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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9363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我又回到了城市,住在一幢两层楼的白房子里,它道像是一个用来堆积许许多多死人的大木匣。
房子虽然是新房子,但却有点像患了水肿病而浮肿的病人的样子,又好像一个穷苦的人一夜间成了暴发户,一下子撑胖了。房子靠街,每层楼有八扇窗子,正面每层四个。楼下的窗子对着羊肠的甬道和院子,楼上的窗子可以越过墙头看见洗衣工的小房和脏乱不堪的洼地。在这个城市,没有我所习惯的那种街道。
房子前方有一大片肮脏的洼地,中间有两道极狭窄的土堤。洼地的左边一直延伸到犯人劳改场,周围的邻居都把院子里的脏东西往洼地里倒,底下满满地积着深绿色的脏水。
洼地右边的尽头是一方堆满泥浆的池塘,挥发着令人厌恶的恶臭。
洼地的正中,正对着我们的房子。洼地有一半堆斥着垃圾,还长满了荨麻、野牛蒡和蜜酸蘑。
而另半边是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的花园。园里有一座用不是很好的木板修葺而成的凉亭,油着绿漆。如果拿石头砸到亭子里,那块薄木板毫无疑问地会被砸倒。
这地方百无聊赖,脏得让人难以容忍。
秋天让这一片堆满垃圾和脏泥的洼地变得更加肮脏不堪,跟上面抹了一层油脂似地,脚踏上去就会被粘住。我从没见过这么一块小地方却堆积了这么多的垃圾,尤其是我习惯了旷野和森林的干净,现在对这小城镇的环境,更加不习惯了。面对洼地的是一道陈旧的灰色围墙,中间好像露出一座棕色的小屋。去年冬天我在鞋铺里当伙计时就睡在那屋子里。
它离我那么近,更使我心里感到不舒服,为什么我又不得不到这个地方来过日子呢?
我认识这家的主人,他跟他兄弟两人,原来常到我妈妈那里做客。那位兄弟,嗓子尖得很是可笑,总是喊着:“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长的还和从前一样,哥哥长着鹰钩鼻子,披着头发,面目和气,看起来还算顺眼。兄弟维克托仍然是一张马脸,长满雀斑。他们的母亲(我姥姥的妹妹)脾气很暴烈,喜欢吵闹。哥哥已经有了妻子,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跟白面包一样白白胖胖的,还有一对水灵的大眼睛。
刚去没两天,她就连续说了两次:“我以前送给你母亲一件镶珠边的丝绸斗篷……”
不知为何,我从不相信她会赠送东西给别人,也不敢想象我妈妈会接受她的礼物。
当她再一次对我提起这件礼物的时候,我就有些不嫌烦了:“已经送了,你也不用再显摆个没完没了啦!”
她有些诧异地向后退了一步,生气地说道:“什么,你在和谁说话呢?”
她满脸的红斑气得连成了片,眼珠子也凸起来了好像金鱼一样,喊她的丈夫。
她丈夫手里拿着圆规,耳上别着一支铅笔,闯进厨房里来了。
听完了他妻子的控诉,就对我说:
“你对她或者别的什么人说话,都得用‘您’,否则太没礼貌了!”
接着,有些不高兴地对他妻子说:
“你也犯不着为这些小事来打扰我!”
“什么,小事?如果你亲戚……”
“什么鬼亲戚呀!”他丈夫大声嚷道,然后就走开了。
我了解到姥姥的亲戚居然是这样的人,感到非常失望。
我忽然觉得亲戚之间的关系实在还不如外人和邻里之间呢。不管什么丑事,他们都互相了解,比外人更细致,说起坏话来也更恶毒,打打闹闹更是最常见的事不过了。我很欣赏男主人。他总是十分潇洒地把长发往耳朵后边一甩。见到他的样子,我就联想到那位“好事情”。他的脸上时常挂着满意的微笑,灰色的眼睛亲和可人,鹰钩鼻子旁边长着几条有趣的皱纹。
“你们这些老小孩,别吵了!”他脸上透着和气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对他妻子和母亲说。
婆媳俩每天都吵架。我真难以想象她们如何那么容易地那样快地斗起嘴来!
大清早,她们头发也没梳理,衣服也没穿戴整齐,就像中了邪似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直到坐下来吃午餐、喝午茶和吃晚餐的时候,才能稍微停一会,除此之外,每天总是忙个不停。她们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总要喝到酩酊大醉或累到筋疲力竭了才停下来。午餐时候也争论着饭菜,懒散地拌着嘴,好像随时准备着大战一场。不管婆婆炒什么菜,媳妇总是说:
“我母亲可不是这样做的。”
“不这样烧,那一定不能好吃!”
“不,比这个好吃百倍!”
“那你回到你母亲家去得啦。”
“我但是这里管事儿的呀!”
“哼,那你以为我是谁?”
此时,主人打断她们说:
“好啦,好啦,你们都不小了!还发疯了吗?”
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和可笑:
从厨房到餐厅,要通过这所房子里唯一一间狭小的盥洗室,拿着茶水或饮食到餐厅去,都一定得经过这儿。因而这盥洗室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发生各种滑稽幽默故事的重要场所,时常会引出一些可笑的误会。向盥洗室水槽里加水是我的任务。
我睡在厨房里,靠近正门门廊的门口,又正对着去盥洗室的门。我的脑袋在灶旁边烤得发烫,脚被从门口灌进来的风吹得哆哆嗦嗦,因此每晚睡觉时,我只好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叠在一起,盖在两条腿上。会客厅的墙上挂着两面镜子,几张《田野报》赠送的海报装在银边相框里,一张麻将桌,十二把弯曲的椅子,但屋子里仍显得很空旷的。
一间小会客室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家具,在一两个透明橱窗里摆放着陪嫁的银器和茶具,这里还点缀着三盏大小不一样的灯。没有窗子的寝室里黑乎乎的一片,除了放着一张很大的床之外,还有衣橱和衣箱,挥发着烟叶和红花除虫菊的气味。
这三间房子总是空着,一家人都住在小餐厅里,别别扭扭的!八点钟,喝过早茶,主人弟兄俩马上把桌子搬好,铺开白纸,搁上仪器匣、铅笔、砚台,便面对面坐下着手工作。桌子摇摇晃晃,个头也挺大,占据了大半个屋子;每次主妇跟奶妈从婴儿室里走出来,身子就会碰到桌角,使他们不能正常工作。
“你们别老在这儿打转!”维克托叫喊了起来。
主妇气愤地指责丈夫:
“瓦夏,你叫他别对着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好了嘛。”主人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我身子重,这地方又这么窄……”
“好吧,我们到大厅去好了。”
这个时候,主妇就会大声嚷嚷起来了:“天哪——,哪有人在大厅里工作的?”
在通往盥洗室的门口,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那凶巴巴的被炉火烤红了的脸颊露了出来,她提高了分贝说:
“瓦夏,你看,你在工作,她有了四间屋子还生不下孩子来,真是山里的贵妇人,就那么一点儿小算盘……”
维克托转过头去心怀不轨地讥笑,主人大声叫道:“行啦!”
