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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请给我一份工作
书名: 喝粥求恋 作者: 寒烈 本章字数: 17853 更新时间: 2023-12-01 09:35:09
周一,远之换上粉蓝色职业套装,驾车到离家五公里远的保税区上班。
远之所在的公司,是一间中型物流公司,虽然比不上UPS或者DHL这样的国际大公司,但在业内也算颇有声名。老板陆郓为人爽朗,待人亲切,几与员工打成一片。据说创业之初,陆郓每天都与手下的送货员一起跑业务,甚至在发生纠纷时,把自己的薪水搭进去赔付客人的损失。
一来二去,公司渐渐坐大,在业内口碑也很好。
远之在地库里停妥车,不太意外地看见老板陆郓的那辆别克君威已经停在了车库里。
陆郓的车,跟陆郓的人很像,讲求的是效率和性价比,并不追求不切实际的豪华昂贵。
远之搭电梯,上到公司所在的楼层,在电梯口打了卡,就看见老板陆郓正在开放式的办公室里打扫卫生。
“陆先生早。”远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放下手里的拎包,转进杂物间,也取出扫帚拖布,与陆郓各据一隅,打扫办公室。
“唉唉唉,远之,放下,让我来!”陆郓在那头扬声说。
“陆先生身体好了?”远之头也没抬地问。
“好了好了,其实就是夏天天太热,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罢了。”陆郓把自己的那一角打扫干净,转而过来帮远之打扫剩余的地方。“挂了两天盐水,好好睡一觉,立刻生龙活虎。”
陆郓停一停手里的活计,举起一条手臂,拗一个大力水手的造型,表示自己已经大好,要远之不必担心。
远之思及上周陆郓砰然昏倒在办公室里制造出的轰动,垂下了眼睫。
陆续有员工来上班,看见陆郓都忍不住关心一下老板。
“陆先生身体没事了吧?”
“陆先生能上班?没多休息两天?”
“老板底子到底是好,没三五天,又仿佛没事人,要是我啊,肯定借机多休息几天。”
陆郓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寸头。
“这次让大家受惊了,晚上我做东,请大家吃饭压惊。”
“老板,谢谢盛小姐了没有?要不是盛小姐当机立断送你去医院,我们说不定还以为你是工作太累睡着了呢。”有人开远之玩笑,“盛小姐,快要求老板答应你三个条件。”
“三个条件算什么?远之,要求加薪最实惠,顶好要求所有人加薪百分之百。”另有人说出自己心声。
远之却什么也没有说,自己进茶水间,按例给老板陆郓泡一杯咖啡,放在他桌上。
陆郓摆脱众伙计的调侃,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见一杯浓香醇厚的摩卡咖啡,伸手便取过来,凑近唇边,才喝了一口,倏忽顿住动作,然后恋恋不舍地在鼻端闻一闻咖啡的浓醇香味,终于还是轻轻放下。
“远之,以后早晨,这杯咖啡就免了罢。”
远之抬眼,看着自己跟随了三年,也暗恋了三年的陆郓。陆郓不好烟酒,只是喜欢喝咖啡,每天早晨一杯浓醇的摩卡黑咖啡,是雷打不动的。
现在,他突然说戒掉咖啡——
陆郓微笑。“我老婆说,一早喝咖啡对胃不好。”
远之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准备下去做自己事。
“远之——”陆郓叫住这个大学一毕业就应聘来当自己秘书的女孩子。
“什么事,陆先生?”远之顿住脚步。
“没有,没什么,只是谢谢你。”陆郓想了想,挥挥手说。
“有事叫我,陆先生。”远之走开。
留下陆郓站在原地,望着远之的背影。刚才有人说,他们派远之做代表,到医院去探望他。以他对远之的了解,远之既然答应了,就绝对会去医院探望他的。
可是,为什么?他在医院里,并没有看到远之?
这样的疑问在陆郓心中盘绕了片刻,旋即散去。
陆郓的家教是,假使女孩子不打算说,那么千万不要追根究底,否则于人于己都十分尴尬。
陆郓把这件事放到了脑后去,将主管召进会议室开会。
所谓物流是指为了满足客户的需要,以最低的成本,通过运输、保管、配送等方式,实现原材料、半成品、成品及相关信息由商品的产地到商品的消费地所进行的计划、实施和管理的全过程,并由此创造企业在竞争中的战略优势。根据这个目标,物流管理要解决的基本问题,简单地说,就是把合适的产品以合适的数量和合适的价格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地点提供给客户。
然而年初开始,油价飞涨,连带交通费用水涨船高,他们做物流这一行当的,吃的就是这碗快捷运输的饭。成本的提高使得效益变得微薄起来。
“老板,再这样下去,我们在客户当中的声誉是好了,可是我们的赚头就微乎其微了。”配送中心主任老郑是个大嗓门的中年人,身材壮实,原来是钢铁厂里的炼钢工人,有一副好身板。可是早些年钢铁厂效益不佳,工人纷纷下岗,他拿了两万块钱,买断了自己十年的工龄,折算下来,一年才只得二千块,说有多不值钱,便有多不值钱。据说他拿了那两万块钱回到家里,妻子听说他就这样断绝了与钢铁厂的关系,成了没有工作的人,气得号啕大哭。一家两夫妻双双失业,有一个还在读小学的儿子,日子可怎样过下去啊?妻子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老郑一个人在冷清的家里挠头皮,的确,日子可怎么过啊?苦闷之余,只能捧着报纸坐在沙发里,有一眼没一眼地看,解解厌气。
忽然便看见报纸角落里小小的招聘广告:聘请年纪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能吃苦耐劳的男性,职位是送货员,底薪八百有提成,交纳三金。并不要求学历。
老郑一看,简直是上天搭救于他,赶紧扔下报纸,骑上破脚踏车,赶了四十多分钟的路,到了面试地点。
面试他的人,便是陆郓。
老郑是迅捷物流除老板陆郓之外的第一个员工,这一干就是八年,从一个小小快递员升到现在的配送中心主任位置,算是极为了解公司的三朝元老了。
陆郓闻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老郑并没有夸大其辞。
公司的用户服务、需求预测、定单处理、配送、存货控制、运输、仓库管理、搬运装卸、采购、包装、情报信息……每一个环节哪怕增加一点成本,汇总到一起,也是很巨大的一笔数目。
“我建议提价。”仓储中心主任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然而远之曾经看见过他亲自扛起一个巨大的杂务箱子,完全不假手他人。
会议室里就提价达成了共识,可是究竟提价多少才合理,既提升了效益,又在客户的心理承受范围里,成了争执的关键。
远之认真地将每一个人的建议记录在案,以方便会后整理汇总给陆郓。
将近中午时候,会议室里已经一片烟雾腾腾,即使中央空调的排风换气功能开着,清新空气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远之已经觉得有些头晕气促。
陆郓似有所觉,敲了敲会议室的大桌。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我叫财务去核算一下成本,再决定提价多少。散会。”
远之趁人不察,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难怪肚子饿,都中午了。时间过得真快。小盛,麻烦你替我一起订一客盒饭。”配送中心主任老郑不同远之客气,朝远之挥了挥手。成间公司都晓得远之最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既便宜又美味的食物了。
“盛小姐,也麻烦替我订一份。”斯文的仓储中心主任也向远之微笑。
“远之——”陆郓一边同远之并肩走出会议室,一边想说也替我订一份,便看见公司的玻璃门被人由外而内地推开,一位明丽女郎走了进来。
陆郓的话音消失在嘴唇间,全副注意力被明丽女子吸引,大步迎了上去。
“淼淼你怎么来了?”陆郓眼角眉梢都是笑,并没有看见他身后,原本同他并肩而行的远之脸上,稍纵即逝的暗淡颜色。
明丽无匹的谢淼扬了扬手里的保温饭盒,朝陆郓微笑。
跟在陆郓身后的远之,认得美丽女郎手里的保温饭盒,德国产真空不锈钢保温饭盒,一共三层,底层盛汤,中间放菜,最上头一层放饭,可以保持温度达八小时之久,价格不菲。与远之在医院走廊上摔碎的那只迪斯尼玻璃内胆保温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我担心你又乱吃东西,所以特意给你做了午餐。”谢淼笑着上前勾起陆郓的手臂,“以后你的午餐就都由我来负责了,看你还乱吃东西不吃!”
