,只听见块石头缓缓滚落的声响。达吕回头走过来,犯人没有动地方,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小学教员用阿拉伯语说了句“等着”,便朝卧室走去,刚要跨过门槛,又改了主意,回头走向讲桌,操起手枪,揣进兜里。然后,他再也没有回身瞧,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小沙发上,久久望着暮色逐渐弥漫的天空,倾听周围的一片寂静。战后,他初来当地的日子,最不堪忍受的就是这静寂。当初,他要求派他到这小城任职。小城地处山岭余脉脚下,坐落在沙漠和高原之间。这里一道道石壁,北侧呈绿色和黑色,南侧为粉红色或淡紫色,标志着永恒夏季的分野。后来,又派他到更北的地方赴任,就到高原上了。在这只有石头的不毛之地,又孤独又寂寞,起初他着实度日如年。有时看到地下有些垄沟,他还以为种过庄稼,其实,那只是为了挖出适合盖房子的石头。在这里耕耘,只能收获石头。还有时候,村民刮起一点土层,堆进坑里,就算给村里贫瘠的园子施肥了。如此地质,这地方四分之三覆盖着石头。城镇建起,兴旺一阵子,然后消失了,人便是这里的过客,在这里相爱,或者相互残杀,最后都一命呜呼。在这片荒漠,无论他还是来客,都无足轻重。然而,达吕也明白,出了这荒漠,他们无论哪个,都不可能真正地生活。
达吕站起身来,教室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想到阿拉伯人可能逃走,他又独自一人,无须做任何决定了,他很奇怪油然而生一种新鲜的喜悦。可惜那犯人还在,只是变了个姿势,直挺挺躺在火炉和讲桌之间。他瞪着眼睛望天花板,这姿势更突显了他那厚嘴唇,形成一种赌气的样子。
“过来吧。”达吕说道。
阿拉伯人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进了卧室。小学教师指了指窗下靠桌子的一把椅子,阿拉伯人便坐下,眼睛却始终盯着达吕。
“饿了吧?”达吕问道。
“嗯。”犯人回答。
达吕摆了两套餐具。他取了面粉和油,在托盘上和面摊成饼,点燃了罐装小天然气炉。趁着烤饼的工夫,他又去了偏厦,拿来奶酪、鸡蛋、椰枣和炼乳。他将烤好的饼放到窗台晾着,又倒了炼乳兑水加热,接着还摊了鸡蛋。他在做饭时,触碰到了揣在右边兜里的手枪,便放下锅,去了教室,将手枪放进讲桌的抽屉里。他回到房间时,天黑下来,便开了灯,给阿拉伯人端上食物,说了一声:“吃吧。”对方拿起一块饼,急忙送到嘴边,忽然停住了。
“你呢?”他问道。
“等你吃完了,我再吃。”
阿拉伯人厚嘴唇微微张开,迟疑了一下,随即毅然决然,大口吃饼了。
他吃完了饭,瞧着小学教师。
“法官,就是你吗?”
“不是,我看着你,直到明天。”
“你怎么跟我一起吃饭?”
“我饿了呗。”
对方不说话了。达吕起身出去,从偏厦搬来一张行军床,安放在桌子和火炉之间,同他的床铺构成直角。他又从立在墙角当文件架用的大箱子里,取出了两床被子,铺到行军床上。然后,他停下手,觉得无事可做了,便坐到自己床上。看看确实没什么可干的,也没什么要准备的,现在该仔细瞧瞧这个人了。于是,他端详起来,力图想象这张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可是想不出来,仅仅看到这种沉郁而明亮的眼神、这张动物似的厚唇的嘴。
“你为什么杀了他?”达吕问道,声调里所含的敌意,连自己都深感意外。
阿拉伯人移开目光。
“他逃跑了。我随后追他。”
他又抬眼看达吕,眼神里饱含一种痛悔的探问。
“现在要怎么办我呢?”
“你怕了吗?”
对方梗起脖子,移开了目光。
“你后悔了吗?”
阿拉伯人张口结舌,只是看着他,显然他没听明白。达吕又恼火了,同时也感到自己笨手笨脚,滚圆的身子夹在两张床之间。
“你睡在这儿,”他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你的床铺。”
阿拉伯人没有动弹,却招呼达吕:“说说看!”
小学教师注视他。
“警察明天还来吗?”
“不知道。”
“你跟我们一道去吗?”
“不知道。问这干吗?”
