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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7324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其实真可以说,刚过了夏天,很快又到了夏天。我知道天气乍热,气温升高,我会有新情况发生了。我的案子安排在重罪法庭最后一轮庭审来审理,这一轮庭审将于六月底结束。案子开始公开辩论时,户外骄阳似火。我的律师向我保证说,辩论最多不过两三天。他还补充道:“况且,法庭也得加速审理,因为您的案子不是这轮庭审中最重大的案件。紧接着还要审一桩弑父案。”

早晨七点半钟,就来提我了,由囚车将我押送到法院。两名法警把我带进一个有阴凉感的小房间。我坐在一道房门旁边等待,隔着房门听得见谈话声、呼唤声、挪动椅子的声响,以及一片骚乱嘈杂声,让我联想到街区的节庆:音乐会结束之后,大家一齐动手搬开座椅,大厅里腾出地方好跳舞。法警告诉我,必须等待开庭,一名法警还递给我一支香烟,我谢绝了。过了片刻,他问我“是不是心里胆突突的”。我回答说“不”。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甚至挺感兴趣,要看一看审案的场面,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不错,”另一名法警说道,“但是,看多了也就烦了。”

又过了一会儿,审判庭里响起小铃声。于是法警给我卸下手铐,他们打开房门,把我带上被告席。审判大厅爆满,座无虚席。尽管拉着窗帘,有些地方还是透进了阳光,空气已经很憋闷了。窗户全关上了。我坐下来,法警守在我的两侧。这时候我才看见面前有一排面孔,他们都盯着我:我明白了,他们就是陪审员。但是我说不清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异,当时我只产生一种印象:我上有轨电车,面对一排乘客,所有这些不相识的乘客都窥视新来者,以便看出他身上的可笑之处。现在我深知,当时那种联想十分幼稚,因为这是法庭,他们寻找的不是可笑之处,而是罪行。不过,看起来区别不大,反正我就萌生了这种想法。

大厅门窗紧闭,又坐满了人,我也不免感到有点昏头涨脑。我又扫视一眼法庭,任何面孔也辨认不清。现在想来,我是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些人蜂拥而至,都是来看我的。平时,根本没人注意我这个人。必须动动脑筋我才想明白,我正是这种热闹场面的缘起。我对法警说:“人真多呀!”他回答我说,这是报纸连篇报道的效果;他还指给我看在陪审员下方,聚在一张桌子旁边的一伙人,并且对我说:“他们在那儿呢。”我便问道:“谁呀?”他又重复一遍:“报社的人。”他还认识其中一名记者。这工夫,那名记者看见他了,便朝我们走来。此人已经有一把年纪,样子挺和善,那张脸不时做个怪相。他特别热情地同法警握手。这时我注意到,大家都在相互见面,彼此打招呼,交谈起来,仿佛到了一家俱乐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又相聚,都非常兴奋。我也弄清了自己何以产生这种奇特的感觉:我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有点像个不速之客。然而,那名记者却笑呵呵地跟我说话,对我说他希望我的事都会顺利解决。我向他表示感谢,他还补充道:“告诉您说吧,您这案子,我们还稍微炒作了一下。夏天,是报纸的淡季。只有您这个事件,还有那个弑父案,还能够吸引人。”然后,他指给我看,在他刚离开的那伙人里,一个活像一只肥胖的白鼬、戴着黑边大墨镜的矮个儿的家伙。他告诉我,那人就是巴黎一家报社的特派记者。“不过,他可不是专为您来的。但是,报社既然派他来报道那桩弑父案,就要求他兼顾您的案子。”说到这里,我差一点又要向他表示感谢,可是忽然想到,这样未免显得可笑了。他亲热地向我打个手势,便离开了我们。我们又等待了几分钟。

我的律师身穿律师袍,由许多同人簇拥着到庭了。他朝那些记者走去,同他们握手,一起打趣,说说笑笑,那样子真可谓无拘无束,直到法庭上响起铃声为止。于是,所有人各就各位。我的律师走过来,同我握手,嘱咐我回答问题要简短,不可主动发言,余下的都由他来替我打理。

