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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7760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弟弟科利亚,像天边那小小的晨星一样消失了。

姥姥、他和我,三个人睡在一个简陋的板棚里,我们在柴禾上铺一些破布就当作是床。在我们附近,是一堵用毛板拼凑的有许多裂缝的墙,墙外是房东的鸡舍。

一入夜,我们就能听见饱餐了的鸡,拍着翅膀咯咯叫着,睡去了;早上,金色的公鸡高声地打鸣,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

“啊,打死你!”姥姥醒来,嘟嘟囔囔地骂道。

我难以入睡,便望着从柴屋缝隙里照到床上来的金色阳光:光线中跳动着银色的灰尘,像童话故事一般。老鼠在柴堆里吱吱地叫,翅膀上有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飞舞。有时候,我受不了鸡屎的臭味,便从柴屋出来爬到房顶上,张望房里那些半梦半醒的人:

他们似乎睡了一个晚上都没醒,眼睛肿得跟金鱼眼一样。船夫费尔马诺夫,这个烦闷的醉鬼,从窗口探出鸡窝般的头,睁开红肿的小眼睛看着太阳,像野猪似地吸着鼻子。姥爷跑到院子里,用手捋了捋棕红色的头发,匆忙到洗澡室里去淋冷水浴。房东家里那个多舌头的厨娘,尖鼻子,满脸黑斑,像一只杜鹃鸟;而房东本人却是一只肥胖的老鸽子。所有的人都叫人联想到鸟儿、牲口和野兽。早上天气很晴朗,我的心情却有些烦闷,很想远离这个地方,到没有人的空旷之地——我知道,人们一样会把干净的天糟蹋掉。

有一天,我坐在屋顶上,姥姥叫我下来。她对着自己的床低下头,静静地说:

“科利亚死了……”

孩子的头部在红枕头外,躺在毯子上,脸上苍白,身子基本上是赤裸着的,褂子推到脖子边,露出鼓起的肚子和长满脓疱的歪腿,两手怪异地垫放在腰底下,像是要把自己的身子抬起来。脑袋微微歪向一旁。

“超生了也好,”姥姥梳着头发说,“怎样活下去呀,这个畸形的孩子!”

姥爷像舞蹈一样走进来,看到科利亚,如同看到一只死猫一样无所谓,他只是用指头小心地拨了拨孩子闭着的双眼。姥姥愤怒地说:“你手没洗怎么能碰他?”

他嘴里嘟囔着:“瞧吧,他来到人世……活过了,吃过了……结果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安静点吧。”姥姥阻止他。

他慢条斯理地瞧了她一眼,一边走去院子,一边说着:“我可没有钱买棺材,你看着办吧!”

“呸,你这个小气鬼!”

我离开了,直到傍晚才回来。第二天早晨埋葬科利亚,我没有到教堂里去。作弥撒的时候,我带着狗和雅兹的父亲一起坐在妈妈那翻开了的墓边。他刨坟只收了很少的工钱,所以老在我的面前邀功:“我这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不然,至少要付一个卢布。”

我看下散发出臭味的黄色的墓穴,旁边放着湿漉漉的黑色木板。我的身子稍微一动,洞边的沙土就汇聚形成一条细流,一直流到坑底,坑的两旁就显出皱襞来。我故意晃动身子,想使沙子陷下去的能再多点,盖住木板。

“别乱来!”雅兹的父亲边吸烟,边说。

姥姥带来一口白木小棺材,雅兹的父亲跳进到坑里,接住棺材,跟黑木板一块儿排放好,又从坑里爬出来。随后,再用脚和铲子把泥土倒进去。

他的烟斗飘出了烟,倒像是一只香炉。姥爷跟姥姥默默地帮他。没有神父也没有乞丐,只有我们四人站在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中。

姥姥把钱给看墓人的时候,有些不大高兴地说:“你到底还是碰到了瓦留莎的棺材……”

“那也没有办法呀。也只能这样,我还侵占了其他人的一点地方呢?这——不碍事儿!”

姥姥跪倒在地,叩了头,抽泣了一会儿,含着泪走了。姥爷用帽檐遮住眼睛,揪起磨破了的外套,跟着离开了。

“把种子种在荒地里。”他凭空说了这样一句话,像农田里的一只乌鸦匆匆地跑到前面去了。

我问姥姥:“他怎么啦?”

“不用理他!他有他的心事。”她回答。

天气闷热,姥姥走路时有些费力。她的脚不断地埋进热沙里再不断地拔出来,她走几步就要停一下,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汗。

我鼓足勇气问道:“坟坑里那黑色的木板,是母亲的棺材吗?”

