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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7059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我拒绝接见神父,这已经是第三回了。我跟他无话可说,也不想说话了,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他了。眼下我所关心的,就是如何逃脱上断头台的命运,弄清楚能否绝处逢生。给我调了牢房。躺在这间牢房里,我能望见天空,也只能看见天空。我就整天整天观望天空的脸色,从白昼到黑夜色彩的衰变。我头枕双手等待着。我心里不知道琢磨了多少回,那些死刑犯中是否有这样的例子:他们在无情的断头机启动之前,忽然逃脱了,冲破了警戒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责怪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多注意看看描写处决人犯的作品。人生在世,总应该关心这些问题。人有旦夕祸福,真难说会出什么事。我同所有人一样,倒是读过报纸上刊登的报道。但是肯定有专著,我却从来没有兴趣找来看看。我在那类书中,也许能看到讲述越狱的章节。那么我就会了解,在转动的轮子至少停止一次的情况下,在这种不可抗拒的预谋中,偶然与运气,仅此一次,就改变了某种事态。仅此一次!在一定意义上,我认为这对我就足够了。余下的事,由我的心去摆平。报纸经常谈论一种亏欠社会的债,主张必须偿还。然而,这并不能启发想象力。一种越狱的可能性才是重要的,要跳出害人的常规,要狂奔,给希望提供全部机会。自不待言,希望,就是在奔跑中,被一颗飞来的子弹击倒在街头。可是,想来想去,这种奢望连一点点可能性都没有,一切都禁止我有这种非分之念,断头台又把我牢牢钳住。
我再怎么善良,也不可能接受这种草菅人命的确认。因为,这种确认所依赖的判决,与判决自宣读之时起坚定的执行之间,却存在着一种荒唐的不相称。事实上,判决词不是在十七点钟,而是拖延到二十点钟才宣读的,这就很可能大变样了,而这一判决是由一些更换了内衣的男人做出来的,并且基于法兰西人民(或者德国人民、中国人民)这样一种模糊的概念,我就明显感到,这一系列事实大大削弱了如此重大决定的严肃性。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决定一旦做出来,就变得确定无疑了,就跟我的身体狠狠撞击的这面墙壁同样真实存在。
在这种时候,我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的关于我父亲的一段往事。我没有见过父亲。我对这个人所了解的全部具体情况,也许只有当时妈妈给我讲的这段往事:他去看处决一个杀人犯的场面。他有了这种想法,就感到不舒服了,但他还是去了,回来便呕吐,吐了上午大半天时间。因此,我有点讨厌父亲。现在我才明白,去观看处决犯人是极其自然的事。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还有什么比处死人更重要的呢,而归根结底,这是一个男人唯一真正感兴趣的事!我若是能有出狱的那一天,只要有执行死刑的场面,一定会去观看。现在我认为,我不该想到这种可能性。因为,这样一种念头,看到自己悠闲自在,一天早晨站在警戒线的外边,也可以说站在另一侧,成为围观者,看了之后就可能呕吐,一想到这些,一种掺了毒的喜悦便涌上心头。当然,这样想并不理智。我不该浮想联翩,做出这类假设,因为片刻之后,我就感到冷彻骨髓,赶紧钻进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牙齿咯咯打战,怎么也抑制不住。
自不待言,人不可能总那么理智。譬如说,也有那么几回,我还制定起法案来。我改革刑罚制度,特别注意到,关键是给被判极刑的人一次机会。一千次机会哪怕只给一次,这就足以理顺许多事情。因此,我认为可以造出一种化合药剂,死囚(我想到的是死囚)服下去便可毙命,这是十拿九稳的。囚犯了解这一点,这也是条件。因为,我考虑再三,心平气和地权衡,还是看到断头台的缺陷,就是不给受刑者任何机会,绝对不给。总之,一旦判处死刑,就必死无疑了。这便是铁案,一锤定音,公认的协议,不能再翻案。如果断头机意外失灵,那就得重新执行。因此,令人讨厌的是,受刑者还得祝愿机器运转正常。这就是我所说的缺陷。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如此。然而,从另外一种意义上看,我又不能不承认,一种好的组织的全部奥秘正在于此。总而言之,死刑犯不得不在精神上进行合作。不出事故,一切正常运转,才符合他的利益。