我听见左侧有人往后挪动椅子的声响,扭头看到一个细瘦高挑的男人,戴着夹鼻眼镜,仔细搂起红色法袍坐下去。他就是检察官。执达员宣布开庭。与此同时,两台大电扇开了,嗡嗡转起来。三位法官,两位身着黑袍,另一位身披红袍,拿着案卷走进法庭,快步走向俯瞰大厅的审判台。身披红袍的法官居中坐到扶手椅上,摘下直筒无边高帽,放到面前,拿手帕拭了拭他那窄窄的秃脑门儿,这才宣布开庭审案。

记者们已经执笔在手了,他们人人都是同样一副冷漠的、略带嘲讽的神态。不过,他们当中有一个年轻得多的,身穿灰色法兰绒制服,扎一条蓝色领带,他把笔放在面前,目光凝视着我。从他那张五官不很端正的脸上,我只看见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聚精会神地审视我,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明确的表情。于是,我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我这是自我观照。也许正因为如此,还因为我不懂得审案程序,我就不大理解随后所发生的一切了,譬如什么陪审员抽签,庭长向律师提问,向检察官提问,向陪审团提问(每次提问,陪审员的头都转向审判台),快速宣读起诉书,我倒听出了一些地名和人名,然后再次向律师提问。

这时,庭长说要传唤证人。执达员念了几个人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从刚才还一片模糊的旁听席人群里,我看见一个一个证人站起来,由边门出去,有养老院院长和门房、托马斯·佩雷兹老头儿、雷蒙、马松、萨拉马诺、玛丽。玛丽还微微向我打了个焦虑的小手势。我尚在奇怪怎么没有早些发现他们,忽听又念到最后一个名字。塞莱斯特站起身,我认出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矮小的老太婆,在饭馆里见过。她仍然穿着那件收腰上衣,仍然一副干脆而果断的样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但是,我没有时间细想,庭长就发话了。他说真正的庭辩即将开始,他认为无须要求听众保持安静。他声称自己在这法庭上,就是以不偏不倚的态度,引导一个案件的辩论,并且愿意客观地审查这个案件。陪审团将按照正义的精神做出判决,不管怎样,哪怕出现极其微小的干扰,他也要休庭静场。

审判大厅里越来越热,我看见旁听的人都用报纸扇风。这就形成持续不断的沙沙的纸张摩擦声响。庭长打了个手势,执达员立刻拿来三把草编的扇子,三位法官接到手便扇起来。

随即开始审问我了。庭长向我发问,语气很平和,甚至让我觉得带着几分亲切感。他还是让我报出姓名身份,我虽然颇为恼火,但是心想,其实这是相当自然的,因为把一个人错当另一个人来审判,那后果就太严重了。接着,庭长开始复述我的供词,每念三句话就问我一声:“是这样吧?”每次我都回答:“是的,庭长先生。”完全按照律师对我的指导。这个过程时间很长,因为庭长复述的内容十分详尽。这段时间自始至终,记者们都在记录。我感觉到那个最年轻的记者,以及那个自动木偶式的矮小女人注视我的目光。有轨电车上一排座的陪审员,脑袋都转向庭长。庭长咳嗽一声,翻阅案卷,摇着扇子转身面朝我。

庭长对我说,现在他要涉及几个问题,表面上看似同我的案子无关,而实际上,很可能关系密切。我明白他又要提起我妈妈,同时感到这事让我烦透了。他问我为什么要把妈妈送到养老院。我回答说,那是因为我没钱雇人看护并服侍她。他又问我这样做是否有损个人感情,我便回答,无论妈妈还是我本人,都不再期待从对方得到什么了,也不期望于任何人,况且我们母子二人都已经习惯了各自的新生活。于是庭长说他无意揪住这一点不放,又问检察官是否还有问题要向我提出来。