“是的。”她不高兴地说道,“都怪那个傻瓜……一年还不到,瓦莉娅就腐烂了。沙土不好,渗了水,要是胶泥就不一样了……”

“死去的人都会腐烂吗?”

“所有的人都会。只有圣徒才不会腐烂。”

“你不会烂!”

她停下来,扶正我的帽子,认真地劝诫我说:“不要去想这些,不许想!明白了没有?”

但是我想:没了呼吸与知觉,这该叫人多难过和厌恶啊!哎,这真是可怕的事情!

我心里难过。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姥爷已经烧好水,把茶具在桌上摆好了。

“喝点茶吧,可以解暑,”他说,“我沏的是自己的茶叶。尽情喝吧。”

他走到姥姥跟前,扶着她的肩膀:“你怎么样啊,老太婆?”

姥姥摆了摆手:“别提了!”

“就是嘛!上帝生我们的气了,把他们一个一个都叫回去了……要是一家人都健健康康地活着,好像手上的五个指头,该有多好啊……”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我听着他的话,希望这老头儿会消除我的烦闷,让我忘记那黄色的坟墓和旁边阴湿的木块儿。

但是姥姥严厉而又粗暴地拦住了他:

“得啦,老爷子!你一辈子都在说一样的话,它能使谁轻松些呢!你一辈子好像铁锈一样,把东西都锈烂了……”

姥爷咳嗽一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

晚上,在大门口,我很难过地对柳德米拉描述了早上见到的事情,但是,这并没引起她明显的反应。

“做孤儿倒更好,要是我父母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自己去修道院,一辈子呆在那。我这样的人没有别的活路,瘸子不会干活,也嫁不出去,说不定还会生出一样瘸的孩子……”

她说话时,眼睛失神地望向远方。她跟街上那些管家婆一样,说着不符合年龄的话。自从那以后,我对她的兴趣就消失了,同时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使我跟这位朋友的距离渐渐远了。

弟弟死后几天,姥爷对我说:

“今天晚上早点睡,明天一早我来喊你,你跟我一起到树林里砍柴去。”

“我也一块去吧。”姥姥说。

在离开村子三俄里光景的沼泽边,有一片云杉和白桦树林。林子里有许多的枯枝和被砍倒的树木,一边是奥卡河,一边是延伸到莫斯科去的公路,跨过公路又一直延展下去。

在这片蓬松的树林上方,耸立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那就是“萨韦洛夫岗”。这一大片林子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产业,但是看护得差强人意。库纳维诺区的小市民把它看成是自家的家产,他们拾枯枝、砍枯树,有机会时,对粗壮的大木也不肯放过。到秋季落叶的时候,要准备过冬柴火的时候,便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头,腰里别着绳子,到森林里去。这样,我们一行三人,天蒙眬亮的时候,就在布满晨露的野地上前行。

在我们左边的奥卡河对岸,可以看到佳特洛夫山褐红色的影子。在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上空,在小丘上翠绿的果园和教堂的金黄色的圆屋顶上,懒散的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轻柔的微风从平静混沌的奥卡河上吹来,金黄色的毛莨被露水压地低下了脑袋,轻轻摇曳,紫色的风铃草也在微微摇摆着,五彩缤纷的蜡菊在贫瘠的泥土上抬起了头,有“小夜美人”之称的石竹花绽放出艳丽的星形花朵……森林像一列雄赳赳气昂昂的军队,向着我们迎面开来。

云杉像一把雨伞,白桦树像小姑娘,沼泽地的酸气从田野上飘散过来。狗吐着红舌头挨着我走,间隔停下来嗅嗅地面,大摇大摆地摇晃着狐狸似的脑袋。

姥爷披着姥姥的短衣裳,戴一顶没有帽檐的旧帽子,眯着眼,诡秘地笑着,他蹑手蹑脚,好像做贼似的。

姥姥穿着蓝衣褂、黑裙子,头上蒙着白头巾,快速地迈着矫健的步伐,很难赶得上她。离森林越近,姥爷的兴致越高。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先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说,后来,他像是陶醉了,说得既愉悦又生动: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人类的工艺品,而是上帝的造化,只有上帝的呼吸才能把它养大……从前我当船夫的时候,去过日古里……唉,列克谢,我所经历的,你是看不到了!奥卡河上的大森林,从卡西莫夫一直延展到穆罗姆,另一头越过伏尔加河一直伸展到乌拉尔,大极了,真是广阔无垠……”

