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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9790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这年春天,我终于还是逃走了。
那天早晨,我到店铺里去买早茶用的面包,正巧碰到店铺老板跟老婆吵架,用秤砣打伤了她的额角,她跑到大街上,摔倒了。周围满是围观者,人们把女人抬上一架四轮马车,送往医院。我跟在车子后面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伏尔加河边,手里还拿着一个二十戈比的银币。春天的阳光和煦地照着,伏尔加河水涨的很高。
这个世界显得热闹而宽广。对比自己以前过的日子,使我感到自己就像躲在地窖里的小耗子。因此,我决心不再回主人家去,也决心不回库纳维诺区姥姥那里去。
我没有遵守对她的承诺,哪里还有脸去见她。更何况姥爷一定又会对我大加讥讽的。我在河边游荡了两三天,那些好心的码头工人给我吃的,晚上我跟他们一起在码头上睡。后来,其中有一个对我说:
“小伙子,我看你光在这里闲逛也不是事儿呀!你到那条叫‘善良号’的轮船上去碰碰运气,那里正需要一个洗碗的小工。”
我去了,高个儿满脸胡子的食堂管事,顶着一顶没有遮檐的黑绸帽子,用他混沌的双眼,透过镜片上下打量我,细声说:
“一个月两卢布。身份证呢?”
我没有身份证。食堂管事想了想说:
“把你妈找来。”
我跑到姥姥那里去。她同意了我的做法,也劝服了姥爷,到职业局帮我领了居民证,亲自送我上了轮船。
“好,”食堂管事看了我们一眼,说,“跟我来。”
他带我到后舱。那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厨师——穿着白衣白帽,坐在小桌子前饮茶,抽着粗大的纸烟。
食堂管事把我交给他:“洗碗的。”
语罢,立即离开了。厨师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摸着黑胡子,望着管事的后背说:
“贪小便宜,不管什么样的家伙都要……”
他气愤地抬起长着黑色短发的脑袋,瞪着暗色的眼睛,梗着脖子板着脸,大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
我不喜欢这个家伙,虽然他穿着一身白衣,可看上去依旧脏兮兮的:指头上长着毛,大耳朵里也钻出几根长毛。
“我饿了。”我对他说。
他眨了一下眼睛,狰狞的脸立刻变成满脸堆笑的了。厚厚的、晒红了的两腮,一直扯到耳根,露出很大的马牙,胡子柔软地向下垂着,样子变得和一个好脾气的胖妇人无异。
他把杯子里的茶底泼到船外,又重新倒了一杯,找出一个长圆形白面包和一大段香肠拿到我跟前:
“吃吧!有没有爹妈?会不会偷东西?嗯,别担心,这里的人都是小偷,他们会教会你的!”
他说话几乎跟狗吠一样。他那张剃得发青的大肥脸上的笑影倏然消失了,鼻子四周跟网纹一样布满红筋,肿胖的红鼻头挂在胡子上方,下唇重重地不愉快地撇着,嘴角上叼着一支烟卷,冒着青色的烟圈。很明显,他是刚洗过澡——身上发出桦树条和胡椒酒的气味,太阳穴和脖子上直流汗,油光泛泛。
我喝完了茶,他把一卢布纸币塞到我的手里:
“拿去买两条长围裙,不不,等一等,还是我去买!”他把白帽子扶正,摇晃着笨拙的身体,像熊一样一步一蹭地踏着甲板离开了。
夜晚,皎洁的月光慢慢移向轮船左边的草场上空去了。
一条陈旧的棕红色的轮船,烟囱上带着一道白条,轮叶拨开银色的河面,缓慢却不平稳地行驶着。
黑暗的河岸,迎着船身静悄悄地掠过去,长长的影子倒影在水里。岸上,房屋的窗里,透过红艳的灯光,村子里飘来歌声,望得见姑娘们在跳舞。她们那“阿依,柳里”的合唱声,听起来和赞美诗中的“阿利路亚”一般…… 轮船的后面,一条长缆绳拖着一只驳船,船身也涂着棕红色。
驳船甲板上放着铁笼子,里边装着判处流放和苦役的囚徒。船头上,哨兵的枪刺如同烛火一样闪亮。暗蓝色的天空闪耀着繁星的光辉。
