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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第1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1775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我走进人间,在城里街边的一家“时式鞋店”里做伙计。经理是个身材矮小的胖子,他咖啡色的脸看上去不很光滑,牙齿泛着黄绿色,黏糊糊的双眼里堆满眼屎。我认为他是个瞎子,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我便做起鬼脸来。

“不要怪里怪气的。”他低声严肃地说。

这对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很不好受,我不敢相信这种眼神居然能瞧得见,或许他只是猜测我是否在做鬼脸? “听见了吗?不要出怪相。”他面无表情地用着更低沉的声音说。

“别搔手,”他冲着我一刻不停地咕哝着,“记着,你是在城里大街上的头等铺子里做事!当学徒,就得跟塑像一样立在门口。”我不明白什么叫做塑像,而且也不能搔手。我的两条手臂,到臂肘为止满满地长着红斑和脓疮,疥癣虫在里面咬得我奇痒难忍。

“你在家里干什么?”老板仔仔细细地查看我的胳臂,然后问我。

我回答他时,他摇着盖满花白头发的圆脑袋,毫不留情地冷冷地说:“拾破烂儿?这比要饭还糟糕,比偷东西还要命呢!”

“我也偷过东西呢。”,我得意扬扬地说。

这时,他把两只跟狗爪子一样的手搭在账桌上,万分惊讶地睁大了瞎眼珠子死死地瞪着我,警告我说:“怎么,你居然还当过小偷?不简单啊。”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嗯,那倒不碍事。但是假如你胆敢在我铺子里偷鞋子、偷钱,我就把你送进牢里,一直关到你成人。”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和,可我却吓得不轻,也更讨厌他了。

铺子里除了老板以外,还有亚科夫的儿子,我的表兄萨沙和一个红脸的大学徒,他这个人挺精明,很会纠缠人。萨沙总是穿着红褐色的长礼服、衬胸、散腿裤,打着领带。他总是摆着不可一世的神色,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姥爷带我去见老板时,拜托萨沙照顾我,教导我。萨沙傲慢地把眉毛一挑,老气横秋地说:“除非他听我的话。”

姥爷摸了摸我的脑袋,按弯了我的脖子说:“你得听萨沙的话,他年纪比你大,职位也比你高得多。”

萨沙更是瞪着凸起的眼珠子嘱咐我:“记住了吧!”

所以,打第一天起,他就摆出一副老店员的谱子来。

“萨沙,别老瞪着眼!”老板冲着他说。

“我……我没有,东家。”萨沙低下头诺诺地回了一声,但是老板还是不停地叨叨着。

“别老是瞪眼,顾客会当你是一头山羊的。”

老板难看地撅着嘴,大伙计也满脸堆笑,萨沙脸烧红地跑到柜台后面去了。我厌烦这些谈话,里面好些话我也听不明白,有时觉得他们好像在讲外国话。

每当女客人光顾的时候,老板便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摸摸胡须,满脸堆起甜蜜的微笑,脸上绽开无数的皱纹,但是那双瞎子似的眼睛却没有半点变化。

大伙计直起身子,两个胳膊肘贴住腰部,手掌恭敬地摊开在空中。萨沙怯生生地眨眼睛,极力想掩藏那凸起的眼珠。我站在铺子门口,偷偷地挠着手,留心观察他们进行的一切。大伙计跪在女顾客面前,熟练地张开手指测量鞋子的尺寸。他两手颤抖着,极为小心地触碰着女人的脚,好像唯恐把脚碰坏了似地。但事实上这位女顾客的脚是很粗壮的,像一只倒放的歪脖子瓶子。

有一次,一位太太抖动着脚,蜷缩起身子说:“哎哟,你弄得我好痒啊……”

“这个,是我们的礼貌……’’大伙计涨红了脸,赶忙赔笑解释道。

他那纠缠女客人的样子实在滑稽,为避免笑出声来,我背过脸去对着玻璃门,但是我又总忍不住要观察他们做生意的情形,因为大伙计在服务时的模样总能令人发笑,同时又让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那样礼貌尊敬地张开手指,那么熟练地给别人穿鞋子。老板经常躲进柜台后面的账房里,接着又把萨沙叫进去,直流大伙计一个人跟女客人周旋。

有一次,他抚摸一位棕发的女顾客的脚,接着又把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成一撮,吻了吻。

“哎哟!”女人尖声叫了,“你这个捣蛋鬼!”