姥姥斜眼瞟了他一下,又向我眨巴眨巴眼睛。他被道上的小树墩儿绊得东倒西歪,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地叨念着。这些话让我记忆犹新。

“我们开去一条运油的大帆船,从萨拉托夫开到马卡里去赶集,头儿叫基里洛,他是普列赫人;船工长是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像叫阿萨夫……”

“船开到日古里,变成了逆风行驶,害得我们精疲力竭,我们只好抛了锚,上岸休息吃饭。那时候正好是五月,伏尔加河像大海一样,河里的波浪像成千上万匹奔腾的骏马成群地向里海奔驰而去。日吉利绿色的群山,直插云海。空中自由飘浮着朵朵白云,金子般的太阳光洒在大地上。我们一边休息,一边欣赏美景。”

他接着说道,“河上吹着北风,冷的很,岸上却不仅暖和而且香气扑鼻!到了傍晚时分,我们那个基里洛(这个人很厉害,已经上了年纪)站起来,脱掉帽子,说道:‘嗨,小伙子们,我现在不是你们的头儿了,也不做你们的佣人啦。你们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好了,我要到树林里去了!’我们大伙儿吃了一惊,不知所措。没有人对老板负责了,那怎么办?——群龙无首可不行呀,虽然这儿是伏尔加河,但是在单线道上也会迷路的。这个人简直是没有想法的牲口,任何事都干得出来。我们都心悸了。可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说:‘我再也不愿意这样活下去,当你们的佣人了,我要到森林里去!’”

他嘟嘟囔囔地又像是喃喃自语。“我们要打他,把他绑起来;有的人却决绝不定,喊着‘慢着!’船长鞑靼人也忽然大声嚷道:‘我也走!’这下完了。这个鞑靼人跑过两艘船,老板都没有给工钱,现在第三次又赶了一大半——赶完这一趟,就能拿大把大把的钱了!大家吵吵嚷嚷地一直到夜晚,这个晚上,就有七个人离开了我们,留下的不知是十六个还是十四个。这就是森林闹的呀!”

“他们落草当强盗去了吗?”

“或许当了强盗,或许当了隐士,那个年代没有人会理睬这类事……”

姥姥画了一个十字:

“圣母啊,每个人都是可怜的!”

“谁都有脑袋,谁晓得恶魔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呢……”

我们顺着沼泽地的土墩和树林中有些泥泞而又曲折的小径走进了森林。我觉得,像普列赫人基里洛那样走进森林里一辈子不出来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在森林里,没有爱啰嗦的人,也没有人打架和醉酒;在那里,姥爷令人厌恶的小气,母亲的沙土坟,以及一切让人感到人压抑的痛苦和委屈,都可以被忘却。我们来到了干一点儿的地方,姥姥说:

“坐下来吃点东西吧!”

她那树皮编的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盐,有用布裹着的奶渣儿。姥爷有些难堪地看着这些食物,眨巴着双眼说:“哎呀,老太婆,我可什么吃的也没有带来……”

“够大伙儿吃的。”

我们靠着用来制作桅杆的古铜色的松树坐了下来,空气中飘浮着松脂的味道。

柔柔的清风从野地轻轻袭来,摇曳着木贼草。姥姥用粗黑的手去采摘各种各样的野草,对我讲着金丝桃、药慧草、蕨薇、黏性的狭叶柳叶菜、车前草的疗效,还有一种叫鼬鼠的满是灰尘的草的神奇功效。姥爷劈碎了已经躺倒的树木,让我把劈好的木材弄在一块。而我却偷偷摸摸地跟在姥姥身后,静悄悄地躲进树林里去了。

她在高大的树丛中缓慢地穿行,像潜水似的,老是把腰弯向铺满树叶的地上,边走,边遗憾地说:“又来得太早了,还没有多少能摘的蘑菇呢!上帝,你总该照顾照顾穷苦的人啊。蘑菇是穷人的美餐呀!”

我悄悄地跟着好不让她发现我,悄无声息地跟着她后面,我不忍心打扰她跟上帝、青草、小蛙儿……的谈话。她最终还是发现了我。

“你从姥爷那儿跑出来啦?”