驳船上人声死寂,洒满月光。黑漆漆的铁栅栏里,模模糊糊地露出滚圆的灰点——这是囚徒们在眺望伏尔加河。水波荡漾有声,像哭泣,也像窃喜。周围万物都跟教堂一样发出浓烈的油脂香。我看见这条驳船,就想起小时候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想起母亲用严肃的神情把我带到这个幽默而艰难的人生中,带进人间来的外祖母。
一想起外祖母,我便觉得一切厌烦或苦恼的事都远远离去了,都变成了幽默而快乐的事了。人们都变得善良起来,也变得更可爱了。这凄美的夜色,这驳船,都让我不由地感动,眼泪差点落下来。
驳船像一口棺材,在浩淼的河面上,在深夜合适沉思的静寂中,根本就是一件多余的东西。河的两岸不对称的线条,忽高忽低,使人看了非常舒服——我想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益的人。我们轮船上的人,都很特别,我总觉得这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
我们的轮船行驶得很缓慢,赶急的客人都去搭快船了,留下那些没什么要紧事的人,聚集在我们的船上,他们从早到晚,吃呀、喝呀,弄脏了很多的餐具。我的工作就是洗盘子、洗碟子、擦刀叉。从早晨六点钟起,几乎一直到半夜,都忙着干这些活儿。只有在下午两点到六点,晚上十点到午夜,我的工作比较轻松一点——因为这时候,旅客们已经吃完东西休息了,坐着饮茶,喝啤酒还有伏特加。这样,餐室里所有的侍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闲。靠近舱口的桌子旁,厨师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内奇、洗碗工马克西姆、头等舱茶房谢尔盖那些人,都在喝茶。
谢尔盖是个高颧骨、脸脸麻子的驼子,眼睛却是水汪汪的。雅科夫?伊凡内奇露出满口黄牙,笑得好像哭一样,还说着污秽的词语。谢尔盖活像一只青蛙,把大嘴巴扯到耳根,马克西姆睁着一对不知是什么颜色的严肃的眼睛,顶着他们,板着脸一言不发。
“亚细亚人!莫尔德瓦人!”厨师偶尔大声地说。
我不喜欢这些人,臃肿的秃头雅科夫?伊凡内奇总是谈论女人,而且讲得污秽不堪。
那张毫无表情的呆板脸上长满暗青色的斑块。一边脸上镶有一颗长着红毛的黑痣。他用手捻着这些毛,弄的像枚针似的。
每当船上来了举止轻佻的女客人,他就像乞丐一样,唯唯诺诺在旁侍候,说话时又温柔又怜悯,嘴角上冒出肥皂泡一样的吐沫,于是他伸出肮脏的舌尖快速地舔了回去。
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认定刽子手就该是这样脑满肠肥的人:
“要善于让女人动情。”他教谢尔盖跟马克西姆说。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两个,鼓起腮帮,烧红了脸,全神贯注地听他讲。
“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大声叫。他很费劲地站起身来,命令道:
“彼什科夫,来!”
他跑进自己的舱室里,递给我一本皮面精装的小书,接着躺在靠近冷气房墙边的帆布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通心面箱子上,认认真真地念了起来:
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体现了上天的道路畅通无阻,会员们有了这条道路,就能使自己从无耻和恶习中挣脱出来。
斯穆雷燃起烟卷,吐出一口青烟,不高兴地说:
“这帮骆驼!他们写些什么?”
露出左胸,以彰显心地纯洁。
“什么人露出左胸?”
“没说。”
“那一定是说女人的胸部……呸,这帮淫荡的家伙。”
他合上双眼,双手枕在脑后躺着,烟卷叼在嘴角上,微微冒着烟;他用舌尖一拨,一阵猛吸,胸口也跟着呼呼作响,一张大胖脸被烟雾笼罩了。有时我估计他睡着了,就停下来,把这本讨厌的书东翻西瞧。真是一本讨厌的书,让人看了作呕。
突然他用沙哑的嗓子嚷道:
“念呀!”