“未来老板娘给老板送爱心午餐来了!”公司里毕竟男人多,当即有人吹口哨。
远之在后头,却听得脸上渐渐有一丝苍白。
以前都是远之替陆郓订的午餐,三年来一直如此,可是被谢淼这样一说,倒好象是远之害得陆郓腹泻脱水晕倒似的。
远之仿佛吃了只死苍蝇般,那种不痛快,无处言说。
仓储中心主任艾瑞克上前轻拍了一下远之的肩膀,“我还想喝多一杯星巴克特调爱尔兰咖啡,能麻烦你去替我买一杯吗?”
“我知道了。”远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取过薄薄针织外套连同背包,下楼去,替同事订午饭顺便买咖啡。
远之没有看见艾瑞克若有所思的眼神,也没有看见老郑不以为然地表情,更没有注意到陆郓与女朋友相偕走进会客室里共进午餐的场景,远之只是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下了楼,远之才吁出胸中一口闷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商务大楼,那里,早晚有一天,会再也没有她存在的必要了罢?
以远之的能力,一直留在陆郓身边,做一个秘书,真是屈才。
可是,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准备一杯咖啡,一份可口的餐点,甚至,在他疲劳的时候,默默为他递上一杯温凉恰倒好处的开水,是远之心底里小小的秘密幸福。
远之没打算要求更多。
远之知道陆郓对自己,仅仅是上司于下属的礼貌同关心,并不带有一丝丝男女之间的暧昧。
假使陆郓喜欢远之,一早便喜欢了,不会过了三年,交了女朋友,已经谈及婚嫁,才仿佛被天雷劈中了般,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的是盛远之。
远之心里再明白不过。
远之一早也已经对自己说,假如有一天,她对陆郓的暗暗恋慕,造成了陆郓或者是她自己的困扰,那么,就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也许,这个时候,已经到来。
远之转回头来,去准备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午餐。
保税区是寸土寸金之地,位于保税区的餐馆饭店,基本上,如果味道还过得去,那么价格便多少有些贵了,更不消说那些装潢精美的餐厅,很不实惠。
可是远之有远之的办法。
远之一个人住,有时候晚上下班晚了,懒得自己动手做饭,便会开着车在公司附近寻找一些小店,尝试一下小店厨师的手艺。
保税区里这样的小店,颇有几家,专做盒饭,然后到各家公司门口发放传单,接了订单就将盒饭送到公司里去,特别是冬天时候,生意是极好的。
远之会在小店里叫一份盒饭,细细地品尝,然后总结这家小店同另一家之间的优劣,一一记在心里,以便以后订午餐时,能有所参照。
不想,竟被远之找到一间名叫一日三餐的小馆子。
小馆子里早晨卖蛋饼油条清粥小馄饨,中午晚上卖盒饭,也可堂吃。
小馆子布置得很干净整洁,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就是白色瓷砖墙面,米黄色复合地板,外加四张桌子。
老板与老板娘俱是四十岁年纪的中年人,请了两个小工,便撑起一爿小店来。
远之第一次走进小店的时候,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时间又过了八点,远之出了公司,一看手表,心知她住的小区楼下的便民菜场已经关了门。
远之加班时已略吃过两片全麦饼干,这时已饿得前胸贴住后背,再没有力气回家去自己做饭,就取了车,在雨夜里开车,准备找一间小饭店吃了饭再回家。
车子驶过一条小马路的时候,远之被雨夜里一处明明暗暗闪烁着的小灯箱吸引。掉转车头开进小马路,停在小店门口,一眼看见一日三餐的招牌。
不知恁地,远之的心头便是一暖。
生活可不就是一日三餐这样简单么?
什么膳坊皇宫,不过是噱头,哪里抵得过这夜雨微凉的晚上,小店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远之走进小饭馆,店里颇有几个客人,埋头吃东西,顶多抬头看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并不理会外间挟风带雨走进来什么人。
远之找了角落坐下来,老板娘上前,微笑着递上了菜单。
那菜单已被人翻得旧了,可是仍还干净,并没有什么污渍。
“有什么招牌菜介绍给我么?”远之合上菜单问。
老板娘笑了笑,“今天的材料都用得差不多了,鸡汤面小馄饨倒还是有的,如果小姐想吃饭——”
老板娘回头朝厨房里喊,“老公,你还有什么可以过饭的?”
