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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0553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姥爷在院子里看到了我——他正弯着腰用斧子劈木棍子。他抡起斧子好像要向我的脑袋砍过来。
之后,摘掉帽子,讥讽地说:“恭喜您呀,大老爷,退休啦?嗯,往后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唉。你呀……”
“就这样吧!”姥姥用手推开他连忙说道。
随后,进了屋子,边烧茶水,边说:“你姥爷现在但是个名副其实的穷鬼了。他那点钱全都交给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估计连字条也没让他写,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的,现在钱都没有了,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对可怜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好运给卡希林家呢?他这样一想,就把什么都收回去了……” 她环视周围,对我说:“我还是希望上帝开开恩,别太作弄老头子——现在我经常把自个儿挣来的钱,半夜里偷偷地拿去施舍给别人,你要是愿意,我们今天就去——钱。我有。”
姥爷眯缝着眼走进来,问道:“你们吃什么呢?”
“没吃你的,”姥姥说,“你想吃,就快过来和我们一块儿,少不了你的份!”
他坐在桌旁,小声说:“给我沏杯茶。”
屋子里的摆设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妈妈生前坐过的地方空牢牢的,有些凄凉。另外,姥爷床边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用加粗的印刷字体写着:
唯一的救世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时时刻刻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
姥爷没有答应,不多久,姥姥苦笑着说:“一张纸可值一百卢布呢!”
“闭嘴!”姥爷提高了嗓门,“我要把所有东西都送给外人!”
“你想送也没有东西可送,有东西的时候你可没想过要送。”姥姥慢条细理地说。
“闭嘴!”姥爷厉声呵斥道。
屋子里一切井井有条的,还都是老样子。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衣服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了,他朝这边瞅了一眼,眼皮下露出似有似无的青筋。
他比以前憔悴、虚弱、消瘦多了。他没有认出我,默不作声地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我在街上听到了很多不好的消息: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在受难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弄断了两腿,不能游山玩水了。
黑眼睛科斯特罗马告诉我的时候,疼惜地说:“他们死得太早了!”
“不是只有维亚希尔一个人吗?”
“反正都差不多,在路上碰不到的人,都跟死了一样。认识没两天的朋友,刚混熟,不是出去找事,就是死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新搬来了一家姓叶夫谢延科的;有个叫纽什卡的孩子,挺不错,怪机灵的。他有两个姐妹,有一个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条拐杖走路,是个漂亮姑娘。”
他略微想了一下,解释说:“兄弟,丘尔卡跟我同时爱上了这个姑娘,我们老闹别扭!”
“同那位姑娘吗?”
“跟她闹什么?是我们自个儿闹别扭,和那姑娘很少闹!”
当然,我明白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人也谈恋爱,我当然也明白谈恋爱的通俗含义。我便不高兴了,觉得科斯特罗马真石可怜,看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气鼓鼓的黑眼珠心里就难过。这天傍晚我见到了瘸腿姑娘:
她从楼梯口走到院子里来,不小心把拐杖弄掉了,两只嫩白细滑的手,攀着栏杆的扶手,站在在台阶上不知所措。她那么瘦小。我想替她拾起拐杖,但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劲都办不到。
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地笑着问:“你的手怎么伤的?”
“烫坏的。”
“啊,我是瘸子。你在这院儿里住吗?在医院里待了很久吗?我可在那里待过很长时间呢!”
她叹着气,看起来十分痛苦地说:“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蓝色马蹄花纹的上衣,虽然旧了些,但是干净整洁。头发梳得又光又亮,编成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到胸前。大而严肃的眸子里,静静地闪现着蔚蓝的光,照亮了尖尖的小巧的鼻子和那秀气的脸。她快乐地莞尔一笑。但是我不喜欢她,她那个弱不禁风的身材似乎在告诫你。
“千万别碰到我!”
他们为什么会爱上她呢?
“我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啦,”她夸耀着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地说,“是被一个隔壁邻居施了魔法。她跟我母亲闹别扭,记了仇,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吓人吗?”