大师父回答道:你瞧,我的亲爱的兄弟苏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吧?”
“写得是苏韦里扬呀。”
“是吗,真见鬼!下面有诗,你跳过去接着读吧。”
于是我就跳过去读到:
愚昧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你们那柔弱的眼睛,怎能看的分明!就是天神的歌声,你们也不能听到!
“等一下!”斯穆雷说,“这哪里是诗呀?你把书给我。”他气愤极了把厚厚的蓝书翻弄了一会,塞到了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来。”
让我不舒服的是他那口钉着铁皮的黑箱子,里边装有许许多度的书,有《奥马尔喻世故事集》、《炮兵札记》、《塞丹加利爵爷书简》、《论臭虫类害虫之防治方法》,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书。
有些时候,厨师逼我把书全都翻出来,挨个把书名念给他听。他听着我念,便谩骂着说:
“胡说八道,这些混账东西……他们像在打别人耳光,但是为什么要打,却弄不懂。格尔瓦西是如何落到我手里来的,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恩勃拉库伦’……”
都是一些怪词,陌生的名字,让人厌恶地记着,刺激着舌头,每分钟都想反复地念。我想:也许能够从发音中体会出意思来。
舷窗外,河水在不知疲倦地流淌。这时候,跑到后舱去肯定很有意思。那里,在拥挤的货物箱中间,围满了水手和司炉。他们有的与乘客一起打牌,赢乘客的钱;有的唱歌;有的在讲生动的故事。和他们在一起,心里会感到舒服而又顺畅。一边听他们简单明了的谈话,一边望着卡马河岸上那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水退去后草场上留下小池塘一样的水洼。这些水洼好像破碎的镜子,倒映出深蓝色的天空。
我们的轮船离开了陆地向远方驶去。但是在白天疲倦的静寂里,听见从岸上传来的钟楼的敲钟声,就让人联想到那儿有村庄、有居民。河浪上,有一只渔船在漂泊,好比一块大面包。啊,那边的岸上显现出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们在河里嬉戏玩耍。像黄绸带子一样的沙滩上,有一个穿红衬衫的农人独自漫步。远远地,从河中央望去,所有的事物都显得格外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样,既小巧,又精致。
我突然心头涌上一阵冲动,想朝岸上喊几句和善亲切的话,不仅是向岸上,同时也向驳船上。 这条红沉沉的驳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能很长时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条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头,冲破浊流的情形。轮船拖着这条驳船好比拖着一头猪,松弛时索链打在水面上,接着又绷了起来落下许多水点,拉紧船的鼻子。
我很好奇想看看那些跟野兽一样坐在铁栅栏里的人的脸色。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的时候,我跑到驳船的跳板去看。几十个已经没有人样的可怜人儿,从我的身边过,杂乱的重重的脚步,夹杂着镣铐的声音,弯腰屈背地背着很是沉重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但是看来又完完全全跟普通人一样。只是身上的服装和剃成了怪模样的头发有所不同。显然,这些人全是强盗,但是外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强盗行侠仗义的行为。
斯穆雷的样子比任何人都更要像一个强盗,他阴着脸地麻木地看着驳船,嘟囔着说:
“上帝啊,拜托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
“人家都在杀人、打劫,你干吗老是做着饭?”