没想到媳妇会用最凶恶的俏皮话,不失时机地向婆婆开战,随后把身子往椅子上一斜,哼道:“我走,我去死!”
“别打扰我的工作!活见鬼!”主人气得脸通红,狂吼道:“这里变得真是糟糕,还不如疯人院,我如此地卖命,还不都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些,让你们吃饱!噢,老母鸡……”
开始,这种争吵让我感到恐惧,特别是当主妇拿了一把菜刀,躲进盥洗室,把两边的门关上,在里边尖声大喊时,我更是害怕得很。屋子里变得死一般静寂。
后来,主人把两只手伏在门上,弯着腰对我说:“快,往上爬,把上边的天窗打碎了,把门打开!”
我赶忙踏上他的脊背,砸破门上边的窗子。当我弯下身子,主妇就用刀柄猛力地敲我的脑袋——但是,我最终还是弄开了门锁。
主人一边打开门,一边把妻子拖到餐厅去,夺下了餐刀。我坐在厨房里揉着挨了打的脑袋,但快就反应过来,我是白费力气了:
原来那把餐刀钝得可以了,连面包都切不动的,更何况是人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是上不了人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背,只要站在桌子上,就能把玻璃打破了;至于那门锁,大人的胳膊长,打开门要比我方便得多。
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就再不害怕这家人的闹剧了。他们两兄弟参加了教堂里的唱诗班,有的时候他们边工作边轻声地哼着歌曲。
哥哥用的是男中音,一开头唱:
心爱的姑娘送我的戒指,我把它掉进大海里去……
他兄弟用男高音接着唱到:
跟着这戒指儿一道,我人生的幸福也断送了。
从婴儿室里,传出了主妇低沉的声音:“你们精神失常啦?孩子在睡觉……”
又或者是说:“瓦夏,你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再唱姑娘、姑娘的,你想干什么呀?晚祷的钟声就要响了……” ‘
“那咱们就唱教堂里的曲子……”
但是,主妇又叨叨了:“教堂里的歌不是可以随便乱唱的,更何况是在……”她像表演似的用手指了指小门。
“我们一定要换个地方,不然——真是活见鬼!”主人说。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一直没有打张新桌子来替代的打算。这句话,他说了有三年了。
听主人们说道别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鞋店来,那里的某些地方道好像跟这里有些相似。我很明白,主人们都认为自己在这城里是最好的人,只有他们才明白为人处世的定律。他们就依据这些我所不了解的规矩,对所有的人作冷酷的审判。这种审判,引起了我强烈的怨恨和憎恶。破旧迎新,早已变成我的一件乐事了。我的事情很多,还要充当女仆的角色。
每星期三洗刷厨房的地板、洗茶具和别的什么器皿;每星期六冲洗所有住所的地板和两旁的楼梯,同时还要把烧炉子的木材劈好、搬好,洗碗碟,洗菜,跟主妇去市场买东西,然后提着菜篮子,跟在她身后。此外,还得到店铺里、药房里去买东西。我的顶头上司是姥姥的妹妹。这是个爱唠叨,脾气不太好的老太婆,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就起床了,匆匆忙忙地洗一把脸,只穿一件内衣,就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日子、儿子和媳妇。
“上帝!”她把手指聚在一起放在额头上,带着哭腔说,“上帝呀!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只求你让我休息!凭借您的神力,让我得到宁静吧!”
她的哭声把我吵醒了。我偷偷地看着她,心有不安地听她那热诚的祷告。秋天的早晨有淡淡的阳光,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射进厨房里来。在阴湿的冰冷的地板上,一个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她的头巾滑下来,头上露出灰白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脖子和两肩处。头巾就那样时不时地从头上滑下来,她就用左手一次次地猛力地把它拽会原位,嘴里叨叨地咒骂:“嘘,真讨厌!”
她使劲地拍着头,打着肚子和双肩,然后又口中念念有词地说起咒语来:
“上帝,请您替我惩罚我的儿媳妇,把我受到的一切耻辱,都回报到她的身上。还有我的儿子,请您让他睁开双眼,看清楚她,看清楚维克托鲁什卡!上帝,您保佑维克托鲁什卡,把您的恩惠赐给他……”
维克托也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母亲大声的祷告把他弄醒了,他便在半梦半醒中不耐烦地喊道:
“妈,大清早你又开始絮絮叨叨地,真讨厌!”
“好吧,好吧,你睡你的好了!”老太婆奉承地说。然后,她安安静静地摇着身子,忽然又咬牙切齿地嚷起来:“让枪子儿射穿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帝……”
就算我的姥爷,也从未这么恶毒地祷告过。祷告完毕,她叫我起床:
“快起床吧,别睡懒觉,你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睡觉的!把茶水烧好,把木柴搬来!昨晚又没把松明预备好吧?哼!”
我为了少听老婆子吵吵嚷嚷的,快速地干好了全部的事情,可惜要让她满意是没门儿的。她就像冬天的风雪一样,在厨房里刮来刮去,嘴里不是嘟哝,就是吵嚷:
“轻点声,鬼东西!你要是把维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应的,快去店铺里一下……”
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需要备好早茶时吃的的两磅小麦面包和给小主妇买两戈比的小白面包。我把面包买回来时,她们每次都不放心地小心翼翼地检查一番,然后又放在掌心里掂一掂重量,接着开口问道:“没有添头吗?又没有?把嘴张开来!”
然后,好像真发现了证据似的洋洋得意地喊起来。
“你把添头吃了,你瞧,渣子还在牙缝里呢!”
我喜欢做事,特别喜欢打扫屋子里的污垢:洗地板,擦器皿,擦通风窗和门把手。
有几次,我听到女人们在和好的时候说着我:
“是个勤快的小伙子。”
“也挺干净。”
“就是脾气倔强!”
“哎,妈呀,他是谁养大的呀?”
她们这么做纯粹是想培养我对她们的尊重,我却把她们看成笨蛋,不欣赏她们,不愿听她们的话,也不和她们聊天,一步也不肯让的。小主妇明显觉得有些话对我没起到什么作用,所以她越来越频繁地说:
“你可别忘了,是我们把你从贫穷堆里救出来的!我送过你母亲一个丝绸斗篷,还镶了珠子边呢!”
有一回,我对她说:
“您始终对这件斗篷惦念着是不是要我从身上剥张皮来还您呀?”
“上帝呀,这孩子会杀人放火的!”主妇像发了狂般地叫嚷。
杀人放火?——怎么可能?我被吓住了!
她们两个经常向主人打我的“小报告”,主人就严厉地对我说:“小鬼,你要小心点!”
但是某一天,他慢条细理地对他母亲和妻子说:
“你们也太没有同情心了!你们指使他,把他当牛做马。如果换了别的孩子,要么早就溜之大吉,要么就让这活儿给活活累死了……”
这句话把她们气哭了,他的妻子跺着一只脚用力地嚎:
“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你这个蠢驴!你这样说了,让我以后怎么再去指使这孩子呢?我还怀着孕呢!”