“嗯……”
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很不自在,就回屋了。深夜里,姥姥疼爱地叫醒了我。
“我们去吧?为别人做些事,手也可以好的得快一点儿……”
她牵着我的手,像牵瞎子似的在暗夜中前进。夜,黑暗而潮湿,风不停地刮着,像湍湍而流的河水。冰冷的砂石膈着脚。
姥姥悄悄地走近了贫民小屋阴暗的窗口,画了几次十字,在每个窗口上放一个五戈比的铜钱和三个面包圈,抬头仰望缺少星星的黑暗的天空,再画一次十字,小声说:“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有罪之人,敬爱的圣母!”我们离开贫民小屋越远,周围越显得一片死静。夜晚的天空暗得见不到一丝光线,好像月亮和星星都躲了起来。突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条狗,对着我们狂吠,在黑暗中它的眼睛发出骇人的光,我害怕极了,与姥姥靠得更紧了。
“不怕,”她说,“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这时候,鬼都跑得无影无踪了,鸡都打过鸣了!”
她抱过狗来,轻轻拍着,叮嘱道:“小家伙,你可不能吓着我的乖孙啊!”
狗安顺地凑近我的腿碰了一下,我们三个一起继续赶路。姥姥几次走到贫民小屋的窗口,放下了“充满爱心的布施”。天刚蒙蒙亮,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灰白色的房子。纳波尔教堂白净的钟楼矗立着。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像破席子一样。
“我累啦,”姥姥说,“该回家啦。明早女主人醒来,一瞧,圣母娘娘给她们的孩子准备了早点。当人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很少的一点儿东西也能是他们感激不尽!哎哟,阿廖沙,大家都过过穷苦的日子,但是谁对他们都漠不关心呀!有钱人不想上帝,也不管最后的审判,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他们一心一意地搜刮金钱——这黄金呀,正是通往地狱的柴薪!
“这话不错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善扶持,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心里也暗自高兴,隐约觉得自己跟永远无法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块儿了。在我的旁边,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目光温顺而负疚,来来回回地打着转。
“它也要跟咱们一块儿生活吗?”
“那又怎么呢?只要它愿意,我们就这么办,我拿面包圈给它吃,我身上还有两个呢。咱们在长凳子上坐一会,我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狗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姥姥又说了:“这附近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里有9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你这日子怎么过啊?’她就说:‘愿上帝保佑我们一家吧!”’
没一会,我倚着姥姥温暖的身体,睡熟了。
日子就这样紧凑地转眼就过去了,生活的感受像一条宽广无边的大河,每天给我的灵魂以崭新的洗礼。它有时使我神往,有时使我惆怅,有时使我压抑,有时使我沉思。不久,我也开始想办法,绞尽脑汁地想找更多的机会遇见那个瘸腿女孩,跟她谈天说地,或是默默不语地跟她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一言不发,心里也是愉快的。她好像柳莺一样清丽,又会很动听地讲顿河哥萨克的故事。她叔叔是在那边油厂里当机械师的,她还在他家里待过很久。后来,她随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
“我还有个二叔,在皇帝身边当差。”
在夜晚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边”去了。
年轻人跟女孩儿们去墓地边跳舞,男人们喝酒去了,只剩下女人和孩子留在街上。女人们聚在门口,有的直接坐在土地上,有的搬出了长凳子,她们大声地闲聊着,打趣着,说东家长李家短。
孩子们打板球、玩打木棒,打“槌球”。母亲们观看他们游戏,夸赞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输家。喧闹声滔滔不绝,这种愉快的记忆总是久久不能忘怀的。
由于大人们在旁边热心观望,一帮小孩子玩得就特别起劲儿,对待所有的游戏都秉着非常饱满的精神和火一般的决胜心。但是无论玩得多带劲,科斯特罗马、丘尔卡跟我三个人中,总还是有一个人会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献殷勤。
“瞧见没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个圆柱全打出去啦!”
她妩媚地微笑着,连连点头。以前无论玩什么,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但是现在我看出来,丘尔卡跟科斯特罗马总是相互敌对,他们比机灵赛力气,经常闹到哇哇大哭并厮打起来才罢休。
有一回,两个人打得你死我活,结果闹得大人们出面阻止,像对付狗打架一样,用凉水泼他们。柳德米拉待在长椅子上,那只健全的脚在地上干着急地跺着。扭作一团的两个人滚到她的面前。
她用拐杖把他们赶开,惊恐地喊道:“别打啦!”
