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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4535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即使坐在被告席上,听着别人谈论自己,也总归是很有趣的事。检察官和我的律师进行辩论时,可以说他们滔滔不绝地谈论我,也许更多涉及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罪行。然而,控辩双方的言论,真有那么大差异吗?律师举起双臂,做有罪辩护,但认为情有可原。检察官伸出双手,揭发罪行,但认为罪不可赦。不过,有一件事,让我隐隐感到别扭。虽然我心事重重,有时我还真想插言,可是我的律师总对我说:“您不要讲话,这样对您的案子才有利。”在一定程度上,大家好像撇开我来处理这个案件,整个过程都没有我参与。他们并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在那里决定我的命运。我不时就想打断所有人的话头,明确说道:“请问,谁是被告呢?成为被告,这是重大的事情。我有话要讲!”但是思虑再三,我又觉得无话可说。况且,也应当承认,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的兴趣不会持续很久。譬如说,检察官的控词,很快就让我听腻了。真正打动我的,或者引起我的兴趣的,也只有脱离整体的一些片段、一些手势,或者几段议论。
如果我理解对了的话,检察官思想的深处,就是认为我是预谋杀人。至少,他千方百计要证明这一点。正如他本人所说:“先生们,这一点我会证明的,我会从两方面证实,首先要以事实的耀眼的光芒,其次要借用这颗罪恶灵魂的心理向我提供的微光。”他概述了妈妈死后的一连串事实,历数了我丧母时的冷漠态度,不知道妈妈的年岁,下葬的次日就同一个女人去游泳,又去看电影,看费尔南德尔的片子,最后又带着玛丽回家。检察官总说“他的情妇”,当时我还没有听明白,对我来说,她就是玛丽。随后,他又说到雷蒙的事件。我认为他看事件的方法不乏清晰,他讲的话也挺靠谱。我先是同雷蒙合谋写了那封信,以便把他的情妇引出来,交到一个“品行不良”的男人手里去虐待。在海滩上,是我向雷蒙的对头挑衅,结果雷蒙受了伤。于是,我向雷蒙讨来了手枪,又只身回去使用。我按照心中的盘算,一枪打死了那个阿拉伯人。我等了片刻,“为确保活儿干得漂亮”,我又连开了四枪,从容不迫,万无一失,可以说经过深思熟虑。
“事实就是这样,先生们,”检察官说道,“我在诸位面前重新勾画出事件的线索,此人沿着这条线走下去,在完全知情的状态中杀了人。我要强调这一点,”他说道,“只因这不是一桩普通杀人案,不是一种不假思索的、你们认为有些情节可以减轻罪责的行为。此人,先生们,此人很聪明。你们听到他的发言了,对不对?他善于答辩。他深知词语的分量。真不能说他行动的时候,还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我听他讲,并且听到他认为我聪明。可是我又不大理解了,一个普通人的优点,怎么就能变成控告一名罪犯的重大罪状呢?至少,这让我深感诧异,我也就不再听检察官讲什么了,直到听他说:“他是不是稍微表示出悔意呢?从来没有,先生们。在预审过程中,此人对他的令人发指的罪恶没有一点痛心的表示,一次也没有。”说到这里,他转向我,用手指着我,继续对我大张挞伐,弄得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了,我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得对。我对自己的行为并不怎么痛悔。但是如此激烈的指控却令我骇怪。我很想好言好语给他解释,几乎怀着些许友爱,说是任何事情,我都从来做不到真正后悔过。我的心思总是牵挂着即将发生的事情,牵挂着今天或明天。只是他们把我置于这种境地,我当然不能以这种口吻跟任何人说话了。我没有权利表现出友爱,没有权利表现出善意。因此,我还是尽量听听,因为检察官开始谈论我的灵魂了。