检察官朝我半转过身,并不正眼瞧我,声称他得到庭长允许,想要了解,我独自一人回到那泉水边,是否蓄意杀害那个阿拉伯人。我答道:“不是。”“那么,被告为什么带着枪,为什么偏偏又回到那个地点呢?”我回答说那完全是巧合。检察官便阴阳怪气,着重说了一句:“暂时就问这些。”随后的情景有点杂乱,至少给我这种印象。不过,庭长小声同各方商榷之后,宣布休庭,推迟到下午听取证人证词。

没给我时间考虑,就把我带走,押上囚车,送回监狱吃饭。时间安排得很紧,我刚要喘口气,觉得自己累了,就又来人提我了。一切又重新开始,我又回到原来的大厅,又面对原来那些面孔。只有一点不同,大厅里气温要高得多,仿佛发生了奇迹:每位陪审员、检察官、我的律师,以及几名记者,也都人手一把草编扇子。那名年轻的记者和那位矮小的女士仍坐在原位。但是,他们二人没有扇子,仍旧一言不发地注视我。

我擦了一把流得满脸的汗水,直到听见传唤养老院院长上庭做证时,我才对这地点和自身恢复一点意识。有人问他,我妈妈是否抱怨过我,他回答是的,但是他又说,他那里的老人都有点这种怪癖,抱怨自己的亲人。庭长请他说具体点,妈妈是否指责过我把她送进了养老院。院长还是回答说是的,不过这次,他没有补充什么。他回答另一个问题时,说葬礼那天,他对我的平静态度深感意外。庭长又问他所谓平静是什么意思。这时,院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说我不愿意看看妈妈的遗体,我一次也没有哭过,下葬之后马上离去,也没有在墓前默哀。还有一件事令他很惊讶,殡仪馆的一名职工曾对他说过,我不知道妈妈的年纪。一时间,大厅里静下来,庭长问养老院院长,他所讲的是不是我。院长没听明白问题,庭长就对他说:“这是法律规定。”接着,庭长又问检察官,还有没有什么要问证人的,检察官便朗声说道:“噢!没有了,这就足够了。”他的声音极其响亮,朝我瞥来的目光得意扬扬,以致多少年来,我第一次产生了想哭的愚蠢念头,因为我感到我多么受所有这些人的憎恶。

这时,庭长又问陪审团和我的律师是否还有问题,然后听取了养老院门房的证词。同其他所有证人一样,门房做证也重复了同样的程序。他从我面前走过时,瞥了我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他回答了向他提出的问题。他说我不想见妈妈最后一面,说我抽了烟,睡了觉,还喝了牛奶咖啡。这时候,我感到生起某种情绪,逐渐弥漫整个大厅,我第一次领悟到自己是有罪的。庭长要求门房把喝牛奶咖啡和吸烟的情形再讲一遍。检察官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嘲讽的亮光。这时,我的律师问门房,是否同我一起吸烟了。可是,检察官却猛地站起身,激烈反对这个问题:“这里究竟谁是罪犯,而这种方式又多么卑劣;蓄意污蔑案件的证人,贬低证词,但是证词照样不削减其巨大威力!”庭长说反对无效,要求门房回答问题。老人神态窘迫,说道:“我完全清楚,当时不该那么做。可是,我不好拒绝先生递过来的香烟。”最后,庭长问我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我回答说没有,只想说证人是对的。当时的确是我递给他一支香烟。门房于是瞧了瞧我,略显惊讶,又带着几分感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他请我喝的牛奶咖啡。

我的律师闻听此言,立刻得意得大呼小叫,声明陪审员自会做出判断。检察官岂能容得,在我们头顶响起雷鸣般的吼声:“是的,陪审员先生们定会做出判断。他们也会得出结论,一个不相干的人可以请喝牛奶咖啡,但是一个儿子,在生身之母的遗体跟前,就应该谢绝。”门房回到自己的座位。