犯人站起来,直接躺在被子上,双脚伸向窗户,赶紧闭上眼睛,受不了直射下来的电灯光。
“问这干吗?”达吕立在床前,重复问道。
阿拉伯人睁开眼睛,在炫目的灯光下看着达吕,竭力不眨眼睛。
“你跟我们一道去吧。”他说道。
直到半夜,达吕也没有睡着。他脱光了衣服上床躺下:他光身子睡觉习惯了。这回,在房间里一丝不挂,他不免犹豫,感到这样容易受攻击,又想穿上衣服,随即耸了耸肩膀。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如有必要,他能把对手劈成两半儿。他躺在床上,也能监视,只见那人仰卧着,一直未动弹,在强烈的灯光下紧闭双眼。达吕关了灯之后,黑暗仿佛立时凝结在一起。渐渐地,夜在窗外又复活了:没有星斗的天空在轻微活动。不大工夫,小学教师就看清躺在他眼前的躯体了。阿拉伯人始终一动不动,但他似乎睁着眼睛。一阵微风,在学校周围游荡。也许能风过云开,阳光又回来。
深夜,风大了。鸡窝开始骚动,继而都静下来。阿拉伯人翻身侧卧,背对着达吕了,仿佛发出呻吟之声。此后,达吕窥听他的呼吸,鼻息声变大,也变均匀了。他倾听这近在咫尺的喘息,浮想联翩,睡不着觉了。这一年来,他一室独居,现在多了个人,就觉得很别扭。别扭还有一层原因:住在同室,就强加给他一种友爱之情,这是当前形势下他所不能接受的。而他完全了解,无论士兵还是囚徒,人但凡同室而居,就必然结成一种特殊的关系:每天晚上,脱掉衣服如卸去甲胄,他们从而超越了彼此间的差异,相聚在梦幻和疲惫的古老群体中了。这时,达吕晃了晃身子,他不喜欢这样胡思乱想,也该睡觉了。
过了一阵,阿拉伯人不易觉察地动弹一下,小学教师一直没有睡着。犯人第二次动弹了,达吕浑身一紧,警觉起来。阿拉伯人用胳臂缓慢地撑起身子,那种动作近乎梦游。他坐到床上,并不回头看达吕,一动不动地等待,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谛听。达吕没有动:他刚想到手枪就放在他讲桌的抽屉里。最好立即行动。然而,他继续观察,看见犯人以同样悄无声息的动作,双脚下地了,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站起身。达吕正要喝住他,阿拉伯人却走了,这回动作就很自然了,但又格外悄无声息。他走向对着偏厦的后门,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闩,出去后又推上门,但是没有关严。达吕还是没有动,只是心中暗道:“他逃了。丢掉包袱啦!”他侧耳倾听。鸡窝没有骚动,估计那小子走上高原。忽然传来细微的流水声,不待他弄明白,那阿拉伯人又出现在门框中,极小心地关上门,重又躺下睡觉,没有弄出一点儿响动。达吕转身背对着那人,终于睡着了。后来,在深沉的睡梦中,他仿佛听见学校周围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我这是做梦,是做梦!”他在心里反复念叨,随后便睡着了。
达吕醒来时,天空完全晴了。从窗缝透进来的空气,又寒冷又清新。阿拉伯人还在酣睡,张着嘴,身子现在蜷缩在被子里了。达吕摇醒他时,他却猛然惊起,看着达吕而认不出来了,眼神那么慌乱,表情那么恐惧,倒把小学教师吓退了一步。“别怕,是我,该吃饭了。”阿拉伯人晃了晃脑袋,应了一声“对”。他那张脸又恢复了平静,但是神不守舍,表情茫然了。
咖啡煮好了。两人同坐在行军床上,边喝咖啡边啃烤饼。喝完咖啡,达吕又领阿拉伯人到偏厦,指了指水龙头,让他洗脸。他则回到房间,叠好被子,收起行军床,再整理好自己的床铺,收拾好房间。然后,他穿过教室,出门来到平台。太阳已经升上蓝天,柔和而明亮的阳光沐浴着荒凉的高原。陡坡上的积雪,多处开始融化,又要露出石头了。小学教师蹲在高地边缘,观赏荒野,想到了巴尔杜奇。达吕实在难为了人家,就那么把人打发走,就好像不愿意被扯进来似的。警察那声告别言犹在耳,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尤为感到空虚和脆弱。恰巧这时,从学校另一边传来犯人的咳嗽声。达吕一听,几乎情不由己,又怒火中烧,拾起一块石头,嗖的一声投出去,扎进了雪中。那个人愚不可及的罪行,也确实可恨,但是把他交出去,又违背良心:哪怕想一想,都要羞愧难当。他心里同时痛骂把这个阿拉伯人送来的同胞,以及这个胆敢杀人而不知逃跑的家伙。达吕站起身,在土台上转悠一阵,这才回学校。