他母亲抽泣着说:
“瓦西里,求上帝宽恕你,但是你要仔仔仔细细细地记着我的话——你会把孩子宠坏的!”
当她们懊恼地走开之后,主人严肃地对我说:
“你瞧,小鬼,为你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呀!如果我把你返送回你姥爷那儿,你又得去当孤儿了!”
我实在无法容忍了,就对他说:
“就算捡垃圾也比留在这里强!叫我来当伙计,可你教过我什么吗?每天从早到晚就只有倒脏水的份……”
主人一把撤住我的头发,但是我没感觉疼痛,他盯着我的眼睛,非常诧异地说:
“真够倔的!小伙子,不能这么说话,不行……”
我猜,这回他们一定会赶我走了,但是,第二天,他拿了一捆白纸,还有铅笔、三角板、仪器,跑进厨房里来:
“把刀擦好后,你试着画一画看!”
一张纸上,画着一幢两层楼的正面图,有好多窗户和雕塑作装饰。
“给你圆规!测量好所有的线,在线的两端,各点上一个点,然后用尺照两点摆正,用铅笔画线,先画横的——这一条是水平线,再画竖着的——这条叫纵轴线。好,画画看!”
让我做这种轻松的工作,开始学艺,我心里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我只是带着虔诚而敬畏的心情盯着纸和工具,不知道怎样才好。我马上把手洗干净,静下心来学习。
先在纸上画好一条条的水平线,检查了一下——很满意,但是画多了三条。然后又画好了垂直线,但是一看,我吃了一惊:房子的正面不像样,窗子倒向一边去了,其中一扇吊在墙壁外边的空中,和房子并起来了;门廊有两层楼那么高,墙檐画到屋顶中间,天窗按在了烟囱上。我真恨不得大哭一番,久久地盯着这病入膏肓的奇形怪状的房子,心里想弄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是我弄不明白,便决定靠想象力来修改:
在房子正面所有的房檐和屋脊上点缀了乌鸦、鸽子和麻雀;窗前的地上,画了一些罗圈腿的人——打着伞,但这也不能完全遮掩他一塌糊涂的样子。我又在整个图画上画上一些斜线。就这样把画好了的图样送到师傅那里去。
他轻轻地扬起眉毛,搔搔头皮,阴沉着脸地问:
“这是什么东西?”
“天正在下雨,”我给他解释道,“下雨的时候,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是倾斜的,因为雨是斜着的。还有鸟儿,这些都是飞鸟,正在房檐里躲雨,梅雨时节,它们就是如此。还有这个,这些是人,正往家里跑,有一个女的摔倒了。这里是一个卖水果的……”
“谢谢了!”主人说着,大笑起来,把头趴在桌上,长发在图纸上抹来抹去。然后便说道:“啊呀,真该打烂你的嘴,小畜牲!”
主妇摇着好像大酒桶似地的肚子跑过来,望了一下我的作品,对丈夫道:
“你狠狠心揍他一次吧!”
但是主人心平气和地说:
“没关系,我刚开始学的时候,和你一样……”他在歪歪斜斜的房子正面上用红铅笔作出标记,又把它们再次递给我说:“再去画一次,直到画好为止。”
这次重画,要稍稍好些,但是还是有一扇窗户画到门廊上去。而且整座房子空荡荡的,我不太习惯,所以,我就在里面画了一些小人。窗户旁坐着手摇扇子的太太和吸香烟的男士。其中有一个没有抽烟,张开五个指头,大拇指压在鼻子上,动着其余四个指头逗着别人。大门口立着一个马车夫,地上蹲着一只狗。
“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进?”主人气氛地说。
我说:“这样看上去没有人太孤单。”但我还是毫无例外地被他骂了:
“别乱画!如果你要学习——就脚踏实地地学!你别卖弄你的小聪明。”
当我千辛万苦画好一张像样的正面图时,他特别高兴:
“你瞧,画得不赖,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当我的助手了。”
接着,他给我出了个题目:
“现在,你画一张房屋平面图,屋子怎样布置,门窗开在哪里,家具如何布置,我先不告诉你,你自己去想吧!”
我来到厨房里,冥思苦想,从哪里开头呢?可惜我的绘图艺术才开始,就被迫停下来了。老主妇奔到我面前来,气愤地说:“就你还想画图?”她一边说一边揪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朝桌面撞去,害得我的鼻子、嘴唇都磕破了。
她又把图纸撕得粉碎,把桌面上的绘图工具丢得远远的,然后双手叉在腰上,得意洋洋地嚷道:
“哼,我叫你画!把技术教给外人,还把唯一的亲兄弟赶走,这可不行!”
主人也来了,他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于是,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三个人喊着、骂着、吐口水、大声号哭。最后,在女人们离开后,主人对我说了些话,就算闹剧收场了:“现在,你暂时把这些丢开,不要学了——你已经亲眼看见,都闹成什么样子了!”
我心疼他,他那副没有男人尊严的样子,总是被女人们的大吵大闹弄得不知所措。我老早就知道老太婆不同意我学徒,有意骚扰我。我坐下来画图之前,总要先问过她:
“还有什么事儿吗?”
她就紧锁眉头回答道:
“一会儿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边吓哄去吧……”
没过一会儿,她就派我到哪个地方走一趟,或者,叨叨说:“外边门口台阶上清理了没有?屋子角落里落得都是土,你去打扫干净……”
我跑过去,根本没有土。“你敢跟我犟?”她冲我喊着。
还有一次,她把格瓦斯泼到我的图纸上,她还拿圣像前的灯油泼过我的图纸。她看上去有些返老还童,总是要调皮捣蛋的;同时用幼稚而又蠢笨的方法,掩盖自己的阴谋。
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容易生气的人,这样爱埋怨所有的人和事儿的人。一般来说,人们都喜欢抱怨,但是她抱怨起来异常起劲,跟唱歌儿一样。她爱儿子爱得有些几乎发狂了,这种感觉使我感到又可笑又可怕,我称这种力量叫做疯狂的力量。这样的事也是常常发生的:
她作完晨祷之后,站在炉炕前的踏板上,两个胳臂肘靠在床边,嘴里念念有词:“我的乖儿子,你是上苍加倍的宠爱呀,我亲爱的儿子呀,上帝的轻飘飘的双翅呀!他睡着呢,安心睡吧,孩子,你做一个甜美的梦吧,梦见你的妻子吧!你的新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女儿,是有钱的姑娘呀!愿你的仇人还没出世就死去,让你的好朋友长命百岁,所有的姑娘们都爱慕你,就像一大群母鸭追赶一只公鸭那样。”
我听着这些话有些忍俊不禁。
维克托长相粗笨,生性懒散,简直跟一只布满芝麻的饼似地,满脸的斑点,加上那个大鼻子,显得有些倔强和呆板。有那么几次,母亲的嘟囔声把他从梦中吵醒,他用含含糊糊的口音抱怨道:
“滚开,妈,你怎么老冲着我的脸叨叨……叫人没法活!”有时候,她安安心心走下台阶,满脸微笑地说: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但有些时候她也会一反常态。她在往下蹲的同时,不小心撞在了炉子边,活像把舌头烫到了一样,张着嘴呼哧地喘着粗气,愤恨地说:
“什么?狗东西,你敢叫长辈滚开?唉,你呀,真是我半夜里干的坏事,该诅咒的,是魔鬼把你装进了我的灵魂里,你为什么不在出生前就被毁灭呀!”