他说他曾仔细观察了我的灵魂,应该告诉陪审员先生们,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灵魂,毫无人性,而维系人心的道德准则,也没有一条能为我所接受。“毫无疑问,”他补充道,“我们也无法谴责他。既然他接受不了,我们就不能怪他缺乏。然而,在这法庭上,宽容的任何消极作用,都应当化为正义的功用,这不大容易,但是更为高尚。尤其在这个人身上发现的这种心灵黑洞,正转变成社会可能堕入的深渊。”正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又提起我对妈妈的态度,重复他在辩论中所讲过的话。但是,他谈论这个话题,比谈论我的罪行要冗长得多,简直太长了,最后我已经毫无感觉,只觉得这天上午酷热难耐。这种状况,至少一直到检察官停下为止。他沉吟了片刻,接着又说道,这次声音低沉而又坚信不疑:“还是这个法庭,先生们,明天就将审判一桩滔天大罪:一件弑父凶案。”依他之见,这样穷凶极恶的谋杀,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想象。他敢期望人类的正义定会严惩不贷。而且,他要直言不讳,这桩罪恶所引起的他的憎恶,几乎不逊于他面对我丧母的冷漠态度所感到的憎恶。同样依他之见,一个在精神上杀害了自己母亲的人,比起一个亲手杀害生身之父的人,都是以同样罪孽自绝于人类社会。不管怎样,前者为后者的行为做好准备,在一定程度上宣告后者的行为,并且使之合情合理。他提高声音又说道:“先生们,如果我说坐在被告席上的这个人,跟这个法庭明天要审判的弑父案同样罪不可赦,我确信你们不会认为我的想法大胆得过分了。他也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说到这里,检察官擦了擦汗水泛光的脸。最后他说,他的职责履行起来很痛苦,但是坚决恪尽职守。他断言我不承认这个社会的基本准则,也就跟社会毫无瓜葛了,我不懂得人心的起码反应,更不可能求助于人心。“我向你们要求这个人的首级,”检察官说道,“而我怀着轻松的心情,向你们提出这个要求。因为这种职业生涯,我从事已久,如果说也时而要求处死罪犯的话,那么今天非同以往,我感到这种艰难的职责获取了报偿,得以平衡,并受到双重启迪:一方面意识到要遵从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圣命令;另一方面,面对一张除了残暴什么也看不出来的面孔,我感到深恶痛绝。”
检察官重又坐下,全场肃静了好半天。我又闷热又惊愕,正自昏头涨脑。这时,庭长轻咳了两声,语调非常低沉地问我,是否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我是很想说几句,站起身来,一开口就没头没脑,说我不是有意要打死那个阿拉伯人。庭长回答说,这是一种表述,可是到现在他也抓不住为我辩护的要领,因此在听取我的律师陈述之前,最好先听听我来说明我的行为的动机。我说得很快,有点语无伦次,并且意识到自己挺出丑,我说当时的行为是阳光引起的。大厅里有人笑起来。我的律师耸了耸肩膀,庭长随即就让他发言了。可是,他却声称时间已晚,而他要讲好几小时,请求推迟到下午。法庭同意了他的请求。
下午,大电扇还一直搅动着大厅里浊重的空气,而陪审员手上的五颜六色的小扇子,则全朝一个方向摇动。我的律师的辩护词,在我听来似乎永远也讲不完。不过,有一段时间,我听他讲了,只因他说:“不错,我杀了人。”接着,他继续以这种口气,每当说到我时,就总讲“我”如何如何。我感到非常奇怪,便朝一名法警俯过身去,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让我别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解释说:“所有辩护律师都这样做。”可是我想,这又是力图把我排除在案件之外,把我压缩成零,在一定意义上取而代之。不过,现在想来,当时我离开那座审判大厅已经很远了。况且,我觉得我的律师未免滑稽可笑。他为挑衅的行为辩护,很快就讲过去,然后也大谈起我的灵魂。但是,他给我的感觉,远不如检察官那么能言善辩。“我也同样,”他说道,“仔细观察了这颗灵魂,然而跟检察院的这位杰出代表截然相反,我却有所发现,可以说我读到了一部翻开的书。”他从中看出我为人正派,按时上班,工作任劳任怨,忠于聘用我的公司,受到所有人的喜爱,而且同情别人的苦难。在他看来,我是一个模范儿子,尽心尽力长期赡养自己的母亲。最后,我把老母亲送进养老院,希望她能过上我的经济条件达不到的舒服生活。“先生们,我实在奇怪,”他又说道,“竟然围绕着这家养老院大做文章。因为归根到底,如果必须证明这类机构的功能与重大价值,那只需指出正是国家本身予以资助的。”他独独不提葬礼的事,我就感到这是他辩护词的一个缺失。所有这些长篇大论,所有这些时日,这样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地谈论我的灵魂,让我产生一种印象:一切都变成我看着眩晕的无色无臭的水流。