我也不得不指出,在这些问题上,此前我的看法并不正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要上断头台,必须一级一级登台阶上去。我想这是受1789年大革命的影响,我是指在这些问题上,别人教给我或者让我看到的一切影响了我。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忽然想起报纸上刊登的一幅照片,报道一次引起轰动的处决场面。其实,设施特别简单,断头机就直接放置在地面,要比我想象的窄小得多。也真够怪的,我怎么没有早点想起来。照片上的断头机给我印象很深,像一台精密机器,做工完美,亮晶晶的。人对不了解的东西,总要产生夸张的想法。相反,我就应该看出,一切都很简单:断头机和走过去的人,处于同一水平上。他走到断头机前,就像同一个人会面。这也是令人烦恼的事。登上断头台,仿佛是登天,想象力可以紧紧抓住这种幻觉。然而,又是断头机毁掉这一切:不声不响就被处死了,未免有点丢脸,但是非常精准。
还有两件事时刻萦绕我的心头,即黎明和我的上诉。但我还是保持理智,尽量不去多想。我躺在床上,凝望天空,竭力对天空产生兴趣。黄昏时分,天空变成绿莹莹的。我再次克制一下,以便扭转思路。我倾听心跳声,实在无法想象这心跳声伴随我这么久,竟会戛然而止。我从未有过名副其实的想象力,但我仍然设想,心跳声不再延伸到我的头脑的瞬间情景。然而徒劳。黎明或者我的上诉还是挥之不去。到头来我便心中暗道,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不要强迫自己了。
我知道,他们通常黎明时分来提人。总之,我这些夜晚,总是专心等待这样一天的黎明。无论什么事,我向来不喜欢猝不及防。一旦出事,我更愿意有所准备。因此,除了白天睡一会儿,最终我就不睡觉了,整夜整夜耐心等待天窗上诞生曙光。最难熬的就是天将亮而未亮的时分[2],我知道这正是他们采取行动的时间。午夜一过,我就等待并窥伺着。我的耳朵从未捕捉过这么多声响,从未辨别出如此细微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我甚至可以说,在这段时间里,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始终没有听见脚步声。妈妈经常说,人走背字,也绝不会事事倒霉。我身陷囹圄,对妈妈的说法深以为然,只因天空出现了彩霞,新的一天溜进了我的牢房。本来我可以听见脚步声逼近,我就可能紧张得心脏爆裂。即使有最细微的窸窣声,我也急忙冲到门口,耳朵甚至贴在门上,气急败坏地等待,直到听见自己的呼吸,又不免惊恐,听出声音那么嘶哑,活像一条狗在喘息,好在我的心脏没有爆裂,我又赢得了二十四小时。
整个白天,就由我的上诉占据。现在想来,我是充分发掘了这个念头。我估量所能取得的效果,从我的思考中获取最大的收益。我总好做出最坏的设想:我的上诉被驳回。“好吧,我就死定了。”比别人早死,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众所周知,这样活在世上也不值当。说到底,我岂不晓得,活三十岁还是活七十岁,这都无所谓,因为不管是哪种情况,还有别的男男女女将活在世上,几千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总之,这再清楚不过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再过二十年,反正死的是我。此时此刻,我这样推理思考,让我稍微感到局促不安的是,想到还有二十年要生活,我所感到自身上的这种大跨度的跳跃。不过,这种跳跃我只好遏止,不去想象二十年后还得到死期,我又会有什么想法。既然必有一死,那么如何死,什么时候死,也就无关紧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难办的就是不要疏忽“因此”这个词所表达的推理的整个逻辑),因此,我就应该接受我的上诉被驳回的事实。
这时,唯有这时,才可以说我有了权利,能以某种方式谈论第二种假设了:我获取了减刑。麻烦的是,我的血液和肉体一阵狂喜,刺痛我的双眼,必须克制一点这样剧烈的冲动。我必须竭力压抑这声欢叫,竭力规劝自己。即使做出这种假设,也必须保持放松自然的态度,以便在第一种假设中,我更可能认命顺从。我还真抑制住了冲动,从而赢得了一小时的平静。这毕竟不可小觑。
恰恰在这样的时刻,我再次拒绝接待神父。我正躺在床上,看天空变成淡淡的金黄色,就猜出临近夏日的黄昏。我刚把上诉抛之脑后,得以感受全身血液正常流动了。我没有必要见神父。好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想到了玛丽。已有好些日子,她没有给我写信来了。那天晚上,我思考这事,心中不免暗道,也许她厌烦了,不想做一名死刑犯的情妇了。我倒是也想到,也许她病倒了,或者死掉了。这样想也符合事物的规律。我们二人的肉体关系,现在已然断绝,除此之外别无任何联系,彼此也不思念,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近况呢。况且,从这一刻起,我再回忆玛丽,也就与己无关了。她已经死了,我也不再关心她了。我觉得这很正常,我也同样完全理解,我死后就会被人遗忘。他们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甚至不能说,想到这种情况心里会难受。