里头传来闷闷的答复声:“豆角肉丝,鱼香豆腐,苦瓜煎蛋——”
老板娘有些歉意地看着远之,“我老公说东西新鲜才好吃,所以材料尽量都不隔夜,总买得扣克扣的。”
远之点了点头,倒是很欣赏老板的态度。
任何新鲜食材,进过冰箱再出来,便总要逊色一分。
“那给我来一份鱼香豆腐和一碗饭,任意一种汤罢。”远之想尽快填饱肚子回家。
过了没多久,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一小碗番茄蛋花汤端了上来。
那汤盛在一只日式汤碗里,瓷白的汤碗描着天青色的小花,嫩黄色蛋花与红色番茄衬得上头一小撮葱末碧绿生青,十分诱人。
米饭则是杂交稻米,既有东北大米芬芳温暖的香气,又有泰国米晶莹剔透的外形,并不像其他小店里的米,一粒粒硬得似石头般,看起来就很有可口。
而那盘鱼香豆腐更是出乎远之的意料。
那是一盘以西兰花打底,码着一块块圆形金黄色豆腐,浇着好看的透明浇汁的菜。
远之夹起一块豆腐来,放进嘴里,酥脆的外皮里是软糯的日本豆腐,配着浇在上头酸甜微辣的芡汁,一起融化在嘴里,好吃得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来。
远之又吃一口饭,那饭香软中带着些弹性,使人齿颊留香。
看见远之享受的表情,老板娘微笑了起来。
那晚远之将一阵盘鱼香豆腐统统吃光,连上头的芡汁都不放过,拌在饭里,一起祭了自己的五脏庙,连那碗汤也喝得涓滴不剩。
走出小馆子时,老板娘招呼远之,欢迎下次再来。
远之大力点头。
确然美味,以后一定还会再来。
便这样,远之养成了习惯,固定到一日三餐订午饭,有时连晚饭也在一日三餐一并解决。
远之买了三份菠萝鸡柳饭及一份特调爱尔兰咖啡,回到公司里。
公司有一小块员工休息区,如果不外出用餐,一般都会围在员工休息区里,一边吃盒饭一边聊天。
远之走进休息区,将盒饭与咖啡交给老郑与艾瑞克。
饭盒盖子一打开来,一股子菠萝的清香与鸡柳的香味便弥漫开来。
“好香。”老郑耐不得饿,连忙扯开竹筷,大快朵颐。
“麻烦你了,远之。”艾瑞克朝远之笑了笑,也开始吃饭。
远之坐在一角,揭开自己的盒饭,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慢慢吃着,心却不能自主地挂记着会客室里的陆郓。
陆郓因为拉肚子脱水晕倒,才从医院里出来,胃肠尚弱,不知道吃得合不合他的脾胃。
远之抬眼朝会客室方向望了一望,倏忽垂下眼睫,有些自嘲地笑。
又同她有什么干系呢?
从今往后,陆郓的饮食,再同她没有一点点关碍,自有未来老板娘替陆郓料理。
这样想着,嘴里便有一点点苦意蔓延开来。
“远之挑的饭菜最合我老郑的口味,可惜我家郑家宝年纪太小,不然把远直讨回去做儿媳妇。”老郑扒光饭盒里的最后一口饭,喝了一口浓茶,抽出纸巾抹了抹嘴巴,然后摸着肚皮说,“将来不晓得谁有福气,能把远之娶回家去,能挣钱,又会烧饭,更难得是不骄矜傲慢。”
“老郑你现在讲话越来越斯文了,骄矜傲慢都用上了。”有人同老郑开玩笑。
老郑一挑浓眉,“你当我夜大学是白读的么?”
陆郓不拘一格用人才,选了老郑做配送中心主任,老郑总怕辜负了陆郓,这个只得技校文凭的中年人,开始了漫长的再进修。为此考了成人高考,挑了物流管理专业就读。八年过去,大学文凭已经到手。
被老郑这样一搅和,远之心里的那点苦涩散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艾瑞克吃完了饭,喝光最后一口咖啡,连同老郑的那一份空饭盒,一起扔进垃圾桶里去,擦干净手,艾瑞克看了一眼远之,“没看见远之的好的人,肯定都瞎了眼。”
老郑大力点头。
休息区里一片笑闹声,有人嘬哄,干脆艾主任就和远之凑一对得了。
艾瑞克听了,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远之值得更好的。”
远之微笑着望着这一幕,或者,离去以后,会想念这些人罢?
粗犷豪放的老郑,温柔体贴的艾瑞克,还有,那个暗暗喜欢了三年,终于将要将之放下的陆郓。
隔了两天,下班之前,陆郓叫住了远之。
“远之,有时间吗?我有事想同你商量。”陆郓虽然没有露出一点点难色来,可是同陆郓相处三年之久的远之,还是看出了他的为难。
远之点了点头,将背包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走到陆郓跟前去。
“老板,我们下班了,远之,明天见。”陆续有员工下班离去。
陆郓将一份合同交到远之手里,“你看一看。”
远之低下头,草草浏览了一遍合同。
那是一份迅捷与楼上远大公司员工餐厅搭伙的草拟协议。
“谢淼前天来的时候,看见你出去替我们买盒饭,她说我们占用了你的休息时间。原本午饭时间就应该是给你休息的,我们反而要给你添麻烦。”陆郓耙了耙短发,略略有些莫名的烦躁,“我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的。这些年真是麻烦你了,远之。”
远之强迫自己微笑,“没关系,举手之劳。”
陆郓看见远之微笑,只觉得有力也无处可使,最后化成无声的叹息,“谢淼给我提了个建议,楼上的远大公司有员工餐厅,足够我们办公室十来人搭伙,这样你以后就不用在酷暑寒冬天特意跑出去为我们买盒饭了。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
远之看了一眼手里的协议,又看了一眼陆郓,终是微微一笑,将协议交还给陆郓,“陆先生考虑得很周到,替大家解决了中午用餐的难题。”
“那——”陆郓还想说什么,可是看见远之如水般平静的表情,所有的话最终都咽了回去,“请你明天上班来,替我将协议一式两份打印出来。”
“好的,陆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下班了。”远之将草拟的协议捏在手心里,仿佛捏紧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嗯——没事了。”
“再见,陆先生。”再见,陆郓。
远之在心里说。
“再见,远之。”
望着远之走出办公室去的背影,陆郓有刹那冲动,想叫住远之,可是这样的冲动始终抵不过陆郓的理智。
陆郓只是目送远之走了出去。
陆郓认识谢淼,是在大楼的电梯里。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陆郓呆在家中无事,跑来公司加班,谢淼穿着一身飘逸的当季裙子,踩着一双露趾高根鞋跟在他身后走进电梯。
一切仿佛是电影中的场景,那该死的OTIS电梯偏偏选在那一天罢工。
两人被困在一片漆黑的电梯里,空气渐渐燠热稀薄,而电梯维修人员还没有赶到。