她说着最下流的、只有大街上醉鬼才会说的的话,不堪入耳。她不大睡觉,就是睡着也很难安静。
有时候一晚上能从炉炕上爬起来来好多次,扑到我睡觉的长凳子上,把我弄醒。
“怎么回事呀?”我问。
“被弄出声响来。”她用低沉的声音说着,同时双眼盯着黑暗中的一个东西,伸出手来画着十字。“主啊……伊利亚先知啊……女殉教者瓦尔瓦拉……保佑我,不要让我死……”
她用颤抖的手,点亮了蜡烛。在她脸上占据主导地位的大鼻子,因为紧张都肿了起来;咖啡色的眼睛惶恐地眨巴着,以观察被黑暗扭曲了的事物。厨房虽然宽敞,但因为挤满了立橱和箱子,在黑夜中它就显得格外狭窄。
月光静悄悄地洒进厨房,圣像旁长明灯的火苗跳动着,插在墙上的切菜刀如同冰柱似的闪着光,还有架子上的黑煎锅,看上去就跟一张没有眼睛鼻子的脸似地。老太婆动作缓慢,用了好长时间才从炉炕上下来,好像是从岸上爬进水里似的。她没有穿鞋便走到屋角去了。在那里,洗手槽上边挂着一只有耳朵的洗手架,很像一颗砍下来的头颅。旁边摆着一只水桶。她一边吐着气,一边咕嘟咕嘟地喝水。接着,走到窗子前,透过玻璃上的一层透明的冰花,向外边四处打量。
“赦免我吧,上帝,饶恕我吧!”她悄悄地祷告。
有时,蜡烛熄灭了,她跪在地上,委屈地抱怨说:
“谁爱我呀,上帝!谁关心我呀!”
她返回爬上了炉炕,面向烟囱的小门画了一个十字,用手摸了一下,看看风门是否结实。手上染了黑煤,嘴上一个劲儿地骂着。不知什么原因,没过一会她就进入了梦乡,好像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她扯住了。
每当我受到她侮辱的时候,我就会想:幸好姥爷没有娶她这样的妻子——要不然,肯定少不了要挨她骂的!她也准会尝到他臭脾气的苦头。
她虽然经常虐待我,但是那张臃肿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哀伤的神情,眼睛里也时常噙着泪水,那时她颇有道理地说:
“你以为我容易吗?生了孩子,把他们抚养长大成人,能图他们什么呀?给儿女们当老妈子,这就是我应该享的福吗?儿子娶了媳妇,就把自己的母亲扔掉啦,你说,这应该吗?啊?”
“不行。”我照实答道。
“你也这样认为吧?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嘛。”
于是,她不害臊地开始理论起儿媳妇来:
“我和儿媳妇一起去洗浴池,看过她的身材。不知他看中了她哪儿,这种样子的也能叫美人吗?”
一旦谈到男女关系,她的嘴里就不断蹦出秽话来。开始,我听了很不舒服,但是没多久,就不再厌恶了,反而有很大的兴趣去听,而且感到在这些话中,好像隐藏着深痛的道理。
“女人的心里隐瞒着一种迷离的东西,她连上帝也能隐瞒,你看!”她用手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道,“就是由于夏娃的原因,害得世人都要下地狱,你看看!”
她谈起女性的魔力来就没完没了。我觉得她想用这种聊天形式来恐吓谁,特别是“夏娃欺骗了上帝”这句话,在我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这个院子里,还有跟正房极其相似的厢房。
两座房一共有八户人家,四家是军官,第五家是团队的神甫。这儿院子里的住户都是勤务兵、传令兵、洗衣妇、老妈子、厨师,这些人经常到他们那儿串门。每个灶房里,争风吃醋的丑剧时常上演,经常听到打架、谩骂的声音。
那些士兵常跟自己的同事、跟房东家的泥瓦工人打成一片,他们也打女人,院子里充斥着淫乱的行为——年轻热情的青年人压抑不住兽性的饥渴。这种生活无趣透顶,它总是充满狂野的肉欲、强者卑鄙的赞美。
我的主人们在每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时候,总要美滋滋地、卑鄙地讨论一番。老婆子对院子里的任何事都知道,老是起劲地、幸灾乐祸地谈论着。年轻的主妇默默不语,厚重的嘴唇上浮着可怕的微笑,凝听她们的谈话。维克托哈哈大笑。主人紧锁眉头说道:
“妈,别再说了吧……”
“天哪,难道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老婆子抱怨道。
维克托怂恿她说:
“讲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吗?反正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对老太太又讨厌又怜惜,尽可能避免跟她一起相处,如果不幸碰到,当妈的就一定会对儿子抱怨儿媳妇的不是,而且肯定要向儿子要一些钱。他赶紧地拿出一个或三个卢布,或是几个银币放在她的口袋里。
“妈妈,您要钱也没用,并不是我不愿意给您,只是您拿了没处花啊。”
“哪里,我要施舍给乞丐,还要买蜡烛上教堂……”
“得了吧,什么布施叫花子呀!你会把维克托给宠坏的!”
“你不爱你弟弟吗?真是罪过罪过!”
他一甩手,站起来走开了。
维克托老是讽刺他的母亲。他贪吃,什么时候都在叫肚子饿。每到星期天,他母亲做油煎饼,总是用心良苦地拿几块放在罐子里,偷偷地藏在我睡觉的那张床下。然后维克托作完祷告回来,把罐子取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就不能多留点吗,老东西……”
“你快吃吧,千万别让人看见……”
“你这么糊涂,我就是要说出来,告诉他们你如何把油煎饼悄悄藏起来给我,木头!”
有一次,我擅作主张地取出罐子,偷吃了两个油煎饼——维克托把我打了一顿。
他讨厌我,同我厌恶他一样。他经常会捉弄我,每天都要我替他擦两次皮鞋。晚上他入睡前,总会把床板弄开,从板缝里冲我头上吐唾沫。他哥哥常说“母鸡畜牲”,维克托想必是要学他哥哥的模样,也常说一些俗语。但是他们说得都很荒唐,总之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儿。
“妈,向后转!我的袜子在哪儿?”
他经常提一些傻乎乎的问题,为的是把我难倒:“彼什科夫,你回答:为什么写成‘发蓝’,念作‘发懒’?为什么说‘排钟’,不说‘钢管’?为什么说‘树林’,不说‘坟墓’呢?”