到头来,我只记得,在我的律师继续发言的时候,一个卖冰的小贩所吹的喇叭声,穿过法院的一个个厅室,从大街一直传到我的耳畔,引起如潮的回忆涌入我的脑海:在一种不再属于我的生活中,我曾经找到我那些极其可怜、极难忘怀的欢乐,诸如夏天的气味、我喜爱的街区、黄昏时分的某种天色、玛丽的欢笑和衣裙。于是,我在这里所做的无用功,便从心头涌上来,堵住我的喉咙,我只盼望尽快结束,以便回到牢房睡大觉。因此,我的律师最后高声呼吁,我都没有怎么听见:他说一个诚实的劳动者因一时糊涂而失足,陪审员先生们不会不给他留一条活路,他请求考虑减刑的情节,说我已经背负着这桩罪过,要悔恨终身,这是对我最可靠的惩罚。法庭宣布休庭。我的律师坐下来,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可是,他的同人都纷纷走过来,同他握手。我听见他们说:“真精彩,亲爱的。”其中一位甚至拉我做证:“嗯,怎么样?”他对我说。我表示赞同,不过,我的恭维言不由衷,只因我实在太累了。
这工夫,外面天色渐晚,也不那么炎热了。我听见街上传来的一些声响,就能推断出薄暮的温馨。我们所有人,都在那里等待。而我们一起所等待的事,仅仅涉及我一人。我再次扫视了审判庭。一切如旧,跟头一天相同。我又同那个身穿灰色外衣的记者,以及那位自动木偶女人的目光相遇。这让我想到在审案过程中,自始至终我没有用目光寻找玛丽。我并不是把她忘记了,只是事情应付不过来。我瞧见她坐在塞莱斯特和雷蒙中间。她向我打了个小手势,仿佛表示“总算完了”,我看到她那略显不安的脸上挂着笑容。但是,我感到自己的心扉已关闭,甚至未能回应她那微笑。
全体审判人员回来就座。庭长快速地向陪审团念了一系列问题。我听到有“犯有杀人罪”……“预谋犯罪”……“可减轻罪行的情节”。陪审员都出去了,我也被带到一间小屋等待。我的律师前来看我,他的话特别多,跟我说话表现出空前的信心和亲热的态度。他认为整个案件会完事大吉,我坐上几年牢,或者服几年苦役,事情也就了结了。我问他,万一判得太重,是否有机会上诉撤销原判。他回答说不可能。他的策略是辩方不提出结论性的意见,以免引起陪审团的反感。他还向我解释说,不能随随便便不服判决提起上诉。我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接受了他的观点。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如此,那又得无谓耗费多少公文状纸。“不管怎样,”我的律师又对我说道,“上诉的路是通的。但是我确信,一定会从轻判决。”
我们等了很久,估计有三刻钟。终于响起了铃声。我的律师同我分手时说道:“陪审长要宣读对控辩双方辩论的评语。要等宣读判决词的时候,才会让您进去。”一阵开关房门的声响。一些人奔跑着上下楼梯,听不出离我远近。继而,我听见审判庭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宣读了什么。铃声再次响起,隔离室的门已然打开,迎面袭来的是法庭的寂静,一片沉寂,我看到那个年轻记者避开目光时所产生的奇异感觉。我没有朝玛丽那边望去。时间不容许,因为庭长用一种怪异的方式对我说,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我将在广场上被斩首示众。我这才觉得明白了我在所有人脸上所看到的表情。我相信那是一种敬重。法警对我的态度格外和蔼。律师的手按住我的手腕。我再也不想什么了。庭长却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讲。我想了想,随后便答道:“没有。”于是,就把我带出法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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