谢淼开始低声哭泣,她说她只是心血来潮,想给哥哥一个惊喜,谁知道没有惊喜到哥哥,却惊吓到了她自己。
陆郓叹息,一把将陌生而明丽的女郎搂在怀里,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低声地安抚。
等电梯终于修好,维修工将两人扶出电梯,陆郓和谢淼已经向对方讲述了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求学生涯社会见闻。
楼上远大公司的执行总裁谢焱亲自到楼下来接这个美丽女郎。
高大英俊的谢焱将谢淼护在身边,与陆郓握手,感谢陆郓在意外时刻的镇定安抚,使得他的胞妹没有受到伤害,并约陆郓吃饭,以表达谢意。
那顿饭最终以谢焱因故先行离席,陆郓护送谢淼回住处告终。
明丽的谢淼开始频繁出入,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喜欢上了塌实的陆郓。
而陆郓,也爱上了娇俏明朗的谢淼。
陆谢两家更是乐见其成,两人很快订了婚。
这是一出都市里的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故事,主角是陆郓与谢淼。
远之是他们故事里客串的小角色,给谢淼带来危机意识的小角色。
谢淼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察觉远之对陆郓的好感。
陆郓是一个很容易令女性产生好感的男人。
脚踏实地,沉稳体贴。
谢淼一点都不奇怪远之暗暗喜欢陆郓。
谢淼奇怪的是近水楼台,相处三年,陆郓竟然没有发现他的秘书喜欢他。
谢淼希望陆郓一辈子都不要发现。
谢淼的办法是一点点将远之抽离陆郓的生活,使远之变得可有可无,倘使远之识趣,早晚会自己走开。
而谢淼甚至不用同远之正面交锋。
陆郓几次带她出去吃饭,偶尔不经意提起,这么好吃的地方,是远之介绍的,谢淼决定从陆郓的饮食着手。
她的提议是陆郓的公司到哥哥谢焱公司的员工餐厅搭伙。
陆郓是体恤员工的好上司,果然他立刻答应了。
而陆郓,隐约明白未婚妻不喜欢自己的女秘书,觉得远之太接近他的生活。
有了这样的认识,陆郓便有意识无意识地同远之保持距离。
可是一起相处了三年,陆郓很难真正冷淡地对待远之。
陆郓不是不矛盾的,可是远之看不见他的矛盾。
三天后,远之递了辞呈,理由是想寻求更好的发展。
陆郓没有想到结果是远之的辞职,心里难免有些歉疚。
“我替你保留你的职位,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
远之今次微笑略深。
不,我走了,再不会回来。
远之赔偿了公司一个月的工资,当即离职。
老郑将远之送下楼,目送远之的雪佛兰驶远,才一跺脚,陆郓,但愿你不后悔,放走这样一个好女孩儿。
远之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小小一只纸板箱放在门口的玄关处。
纸板箱里没有太多可留恋的物品,不过是水杯相框小盆栽便签本等一应办公室必备的小物件。
远之觉得这一纸箱物品,如同她对陆郓的感情,于陆郓,完全是可有可无,甚至是累赘,只想一把扫进垃圾桶了事。于她盛远之,盛载了太多关于个人的回忆,扔,舍不得。留——也没有太多意义。
远之想了一想,还是拖过纸板箱,将里头的东西统统倒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杯子是一只膳魔师保温杯,适当加热后,装在里头的饮品可以保持相当长时间的温热状态,装一杯热巧克力或者热茶,是再好不过的。
远之捧着杯子,想起这是第一年进公司的时候,年终陆郓发给她的。
那一年,陆郓仍单身,是公司里女性员工的理想目标,只是陆郓对女同事总是礼貌太多。
一个男人对异性太过礼貌,无非是因为他对她不感兴趣的缘故。
久而久之,迅捷物流公司里的单身女员工逐渐转移了目标。
只得远之一直记得,当陆郓将杯子交给她时,温和地说:“远之,辛苦你了,这个杯子给你,记得多喝温热的东西,保护自己的胃。”
远之现在想来,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暗暗喜欢这个叫陆郓的男人的罢?
远之又拿起相框。相框是巴掌大小三面压克力材质,以铰链连接在一起,是远之进公司第二年的圣诞节联欢上,抽奖所得。远之记得很清楚,所有奖品都是由陆郓亲自购买,并与她一起包装的。
陆郓说东西虽小,可是代表他的一片心意,其实叫总务处一并采购也是可以的,但他想给大家一个小小惊喜。他和远之一同包装礼品,亲手写了小小卡片放在每个礼品盒当中。
总务处购买的是参与奖,所有员工人手一份,卫宝沐浴旅行套装一组。
特等奖是当年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一只,时价五千元。一等奖是掌上电脑一只,时价两千元。二等奖是菲利浦小家电购物券两张,共计八百元,三等奖是综合涮烤两用炉,市价五百。都是叫人心动不已的奖品,气氛因之一时火暴异常。
手机被一个中年快递员得了去,激动得不晓得说什么好,众人起哄叫他晚上联欢结束了请客吃饭。他只是拿着手机反复地看来看去,然后说,新年可以送女儿一件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远之记得自己拿着抽奖得来的相框,望着那热闹的场景,感动非常。
这就是陆郓的好罢。
乐于锦上添花,也乐于雪中送炭。
节后,远之将家人的照片放在相框里,搁在了办公桌上。
礼品盒里,陆郓亲手写的卡片,则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远之的秘密花园里。
远之苦笑,将一应东西又都扫进纸板箱里。
终于还是舍不得扔。
远之换下了身上的职业套装,换上居家衣服,将纸板箱抱进小小储藏室里去,又拿出抹布,开始打扫卫生。
作为单身女郎,远之的房间绝对不是最干净的,有时工作得累了,回来鞋脱袜甩,草草洗一洗脸,刷了牙就上床睡觉,远之是想不到打扫卫生的。只有父母打了招呼,说要来探望,远之才集中精神体力,将房间大肆清扫一番。
等父母走了,便又日渐凌乱,直到双亲再次前来为止。
远之常常想,父亲母亲还是体谅她的,至少从未上门来突击检查,否则真真要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远之的小小两室一厅公寓里,只有厨房间是最干净整洁的,因为要在厨房烧饭做菜,远之不能忍受灶台中心半径两米范围内的任何凌乱。
远之最要好的同学曹露冰说,远之有选择性洁癖。