我厌恶与他们交谈,我从小就是被姥爷姥姥用生动的有教养的词汇养育出来的。
起初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像“好笑得恐怖”、“想吃到死为止”、“快乐得吓人”这种拼凑组织在一块儿的短语。我想可乐的事怎么会让人感到恐怖呢,高兴的事情也不会吓人,而且人们全部都是要吃东西直到他死的那天为止的。于是,我问他们:
“这么说合适吗?”
他们就用讥笑的语气谩骂道:
“你们看,他但是有学识的先生呀!但摘下你的耳朵来……”但是“摘下耳朵”这几个字我又感到用得不恰当,可以摘下的,应该是花、苹果和核桃。
他们使劲地揪我的耳朵,好像一定要证实耳朵是可以摘下来的,但是这并不能让我心服,于是,我就美滋滋地神采奕奕地说:
“怎么样,摘不下来吧?”
在我的周围,有很多残忍可怕的恶作剧和卑鄙肮脏的行为,它们比起库纳维诺街上那不计其数的“青楼”和“妓女”还要多得多。
在库纳维诺丑陋举止的背后,还能隐约知道有种东西解释着这种举止存在的原因:好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窘生活、负重累累的劳动等等。
但是这里的人都能吃得很饱,生活得也挺不错。说他们在工作,不如说他们每日每时都在虚度光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仅如此这里的一切,还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让人感到憋闷得很好像透不过气来似地。我的生活原本就只能算的上差强人意。每当姥姥来看望我的时候,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她总是从后门进来,跨进厨房对着圣像画一个十字,接着对妹妹鞠一个深深的躬,这鞠躬像千斤重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哎哟,你来啦,阿库林娜。”主人漫不经心地、不带丝毫热情地接待着姥姥。
我很难看出这就是我的姥姥:她的两片嘴唇紧贴着,表现出很拘束的样子,面部的表情与平日里完全不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地。她在门口脏水桶边的长凳上轻轻坐下,就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声不响,恭敬而又温顺地轻声回答妹妹的问题。
这使我感到压抑,我便愤怒地说:
“难道您只能坐在这儿?”
她怜爱地眨眨眼睛,教训我说说:
“你闭嘴,你做不了主!”
“他就是没事儿找事儿,你再打,再骂也无济于事。”老太婆开始抱怨起来。
她常常幸灾乐祸地询问她姐姐:
“怎么样,阿库林娜,还是过着乞讨的日子吗?”
“这有什么……”
“是啊,只要不怕丢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用满脸鄙夷的神情地看着姥姥说。
“听说基督从前也是靠乞讨过日子的……”
“这种话是不清醒的人才会说的,是邪教徒说,你这个老糊涂怎么能当真。基督并不是乞丐,他是上帝的儿子,《圣经》上说:他来到世上,是为了光荣地判决活人和死人的……连死人也是要受审判的,记住吧,我的老姐姐!就是把人化成了灰,也逃不出他的审判……基督一定会惩罚你和瓦西里的不可一世,以前你们富有的时候,我偶尔去恳求你们帮助……”
“那时候我但是尽全力帮助过你,”姥姥心平气和地说,“但是你要明白,上帝却惩罚了我们……”
“这些远远不够呀,不够呀……”
她用她那精神奕奕的嘴巴,把姥姥从头到脚数落讥笑了一遍:我听着她狠毒的话,又难过,又疑惑,姥姥如何忍受得了呢?在这种时候,我总会特别厌恶她。年轻的主妇从屋子里出来,彬彬有礼地向姥姥打着招呼。“请到餐室里来,没关系,请进来吧!”
姨姥姥看着姥姥的背影大声喊道:“把鞋子擦干净,擦干净,乡下佬就是泥巴多!”
主人很热情地招待姥姥:
“啊,智慧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怎么样?卡什林他老人家还好吧?”
姥姥露出了愉悦的微笑。
“你依旧勤勤恳恳地在干活吗?”
“唉,老这么干,像劳改犯一样!”
姥姥同他谈得很热切、很投机,并且又不失长辈应有的气度。谈天中,他再次提及我的母亲:
“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个很好的女子——还真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呀!”
他的女人打断了姥姥,接着说:
“你还记得吗,我送过她一件斗篷,黑绸子镶珠边的?”
“怎么不记得……”
“那件斗篷还是全新的……”
“对啊,”主人鼓鼓囊囊,“什么斗篷、短衬衫,生活啊——可真伤脑筋!”
“你说什么?”她困惑地问他。
“我吗?没说什么……好日子不容易过,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妇不安起来了。后来,她又带姥姥去看刚出生的孩子。我去收拾桌上用过的茶具时,主人细声细语地对我说:
“你的姥姥真是一个好婆婆呀!”
我真心感激他这句话。但当我和姥姥独处的时候,我很心疼地对她说:
“你干吗上这儿来,干吗来呀?你很早就明白他们是些什么人的……”
“唉,彼什科夫,我都明白。”她那非常好看的脸上绽放着和蔼可亲的笑容,望着我答道。这样一来,我却觉得不好意思了。显然,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甚至也清楚我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她小心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看是否有人,接着抱住了我,亲切地说: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可能上这儿来的,我怎么会找他们呢?再说,你姥爷病了,我要照顾他,不能干活了,家里没有钱……还有,我儿子米哈洛把我萨沙赶出来了,但是我还要管他的起居饮食。这儿不是答应每年付你六个卢布,因此我想,你在这儿已经半年了,少说也能给一个卢布吧?”
她把嘴凑近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他们叫我教训你、臭骂你一顿,他们说任何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我的心肝宝贝,你得在这儿待着,再忍两年,直到你能站稳脚跟,你要忍耐,好吗?”
姥姥的目光中含着怜爱和央求。 我答应姥姥努力忍耐,但这实在是太难,为了养家糊口,我一天忙到晚,这种乞丐不如的枯燥乏味的生活逼迫着我,好像做梦。
应该逃跑!有时我想。
但是当时正值严寒的冬日。每天晚上,暴风雪吼叫,风在阁楼上打转,房梁冻得紧缩起来,嘎嘎作响——能往哪里逃呢?他们不允许我出去闲逛,我也没有闲逛的功夫。冬季里短暂的白天,飞速地、不知不觉地都消磨在忙忙碌碌的家务事中。
但是即便如此,教堂是一定要去的。每逢星期六我都要去作彻夜弥撒,逢节日去行晚祷。 我很喜欢上教堂。我爱站在一个宽敞的黑角落里,远远望着绘在墙壁上的圣像:
它在烛光中好像熔化一般,变成了一条金色的河流,流进灰色的石坛中。圣像的黑影轻轻地摇摆着,圣幛中门的金色的花边快乐地颤抖着,烛光也好像金色的蜜蜂,在青霭的空气里飞舞。周围的一切与唱诗班的歌声协调地融合着,所有的东西都像童话一般的奇妙,整个教堂好像一个摇床,在焦油般黑漆漆的空虚中摇曳。有时我觉得教堂好像沉进深深的湖底里去了,为了去寻找一种特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生活,它从地上消失了,我的这种错觉,大概是来自于姥姥讲的基捷日城的故事。
我时常同四周的人一起昏昏成成地摇摆着身子,被唱诗班的歌声、祷告声和人们的叹息声引入梦境,背诵着一首基调伤痛的故事歌:
当复活节晨祷的时候,
一队受到诅咒的鞑靼人,
像一大群凶猛的恶狗
闯入了基捷日城里……
啊,上帝,啊,我的主,
大慈大悲的圣母呀!