恰巧这时候,监狱神父走了进来。我一看到他,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发觉了,对我说不要害怕。我对他说,他平常不是这个时候来。他就回答说,这次是完全友好的探视,同我的上诉毫无关系。他坐到我的小床上,请我坐到他身边。我谢绝了。不过,我感到他的态度非常和蔼。
他的两只小臂搁在膝上,坐了好一会儿,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那双手纤细,但结实有力,让我联想到两只敏捷的野兽。他慢悠悠地搓着双手,头始终垂着,就这样待了许久许久,一时间我恍若忘记他的存在了。
突然,他抬起了头,目光直视我,对我说道:“您为什么拒绝我来探望呢?”我回答说我不信上帝。他想了解我对此是否有把握,我便说我没有必要考虑:在我看来这不算个重要问题。于是,他身子朝后一仰,背靠到墙上,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他那样子几乎不是在同我说话,指出人有时候自以为有把握,其实则不然。我却一言不发。他瞧着我,问道:“您是怎么想的?”我回答说是有这种可能。不管怎样,也许我把握不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但是,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却完全有把握。他跟我谈的,恰恰是我不感兴趣的事。
神父移开目光,但始终没有改变坐姿,他问我是不是因为过分绝望,才这样讲。我向他解释我并不绝望,只是害怕,这也非常自然。“那么上帝会帮助您的,”他指出,“落到您这样境地的人,凡是我认识的,最后全皈依了上帝。”我承认这是他们的权利。这也表明他们有时间去那么做。至于我,我不需要帮助,也恰恰没有时间去关心我并不感兴趣的事。
这时,他有点恼火,双手摆了一下,又挺直身子,抚了抚教袍的褶皱。他整理完了,就对我说话,并以“我的朋友”相称,表示他这样同我交谈,并不是因为我被判处了死刑;依他之见,我们世人无不被判处死刑。然而,我却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这不能同日而语,而且,无论如何,这不可能成为一种安慰。“当然了,”他表示赞同,“但是,您今日不死,他日也必死无疑。到那时,还是面对同一个问题。您要如何应付这种可怕的考验呢?”我回答说:“到那时,我也会丝毫不差地像此刻这样应付。”
听到这话,他当即站起身,直视我的眼睛。这种把戏我领教多了。我经常跟埃马努埃尔或者塞莱斯特以此取乐,总的来说,是他们先移开目光。神父也擅长此道,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对我说话时,声音也毫不颤抖:“难道您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吗?难道您活着的时候,就想着您要完完全全死去吗?”“对。”我回答道。
于是,他垂下脑袋,重又坐下。他对我说,他是可怜我。他认为一个人这样生活,是不可能忍受的。而我仅仅感到,我开始烦他了。我也移开目光,走到天窗下面,肩头倚在墙上。我不大注意听他讲话了,只听见他又开始问我了。他讲话的声音显得不安而急切。我明白他动了感情,也就多用心听了。
神父对我说,他确信我的上诉能够获准,但是我必须卸掉一桩罪孽的重负。在他看来,人类的正义微不足道,而上帝的正义才至关重要。我则指出,正是前者判处了我死刑。他回答我说,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洗刷我的罪孽。我就对他说,我不晓得什么是罪孽,他们只告诉我是罪犯。我犯了罪,就付出代价,别人就不能再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了。这时,他又站起来,我便想在如此狭小的牢房里,他若想活动,别无选择,要么坐下,要么站起身。
我两眼盯着地面。他朝我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仿佛不敢往前走了。他那目光透过铁窗望着天空。“您错了,我的儿子,”他对我说道,“可以向您提出更多的要求。也许可以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什么要求呢?”“可以要求您瞧一瞧。”“瞧什么?”