她苍白的脸上那原本灵动的双眼也失去了神采。她像疯子似的转动着。还有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输得很狼狈,丢了面子的他躲在杂货店的燕麦柜后头,蹲着小声地哭泣起来。他气的咬牙切齿使得原本颧骨凸起的脸显得更可怕了,黑洞洞的暗淡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子简直可怜极了。
我跑过去安慰他,他压低了嗓门泣不成声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用砖头敲破他的脑袋的……走着瞧吧!”
丘尔卡盛气凌人起来,帽子戴得歪七扭八,两手插在衣袋里,跟个成年的小伙子一样,在街上闲逛。
他学会了无赖腔调,从牙缝里滋口水,还对向人说:“我很快就学会吸烟了,已经试过两次了,但是有些难受!”
我眼看着就要失去一个朋友,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快。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柳德米拉造成的。
某个黄昏,我在院子里把捡来的骨头、破布和其他废品区分开来,柳德米拉正一摇一摇地用力挥着右手走过来。
“你好,”她说着点了三次头,“科斯特罗马是跟你一块儿的吗?”
“是。”
“丘尔卡呢?”
“丘尔卡已经不把我们当朋友了,这都怪你,他们俩同时爱上了你,所以才常常打架!”
她的脸突然烧了起来,但仍然不解地反问我道:
“这真是荒唐!怎么能怨我呢?”
“你干吗叫他们爱你?”
“我没叫他们爱我!”她很生气,说着准备离开,可又说:
“这真是没事儿找事!我14岁了,比他们都大,对比他们年纪大的姑娘不能说爱呀!”
“你知道什么!”我想逗逗她,提高嗓门说:“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子,都是个老太太了,还跟小伙子瞎混呢!”
柳德米拉回过头来看着我,把拐杖深深地扎进了院子的泥土里。
“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呢,”她急得脖子都变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可爱的双眼依旧散发着娇媚的神采,说道,“女掌柜本来就不规矩,难道我也像那种人吗?我还小,不许别人接近我,撩我一把什么的……你去读读《堪察加女人》这本小说,去读读第二部再来跟我说吧!”
她哽咽着走了,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在她的话里有一种我还不大明白的道理。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对她无礼呢?他们还谎称爱上了她……第二天我买了两戈比麦糖,打算当面向她道歉,我知道她爱吃麦糖。
“你吃一点吧!”
她装模作样地说:“你走,我不理你了!”
但立刻把糖拿了过去。她那动听的声音责备我说:“也不用纸包一下——手多脏呀!”
“我有洗过,但是洗不干净。”
她用纤细瘦弱的手,拿起我的手观察一会说:“怎么会是这样?”
“你的手指也弄坏了!”
“这是做女红时扎的。”
没过几分钟,她打量了一下周围,对我说:“喂,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念《堪察加女人》,好吗?”
我们找了很久,哪儿都不合适,最后决定到洗澡房的更衣室去,那儿虽然光线不好,但靠着窗户坐也是可以的。
窗子正对一个肮脏的拐弯处,两旁是板棚和邻家的屠宰场,很少有人向这里张望。她斜坐在窗口前,把瘸腿搁在长凳子上,好腿则放在地上,又皱又烂的书挡住了她的脸庞,她饱含感情地生动地念着一连串深奥乏味的句子。
我那时很感动,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双严厉的眼睛——像两簇碧色的火光,在书页上有顺序地移动着。有时泪水在柳德米拉的眼睛打着转,声音也颤抖着。她把难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地念了过去。
我试图抓住这些字句,把它们改成诗篇,将句子上下移动,但这就完全妨碍了我去理解书中的故事,我也就不知到她在讲些什么了。狗在我的身旁打瞌睡,我给它取名,叫“快风”,因为它身段细长,跑起来飞一般快,吠叫的时候像烟囱里的秋风一般。
“你在听吗?”她问。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杂乱无章的句子使我越加激动,也越加心急地想用另外的形式把它们串联组合起来,改成像诗篇一样的句子。诗篇中的每一个字词都是跳跃的,好像天上的繁星一样闪着光芒。
夜幕降临的时候,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书累得已经发白的手,问我:“你看,挺棒的吧?”