保佑您的奴隶吧,
让我们听完这清晨的圣书,
让我们平安作完祷告!
不要让那鞑靼人
污染神圣的宫殿,
奸淫我们的妻子和女儿,
折磨我们幼小的儿子,
杀害我们年迈的公公!
我的主,你倾听呀!
圣母呀,你请听呀!
听我们的祷告,
听我们的祈求。
万王之王发了口令,
召米哈伊尔,神的差人:
…‘去,米哈伊尔,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让整个城市沉入湖底-:
这样,既不休息,也不劳累,
从晨祷到彻夜祷告,
教堂的神圣礼拜仪式全部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月,我的脑子里慢慢的都是姥姥的故事歌,好比蜂房装满了蜜,就连我思考问题也按照她诗歌的逻辑。我在教堂里从不作祈祷——在姥姥的上帝面前,不习惯学姥爷念那种怒气沉沉的祷词和带着哭腔的圣诗。
我坚信姥姥的上帝不可能喜欢这些,正如我自己不爱它一样。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印刷在书本上的,也就是说,上帝跟任何一个识字的人一样,早已记住了。因此我在教堂里,当心口有一种哀伤,或是前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使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就苦心构思自己的祷告词。只要想起自己苦难的命运,不用多长时间,就能使那些诉苦的言辞,融会贯通地变成诗歌的模样: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容忍,
赶快赶快,让我变为一个成人!
要不然,我实在不好受,
如此活着不如上吊——上帝,您饶恕我吧!
我什么也学不到。
那个鬼老婆子马特廖娜,
像猛虎一样地对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没幽默味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这类的“祷告诗”,儿童时代从脑子里冒出来的东西,变成一道道深深的伤痕,烙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够忘掉。在教堂真好,我在里面像在森林和旷野一样得到小憩。
已经被数之不尽的哀伤的、被恶毒和粗暴的生活污染了的这颗幼小的心,在这朦胧的热切的梦境中被清洗干净了。但是,只有在那种时候——天气酷寒,或是风雪在街头肆虐,好像整个天空都凝固了,被风卷进雪堆里,大地也在厚厚的积雪底下冰封,好像再也不会苏醒的时候,我才能上教堂去。我最喜欢悄无声息的夜晚,从城里的这条街跑到那条街,或是独步在僻静的小巷里。
有时跑着跑着,如同背上长出了翅膀。只有孤零零独自一个人,跟天上的月亮一样。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浮现着、跳动着,遮住了雪光,可乐地碰着柱石和栅栏。
更夫走在街中央,手里拿着拍板,身上包裹着又厚又长的大衣,旁边还有一只狗——抖擞身子。
这个呆滞的人像一座“狗舍”。“狗舍”从院子里跑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无可奈何的狗,跟随在它的身后。有时,可以不期而遇地碰到愉快的小姐和少爷,他们也许是从作夜弥撒的教堂里溜出来的。有时,从闪着灯光的窗户上的通气口,传来一种特殊的香味,飘到外边新鲜的空气里来。
这是一种很闻却陌生的气味,让我幻想起我未能明白的一种异样的生活。于是我在窗底逗留了片刻,抽着鼻子,尖着耳朵胡乱推测:
这样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这房子里又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教堂里在作夜弥撒,他们还嬉戏打闹地如此欢快,弹着一种不一般的吉他,沉重的琴弦声从通气口传播开来。
我特别有兴趣的是冷清的吉洪诺夫街跟马尔丁诺夫街拐角处坐落着一座矮小的平房。我初次看见它是在谢肉节 之前的一个化冻的夜晚,从窗户方形的气窗中飘出一股暖和的蒸气和一种特别的音调,好像有一个强壮有力的好心人正闭着嘴,用嘴唇哼着小调,虽然歌词听不太清楚,调子倒好像挺熟悉挺好理解的。
但是一旦仔仔细细听下去,却被恼人的弦声掩盖,再也听不懂了。我坐在台阶上,心想:这肯定是一种有魔力的提琴声,因为听到它,心会震动,很痛很难受。这乐器时而发出一种强有力的能量,使整个房子都颤动起来,玻璃沙沙作响。房檐上滴下檐溜,我的眼睛里也落下了泪水。
更夫悄悄地走近我的身边,把我从阶沿上推下,问道: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呢?”
“听音乐呀!”我回答道。 –
“管不了那么多,快滚开!”
我赶忙绕着这条街跑了一个圈,又回到原来地方的窗子底下,但是音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气窗里传出来的是一阵阵的欢笑声。这声音和悲哀的琴声相差十万八千里,使我以为刚才好像痴人说梦般。
以后几乎每个周六晚上我都到那座房子跟前去。但是,一直等待到春天,我才再次听到大提琴的乐曲。
那一次,几乎一直演奏到午夜,我回去时也因为太晚而挨了打。在冬夜星辰笼罩下的清冷的街头散步,让我增长了不少的见识。
我特意挑选了离中心区比较远的地方,中心区街上灯光多,我怕遇见主人的朋友,被主人发觉我不仅没有去作夜弥撒,反而在街头游荡。
最恼人的是醉鬼、警察和妓女们。但在郊区,只要下层屋子的窗户没有冻得很厉害,并且屋内没有放下窗帘,就能过朝里边张望。这些窗户,在我的面前呈现出琳琅满目的光景。我瞧见有人在作祷告,有人在接吻,有人在打架,有人在赌博,也有人在惶恐地、静悄悄地交谈着。他们像无声的鱼一样地活动,如西洋镜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一个地下室的桌子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年龄要稍长一些。在她们对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的中学生,摇摆着一只手的同时朗诵着一本书给她们听。
年轻的女人,严肃地锁紧眉头,靠在椅背上聆听着;那个年龄稍长的瘦瘦的,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忽然两手掩面,抽搐着肩头。中学生把书抛开了。没多久,年轻的姑娘站起身跑出去了,他就跪在头发乱蓬蓬的那个女人面前,开始亲吻她的双手。再看另外一扇窗户里,一个蓄着大胡子的高个子男子,把一个穿红色短衫的女人放在膝上,像哄小孩子一样摇晃着。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样子像是在唱着什么。那女的笑得浑身打颤,背朝后仰,两脚乱蹬。随后,他又把女人的身子摆正,重新再唱,女的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瞧了他们好半天,直到懂得他们是准备通宵玩这样的游戏时,我才离开了。
这样的场景,有不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也会常常因为看得出神,回家迟了,引起主人的怀疑,他们便盘问我:“你去了哪个教堂?是哪位神父司会的?”