远之听了哈哈笑,可不是。
等远之将房间大致打扫干净,搜罗出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开柔和洗涤功能,任衣服在滚筒里滚过来又滚过去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敲过了。
远之直起身来,捶了捶后腰。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就进了迅捷物流,一转眼三年过去,自己已经二十五岁,到底不如以前读书的时候,身体那么结实。现在不过是弯着腰趴在地上打扫一上午,腰就已经觉得吃不消了。
远之叹息一声,收拾了抹布拖把扫帚簸箕,统统放到阳台角落里去,转进卫生间洗干净手,进厨房给自己准备午饭。
拉开冰箱的门,远之才想起自己最近没有采买过什么食材,偌大一个冰箱里,统共不过一排八只鸡蛋,一袋真空包装的黄山鲜笋,一颗高山娃娃菜,两根胡萝卜,冻箱里一盒里脊肉丝。
远之笑起来。
竟然浑然忘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好好在家里吃过一顿饭了。
自从那一盅椰青老鸽汤被打翻以后,远之就有些意兴阑珊。
笑过了,远之抽出一张纸巾,抹去眼角一点点泪痕,开始为自己做午饭。
远之虽然追求美食,可是真正要她吃的时候,却并不是顶挑剔的人。
远之始终记得小时候父亲教她背的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还有读书时的语文课文,千人糕。
远之在一边大火灶上坐上一大锅水,点火加热。另一边,胡萝卜同高山娃娃菜用水略浸泡五分钟,清水冲洗干净,切成细丝,放在蔬果盆里沥水,黄山鲜笋开包切出一小块儿来,同样用清水冲洗一下,切成细丝沥水。
等准备妥当了,远之又取出一只小平底锅,搁在另一边的小火灶上,将火头开到最大,加热,等锅烧热了,才放进一汤匙葵花子油,匀了匀油锅,磕开一只鸡蛋下去。
鸡蛋在平底锅中滋啦滋啦响着,未几一面已经煎得凝固金黄,远之握住平底锅的锅柄,前后摇了摇,确定鸡蛋没有粘底,手腕微一用力,平底锅小幅度地一动,鸡蛋已经在锅内翻了一面,继续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即使开着强力脱排油烟功能,空气里头能闻到一丝煎荷包蛋的香味儿。
将煎好的形状完美金黄诱人的荷包蛋盛盘,远之又在平底锅里略加了一点点由,把沥好水的素三丝倒进锅里大火翻炒片刻,等菜微微炒得软了,倒进一点点水,加盖少炖片刻。
这时水锅已经烧开,远之从橱里取出一卷龙须面来,估摸着大约一百克的样子,下到锅里。
龙须面熟得极快,水开了再点两次凉水就取了出来,盛在一只日式大面碗里,开水里加一点前次烧梅干菜炖肉时多下来的猪油,切一点葱末儿,撒在上头。
炒素三鲜这时也炖好了,开盖放少许盐与菌菇大骨粉,翻炒一下,出锅,浇在面上头,再将荷包蛋码上。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素什锦荷包蛋面就算做好了。
远之端着面,来到客厅,放在茶几上,顺手开了电视,打算一边看新闻,一边吃饭。
就在此时,门铃响了起来。
远之忙里偷闲,起身开门之前,吸了一口面条。
站在门前,远之暗忖,这个时间,会是谁?
远之的父母与同时代的家长相比,开明许多,并不强求子女一定按照自己替他们规划的前程一路走下去。当年远之大学毕业,打算在外赁屋而居的时候,远之爸爸同远之妈妈商量了一夜,终于没有为难女儿,等女儿找到了工作,便替员之就近买了这套小小两室一厅的公寓。三年下来,远之妈妈常常对远之说,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你看现在的房价,简直贵得离谱。
等远之独立了,远之爸爸与妈妈也甚少上来突击检查,他们尊重女儿的隐私,并不因为房子是由他们出资购买,是他们与远之的联名财产,就擅自跑到远之的公寓里,查看是否有不名誉的痕迹。他们相信远之的自制能力与判断是非的能力。
远之辞职一事,还没有同家人打过招呼,父母尚不知情。
既然不知情,便不会在正常的工作时间跑上来。
那么——难道——?
远之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颀长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有六英尺一英寸的身高,微微长及颈背的头发,高洁饱满的额头,一双浓长飞扬的眉毛与深赫色清澈的眼,棱角分明的刀条脸,厚薄适中的嘴唇,微微抿着,只穿简单湖水蓝棉麻混纺布衬衫同一条经典款牛仔裤,搭配帆布跑鞋,英俊得叫人窒息,仿佛是杂志里的模特走了出来。
男子同远之有相似的眉眼,只是搁在他身上,是教人窒息的英俊,搁在远之身上,却仅仅是温和的清秀。
不得不赞叹上帝造物的神奇,相似的五官,组合到一处,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看见来人,远之的心里,竟没有太多意外,只侧了侧身,放来人进门。
男子走进屋里,轻车熟路自鞋柜里取出拖鞋换上,吸了吸鼻尖。
“别说,让我猜。”男自伸出右手食指,抵在远之鼻尖前头,“荷包蛋……炒什锦——面。”
远之笑了起来,拍开双胞胎哥哥的手,“盛远志,你怎么上来了?”
远志同远之,是相隔仅仅十五分钟出生的同卵龙凤双胞胎。
当年出生,曾轰动一时。
盛家并没有双胞胎的遗传,远之外婆家也没有,这是两家第一对双胞胎,怎不教人欢喜?
远之同哥哥远志小时候面貌上有九分相似,穿上一样的小衣服,往往分不出男女长幼,带出去,不知道多风光。直到上了幼儿园,懂得男女有别,男孩子要上男厕所,女孩子要上女厕所,男生穿女生的衣服要被嘲笑……如此种种,远之远志再不肯穿一样的衣服,再大一些,同样的眉目,可是,渐渐区分了男女的不同。远志深刻飞扬,远之温煦隽秀。
两兄妹之间有一线若有似无的心灵感应,只是时灵时不灵,并不是每一次都灵验。
远志指了指茶几上的面条儿,“你先吃饭,我自己会得招待自己。”
远之点了点头,面坨了,的确顶顶难吃。
远之坐回沙发里,一边吃面,一边看新闻。
盛远志不同妹妹客气,自己跑进厨房间里去,拉开冰箱的门,不算意外地发现几乎空空如也,再打开橱柜的门,总算发现速溶咖啡。
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盛远志回到客厅里。
远之的一碗面已经吃得七七八八,正在小口小口喝面汤。
远志啜了一口咖啡,然后将威治伍德骨瓷金边描花咖啡杯轻轻放在茶几上,“说罢,为什么辞职?”