神父扫视一下四周,他回答的声音,让我突然听出十分疲惫了:“我知道,所有这些石头都渗出痛苦。每次看到这些石头,我都深感惶恐不安。然而,我从内心深处了解,你们当中最悲惨的人,也看见过从石头的幽暗中出来一张神圣的面孔。要求您瞧的就是这张面孔。”
我上来一点情绪,说一连几个月,我都瞧着这些石墙,我所熟悉的程度,远远胜过世上任何人、任何东西。很久以前,也许我曾在这上面寻找过一张面孔。但是那张脸闪耀着阳光的色彩、欲望的火焰:那正是玛丽的面孔。我寻找过,但是徒劳无益。现在,已经结束了。不管怎样,这石墙只渗出汗来,我没有看见出现任何东西。
神父一脸忧伤地看了看我。现在我干脆背靠墙壁,额头接住流泻下来的阳光。他讲了什么话,我没有听清,他又急速地问我是否允许他拥抱我。“不。”我答道。他转过身去,走向另一面墙壁,缓缓地抬手按在上面,喃喃说道:“您就如此热爱这片大地吗?”我一言不发。
神父背向我站了许久。有他待在眼前,我感到压抑和恼火。我正要请他离开,不要管我,他却转过身来,突然爆发,冲我高声说道:“不,我不能相信您说的话。我确信您一定盼望过另一种生活。”我回答说这是自然,不过,这比起盼望发财,盼望游泳速度快些,或者生有一张更好看的嘴来,也不见得更为重要。都可以归为同一类事。可是,他截住我的话头,想要问问我怎么看另一种生活。于是我冲他嚷道:“就是我在那种生活里,能够回忆这种生活。”紧接着又对他说,我已经烦了。他还要跟我谈上帝,可是,我却走到他跟前,试图最后一次向他解释,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愿意把这点时间耽误在上帝身上。他还尽量转移话题,问我为什么称他“先生”,而不称他“我的父亲”,这话又把我的火拱起来,我回答说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到别人那里充当父亲去吧。
“不,我的儿子,”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道,“我和您在一起。但是,您有一颗迷失的心,还认识不到这一点。我将为您祈祷。”
这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有什么东西爆破了。我开始扯着嗓子叫喊,我还辱骂他,告诉他不要祈祷。我揪住了他那教袍的领口,将我内心里的东西全倾泻到他身上,同时连蹦带跳,掺杂着痛快和气恼。他那样子那么确信无疑,对不对?然而,他确信的那些事,任何一件也不如女人的一根头发。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活在世上,既然他活着跟个死人一样。我呢,看样子两手空空,但是我能把握住自己,把握住一切,比他有把握,我能把握住自己的生命,把握住即将到来的死亡。对,我只有这种把握了。可我至少掌握了这一真理,正如这一真理掌握了我一样。从前我是对的,现在还是对的,我总是对的。我以某种方式生活过,也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我干过这事,而没有干过那事。我没有做某件事,却做了另一件事。还怎么样呢?我生活的整个过程,就好像在等待这一时刻和这个黎明:终将证明我是对的。无论什么,什么都不重要,我也完全清楚为什么。他也同样了解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这荒诞的一生中,一种捉摸不定的灵气,从我的未来的幽深之处朝我冉冉升起,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而这股灵气所经之处,便抹平了我生活过而并不更为真实的那些年间别人给我的种种建议。其他人死亡,一位母亲的爱,跟我有什么大关系,神父的上帝,别人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跟我又有什么大关系,既然唯一的命运注定要遴选我本人,并且随同我也遴选像他那样自称我兄弟的千千万万幸运者。他是否明白呢?所有人都是幸运者。其他人也一样,有朝一日也会被判处死刑。他也同样会被判处死刑。如果说他被指控杀了人,却因为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流泪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萨拉马诺的狗抵得上他的妻子。那个自动木偶式的矮小女人,跟马松娶的那个巴黎女人,或者跟渴望我娶她的玛丽,都同样有罪。雷蒙和比他更好的塞莱斯特,都同样是我的好哥们儿,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今天把嘴递给另一个默尔索,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个也被判处死刑的人,究竟明白不明白,从我未来的幽深之处……这番话我喊叫出来,已经喘不上气了。不过,看守们已经从我手中拉开神父,并且向我发出威胁。神父则让他们冷静下来,并且默默地注视我片刻,满眼都是泪水。接着,他转身离去了。
他一走,我也就恢复了平静。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小床上。想必我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满脸映着星光。乡野的万籁一直传到我耳畔。夜的气味、大地的气息和海水的盐味,清凉了我的太阳穴。这沉睡的夏夜美妙的静谧,如潮水一般涌入我的心田。这时候,黑夜将尽,汽笛阵阵鸣叫,宣告航船启程,驶往现在与我毫无关系的世界。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到妈妈。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她到了生命末期还找了个“未婚夫”,为什么她还玩起重新开始的游戏。在那边,在那边也一样,在一些生命行将熄灭的养老院周围,夜晚好似忧伤的间歇。妈妈临死的时候,一定感到自身即将解脱,准备再次经历这一切。任何人,任何人都无权为她哭泣。我也同样,感到自己准备好了,要再次经历这一切。经过这场盛怒,我就好像净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对这布满征象的星空,我第一次敞开心扉,接受世界温柔的冷漠。感受到这世界如此像我,总之亲如手足,我就觉得自己从前幸福,现在仍然幸福。为求尽善尽美,为求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独,我只期望行刑那天围观者众,都向我发出憎恨的吼声。
[1] 这正是加缪的一部剧作《误会》的梗概。
[2] 法国司法惯例,凌晨六点,警察到家里拘捕犯罪嫌疑人,这也是突审犯人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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