“我不是做饭,我只煎煎炒炒,做饭的是娘儿们呀!”他说着笑了。停顿了下,又补充说:“人跟人的差别,都在智力上,有的人会聪明一点儿,有的人就不太聪明,还有些人根本就是傻瓜。一个人要想聪明,就要多念书,正经的书虽然好,但是坏的魔道书也是好的,念得越多越好,等把所有的书都念过,才能找到好书。”
他总是提醒我说:
“你念吧!不懂就念七遍,再是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的人,不论是谁,即便是对那个沉默不语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说起话来总那么喋喋不休的,讨厌地撇着嘴,髭须向上翘起,粗声粗气地就像拿石头砸人似地。但是他对我却是个例外:他总也和气而友善地关怀我,不过在关怀中多少含有一种令我恐惧的东西。有时我甚至认为,这厨师也和姥姥的妹妹一样是个半疯子。
有一回,他这样对我说:
“待会儿再读吧……”
然后他合上眼睛,打起呼噜,长时间地躺着。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瘪,一双布满火烫疤的手,好比死人一样交叠放在胸口上,手指轻轻动着,好像正在用一副隐形的编针,编织隐形袜子。
忽然,他又嘀咕起来,好像刚才并没睡着,不过是用鼾声代替了语言,这会儿又用语言代替了鼾声:
“是呀,老天把你变得聪明,你就得靠它去生活!但是老天总是很小气地施舍人一些智慧,并且是不均匀的。假如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但事实却不一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有人压根就不想懂,你看!”
他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故事告诉我听。我难以理解这些故事的含义,感觉乏味极了,枯燥而又干瘪。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道:‘中尉对你讲了些什么?’那兵士老老实实一句不差地报告。当兵的可不能说谎。但是那中尉死死地盯着他,没一会,他把脸转了过去,把脑袋低下去了。嗯……”
厨师冒火了,他吞吐着烟圈,嘀嘀咕咕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可以说的?于是,那中尉就被罚在要塞里禁闭。那中尉的母亲哭嚷道:‘……啊,天哪!’我那时什么都没有学过嘛……”
炎热的夏天,周围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发出水声和轮船外轮旋转的声音。圆形的窗外,河水像一条宽广的丝带,滔滔地流过去。远远望去,岸上有一片草场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树木。当耳朵习惯了一切响声和噪音之后就会觉得周围很安静,即便水手们在船头像痛苦似的嚎叫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参加,什么也不想听,更不想干活,只想远远地躲到一个隐避的地方,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和热香,安逸而又悠闲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淌过。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着。
没有一个舱室的侍役不怕他的,还有那个温顺的、不爱说话的、像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像有点害怕斯穆雷。“嗨,猪猡!”他痛斥那些食堂里的侍役,“到这里来,下贱坯子!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恭敬而又巴结。
他把熬过肉汤的肉给他们吃,询问他们家乡的状况和家里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总也像火熏过似地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是最低下的人,大家都管他们叫雅古特,还挑衅他们: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每次听到了都气得涨红了脸脖子也粗了一圈,向司炉中的一个提高嗓门叫嚷起来:
“你为什么让人家嘲笑你?笨蛋!你扇他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俊俏却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啥时双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高高地举起越过头顶,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想我把你摔死吗?”
他经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厮打起来,但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力气比任何人都大,更何况船长太太经常和他亲切地交谈。她个子高大、肥胖,脸长的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又平整,活像一个男生。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但是却没见过他醉倒过。天刚亮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
然后,一直到夜晚,他一直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了紫褐色,一双黑眼珠子也越来越大了,好像吃惊的模样。每到傍晚十分,他常常坐在在抽水机旁边,穿着一身白衣服。忧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种时候,大家尤其害怕他,但是,我却有点可怜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流浃背,脸颊被炉火熏得火红,停下来搔搔秃头,甩甩手,离开了;或是站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拿它做杂拌儿汤吧。”
“但是客人如果点鱼汤或是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壮着胆子走进他身边。他好半天才把眼神转移到我的身上来:
“有事吗?”
“没有什么。”
“好的……”
只是有一次也在这样的时候,我终于向他发问了:
“你为什么总也让大家感到害怕呢?你其实是个和善的人啊!”