“你怎么知道我辞职了?”远之瞥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哥哥。
“我这几天心神不宁,想着找你出来吃顿饭,电话拨到你公司去,接线员说你已经辞职,我猜你肯定在家里,所以就上来了。”远志也不同远之猜谜,直接公布答案。
“骚歹死奈!”远之点头,原来如此。
盛远志有戳远之额头的冲动,奈何隔得远了点儿,只能作罢。
“还不说?!”远志逼供。
“说?说什么?”远之看了一眼逐渐撇去英俊大帅哥外衣,暴露出盛家年轻霸王真面目的兄长,赶紧点头,“我说!我说!”
盛远志这才收敛了张扬的气场,和颜悦色地又喝了口咖啡。
啧啧,收放自如啊。远之暗想。可是不敢捋虎须,只得老实交代。
“我想换换环境。”
“……”盛大帅哥瞪了妹妹盛远之一眼。
“……”远之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就这样?”盛远志又想戳妹妹的额角了。
“就这样!”远之很坚定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既然这样——”盛远志见妹妹一口咬定,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只是以手指轻轻敲了敲茶几的玻璃桌面,“干脆回家来帮助我罢。”
远之才喝到嘴里的一口面汤,被这句话惊得几乎全部喷出来,总算远之领会得如果得罪了盛远志的结果,所以勉强将嘴里的面汤唏喱呼噜全咽了下去,在沙发背上踅摸纸巾抽出来抹干净嘴,才咳嗽着求证,“盛远志,你说什么?”
“你耳背是不是?我叫你回来帮我。”盛远志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远之嘿嘿笑,“哥——”
远之才不想回去当太子女,有哥哥在家当太子爷就够了。
“哥什么哥!”盛远志好看的眼又瞪向远之,“叫你回你就回!”
“我只是还想再在外头历练历练,证明自己不靠父母庇荫,也能有所成就。”
“你的成就就是给姓陆的当三年秘书,始终没有升职,薪水也不过一年加两百块?”身为远之的哥哥,盛远志怎么会不知道妹妹的那点心思?不戳破远之,只是希望给妹妹保留那最后一点点期望,不至于伤心到极至。
可是陆谢两家联姻,在城中不是秘密。
远之闻言苦笑,“所以我辞了职,打算休息两天,然后找新工作。”
远志叹息,坐到妹妹身边,一把搂过远之,将远之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也不逼你,你还想在外头‘历练’,也由得你,可是下一次,下一次你如果再辞职了,就要回家帮我。”
远之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滴落,滴在盛远志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一层布料,印在他的皮肤上,那么热,那么凉。
远之的休息两天,是个虚词,这个“两天”,由初夏的暑意蒸腾,渐渐走到了盛夏的酷热难当。
其间远之的双亲由儿子处得知女儿辞职待业在家,便打了电话,召唤女儿回家小住一段时间。
远之架不住妈妈的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便搬回家中小住。
住了没几天,远之同母亲已经争执过三五七次。
远之已经习惯,回家鞋脱袜甩,扔在一边,积攒一周,统统掼进洗衣机里去,交给机器处理。
可是远之妈妈是老式女子,所谓老式,倒并非委曲求全,事事仰赖丈夫的旧式女人,只是即使发达了,远之妈妈仍愿意以勤俭持家,可以用手洗的,便坚决不肯扔进洗衣机里去,务必要人工操作,节省每一滴水,每一度电。
“妈——不用这么辛苦,放到洗衣机里就好了。”远之追在母亲屁股后头,将衣服一件一件抢回来,重新扔进洗衣篮里去。
“你这孩子,内衣内裤外衣外裤要分开来洗的,你不知道吗?深颜色同浅颜色衣服要分开来洗的,你不知道吗?针织料子必须要用手洗的,你不知道吗?”远之妈妈瞪了女儿一眼,又将衣服统统抢了回来。
远之真想翻白眼,可是这是母亲。
“妈——洗衣机有消毒水注入口,就是给你消毒衣物用的,这样混在一起洗也不要紧。”
“贴身衣服用消毒水,很刺激皮肤的。”
两母女为了洗衣服的问题,几乎翻脸。
远之爸爸听得两耳流油,索性在两母女为了机洗还是手洗问题叫他出来主持公道前,跑进厨房去了。
远之最后不得不向母亲妥协,因为母亲拿一副孩子大了,不听话了的眼神看她。
再开明的父母,也始终是父母,远之在心里叹息。
盛远志下班回来,看见妹妹一脸的郁闷表情,笑到打跌。
“大学四年,工作三年,你在外头住了七年,妈妈的唠叨工夫,更上层楼,你自己好自为之。”
远之想一想,竟然的确是的。
难为父母竟然真的肯放手让她独自在外七年,只得年节假日回家,也呆不长久,总要约了二三好友跑出去。
隔几天,盛远志取出一本手册给远之。
“什么东西?”远之狐疑地看着兄长,没有接过。
“你看看,有没有兴趣,有兴趣的话,我给你报名。”远志摸摸妹妹的头顶。
长大之后,两兄妹关系再亲密,也不自觉保持距离,远之远志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嬉戏打闹,滚成一团。
远之有时会想,如果永不长大,那该多好?
可是还是日渐长大,早晚有一天,会各自组织家庭。
长大,啧——
远之接过哥哥递过来的手册。
噫?
只看封面,远之已经惊奇不已。
寰球美食之旅。
这是什么?
远之拿眼睛问远志。
远志微笑起来,看见妹妹眼底深处掠过的灿烂明光。
“盛氏餐饮集团赞助的一个美食节目,这周末准备出发,前去拍摄世界各地的美食。”远志十指交叠,顶在下颚处,“这样的节目,虽然已经有了很多,可是不妨碍我们的计划,我们可以由我们的角度去拍摄。我相信这是一次很新奇的体验,可以拓展市场和视野。”
远之几乎毫不犹豫地大力点头,“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知道了。”远志看见远之露出几乎能称之为璀璨的笑容来,心底有一抹无处言说的喜悦,“你可以开始准备行李了。”
回家小住两个星期之后,远之背着一个爱玛仕环保旅行包,随同节目摄制组大部队,踏上了寻找世界美食的旅程。
等远之回来的时候,长夏已经过去,秋天已经来临。
盛家爸爸妈妈哥哥一起来接远之的飞机。
看见晒得皮肤黝黑,明显消瘦许多的远之,远之妈妈几乎流下泪来。
这孩子,怎么总是走最辛苦的那条路?