从此,我们经常藏在洗澡房的更衣室里。
再后来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了,这使我很愉快。因为她总是追着我问这部不知所云的书里讲的是什么,而我却是无从回答的。这本书长的好像没有尽头,因为在我们开始读的第二部后,第三部也出现了,据她说,还有第四部。遇到阴雨天就更让人高兴了,当然,不是休息日烧水洗澡的阴雨天。
外面下着雨,不会有人出来,更不会有人来注意到我们这个阴暗的小地方: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看见。
“还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呢?”她低声地问。
我知道,我也有同感。我们坐在那儿讲着话整整几个小时。有时候我讲姥姥讲过的故事,有时候柳德米拉讲顿河,讲哥萨克的生活。
“噢,那地方多么好呀!”她感叹说,“这儿——算什么呢?这儿就是叫花子窝……”
我心里暗自决定等自己长大了以后,一定要到顿河去看看。不久后,我们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室了。柳德米拉的母亲开始在一个毛皮匠店里工作,大清早就出门。她妹妹上学校,兄弟去磁砖厂。
阴雨天我就上她家里去,帮她做饭,打扫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咱们好像一对夫妻,就差没睡在一块儿,而且比人家真夫妻还过得还美满——人家男人还不愿帮妻子干活呢。”
我有钱时,就买了糕点来一起喝茶。为了不让爱罗唆的柳德米拉的母亲看到,就把烧好的茶水搁在冷水里泡凉。姥姥有时候也会到这里来,她坐着编花边或刺绣,说生动的故事。趁姥爷进城后,柳德米拉就到我们家里来,大家痛快地大吃一顿。
姥姥说:“哎呀,我们过得多好,自给自足,要什么有什么!”
她赞同我们的友谊:“男孩子跟女孩子拥有纯洁的友谊是件好事!但是绝不能胡闹……”
她又用简单明了的话告诉我们,什么是“胡闹”。她说得很委婉很动人,使我更加明白:花还没开放是不可以采的,不然是没有香味的,更不会开花结果。我们没想过要“胡闹”,但是也没因此妨碍我跟柳德米拉讲人们闭口不提的事情。当然有必要的时候我们才讲。因为我们看到的粗俗的男女关系太多也太不顺眼了,真是有些忍无可忍了!
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俊俏男子,长着一头鬈发,留着小胡子,尤其是他那两道浓眉,动起来显得非常有精神。但他总是沉默着,在我的记忆中他不曾说过一句话。他和孩子一块儿玩儿,他总像哑巴一样地咿咿呀呀,甚至打老婆的时候,他也是保持沉的。黄昏或假日,他身上穿着天蓝色衬衣、绒布裤子,脚上穿着擦得油光可鉴的长统皮靴,背着大手风琴,把手风琴的挂带扣在肩上,走到大门口,跟“士兵”一样矗立着。转眼间,大门前就开始“出把戏”,姑娘媳妇们像鸭子似的接二连三地涌过来,看看这个叫叶夫谢延科的男人。有的拿眼睛偷偷地瞟他;有的用凶巴巴的眼色公开地盯着他;而他站在那儿,凸起下嘴唇,睁着黑眼睛,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打量面前的女人。在这种目光交织的无声的交谈中,在那些看到男子就好像融化了般的女人的轻浮的举动中,有一种令人恶心的兽性。好像每个女人,只要男子向她命令式地一眨眼,她便驯服了,跟死人一样栽倒在肮脏的路面上。
“公狗出来了,不要脸的家伙!”柳德米拉的母亲骂着。
她是个瘦削的高个女人,脸很长,脏兮兮的。因为得过伤寒病,头发就剪短了,现在好像一把破旧的扫帚。柳德米拉跟她并肩坐着,为了转移母亲的目光,她老是不停地问着不相干的问题,但这都无济于事。
“烦死啦,讨厌的家伙,倒霉的傻丫头!”母亲不停地眨着眼睛,嘀咕着。
忽然,她那对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里闪现出怪异的光,一动不动了,应该是看见了什么,于是死死地盯住不放。
“妈,不要动气呀,生气又能怎样呢?”柳德米拉说。
“你看店铺的老板娘打扮得多洋气呀!”