全城的神父他们都认识,并且什么时间念什么经他们也都熟悉,我的谎言轻而易于就被他们抓住了。
婆媳俩所礼拜的上帝,也就是我姥爷心中的那位脾气不太好的上帝,这位上帝,要人们在他的面前诚惶诚恐。她们的嘴上,总是提及这位上帝的名字,乃至吵架的时候,也要彼此恐吓:“瞧着吧,上帝会给你报应的!他会让你变成罗锅儿,下贱东西……”
大斋节第一周的周日,老婆子做煎油饼,全煎焦了。她那张被火烤红的脸,饱含愤怒,大声吼叫道:
“唉,你们都给我见鬼去吧……”
突然,她又闻了一下煎锅,脸色阴沉,把锅朝地上一扔,大哭起来:
“哎哟,锅里面有肉味,要死了要死了,星期一吃素的那天,我没把它洗干净,哎哟,上帝呀!”
她双膝下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祷告起来:
“上帝,上帝,请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婆子,为了耶稣基督的受难宽恕我吧!上帝,不要责罚我这个老笨蛋吧……”
她把煎好的油饼全都拿去喂狗,把煎锅重新刷干净。但是儿媳妇和她拌嘴的时候,总也揪着这件事不放,以此来责备她:
“你连吃斋的时候,也拿荤油锅子烧东西……”
她们把自己的上帝卷进琐琐碎碎的家务之中,扯进自己狭窄生活的所有角落里。因而,单调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去,好像也有了非常的意义和重要性,像是每一秒都在为最高权力者服务。这种把上帝扯进一切琐碎生活中的做法,让我感觉喘不过气。好像我暗中被人监视着,经常会习惯性地向各个角落张望。
到了晚上,有一种恐惧感像寒冷的云层一样把我笼罩起来,让我挣脱不得。这种恐怖发生的地点,便是点着长明灯供着黑色圣像的厨房里的一个角落。橱架旁有一扇大窗户,中央的一条支柱把窗棂隔开。透过这个窗户可以看到宽广无垠的蔚蓝的天空。
我感到房子、厨房、我——一切都好像挂在天上,如果发生一阵剧烈的震动,一切东西都会掉进这个寒冷的、蔚蓝色的大窟窿中;擦过繁星,悄无声息地落进死寂之中,好像一块石头沉进水里。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就连翻个身也不敢,静候着可怕的末日。我已经记不清这恐怖是怎样治好的,但我迅速把它治好了,当然是得到了姥姥善良的上帝的保佑。
我想,我那时候已经懂得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没有犯过罪,我就不能受罚;而对于别人的罪恶,我没有任何责任的。
白天去做礼拜的时候,我也会偷偷跑出去闲逛。尤其是春天的时候,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力量坚决禁止我上教堂去。如果他们给我两个戈比做蜡烛钱,那就会害苦我了。我买了一副羊趾骨,作礼拜的时间都用来在外边玩耍,总是会晚点回家。
有一次,我把追念亡灵和买圣饼的十个戈比通通输光了。没有办法,趁管教堂的端着盘子从祭坛上下来的空隙,我偷了别人的圣饼。
我一心扑在玩上,简直玩疯了。我玩得很很,没多久就成了这一带玩羊拐、玩球、玩打棒子游戏的高手。
大斋节的时候,他们逼我去斋戒。于是,我到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那里去受忏悔礼。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并且我对他做过好些错事:我扔石头砸坏了他园里的亭子,我又时常跟他家的那些孩子打架。
总而言之,他可能向我提及我做的很多很多使他不舒服的事来。因此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走进那座简陋的教堂里,等候轮到我忏悔,我的心怦怦直跳。
可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多里梅东特神父发出可亲的、责备似的叹息声迎接我:“啊,邻居,好,跪在这儿!你犯了什么罪?”
他把一块厚丝绒布覆盖在我的头上,蜜蜡和乳香的香味堵住了我的呼吸,很吃力地说着话,当然我也不想说话。
“你听大人的话吗?”
“不听。”
“你说:我有罪!”
我不自觉地脱口说出来:
“我偷过圣饼。”
“为什么,在哪里偷的?”神父望了我一眼,慢慢地问道。
“三圣教堂、圣母教堂、尼古拉教堂都偷过……”
“啊——啊,全部教堂都偷过,孩子,这可不好,这是犯罪呀,你明白吗?”
“明白。”
“你说:我有罪!真不像话。你偷它们来是为了独食吗?”
“有时候吃,有时候赌羊拐把钱输的精光,没有圣饼带回家去,没有办法我就只能偷……”
多里梅东特神父开始呜噜呜噜地念起来,然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忽然很严厉地问:
“你有没有看过禁书?”
但是,我听不懂这个问题,于是反问道:
“什么东西?”
“你看过不准看的书吗?”
“不,什么也没有看过……”
“上帝宽恕你的罪……站起来吧!”
我有些不相信这么简单就完结了。于是用惊讶的眼神盯着他的脸,那张脸看上去深思而又亲和。我不好意思,觉得害臊:当我来做忏悔时,主人对我说,不论什么事都得老老实实完完全全地说出来,这使我对忏悔产生了恐惧的心情。
“我向你家的亭子扔过石头。”我向他坦白。
神父把头抬起来说:
“这也是不好的,你可以离开了!”
“我还向狗扔过……”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好像有些不耐烦了,连看都不再看我,径直喊后面的人,这使我觉得被忽视了。
我走出来,觉得上当受骗了,心里有些委屈:我原以为忏悔是多么可怕的事,我心里紧张极了,可哪里明白一点可怕的地方也没有,甚至有些无聊!只有一件让我我感到有兴趣的事,就是神父问了我所不知道的书。我忽然回忆起来了,在那家地下室里给两位姑娘朗读的中学生,我也想起了那位“好事情”——他也有许多黑皮的、厚重的、带着不知所谓的插图的书。次日,主人家给了我十五个戈比,让我去领圣餐。今年的复活节比往年要晚些,雪早已融化了,街面也已经变得干燥,路上漂浮着尘埃,是一个晴朗而又愉快的日子。
教堂栅栏边,有一群工人正在欢快地玩羊拐子,我想:离领圣餐还有一回呢,便冲着那些赌徒说:
“让我加入吧!”
“加入费一戈比。”一个长着麻子的红脸汉子骄傲地说。
我也用同样骄傲的口吻答道:
“好,左边第二对上,押三戈比。”
“把钱押出来!”
就这样,赌博正式开始!
我把十五戈比换开,拿三戈比押在一对羊趾骨下边,谁打掉这对羊趾骨,谁就能拿走钱。如果打不着,他就得赔我三戈比。我走了运:两个人瞄准了我的赌注,都没有打中,我从两个中年人手里赢走了六戈比,我的好运来了……
但是有一个赌徒说:
“小心这小鬼,别让他赢了钱就溜走……”
我气愤了,像打鼓一样激烈地说:
“在左首边上那对,押九戈比!”