大学考到外地去,毕业就自己搬出去独立,失恋了也不言语,就这样跑到天涯海角。
一家人驱车到一间小小的粤菜馆吃饭,为远之接风洗尘。
粤菜馆的大师傅特地出来同远志打招呼。
远志同那身量壮实的中年人捶胸拍背,十分熟络。
“……而家生意几好……系啊系啊……”大师傅讲一口广东话,难为远之竟然能听懂七七八八,“……打算开分店咯……”
远志同大师傅叙完旧,坐回位子上,“那是盛记海鲜的前总厨,后来自己出来创业,现在已经要开分店了。”
远之点点头,盛家做的是餐饮生意,好的厨师是可以带来长期效益的资产,厨师跳槽,往往会造成客人的流失,所以名声在外的酒店餐厅,一般都会以提薪来挽留大厨。
哥哥以前的总厨不单是跳槽这样简单,竟然还自己做了老板,生意看起来非常好,又同哥哥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远之不是不佩服的。
总听说同行相轻,可是哥哥并不打压离职员工,非但不打压,还相处甚欢。
吃过饭,一家人回家。
远之放下行李,少适梳洗,从浴室出来,不意外双亲同兄长都在外间起居室里等她。
“远之有什么打算?”远之爸爸问。
盛爸爸是一个很严肃的人,苟于言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是却是个很体贴的男人。盛妈妈就是被这个不苟言笑却体贴入微的男人所感动,最后嫁给了他的。
盛爸爸一般很少开口,可是一但他开口,就表明了他的立场的不可动摇性。
“我打算找一份新的工作,学以致用。”远之对家人说。
盛爸爸点了点头,“也好。可是——如果新工作再辞职了,就回家来帮忙罢。你的好手艺,荒废了可惜。”
远之颌首,表示同意。
盛家,具体来说,是指盛爸爸和盛妈妈,开了一家盛记私房菜馆,是城中少数几家有着悠久历史的私房菜馆,连外国使节都曾经慕名而来,可想而知,盛记私房菜多么名声在外了。
远之从小就是看着父母在厨房里,挑选食材,清洗切件,起锅下油,煎炒烹炸蒸炖煮长大的……那时远之对厨房里的一切格外好奇,总跟在父母身后团团转,哪怕能拿一颗白菜给她洗,她都是高兴的。
远之这样的兴趣,维持到高中二年级,一个男生的无心之语:“盛远之你身上怎么总是一股子油烟味儿啊?”
旁边的同学哄堂大笑起来,“程宏你刚转来不晓得,她家里开馆子的,当然总一股子油烟味儿啦。”
远之当日羞窘得脸上几乎滴出血来。
那之后,远之便渐渐不再出入父母的厨房,由父母处学来的好手艺,虽然没有荒废,可是也很少拿来展示了。
程宏。
远之心里微微一动。
一些事浮了上来,冒个泡,随即又沉了下去。
“就这么说定了。”远之爸爸拍了拍手,表示散会。
一锤定音,并不知道许多事就此改变。
远之休息过一夜,次日醒来,开始寻找工作。
摊开报纸,招聘广告一栏,密密麻麻,可是,却没有几个远之属意的职位。
远之大学时,读的是档案管理专业,后来又业余进修了办公自动化管理,毕业应聘进了陆郓的公司,也算水到渠成。
当时正好陆郓的第一任秘书,在跟随他创业五年后,终于觅到良人,再不恋栈职位,挥一挥衣袖,回家洗手做羹汤去了。
远之听说那是一个极精明能干的女强人,陆郓有时候同大客户谈生意,喝酒猜拳,都是她替陆郓上阵,有千杯不倒的酒量,足以教那些男人都自愧弗如。
就是那样一个泼辣到让男人望而却步的女子,说结婚便结婚去了,教陆郓好一阵手忙脚乱,恰好远之上门来应聘,陆郓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毫不犹豫地录取了远之。
远之犹记得自己第一天上班,便是将大宗合同报表分类归档。
远之当时不明白,何以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能将一间办公室破坏得仿佛震后余生?等远之同陆郓相处得时间久了,远之才明白,原来破坏一间办公室的整洁,是何等简单容易的事。
送到陆郓手里的报表资料,他看过了,便随手一放,等另一份送来了,仍是阅毕随手一堆,等三五份文件堆在一边,想要找的时候,便在一堆纸张里挖地三尺般地寻找。
如是几次,远之已经知道,交到陆郓手里的文件报表,在他看完一份之后,一定要收回到自己手边,再将另一份送上去,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是总好过不停地整理那间办公室。
现在想来——远之拿起笔勾出自己有兴趣的招聘广告,打算寄简历过去——不知道是谁接替了自己的工作,继续为陆郓做牛做马。
远之的心情虽然已经调适过来,可是始终不希望出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场面,所以特意避开了位于保税区的招聘单位,而将目标锁定在金融区。
远之自己写简历,用老式的派克金笔,蓝黑色墨水,干净的信笺纸,白色标准信封。
远之做这些事的时候,心平气和,意态从容,并不介意为此花去半日功夫。
许多人觉得时间宝贵,宁可将简历打印出来,贴足邮资,满世界撒网。
可是远之总觉得亲笔写应聘信,是对未来上司最起码的尊重,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坐下来,完成一件事。
当然,远之也不排除有老板完全不看手书,直接将她的应聘信扔进垃圾箱里的可能性。
然则,一个连最起码的,看完一封手写应聘信的耐心都没有的上司,远之也不打算为之浪费自己的时间。
看,远之有远之的骄傲,有时候不是不吃亏的。
隔了几日,远之寄出去的应聘信有了回音,三家公司里,有两家给了远之参加面试的通知。
远之去参加面试当天,哥哥盛远志竟然开了车送远之前去。
远之看见远志的宝马车,啼笑皆非。
如果有人看见盛远之由宝马车接送,谁还会相信她认真打算做一份朝九晚五月入两千的工?