“我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打扮得还要漂亮。都叫你们给害死了!”母亲很凶地回答着,泪水模糊的眼睛凶巴巴地盯住店铺那个体型硕大的村妇。
那女人像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来像是门廊,绿头巾下边是方方正正的粉脸,似乎是玻璃上映衬着阳光的窗户。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放在胸口,弹奏着,奏出各种曲调。那动人的琴声传播开来。孩子们从各条街上聚拢来,站在演奏者的面前,躺在沙土地上聚精会神地凝听着。
“走着瞧吧,会有人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女人恐吓自己的丈夫。 。
他没有说话,瞪了她一眼。店铺的寡妇在距离不远的“马鞭子”店铺门前的长椅子上坐下,把脑袋偏向肩头,红着脸听着。墓地后边空旷的天空映着火一般的晚霞。街道像一条河,摇摆着装扮艳丽的高大的身影。孩子们夹杂其中,像风一样飘来飘去。暖和的空气迷醉了人心,白日里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沙土上,蒸腾出刺鼻的味道,特别是屠宰场难闻的油腻味——血腥臭。从毛皮匠们的那些院子里,又飘来一股浓重的皮草味儿。
女人们的嬉笑声,男人们的梦中呓语,孩子们在一起的打闹声及手风琴的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淌过——这一切浑然天成,成为一片杂乱无章的喧闹,不断地创造万物的大地发出深深的叹息。
一切都是粗俗的、露骨的,所有的人因此对这种类似于动物的生活产生狂热的兴趣。这种生活在炫耀自己的力量,与此同时即压抑又紧张地寻觅释放力量的地方。不时有一种极为骇人的对话声从喧闹中传出来,扎进人们的心房里,刻骨铭心。
“不能大家同时打一个人——要挨着个儿来……”
“要是自己都不对自己好一点,还会有谁疼惜我们呢?”
“也许上帝创造女人,就是逗人开心的吧?”
夜幕渐渐降临了,空气变得更清新了。杂乱无章的喧闹声渐渐消失,木房被包裹在黑暗中,膨胀起来。孩子们被抱到自己的小床上渐进梦乡,还有的就躺在栅栏墙前或是母亲的脚边和腿上睡熟了,晚上他们会变得比较安静、温顺。
叶夫谢延科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好像消失了一样。席铺的女人也不在了。沉吟的手风琴在远处——墓地附近奏鸣。
柳德米拉的母亲像猫一样弓起背,坐在长椅子上。我的姥姥到隔壁一个经常给人家拉皮条的产婆家里喝茶去了。那产婆瘦高,长着扁扁的鼻子,在她男人似的空荡的胸口上,挂着“救生奖”的金牌,街上人都害怕她,认为她是巫婆。据说有一次大火中,她救出了一位什么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的生病的妻子。姥姥跟她相处得很融洽,两个人在路上相遇,远远地就笑着问候,好像特别愉快似地。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长椅上,丘尔卡和柳德米拉的兄弟比试去了。他们俩厮打着,抱成一团,所到之处尘土飞扬。
“住手吧!”柳德米拉心里害怕极了,她乞求着。
科斯特罗马用黑眼珠斜瞟着她,讲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一个十分狡猾的白发老头,谁都认识他,是出了名的坏人。前不久,他过世了,邻居没把他葬在墓地,只把他的棺材搁在离墓地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只要黑夜降临,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上闲逛,搜寻着什么,直到第一次鸡鸣。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恳求地说。
“松开!”丘尔卡掰开柳德米拉弟兄的手,对科斯特罗马讥讽道:“你尽是瞎说。我亲眼目睹棺材埋进土里的,棺盖上也没有任何图画……什么死人在坟地里溜达,那是酒鬼铁匠杜撰的谎话……”
科斯特罗马没有看他,鼓着腮帮子愤怒地说:
“那好,你在墓地睡一夜证明给我们看!”