轮到托马斯·佩雷兹做证时,一名执达员不得不搀扶着,一直把他送到证人席。佩雷兹说,他主要是认识我母亲,只见过我一面,就是在葬礼那天。法官问他那天我的所作所为,他回答说:“各位应该理解,当时我痛不欲生,什么也没有看到。是过分伤心,才顾不上看什么。因为,当时我肝肠寸断,甚至还昏厥过去。因此,我不可能看到先生。”检察官问他,至少是否看到我哭过。佩雷兹回答说没有。于是检察官也同样来了一句:“各位陪审员先生自会做出判断。”我的律师一听便火了,用一种我都觉得颇为夸张的语气问佩雷兹,他是否看见过我没有哭,佩雷兹回答说“没有”,引得哄堂大笑。我的律师撸起一只衣袖,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道:“这就是本案审理的形象:什么都真实,什么也不真实!”检察官板着面孔,拿铅笔连连戳着他案卷上的一个个标题。

庭审暂停五分钟,我的律师趁机对我说,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然后就听见传唤塞莱斯特出庭为辩方做证。辩方,就是我。塞莱斯特不时朝我瞥来一眼,手上不停地卷动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他身穿一套新装,仅仅有几个星期天跟我一起去看赛马时才穿过。但是现在想来,这次他没有戴活领,衬衫的领口只用一个铜纽扣扣住。庭长问他,我是不是他的顾客,他当即回答说:“是呀,而且还是朋友呢。”又问他如何看我这个人,他回答说我是个男子汉;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声称人人都晓得这是什么意思;问他是否注意到我这个人很自闭,而他仅仅承认我从不讲废话。检察官问他我是否总能按时付饭钱。塞莱斯特笑了,明确说:“这是我们之间鸡零狗碎的事。”庭长又问他如何看我所犯的罪行。这时,他双手按住栏杆,看得出来他事先有所准备。他说道:“在我看来,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一件不幸的事,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让人无法辩解。没错!在我看来,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他还要接着讲下去,但是庭长对他说,这样就可以了,并向他表示感谢。然而,他仍站在原地,有点发愣,终于声称还有话要讲。庭长要求他简短。他又重复说,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于是庭长对他说:“对,当然了。而且我们在这里,正是为了审理这类不幸的事。我们感谢您。”于是,塞莱斯特朝我转过身来,就好像他已经尽心尽力,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我觉得他眼睛放光,嘴唇在颤抖,那样子似乎要问我,他还能做些什么。我呢,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表示什么,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拥抱一个男人的愿望。庭长再次请他离开证人席,塞莱斯特这才回到旁听席坐下。在随后的庭审过程中,塞莱斯特一直坐在那里,身子微微往前倾,臂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拿着草帽,专心听所有的发言。玛丽进来了。她戴着帽子,还是那么美丽。不过,我更爱她长发披肩的样子。从我所在的位置,我能看出她那乳房的轻盈,也熟识她那微微鼓起的下嘴唇。她显得非常紧张。庭长开口就问她是从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她说明那是她在我们这家公司工作时期认识的。庭长还要了解她跟我是什么关系。她回答说是我的女友。她回答另一个问题时,说她的确要跟我结婚。正在翻阅一份材料的检察官突然发问,她是什么时候同我发生关系的。她说出了日期。检察官若不经意地指出,他觉得那正是妈妈下葬的第二天。接着,他就以讥讽的口气,说他不愿意追问一种微妙的境况,非常理解玛丽的廉耻,然而(说到这里,他的语调更加严厉),他职责在身,不得不超脱世俗之见。因此,他请求玛丽概述我们发生关系那天的经过。玛丽不肯讲,但是顶不住检察官的逼问,就说那天我们去海滩游了泳,去看了电影,又回到我的家中。检察官说,他看了玛丽在预审中提供的证词之后,便查看了那天电影院放映的影片,随即又说玛丽可以亲口说出那场放映的是什么电影。玛丽声音几乎低沉地,如实说了是费尔南德尔主演的一部影片。她讲完了,全场一时间鸦雀无声。这时,检察官便站起身,神情十分严肃,抬手指向我,以一种让我觉得动了真情的声音,一板一眼沉稳地说道:“各位陪审员先生,此人在自己的母亲下葬的次日,就去下海游泳,开始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还去看滑稽电影寻欢作乐。我不必再对你们说什么了。”检察官坐下了,全场始终鸦雀无声。突然间,玛丽放声大哭,她说事情不是这样的,还有别的情况呢,有人迫使她说了违心的话,她说非常了解我这个人,没有干过任何坏事。这时,执达员在庭长的示意下,将玛丽带走了,庭审继续。