他有些不好意思:“啧……啧啧。”

此时,我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站不直腰了,忙用手去抓门把手,门被撞开了,我的脑袋硬生生地刻刀玻璃门上,碰坏了一块玻璃。大伙计冲着我气急败坏地直跺脚,老板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敲我的脑门,萨沙也凑热闹来拽我的耳朵。

傍晚回家去的路上,萨沙凶巴巴地冲着我说:“你这样不知好歹,人家迟早会把你赶走的!这有什么可笑的?”

“大伙计得到太太们的欣赏,生意自然就会源源不断地涌来。”他又解释道,“太太们为了看看讨人喜欢的伙计,就算不需要鞋子也会时不时地跑来买一双。可你,就是不明白!叫人家替你担心……”

我对他的言论愤愤不平,有谁会替我我担心呢?他更是不可能的了。

每天清晨,病恹恹的爱发脾气的厨娘总是比萨沙早一个小时叫我起来。我得擦好老板一家人还有大伙计和萨沙等人的皮鞋,洗好他们的衣服,烧好茶水,给空着的炉子准备好足够的柴禾,把午饭用的饭盒洗得干干净净。只要一走进铺子里,便要扫地、擦灰尘、准备茶水,给买主家送皮鞋,之后再回老板家取午饭。每到这种时候,我那个站铺门口的差事,便由萨沙顶替。他觉得干这件事有失他的体面,就嘟嘟哝哝叱责我:“懒东西,叫别人替你做事。”

此后,我觉得痛苦、寂寞。我习惯了游游荡荡的生活,从白天到夜晚,待在库纳维诺区的砂土路上,走在混沌的奥卡河边,躲在旷野和森林中。但是这里没有姥姥,没有小伙伴,没有可以谈话的人,而生活又向我展开了它全部的丑恶和虚伪的内幕。我憎恨它。

有时候,女顾客什么都没有买就离开了,那时他们几个就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老板把甜蜜的笑容严严实实地冰封了起来,命令萨沙:“萨沙,把皮鞋收起来!”

接着就是一番谩骂:“呸!连狗也跑进来啦!蠢婆娘,在自个儿家待不住啦,跑到人家店铺里来闲逛。要是我的老婆,我可叫她……”

他的老婆是一个长着黑眼珠、大鼻子,又瘦又干瘪的婆娘,经常像对待奴隶一样跺着脚使劲斥责他。经常是这种情形:他们见到面熟的女顾客便殷勤地点头哈腰,说动听的蜜语,送走她们之后,就不干不净地背地里说这女人的坏话。那时候,我简直想跑到大街追上那个女客,告诉她他们在背后所说的坏话。当然,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彼此背后说坏话,但是这几个家伙说别人的时候就特别叫人生气,好像有谁认可他们是最不得了的大人物,是上帝委派他们来审判全世界似的。

他们总是嫉妒,却从不称赞他人,无论对谁,如果他们不找出一点缺点就会觉得浑身难受。

有一回,一个妙龄女子走进店铺来。

她的脸颊微红,两眼炯炯有神,披着灰皮领子的天鹅绒大衣,脸蛋像一朵鲜花开在毛皮领子上。她脱去大衣,交给萨沙,苗条的身段紧裹在碧灰色的绸衣中,耳朵上的钻石亮得闪闪发光。更加光彩照人。她使我想起绝代佳人瓦西莉萨,我想这女人定是省长夫人。他们毕恭毕敬地招待她,像在火焰跟前一样卑躬屈膝,赞美的话滔滔不绝。三个人像着了魔似的,满店铺来回奔走,他们的身影映在橱窗的玻璃上,仿佛周围的东西都着了火,在一点点地消失殆尽,眼看就要变成另外一个模样,另外一种状态。

她迅速挑中了一双高价的皮鞋,离开了。老板咂着嘴发出哨声:

“母——狗。”

“干脆说,就是个女戏子!”大伙计不屑一顾地说。

于是,他们便唾沫横飞地谈论起这位太太的好些个情人和她豪华的生活。午饭后,趁老板在店铺后边的房间里睡午觉,我撬开了他的金表,在零件上滴了一点醋。

我很愉快地看见他醒了后慌慌张张地拿着表走进店铺来说:“搞什么鬼哦?表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从来没有见过表会发汗的!莫不是要出什么祸事?”