他们争吵起来,柳德米拉毫无兴趣地晃着脑袋,问母亲:“妈妈,死人晚上能爬出来闲逛吗?”
“能出来。”她母亲很随便的说了一句,好似从远处传来的回音一样。
女掌柜的儿子瓦廖克走了过来,他二十岁左右,是一个粉色脸的胖小子。
听了争论之后,他斜眯着眼,故意拉长语调说:“你们三个人之中,有谁敢在棺材顶上睡一夜,我就给他二十戈比和十支烟卷;要是害怕跑了回来,就让我拉着耳朵拉个痛快,怎么样?”
大家都默不作声。柳德米拉的母亲说:“多蠢呀!这种事,难道也可以鼓励孩子去做吗?”
“给一卢布,我就去!”丘尔卡心虚地说。
科斯特罗马听了这话,马上怪声怪调地问道:“给二十戈比你就怕了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付他一卢布吧。他哪里有胆量去呢?吹牛谁不会呢?”
“好,就给一卢布!”
丘尔卡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慢吞吞地沿着墙根灰溜溜地走开了。科斯特罗马把两个指头塞进嘴里,望着他的背影,把吹口哨吹得响极了。
柳德米拉尖叫着说:“哎呀,天哪,好一个牛皮大王……这是何必呢!”
“你们这些人,都是胆小鬼!”瓦廖克嘲笑说,“还真当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呢,猫崽子!”
我听了他的讽刺,心里很不服气,我们都很讨厌这个猪一样的少爷。
他常常教唆小孩子干坏事,又讲姑娘和媳妇家的坏话给孩子听,然后叫不懂事的小孩去捉弄她们。孩子们要是听了他的话,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讨厌我的狗,常常拿石头打它,有一次还把缝衣服的针搁在面包里喂它。这时看见丘尔卡害怕地紧缩着身子,缓缓离开的模样,我心里更加不舒服了。
我对瓦廖克说:“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女人。
但是她严肃地拒绝:“不行,别放我这儿!”
她悻悻地离开了。柳德米拉也不去接那张钞票。于是瓦廖克的讥笑声放的更大了。我发誓不拿这小子的钱,我也要去。此时,姥姥来了,知道了事情的全部以后,就拿了这一卢布,泰然地对我说:
“穿上外套,带一条毯子去,天快亮的时候气温很低的。”她的话很温暖,增强了我的信心,我心想哪里会有什么可怕的呢。
瓦廖克提出条件:我得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直到天亮,不管什么情况,即便是卡里宁老头从棺材里跳出来,棺材左摇右摆,也坚决不能跳下来,如果跑下来,就算输了。
“小心呀,”瓦廖克预先说明,“一整夜我都会陪着你的!”
我去墓地前,姥姥对我画了十字,叮嘱我说:“要是看见什么,千万别动,只要不停地念着圣母赐福就不会有事的。”
我迈开大步走去,想早点开始,也能早点结束。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其他几个小伙子同我一块儿去。爬过墙头的时候,我被毯子绊住,摔了一跤。虽然马上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好像从沙地上弹起来一样,但是墙外还是一阵哈哈大笑。我胸口扑通了一下,背上发寒。我跌跌撞撞地走到黑棺材边,棺材一头被沙土埋着,另一头露出一点架脚,好像谁试图把棺材搬起来却弄斜了一样。我坐在死人脚边的棺材顶上,向四周张望:坑坑洼洼的墓地,见缝插针似地插着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投在坟头上,投在荒草丛生的冈陵上。十字架的行列里,有些又细又高的白桦树孤零零地生长着,它们的枝条连结着散开的墓穴。白桦叶的影子,落在地上画出斑驳陆离的图案,这图案中又生张着一些小草——这些灰色的耸立的毛茸茸的草丛最为骇人!教堂像雪山一样高高插人云霄,在静止的云层中,一轮干扁的月亮在闪闪发光,仿佛正在融化。雅兹的父亲(绰号叫做“饭袋”)正在教堂的钟楼上无精打采地敲钟,每拉一下绳子,绳子就会磨擦屋顶的铁皮,像号哭似的作响,然后,小小的铜钟冷冷地响一下——既短暂,又悲凉。
“老天爷,你可别让人难以入睡呀!”我心中忽然闪过守夜人习惯的话语。
我害怕极了,还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今夜凉爽,我却汗流浃背。我一阵阵的担心,如果卡里宁老头真从坟墓里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守望楼去吗?这里我熟门熟路。我同雅兹和别的同伴来墓地里玩过几十次,我母亲的坟就在教堂的附近……周围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村里断断续续地传来笑声和歌声。铁路采沙场的土山上,或是卡特佐夫卡村那头,手风琴在吟唱。一天到晚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哼着小曲从墙外走过,我一听动静,就明白是他:
咱们的母亲
罪孽并不多——
她任何人也不爱
只爱父亲一个……
聆听生活最后的叹息是令人愉悦的。但钟声每响一次,周围便越加静寂了。静寂像汹涌的河水,漫过了草地,淹没了所有的东西。灵魂在空荡荡的空间中游走,像黑夜中的幽光,在大海般的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中只有远处的星星还活着,闪耀着,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需要了,死灰一般静寂了。我裹在毯子里,蜷缩着腿,面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稍稍动一些,棺材便叽叽喳喳作声,底下沙土也发出让人心悸的怪异的响声。我的身后,不知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块小砖头砸到我的身边,恐怖极了,但我马上猜到这一定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伙从墙外边投进来吓唬我的。
我知道附近还有人,心里反而不那么害怕了。这时我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我学着抽烟,被她发现了,她动手打了我。
我说:“别打我,您没打我我就已经很难受了,恶心得厉害……”
之后,她罚我坐在炉炕后头,对姥姥说:“这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孩子,谁都不爱……”
听母亲说这话,我很难过。每次母亲责罚我,我总是可怜她,替她觉得难过,因为她的责罚总是有失公正,经常不明原委地责罚我。总之,生活中使人不愉悦的事情太多了,就拿墙外边那群坏小子来说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很害怕了,还非要来吓唬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想冲他们大声喊:“有本事你们也过来吧!”
但这是危险的。谁知道鬼对这些有什么反应呢?姥姥说过,鬼走路不会发出声音,也许它就在周围的某个角落吧。沙土中藏着云母石碎片,在月光中隐隐约约地闪着光。
这使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奥卡河的竹筏上,紧盯着河水,忽然有一条小鳊鱼从河里跳了出来,差点就碰到我的脸颊。它翻转身子的时候,侧面像极了人的脸,睁着狗熊似的圆眼睛瞟了我一眼,就沉了下去,好似枫叶落地一样,飘然地游回深水中去了。往事更加紧张地被回忆起来,好像要抵抗那渲染恐怖的假想,重演那一页页的生活。忽然一只刺猬用硬爪子刨着沙土,跑近了。它很小,并且全身竖着硬邦邦的刺,让人联想到家神小鬼。
我又想起姥姥在炉前说过的话:“好心的家神爷呀,把该死的蟑螂赶走吧!”
远处,在辽阔无垠的城市上空,露出希望的亮光,清晨的寒流不断吹拂着脸颊,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我用毯子连头也包裹住,把身子缩成一团,躺了下来,随它去吧!
姥姥把我叫醒——她站在我身边,掀开毯子说:“起来吧!很冷吧?——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但是你别对其他人说,别对孩子们说!”
“为什么不说?”她感到有些不可理喻,“要是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好稀罕的呢?”
在回家的路上,她温存地说:“什么都得亲身感受,小鸽子!什么都得自己明白……自己不去学,谁都教不会你的。”
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人们跑来问我:“真不害怕吗?”
当我回答:“害怕!”时,他们就晃着脑袋说:“啊哈,没错吧?”
那女掌柜却坚定地大声说:“这说明啊,什么卡里宁出来闲逛都是别人撒的谎。难不成他还能被小孩子吓得不敢出来了吗?如果他真的爬出来,那他还不把孩子从棺材上摔得人仰马翻呀!”
柳德米拉用温和、赞美甚至是有些崇敬的眼神望着我。看起来连姥爷都对我很满意,他一直微笑着。只有丘尔卡懊恼地说:“他当然不在乎,他姥姥就是一个巫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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