但是这并没有引起那些赌徒的注意,只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警告着说:
“小心呀!这家伙正走着运呢!他是星街绘图师家里的徒弟,我认识他!”
一个瘦小的工匠,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应该是毛皮匠,他讥讽地说:
“小鬼吗?好……”
他用灌了铅的羊趾骨瞄准着,准确无误地打掉了我的注,弯下腰来向我问道:
“你哭吗?”
我回答道:
“在右首边上押三戈比!”
“我还是会打掉的。”毛皮匠得意洋洋地夸口,结果他输了。
做庄以三次为限,现在轮到我来打别人的注了。我赢了四戈比和一堆羊趾骨。但是,再轮到我做庄时,连输了三次,把所有的钱都输了个精光。正在这时候,白天的礼拜结束了,钟声响着,人们从教堂里走出来。
“家里有老婆吗?”毛皮匠一边问,一边伸手来抓我的头发,但是,我把身子一闪就溜了。我追上一个衣着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彬彬有礼地问:
“你领了圣餐吗?”
“领了又如何?”他怀疑地看着我,反问道。
我央求他告诉我,圣餐是怎样领的,神父在那时讲了什么,领圣餐的人该怎么做。
那家伙严肃地板起脸来,用恐吓的语气向我吆喝:
“不去领圣餐,偷着玩儿,是不是邪教徒?哼,我才不告诉你,叫你老子剥你的皮!”
我很心虚地跑回家,老老实实规规距距地站在厨房门口等待他们盘问我,揭穿我没有去领圣餐的事儿。
但出人意料,老婆子却替我祝福,接着,仅仅问了一句:
“你给了管教堂的多少蜡烛钱?”
“五戈比。”我胡乱说。
“给他三戈比就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留两戈比给自己呀,笨蛋!”
春天,每天都变换着颜色,一天比一天美妙动人,嫩草和白桦树的新芽,发出阵阵醉人的芳香。我很想跑到旷野去,仰面躺在温暖的大地上,听云雀的歌声。
但是我要忙着刷洗冬衣,装进衣箱里去,还要切妪叶,拿拂尘擦拭家具,从早到晚,总在跟那些对自己完全没有需要的,让人不舒服的东西纠葛。闲下来的时候,又完全没有什么事可做。我们这条街又狭窄又阴湿,连一个行人也没有。要跑远一些是不被准许的。院子里只有一些脾气暴躁、身心疲惫的土工和头发蓬乱的厨娘、洗衣妇,每天夜晚,他们像发情的狗一样。让人很是厌恶,我简直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才开心。我拿了剪子和花纸,跑到顶楼剪出各种各样的纸花来装饰屋椽,这说道底也仅仅是百无聊赖中的消遣。
我心里诚惶诚恐着,想跑到另一个地方去,那里,人们不这么嗜睡,不这么爱吵爱闹,不这么爱向上帝抱怨,不这么爱埋怨人、侮辱人!
复活节的星期六,弗拉基米尔圣母显圣的圣像,从奥兰斯基修道院迎接到城里来。这圣像要在城里滞留直至六月中旬,在各教区挨户进行瞻仰。圣像到主人家里来的时候,是一个工作日的清晨。我还在厨房里擦铜器,年轻的主妇在屋子里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快去开外边的大门,奥兰斯基圣母抬到我们家里来了!”
我就这么脏兮兮的,两手沾满铜油和砖头粉,飞奔去开了大门。年轻的修道士,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端着香炉,看到我就小声地没好气地嘟囔着:
“你睡着了吗?来,还不快帮忙扶一把。”
两个人抬着沉重的神龛,走上狭窄的楼梯。我站在神龛的一边,用脏手和肩膀,帮忙。后面一群身子笨拙的修道士,迈着步子跟了上来,一面用懒洋洋的声音低低地唱着:
“至高无上的圣母呀,请替我们祈祷上帝……”
我心中一阵哀伤,心想:
“我这么脏,去抬圣像,圣母肯定会责罚我,我的两只手一定会干瘪掉的……”
圣像放在屋子首两张用干净被单包裹着的椅子上。神龛两边站着两个修道士,用手扶着神龛。这两个人不仅长的好看而且很有朝气,像一对天使,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披着蓬松的头发。
祷告开始了。
“啊,至高无上的圣母呀!”大个子神父大声唱着,他用胖胖的指头不断地去摸那蓬松的头发以掩盖更为肥胖的耳朵。
“至高无上的圣母大慈大悲!”修道士懒散无力地唱着。
我非常喜欢圣母。听姥姥说:圣母在大地种上了所有的花,它代表着一切欢乐、一切善良美好的东西。安抚那些可怜的人们。
但是,当等到我去亲吻她的手时,我没注意到大人们是怎样做的,只是战战兢兢地在圣像的脸上和嘴上吻了吻。不知是谁,很用力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到了屋角的门槛边。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修道士已抬着圣像回去了。
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们围着我,极为恐惧并且忧心重重地互相议论着: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得去跟神父谈一谈,他什么都是知道的,”主人说着,然后凶巴巴地骂我:“真不懂事,不可以亲嘴的,难道这点都不懂吗……还进上过学呢……”
整整几天,我惶惶不安地等候着,不知会等到怎样的惩罚——用脏手扶了神龛,不知分寸地亲了圣母。我肯定不能被饶恕的,肯定不能的! 但是圣母好像已经宽恕了我的出于真心的无心之失,或者是她的责罚很轻很轻,轻到让我在那些好人给我的大量责罚中,完全感觉不到。
有时我有意向老婆子挑衅,打击她说:
“圣母大概忘记责罚我了……”
“你等着,”老婆子不怀好意地说,“走着瞧吧……”
我用桃红色茶叶包纸剪成树叶等图案来装饰顶楼房椽的时候,总用教堂赞美诗的旋律编起歌来,想起什么就唱什么,就像加尔梅克人在路上边走边唱一样:
手拿一把剪,
坐在顶楼上。
把纸儿剪剪……
我心里烦躁,蠢汉!
假如我是一只狗——
管他哪里都可走,
可怜枉为一个人,
一天到晚听咒骂:
规矩些,别吭声,你这小畜牲,
若是不老实,要了你的命!‘
老婆子望着我的手工,不停地摇头,又不停地笑:
“你要是把厨房装饰成这样多好呀。”
有一天,主人来到顶楼,看见了我的手艺,感叹道:“彼什科夫,你这小伙子真有意思,活见鬼……你想当变戏法的吗?我可猜不透你……”
他给了我一个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五戈比大银币。
我用细铁丝做了络子,把这个银币挂在五彩缤纷的装饰品中最显眼的地方,好像一枚勋章。
可怜过了一天,那银币跟铁丝络子都消失了。我猜肯定是让老婆子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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