尽管有许许多多的事使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似乎还是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烦躁之中。

所以,我常常思考得干出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来,才能让他们把我撵出店铺呢?身上落满了雪花的路人,默默地从店铺门前走过,使人觉得他们就像要去墓地送葬,但耽搁了时间,忙着去追赶棺材一样。马慢吞吞地拉着车子,很费劲儿地越过雪堆。店铺后边教堂的钟楼上,每天钟声总是悲哀地回响——是大斋期了。钟声叮叮咚咚的像枕头撞着人的脑袋,不觉得痛,却让人麻木变得发聋。有一天,我正在店铺门前的院子里整理刚送到的一批货物,这时教堂里看门的那个歪肩膀的老头走到我的面前。他软得像棉花做成的,穿着一件像被狗撕碎了的破衣服。

“好小子,给我偷一双套鞋,好吗?”他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

他在空箱子上坐下,张着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重复了一遍:“你给我偷一双怎么样?”

“不能偷!”我果断地说。

“你不偷也会有人偷呀,卖个面子给我老头儿吧!”

他跟我四周的人不大一样,很招人喜欢:我觉得他相信我,于是我答应从通风窗里塞给他一双套鞋:。

“那好,”他没有兴奋的表情,平静地说,“不骗我吧?嗯,嗯,我看出来了,你没哄我老头儿。”

老头儿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用长靴底踏着灰暗的泥雪,用烧着烟丝的烟斗抽着烟。

突然,他恐吓我:“要是我骗你呢?我拿了这双套鞋到你的老板那儿,说是花一个卢布从你那儿弄来的,那你会怎么做?这双套鞋值两个多卢布,但是你只卖一卢布!说你拿去买东西了,那你要怎么办?”

我有些发呆地立着,好像他已经照他所说的去做了。而他却仍然盯着、着自己的长靴,吐着烟圈,继续轻轻地用鼻音说:“比方说吧,要是我原来受了你老板的嘱咐:‘你替我去试探一下那小子,他是不是会做贼’你那怎么做好呢?”

“我不帮你偷鞋了。”我气愤地说。

“现在你已经不能不做了,因为你已经许诺了!”

他拉起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身边,用异常冰冷的手指敲敲我的脑袋,慢条斯理地说:“你怎么毫无防备就说:‘喂,拿去吧!’”

“这不都是你的要求吗?”

“我要求的多着呢!我要你去抢劫教堂,怎么样,你敢吗?难道可以随便相信别人?哎,你这傻小子……”

说完,他把我推开,站起来:“我不需要你弄来的套鞋,我又不是有钱人,用不着穿什么套鞋,我只是逗你开心而已……你很老实,到了复活节,我让你到钟楼上去撞撞钟,望望街景。”

“整个城市我都熟的很。”

“站在钟楼上看,它可要好看的多了。”

他用鞋尖踩着雪地,一会儿就走到教堂拐角后边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暗暗担心,忐忑不安地想:那老头儿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老板叫他来测试我的呢?我再不敢走进店铺去。

于是萨沙闯进院子,大声吼道:“你在搞什么鬼?”

我火了,举起钳子向他挥舞。我看过他跟大伙计经常偷拿老板的东西,他们把一双皮靴或者便鞋藏在炉子的烟囱里,等到离开店铺的时候,便往外衣袖子里一藏。我讨厌这种行为,也感觉有点心虚。我还记着老头的恐吓。

“你偷东西了?”我问萨沙。

“我没做过,是大伙计干的。”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从其量是个下手而已。”他说:“你得帮个忙!”

我没办法只能服从,因为不这么做,他会给我使坏的。

“老板自己也是伙计出身,他能不明白吗?但是,你可别乱说!”