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发脾气。
“我只有对你才和善呀。”
接着,他又着实真诚地补充道:
“不过,也可能是这样,我对每个人都和善,只是不显露出来罢了。这不能给别人看出来,让人瞧出来会吃大亏的。任何人都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就像是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一样……并且,会把你踩倒,去,把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接着说道: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跟你说更多的事儿: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一个笨蛋……你读书吧,书里边包涵了所有重要的知识。书可不是普通的玩意!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喜欢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但是一件讨厌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有钱人,肯定会送你去读书的。一个人没有知识,和一头牛也没什么区别了,不是套上轭架,就是给人宰了吃肉。而它也只能摇摇尾巴而已。”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名子叫《可怕的复仇》,我心里十分满意,但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胡说八道,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抢了过去,跑到船长太太跟前,换了另一本书,不太愉悦地命令我: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本是最好的书……不知道是谁觉得好,她觉得好,可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剃了,看看,怎么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哈哈大笑起来:“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识,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也时不时地发表不满的意见:
“唉,胡编乱造!哪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折的啊!我自己有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恨:
“不知羞耻的家伙,对吧?为了娘们,呸……”
但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时候,他两脚从床上放了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弯着身子,哭了——两行热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在舱板上。他如果孩子似的抽搐着嘟囔着: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又突然他抹了一把脸朝着我喊道: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我念到奥斯达普临死时,叫着“父亲,你听到了没有”的段落,他哭得更厉害,更难过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抽泣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以前可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又如何呢?是啊,这才是英雄呢……”
他从我手里拿过书,仔仔仔细细细地看着,泪水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件大快事!”
以后,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特别喜爱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他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真诚地对我说。但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什么趣味。
一般情况下,我们俩兴趣是不大一致的,我最爱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小史》。但是斯穆雷却不喜欢:
“真是蠢货!汤姆与我有什么干系?我要他做什么?一定还有别的书……”
又一次,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本秘密的禁书,必须三更半夜里躲在地下室读。
他的眼睛都瞪圆了,胡子也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瞎说些什么?”
“不是瞎说。在教堂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并且我以前也看见人家念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
厨师扳着阴沉沉的脸盯着我问:
“谁哭?”
“那个在旁边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听着听着就吓跑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双眼好像在苦思冥想者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又唠叨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当然会有……只不过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而且我的性格又是……嗯,但是,……”
他滔滔不绝地谈了足足有一个钟头。
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念书的习惯,一拿到书就爱不释手。书上所说的东西都轻快幽默,跟现实生活不一样。而现实生活,却愈来愈让人无法容忍了。
斯穆雷更醉心于读书,经常不管我是否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好多的碟子没洗呢?”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果断地让老洗碟工去顶替我干活儿,气得老洗碟工把玻璃杯故意打碎。食堂管事和善地警告我:
“再这么下去,我可就徐允许你在船上做事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藏了几只玻璃杯在装污水和茶根的盆里。当我把污水泼向船栏外时,那些玻璃杯也一同倒进河里去了。
“这是我的错,”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的账上吧。”
餐室里那群侍者,都斜着眼看我,问道我:
“喂,书迷!你是拿哪一行的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餐具弄脏,想着主意多给我添点活儿。因此,我开始觉得再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一天夕阳十分,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两人都喝醉了。妇人含笑地跟所有的人点头打招呼,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本来是发“阿”音的地方都发成了“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才赢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一开心,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用混浊的双眸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朝前走呀,傻婆娘,朝前走呀……”
她们住在了二等舱室旁边,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对面。一会儿妇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谢尔盖就靠在那姑娘旁边坐下,高兴地咧开青蛙嘴。晚上,当我做完事躺在桌子上准备进入梦乡时,谢尔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现在就给你娶个老婆…?一”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抽回来,于是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时候马克西姆也跑了进来,他也喝醉了。他们俩拖着我沿甲板走,走过正在睡觉的旅客旁边,来到自己舱室门前。却不想斯穆雷站在舱室门前,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他两手抓住门框,那姑娘正用拳头敲打他的脊背,用带有醉意的声音叫喊:
“放开手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把我来出来,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碰撞在一起,使劲一推,两个人都撞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大骂道,接着,把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险些儿撞到了他的鼻子,然后他把我一推,大声地叫喊道:
“走开!”