远志英俊的脸上露出足以教女性为之尖叫的笑容来,也不同妹妹多说什么。远志有自己的小算盘。假如远之应聘不成,他就可以直接拐远之到公司里上班。
“我自己开车过去。”远之坚持。
远志与妹妹对视良久,只好妥协。
远之仍开了自己小小绿色雪佛兰Spark前去应聘。
车子驶进金融区商务大厦地下停车库,远之看见许多名车,微微一笑。
远之上了楼,来到自己应聘公司所在的楼层,才意识到竞争的激烈。
一个秘书文员的职位,竟然有如此多的应聘者,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学历高,比她经验丰富的大有人在,远之陷在一群人当中,并不算最最出色的一个。
好在远之心态平和,并不十分紧张。
经历过了陆郓那战场一般的办公室,远之早已学会镇定自若,不动如山。
只是——远之朝自己苦笑,还没有学会看开。
否则,不会辞职。
“……听说这个职位已经内定。”有人在不远处切切私语。
飘进远之耳朵里,远之只做没有听见。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听而不闻的定力。
“内定给了谁?”
“听说是谢氏的二小姐——”
谢氏?远之挑眉,城中有几个谢氏?
等叫到远之的名字,远之拎了自己的手袋走进办公室里去。
面试官是一位年约四十岁的精干女性,胸卡上写着人事经理米雪儿?谢,仿佛有力地印证了外间的传言。
“盛远之?”谢女士拿起手写简历,对照上头的照片与远之本人。
远之的照片是身份证照,素面朝天,笑不露齿,毫无特色。
远之点头,“是我。”
谢女士再次看了看履历上的隽秀字迹,又看看了远之,据说字如其人,盛远之的字倒真同她的人一般,干净清秀,不拖泥带水。
谢女士按例问了远之几个诸如“你对公司有什么样的期许?”,“对薪水有需什么样的要求?”,“你能给公司带来什么?”的问题。
“……”远之不会夸夸其谈,想了想,还是言简意赅地予以回答。
远之从谢女士的面上,看不出她对自己的回答满意不满意。
“好了,谢谢你,盛小姐,你可以回去,等我们的通知。”谢女士最后说。
“谢谢,再见。”远之起身,与谢女士道别。
远之没有看见身后谢女士脸上略微遗憾的表情。这真是一个很干净的女孩子,写得一手好字,亦不张扬,在陆郓的公司做了三年秘书,其实是不错的选择。只可惜——
谢女士将远之的履历表放到左手边不予录取的一堆里。
远之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她走出办公室,下了楼到车库取了车,随后发现自己饿得前心贴肚皮。
远之开了车在金融区了兜了片刻,总算看到一条小马路,仿佛开了许多小饭店餐馆的样子。
远之转进去,下车。
快餐店,面店,饺子馆,老鸭汤馆,韩式烧烤,火锅……
远之忍不住笑起来。
这条小小马路,倒有点卧虎藏龙的味道。
就在远之犹豫,究竟要走进哪一家去的时候,一家开餐店与旁边新装修的店面之间的小巷子里,传来一股熟悉的味道,与低低诅咒声。
远之好奇地望小巷子里瞥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厨师制服的年轻男子,正一边低咒着,一边准备将一锅东西统统倒进后巷的大垃圾桶里去。
闻见那熟悉的味道,远之已经大约知道是怎样一回事儿了。
思及父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教诲,远之忍不住轻声叫:“等一等!”
小巷子里的男人听见声音,倒东西的手一顿,抬起头来。
男人看见一个穿着粉蓝色职业套装的女子,拎着一个咖啡色牛皮手袋站在巷口,背着光。
“倒掉太可惜了,我替你补救一下。”他听见那女声淡淡地说。
“能补救?”他十分狐疑地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手里一锅已经糊掉的饭。
“是,能补救。”女子绕过地上一点点积水,走到他跟前,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不锈钢锅子,露出一小朵微笑来,“只要不是整锅烧成黑炭,总是可以补救的。”
不知恁地,他相信了她脸上的这一朵笑。
远之接过男人手上的锅子,看了看巷子里的那道门。
“哦哦——这边。”男人替远之拉开了门,远之走进去,看见一个巨大崭新的厨房。
“还没有正式开张,我想试试自己的手艺。”男子有些羞赧地挠头。
远之忍了忍,没有忍住,终于还是笑了笑。“每个人的第一次,恐怕都不会太理想。”
说完,远之打开碗橱的门,取出一只干净小碗,装了一碗纯净水,放进锅里,盖上盖子。
在等待的时间里,远之打量厨房,这简直是梦幻厨房,中式的大锅,西式的烤箱,韩式的烤盘,双立人刀具和锅具,菲利浦食物料理机……一个女人梦想中的厨房装备,这里应有尽有。
男子这时候也看清楚了远之,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与这个笑容隽秀温煦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心事。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哥哥妹妹去上学,我却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要上班,可是总是早早起来,为我熬一锅粥,备上午餐肉,酱瓜,松花蛋,替我放在桌上……母亲……走了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吃过属于母亲才能烧出来的味道……我试着回忆她怎样替我熬的粥,烧的饭……可是,始终都不行……”
远之静静聆听,竟然没有打断这个男人的自言自语。
有时候,心事真的,只能说给不相干的人听罢?
男人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才猛然发现远之一直的静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自说自话了。”
远之笑一笑,过去揭开锅盖,果然味道已经散去大半,“有葱或者面包吗?”
“有有有,这里。”男人递给远之一大把葱。
如果不是在陌生人跟前,远之会笑个半死。
取了两根葱,到水龙头下面洗干净,又用纯净水冲了冲,拿出装水的小碗,把葱插进饭锅里,再一次盖上锅盖。
“太神奇了,一碗水就可以把糊味都稀释掉。”男人搓了搓手,很孩子气地说。
“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你这样,镇定从容,然后,烧出属于妈妈味道的美味食物来?”男人眼巴巴地看着远之,仿佛有远之的一句话,他就可以真的做到。
“你请了厨师没有?”远之忍不住问,如果没有请厨师,以他的手艺,他这间店,不必开张,就可以直接关门了。
“还——没。”男人叹息,“我想请的,人家不肯屈尊,愿意来的,我又看不上。”
远之笑了,他倒老实。
远之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是盛远之。”
男人慌忙将自己不算脏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了两下,也伸出手来,“我是谢磊。”
谢?
远之微微蹙眉,可是,心底的那一抹冲动,使得她忽视了自己的直觉,然后与谢磊握手,“请给我一份工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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