他一面说一面照镜子,装模作样地学着大伙计的,笨拙地伸开指头整理领带。

他在我面前总是要摆着谱子,耍威风,斥责我。当他命令我的时候,总伸出一只手做摊开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气力比他大,但我瘦削、笨拙。他不一样丰润、柔软并且油光满面。他穿起长礼服、散腿裤虽然看起来很帅气、很威风,却给人一种非常可笑的感觉。

他很讨厌厨娘,厨娘确实是个怪娘们儿,我也看不出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打架,”她睁大那双黑亮、热情的眸子说,“无论什么样的殴斗,我都感觉兴奋,斗鸡、狗咬,男人们相互殴打,我都觉得愉快,过瘾!”

看到公鸡、鸽子在院里打架,她就暂时放下手上的事儿,倚在窗口,聚精会神地盯着看,直到看完为止。

她每天晚上都会对我和跟萨沙说:“你们这些小子,闲坐着多没劲,斗斗气多好呀!”

萨沙会生气地说:“蠢婆娘,谁告诉你我是小子的?!我现在是二伙计啦!”

“我不这么想,,在我看来,没有结婚的全都是小子!”

“傻婆娘,傻脑袋瓜子……”

“魔鬼倒有智慧,但是上帝却讨厌他!”

她的这句话使萨沙特别生气。他就故意刺激她,但她轻描淡写地瞄了他一眼说:“哼,你这只飞蛾子,真是老天瞎了眼,错生了你!”

萨沙常常教唆我,要我趁她熟睡的时候,往她脸上抹点鞋油或黑灰,或是在她枕头上藏点针,又或者变个法子跟她“逗逗”,但是我很怕她。她常常在午夜时分时醒过来。她一醒就点上灯,坐在床上,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墙角。

有时候,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我身边,把我摇醒,用沙哑的嗓子说:“列克谢伊卡,我有点害怕,睡不着,你和我聊天吧!”

我常常自己也不清楚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平静地坐着,摇摆着身体。我能感觉到她那温暖的身体上散发着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味。我猜。这女人快倒下了,说不定马上会倒在地板上死掉。我心里有些害怕,就提高了嗓门。

她拦住我说:“小点声!要是让这些小子醒了,他们会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呢……”

她坐在我旁边,总保持着一个姿势:弓着背,两手摆在膝盖中间。用瘦削干瘪的腿骨夹着。她胸脯平坦,就是穿着很厚的麻布衫,也可以看出一条条的肋骨,像干透了的水桶上捆着的绳子。她好一会儿没说一个字,又突然用沙哑的嗓子说起来:“我还是早些去见上帝得啦,活着也是受罪……”或者,像在问谁似地:“这就是生活的尽头了,嗯,是吗?”

“睡吧!”

还没等我发表意见,她就制止了我,起身,瘦削的背影,悄悄地消失在厨房一片漆黑中。

“妖婆!”萨沙小声道。

我便挑逗他:“这话你敢当她面说吗?”

“你以为我怕她吗?”

但他马上变了脸,紧锁眉头,改了口:“不,我不当面叫,万一她真是一个妖婆……”

厨娘瞧不起每一个人,看见谁都发火,对我也毫不客气。每天从凌晨一到六点钟,就一边拽我的大腿,一边吵着嚷着:“别贪睡!快去搬柴!烧茶,削土豆……”

萨沙醒了,凶巴巴地说:

“你叫什么!吵得人不得安宁,我告诉老板去……”

她那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身子,匆匆忙忙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一双缺乏睡眠的红肿眼睛瞪着萨沙,好像要渗出血来:“哼,上帝瞎了眼,生错了你!我要是你的后娘,就拔光你的头发。”

“你这个老婆娘,”萨沙骂了一句,并且在去店铺的时侯一路对我小声说:“一定得想办法把她轰走。对啦,在所有的菜里都偷偷撒上一大把盐——如果每样菜都咸得要命,她就得滚蛋了。要不,就倒上点煤油,”见我没有回应他,就用胳膊碰了我一下,“你干吗发愣啊?”

“你自己干嘛不动手?”

他生气地哼了一声:“胆小鬼!”