说着,她就向黑色地面弯下腰。地面上铺着青草,好像披着一件漂亮的绣花衣。她说:有一回,上帝对人类发火了,洪水淹没了大地,淹死了所有的生物。

“心地善良的圣母把采摘来的各种各样的种子放在篮子里,对太阳说:把所有的陆地都晒干吧,为了报答您的恩德,万人都要赞赏您!太阳把大地蒸干了,圣母便把藏着的种子撒在大地上。上帝看见地上重新长出了草木、走兽、人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就问是谁违背我的旨意,干出这种事来?于是,圣母便恳求上帝的宽恕。但事实上帝瞧见地面上了无生机的样子,已经很心痛,于是,便对她说:啊,你的做法值得赞赏!”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但心里仍有疑问,就很板起脸严肃地问:

“难道这是真的吗?圣母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世的吗?”

这下,姥姥可吓了一跳,说:“这话谁告诉你的?”

“在学校里,书上但是这样写着的。”

于是,她安心了,便向我解释道:“你把那些书上的说法统统都丢掉,抛弃它们!书上全是瞎编的。”

她悄悄地、快乐地笑起来。

“都是胡说,糊涂虫!有上帝,他却没有母亲!那么,他要如何降生的呢?”

“我不知道。”

“这倒好!学到了一个‘不知道’!”

“神父说,圣母是亚基姆和安娜生的。”

“这么说,她叫玛利亚?亚基莫芙娜吗?”

姥姥不高兴了——她与我面对面,四目相对。我看到她那严肃的眼神。

“你要是再不改变你的想法,我就狠狠地揍你!”

不一会儿,她又温柔地对我解释:“圣母早就在世了,她比任何人都早,圣母生了上帝,以后……”

“那么基督呢——他怎么来的?”

姥姥有些语塞,不说话了。

“基督吗?……嗯,嗯,嗯!”

我看似战胜了她,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纠缠不清起来了,但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们在树林里越走越远,来到一片葱郁的地方,有几缕阳光射到地面。在林中温暖安逸的地方,耳边轻轻地响着一种不一样的、梦境似地、发人深思的喧闹声。

交喙鸟喳喳地叫,山雀啾啾地啼,杜鹃咯咯地笑,高丽莺吹着口哨,爱嫉妒的金翅雀不停地歌唱,还有那古怪的蜡嘴鸟,深思般地吟咏。翡翠色的小青蛙在脚边蹦来蹦去,一条黄颔蛇在树根前昂起金黄色的脑袋,正窥伺着青蛙。

松鼠吱吱地叫着,蓬松的尾巴在松枝里穿过。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想看得跟过,就得走得更远一些。、松树的列队中,时不时地显现出清晰的、形状像巨人一样的高大的薄雾,但立刻又会在绿阴中消失殆尽。绿阴深处,隐约露出一块银碧色的天空,青苔像一块美丽的地毯,在你脚下铺展开来。血红色的茸莓果掩映在绿草中。蘑菇发出浓郁的香味,吸引着人的嗅觉。

“圣母呀,大地的光!”姥姥叹了一口吻,祈祷着。

她在树林里好像顿时变成了周围万物的主人和亲人。她迈着大步,对所见之物都表示赞美和感激,好像从她的身上流淌出一股暖流,注入了林中:

我看见她踏过的青苔重新恢复活力,感到分外欢喜。我一边走,就一边想:如果能当强盗多好呀,抢劫那些无情无义的富翁,把抢来的东西分给穷人——让大家都能吃饱肚子,高高兴兴地,不再互相仇恨,不再像恶狗那样咬来咬去。

最好我能走到姥姥的上帝和圣母面前去,把这世界的真相通通告诉他们:

人们的生活过得何等不好,他们怎样粗鲁地、让人难受地埋葬在恶劣的沙土里。总之,世界上有太多不该发生的难过事啊!圣母要是允许的话,就让她把我变聪明,使我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尽可能好一点。只要大家都听我的,我就会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虽然我是一个孩子,但这个并不重要,基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聪明人听他的话了……

正想得出神,我掉进一个深坑里。树枝条划破了我的腰,把我的后脑皮磨掉了一小块。我坐在坑底好像松脂一样黏的稀泥里,再没法自己爬出来,心里觉得恐惧,又抹不下脸面去提高嗓门叫嚷,去惊动了姥姥。最后,我还是叫她了。 她急忙把我救出来,画着十字说:

“上帝保佑,幸好这个熊洞的主人不在,否则我真不敢想象那后果会是怎样的!”

她看我狼狈的样子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马上带我到小溪边洗干净,用一种能止血的草敷了伤口,再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条布,为我包扎好,带我到看守铁路的小房间里。我累的很,不能走回家去了。从此,我几乎每天恳求姥姥:“到森林里去吧!”