阿拉伯人弯腰对着偏厦的水泥地,正用两根手指刷牙。达吕瞧了一眼,说道:“过来。”他走在犯人前面,回到房间,在毛衣外面套上猎装,再换上旅行鞋。他站在那儿,等着阿拉伯人缠上头巾,穿上他那双便鞋。二人经过教室,小学教师指着门对同伴说:“走吧。”对方却不移动脚步。“我也走。”达吕又说道。阿拉伯人这才出去。达吕回到房间,拿了面包干、椰枣和白糖,打了一包;他走出教室之前,对着讲桌犹豫一下,这才出去,锁上了校门。“走这边。”他说着,朝东向走去,犯人则跟在后面。出学校没走出多远,他仿佛听见身后有动静,便掉头回去,察看了校舍周围:不见有人。阿拉伯人望着他,一副不解的样子。“我们走吧。”达吕说道。
他们走了一小时,到一处石灰岩尖顶附近歇歇脚。积雪化得越来越快了,太阳很快就吸干了水洼,清扫了高原,地面逐渐干了,变得像空气一样开始震颤。他们继续赶路,脚下果然咔咔喧响了。前面不时有只小鸟划破天空,发出欢快的叫声。达吕深呼吸,畅饮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盖下,面对熟悉的广袤空间,现在几乎一片金黄,他的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激情。他们向南下坡,又走了一小时,来到一片酥脆岩石构成的平坦高地。高原自此下行向东,延伸到一片低处的平原,几棵干瘦的树木依稀可见;往南眺望,则乱石堆陈列,景象诡异而凶险。
达吕观望这两个方向。一望无际,直到远天,不见一个人影。达吕转向阿拉伯人,对方正不解地看着他。达吕递过去包裹,说道:“拿着,包里有椰枣、面包、白糖,够你坚持两天的了。这儿还有一千法郎。”
阿拉伯人接过包裹和钱,但是双手捧在胸前,好像拿了不知该怎么办。小学教师指着东方,对他说道:“现在你看,那是去廷吉特的路,你走两小时就到了。廷吉特那里有乡政府和警察局,他们正等着你呢。”
阿拉伯人望望东方,还一直将包裹和钱捧在胸前。达吕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硬拉他转了四十五度,面向南方。在他们所处的高原脚下,隐约可见一条小路。
“那就是穿越高原的路径。你从这里走一天,就能找见牧场,看到游牧人了。他们照规矩会接待你,收留你的。”
现在,阿拉伯人却转向达吕,脸上显现惊慌的神色。
“听我说。”他说道。
“不。”达吕摇了摇头,“住口。现在,就随你便了。”
达吕转身,朝学校方向跨了两大步,又以迟疑的神情,瞥了瞥伫立不动的阿拉伯人,又毅然走了。他走了几分钟,只听见自己脚踏冰冷地面的清脆声响,坚持不回头。然而,过了一阵,他还是回头望了望。阿拉伯人一直站在山丘边缘,现在双臂垂下了,他注视着小学教师。达吕感到喉头发紧,他不耐烦而骂了一句,使劲挥了挥手,又接着赶路。他走了很远,再次停下张望:山丘上已空无一人了。
达吕犹豫了。现在太阳已升高,烧灼他的额头了。他折回几步,开头还有点游移不决,随后便毅然决然了。他走到山丘脚下时,已经浑身冒汗了。他急速登上山丘,气喘吁吁到了山顶。晴空下,南面乱石场一目了然;再看东方,平野上已经升腾起一片热气。达吕心头一紧,发现那阿拉伯人在薄雾中,正缓步走上入狱之路。
不久回到学校,达吕伫立在教室窗前,却视而不见那青春怒放的阳光从高空蹿下来,在整个高原上撒欢儿。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在弯弯曲曲的法国河流之间,有一只笨拙的手留下一行粉笔字:“你交出了我们的兄弟,要偿还这笔债。”达吕望着天空、高原,以及高原那边,一直延伸到海边的看不见的大地。在这片他曾无限热爱的广袤土地上,他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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