厨娘的死我们都亲眼目睹了。

她正弯腰去端茶,突然瘫倒在地上,好像被谁推了一把,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侧身倒下,两条胳臂向前伸着,嘴里直淌血。我们俩个当时就明白她死了。但是我们还是都吓得直哆嗦,久久地望着她嘴里憋不出半个字来。

后来,萨沙从厨房跑出去。我仍然呆在那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让自己靠在窗边光亮的地方。

老板走进来,忧心忡忡地蹲下,用指头碰了碰她的脸,说:“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呀?”于是,他走到屋角上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前面,画了十字,祷告之后,在前室里大声叫喊:“萨沙,快去报警!”

不久,来了一个警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取了一点小费,就离开了。没多久又回来,还领来了一个马车夫,两个人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厨娘抬到街上去了。老板娘从前屋里伸出头来嘱咐我:“把地板擦干净!”

但是老板却说:“好在她死在晚上!”

我不懂,为什么在晚上死去是好的。晚上入睡的时候,我从来也没见过萨沙那样温柔地说:“别关灯!”

“你怕什么?”

他把头缩进被子里,躺下许久,默不做声。夜深人静,似乎正在倾听着什么,等候着什么。我突然觉得:钟声马上会敲响,全城的人都会乱跑、乱叫,乱作一团。萨沙从被窝里探出头轻声问道:

“咱们在炉炕上一块儿睡,好不好?”

“炉炕上太烫呀!”

他顿了一下,又说:“她怎么一下子就去见上帝了?真没想到这妖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谈起死人来,说死人如何从坟墓中爬出来,在城里游走到深夜,寻找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和亲人所在的住处。

“死人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但是他找不着街道和房子……”

四周更加静寂冷清,也似乎更加黑暗了。

萨沙抬起头问:“要看看我的箱子吗?”

我老早就想看看他箱子里放着的是什么宝贝了。平时他都用锁锁着,每次打开箱子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如果我要瞟一眼,他就凶巴巴地问:“你要干什么?啊?”我表示赞同之后,他坐起来,却不下床,用硬硬生生的口吻要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在他脚跟前。钥匙跟贴身的十字架一起系在一条带子上,挂在他的脖颈上。他先朝厨房暗角那边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蹙着眉头,把锁打开,拂了拂箱子盖,好像它很热似的,然后箱子盖开了,,从里面拿出了几套衬衣和衬裤。半只箱子装满了药盒子、各种颜色的包茶叶的商标纸、装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

“都是些什么呀?”

“你就会瞧见的……”

他两腿夹住箱子,弯腰趴在上面,轻轻地喃喃自语道:“愿上帝……”

我想里边一定有玩具。我不曾玩过这类玩意儿,因此强忍着好奇心装作不稀罕的模样,但是看见人家有,还是特别羡慕。像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这我很惊讶,虽然他小心翼翼藏起来,但我能理解这种小心谨慎的背后。打开第一个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框,放在鼻梁上。

严肃地看着我说:“这眼镜本来就是这样,没有镜片也不碍事的。”

“让我也试一试!”

“你戴不行的,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珠是淡色的。”

他解释着,装出老板的模样轻咳一声,立刻又惊恐快速地向厨房扫了一眼。空鞋油盒里装满花花绿绿的扣子。他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着:

“这些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自己捡的。已经攒了37颗了……”

在第三个盒子里装着的,也是从街上捡来的铜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坏了的铁掌,皮鞋和便鞋上破的或完整的扣子,铜的门把手,手杖上的破雕骨柄,一把女孩的梳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别的类似的东西。我捡破烂的时候,像这种不值钱的小东西,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收集到十倍以上。

萨沙的“宝贝”使我感到失望又气恼,并且可怜起他来。但是他却自我陶醉地欣赏着他的每一件宝贝,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有时又一本正经地撅起厚嘴唇。在他那凸起的眼睛我看到无限满足而又发愁的神气。他戴的那副眼镜,使他那孩子气的脸显得非常可笑。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他从眼镜框里向我瞟了一眼,用清脆的声音问道:“你想要我送你点什么吗?”

“不,我不要……”

很明显,我直白的拒绝和轻描淡写扫了他的兴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跟我商量:“拿条手巾来,我得把所有的宝贝好好擦一擦,全蒙上灰尘啦。”

他把心爱之物都抹干净摆好以后,脸对着墙,钻进了被窝里,。窗外下起雨来,雨水从屋顶上滴落下来,风不时地拍打着窗子。萨沙就那样背对着跟我说:

“等雨停了,园子里干了以后,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准让你大吃一惊!”