我走到后舱。这是一个阴暗的夜,河面黑漆漆的一片,船尾后泛起两道灰白的水纹,朝望不见的两岸边分流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间慢悠悠地浮动,忽而左,忽而右,透出灯火的红点,什么东西也看不到,在突然出现的河弯处不见踪影了。眼睛看不到这光线了,反而会觉得更黑暗,更难受。厨师跑了过来,坐在我身边,长叹了一口吻,点燃了香烟。
“他们是拖你到那姑娘那里去的吗?不知羞耻的臭家伙!我知道他们怎么使坏来着……”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那姑娘?”他于是破口大骂那女人,接着用阴沉的口吻说:
“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是下流坯子。说起这条船,简直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住过没有?”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特别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丢到船栏外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你总是和这群猪猡呆着一起,会完蛋的,我真是同情你,小狗,我也同情他们。有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喂,狗崽子们,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呢?你们都瞎了吗!你们这些骆驼……”’
轮船长尖声叫了起来,就像要把整个夜幕撕破,拖索在水面上划过。浓重的黑夜中恍惚闪着一盏灯火,标出了码头所在地。又有许多灯火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喃喃低语,“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我同这里的一个司务长相识,叫醉科夫,还有一个当文书的醉我心……我要登岸看看去……”
有几个卡马地方过来的身材健硕的姑娘和女人,用长长的抬架盛着柴火,沿着岸边走了过来。
她们一对接着一对,每个人的肩上都挂着挽带,身子向前倾斜,迈着矫健的脚步,把那些半俄丈长的柴火抬到了锅炉舱前门。
“啊嗨……嗯!”
她们大声喊着,接着就把柴火投进一个黑暗的窟窿里。
当她们抬着柴火走来的时候,水手们就毛手毛脚地摸她们的乳房和大腿,女人们尖声叫唤,向男人吐口水。沿路返回的时候,女人们用空抬架挡着,防止男人们再次动手动脚。
这种情形,在每次航行时我都见到过,已有几十次了。在每个装柴火的码头上,情形都是一样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老人家,在这船上已经工作了好多年,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后会发生点什么,到秋天,到明年,会有什么情况,好像通通都知道,了如指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比码头略微高些的砂崖上,已看得郁郁葱葱的松林。一群女人向山上树林里走去,一边笑着,一边唱着带低音的歌。她们都背着长长的抬架,远远望去好像一队士兵。
我很想哭,但却哭不出来,眼泪在我的胸口沸腾,心里好像油煎一般,很是痛苦。
可能我是怕哭出来太难为情,于是我就去帮水手布利亚欣擦洗甲板。
布利亚欣是个低调的不太引人注意的汉子,整个身子显得畏缩而黯淡,总是藏在角落里,眨巴着一双小眼睛。
“我原本并不姓布利亚欣,而是姓……你不知道,这是因为我母亲过的是淫荡的日子。我还有一个姐姐,也和我母亲一样。唉,她们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命。嗨,朋友,命运对我们就是一只铁锚;你想朝另一方向去……但是……怎么也办不到……”
他拿拖布擦着甲板同时轻言轻语地对我说着:
“你是见过的,他们怎样欺侮女人!就是嘛,一根湿木头烤久了,也一同样会被点燃的!老弟,我看不惯这一切,我厌恶这样的日子!我如果天生是一个女人,我一定要去一个阴暗的深渊里自杀,我向基督起誓!人本来就没有一点儿自由,但偏偏还有人用火烧你!我跟你说吧,那些阉割派教徒,才不是傻瓜呢。你听说过阉人没有?这种人真聪明绝顶,想得干净利落,把一切无关痛痒的事儿一古脑儿抛开,只为上帝一个人服务,一个信念……”
船长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由于甲板上都是水的缘故,她高高地撩起了裙子。她一直都起得很早。她长长的身段,脸是那么刻板,那么纯朴……我真想跟上她,打心底里发出恳求:
“对我说点什么吧!对我说点什么吧!”
轮船渐渐地驶开了码头,渐行渐远。布利亚欣画了一个十字说:
“好,又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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