接下来马松出庭做证,几乎没人听了。马松明确说我是个正派人,“甚至要说,是个老实人”。待到萨拉马诺出庭做证,也同样没人注意听了。他回顾说,我对他的狗很好,在回答关于妈妈和关于我的问题时,他说我跟妈妈已无话可说,出于这种缘故,我就把她送进了养老院。“应当理解,”萨拉马诺说道,“应当理解。”然而,似乎谁也不理解。他也被人带下去了。

接着,就轮到雷蒙出庭做证了,他也是最后一名证人。雷蒙向我打了个小手势,他开口就说我是无辜的。但是庭长明确一句:法庭要他讲事实,而不是下判语,请他等着回答问题。法官要他说明他同被害人的关系。雷蒙趁机就说,被害者恨的是他,自从他扇了那家伙姐姐的耳光就恨上他了。庭长却问他,被害者是不是没有理由恨我。雷蒙说我去海滩,完全是一种偶然。于是检察官问他,酿成这个事件的缘起,那封信出自我的手笔,又该如何解释。雷蒙回答说,这也是偶然的。检察官反驳道,在这个事件中,偶然对良心已经犯下累累罪行。他想了解,当雷蒙打他情妇的时候,是不是出于偶然我才没有出面劝阻,是不是出于偶然我才去警察分局为他做证,而我做证时所讲的话显然是纯粹的偏袒,是否也是偶然的呢。最后,他问雷蒙靠什么谋生,雷蒙回答说当“仓库管理员”,检察官立刻向陪审团声明,众所周知,这名证人是个拉皮条的,以色情行当为业,而我正是他的同谋和朋友。这个案件是一个极其卑鄙下流的悲惨事件,更因为有一个道德魔鬼做帮凶而尤其严重。雷蒙想要申辩,我的律师也表示抗议,但是庭长制止他们,要让检察官把话讲完。检察官又说道:“我没有多少话要补充的了。他是您的朋友吗?”他问雷蒙。“对,”雷蒙回答,“是我的好哥们儿。”于是,检察官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瞧了瞧雷蒙,他并没有移开目光。我便回答:“是朋友。”检察官这才转过身去,面对陪审团朗声说道:“正是这个人,在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就过起放荡的生活,无耻到了极点,只为微不足道的原因就杀了人,以便摆平一种伤风败俗的纠纷。”

检察官说罢便坐下了。我的律师早已按捺不住,高举起双臂,袍袖滑落下来,露出上了浆的衬衣的褶皱,他高声嚷道:“究竟控告他埋葬了自己的母亲,还是杀了一个人?”一语引起哄堂大笑。检察官随即又站起来,身披着法袍,宣称这位可敬的辩护律师一定是太天真了,都感受不到这两件事之间有一种深刻的、悲怆的本质关系。他用力高声说道:“是的,我控告这个人怀着一颗罪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这样一声宣判,似乎大大震撼了全场听众。我的律师耸了耸肩膀,擦了擦满额头的汗水。看来他也动摇了,当即我就明白了,我这案子情况不妙。

庭审结束。我走出法庭上囚车的片刻时间,又领略了夏天暮晚的气息和色彩。在我这流动的监狱的幽暗中,我恍若从疲惫的深渊,一一听出我所喜爱的城市在我偶尔开心的时刻所有熟悉的声响。报贩在已经放松的气氛中的叫卖声,街心花园最后一批鸟鸣,兜售三明治的小贩吃喝声,有轨电车在高坡街道拐弯时发出的呻吟,夜幕降临港口之前天空的这种喧闹,所有这些声响,对我重新构成一条盲人路线,是我入狱前所熟识的路线。不错,正是这种时刻,我曾感到开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等待我的总是连梦也不做的轻松睡眠。可是,情况有所变化,我等待第二天到来时,还是回到我的单人牢房。此情此景,正如夏季天空中划出的熟悉的道路,既可通向监狱,也能通向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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