她每次总是很高兴地答应我。

时间一天天地在指缝间溜走,直到深秋,姥姥不断地采着药草、草果、蘑菇、硬壳果之类的东西,再把森林里的宝贝都卖出去,就这样勉强过日子。

“笨蛋!”姥爷严厉地骂我们,即使我们在生活上丝毫没有依靠他。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心和舒适,当我游走、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时,我的一切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切不快乐的事都忘掉了,同时有了一种特别的警觉性,我的听觉、视觉都更加敏锐了,记忆力更强了,印象更深刻了。姥姥也使我更加惊奇。我总觉得她是所有人中最高尚的人,世界上最有智慧、最善良的人,她也不停地强化我的这种观念。

有一天傍晚。我们采了白蘑菇回家,走出森林的时候,姥姥坐下来休息。我绕到树林后边去,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采摘的东西。突然,我听见姥姥说话的声音。回头望去,发现她坐在小路边,轻轻地拔去蘑菇的柄儿,一只灰毛瘦狗吐着舌头站在她的旁边。

“去,走开!”姥姥说,“好好儿去吧!”

我原来的那条狗,不久前被瓦廖克弄死了,我很希望把这条灰毛狗弄到手,于是我跑到小路上去。

狗脖子一动也不动,很奇怪地蜷起身子,饥肠辘辘的绿眼睛瞪着我,接着摇着尾巴逃进森林里去了。它身材不大像一条狗,我打了一个呼哨,它则不慌不忙地钻进乱糟糟的草堆里去了。

“看见了吗?”姥姥笑眯眯地问,“我一开始也弄错了,还真以为是一条狗,仔仔细细一瞧,它长着长獠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当时也吓着了,我就对它说:假如你是狼,你就滚开吧!幸好是夏天,狼老实。”

她在树林里从不会不知所措,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回家的道路。她凭借草木的味道,就能知道这个地方长什么蘑菇,那个地方又有哪一种香菇。

她还常常考我:“哪种树上会黄蘑长呢?有毒和无毒的猴蘑菇怎样识别?还有,哪种香菇喜爱蕨薇?”

她看见树皮上有若隐若现的爪印,就告诉我这里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把那个窝掏干净,拿出里边松树藏着的用于过冬的榛子,有时候能从一个窝里拿出十来磅来……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窝,一个猎人把二十七颗打鸟的子弹打进了我的身体。姥姥用针给我挖出了十一颗,剩下的留在我的身体里好多年,后来慢慢地都出来了。姥姥见我能忍着痛,很欣慰。

“好孩子,”她夸赞我,“能忍耐才能够有出息!”

每次她卖蘑菇和榛子回来,都要放一点儿钱在贫民的窗台上做“偷偷的布施”,但她自己就算是在过节的时候,也只穿陈旧的打了补钉的衣服。

“你穿得还比不上一个要饭的,真给我丢脸!”姥爷很懊恼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你的儿女,更不是新娘!”姥姥也不肯让步。

他们的争吵渐渐变多了。

“我作的孽也并不比别人多,”姥爷埋怨道:“我所遭的罪却比谁都要大!”

姥姥有意地说:“每个人的罪有多少,只有上帝才知道。”

后来,她悄悄地告诉我:“这老头儿就是怕上帝,你看他现在衰老多了,就是因为心里惧怕……唉,可怜的人……”

整个夏天我老在林子里活动,身子变得强壮了,性子也因此变得更狂放不羁了。对年龄相仿的伙伴们的生活以及柳德米拉,都没有了兴趣。

于我而言,她只是一个毫无趣味的聪明人。某一天,姥爷落汤鸡似地从城里回来(是秋天,天正在下雨),在台阶上像小鸟一样抖着身子。

他洋洋得意地说:“喂,你这个无所事事的人,明天得上班去了!”

“又到哪儿去?”姥姥没好气地问。

“你妹子马特廖娜那儿,她儿子的家里。”

“啊,老头子,你又想了个坏主意!”

“住嘴,糊涂虫!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绘图师。”

姥姥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到城里上班去了,并且要住在那儿。

“过不了多久,他们也要把我带到城里去。”她若有所思地告诉我,“父亲想把我的这条腿截去,然后我的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

一个夏天,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眼睛更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

“害怕。”她说着,小声地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我也害怕在城里过日子。我们心里偷偷发愁,把身子靠得更紧,坐了好一会儿。如果是夏天,我会征得姥姥同意,像她还是姑娘那会儿一样,到外边讨饭去,把柳德米拉也一起带走——我来推着她,让她坐在小车子里……但这是在秋天,马路上吹着湿漉漉的风,天空中布着密密的厚厚的云层,大地愁眉苦脸地变得脏乱而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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