我什么话没说,准备睡觉。

没多少工夫,他忽然蹦起来,两手撑着墙,非常诚恳地说:“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悯!这到底是怎么啦?”

当时,我吓得目瞪口呆。我似乎瞧见厨娘正靠在对着院子的窗口边站着,低着头,额角贴在玻璃上,背朝着我,活像她生前看家禽打架的样子。萨沙抽泣着,手拍打着墙,两脚乱踢,像踩到炸药了似的。我头也不敢抬一下,努力地穿过厨房,在他的身边躺下。我们哭着,说着,直到累了才睡着。没过几天,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做了半天生意,中午回到家里吃过饭。当老板家里人睡午觉的时候,萨沙鬼鬼祟祟地对我说。我猜想,我不一会儿就会瞧见那件使我充满无限好奇的宝贝了。

我们来到了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片狭小的空地上,种着十五六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上长满毛茸茸的青苔,灰褐色光秃秃的枝条懒懒地伸展着。这些枝条上连一个鸟窝也没有,树干简直像墓碑一样。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空空如也。

人行小道硬邦邦的,黑得也好像生铁一样。在隔年腐叶下隐隐约约露出的地面,好像漂在积水中的浮萍一样,长满了霉污。萨沙转了个弯儿,向隔壁鸯道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停住了脚步。

他眨眨眼瞧了一眼邻居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双手扒开一些落叶——露出一棵粗壮的大树根,旁边有两块砖,深深陷在土里。他把砖拨开,下边是和屋顶上盖的一样的烂洋铁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于是,最后我眼前出现的竟是一个沿树根穿下去的大洞。

萨沙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蜡烛,钻进洞里去后,对我说:

“你也来看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也有点害怕了,拿着蜡烛的手不停地颤抖,脸色苍白,嘴唇撇得很难看,两眼湿润了;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地背到身子后面。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向树根下面的洞底望去。

树根变成这个洞的屋顶——萨沙在洞里点上三支蜡烛,洞中映出天蓝色的光。洞身相当宽,有一只提桶那么深,但是比提桶还要大些。旁边镶满小片的五彩缤纷的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微微凸起的地方,盖着一块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半面盖着的一块小布片,像是棺材罩,布片边沿底下露出麻雀的灰色爪子和长着尖喙的脑袋。棺材后边搁了一张灵台,台上放着一个铜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烛摆在灵台的四周,蜡台上贴着包裹糖果的黄的和白的锡纸。蜡烛的火苗移向洞口,各色火花和斑点模模糊糊地在洞里跳动着、舞蹈着。蜡烛的气味、霉腐味、泥土气,热烘烘地灼烧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头昏眼花。

我看着这情景,一种不舒服的怪异感觉油然而生,此刻我的恐惧心理被赶得无影无踪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得意洋洋地说道,“像不像?”

“不知道!”

“那麻雀好比死人,或许它会变为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是无辜丧生的……”

“死了以后才找到的吗?”

“不,它飞进货仓里,我用手捉住它,捂死的。”

“干吗要弄死它?”

“不干吗……”

他瞅看我,又问:

“好玩吗?”

“没什么感觉!”

这时他又对着洞口弯着腰,迅速地压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埋进土里。然后,站起身,拂去膝头上的泥土,严肃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觉得那只麻雀太可怜了!”

他用似乎瞎了的眼珠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在我的胸前推了一下,大声骂道:“该死的!你心里嫉妒,才说不喜欢。你以为是在缆索街你家园子里,比这个做得更生动吗?”

我想起家里的凉亭,便肯定地回答:“当然比这个好!”

萨沙脱去外衣,往地上一丢,挽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建议道:“那么,我们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我被沉重的压抑感压得透不过气来,看着萨沙那张气势汹汹的脸,我感到难过。他扑过来,一头顶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

骑在我的身上大声喊叫:“想活还是想死?”

但他忘了,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没一会儿,他就面朝地趴着,两手抱头,发出一阵嚎叫,然后便不再动弹。我急了,想把他拉起来,但是他手脚一点儿也不老实,我更不知所措了,走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他却抬起头来说:“你认为自己打赢了吗?我是故意这么躺着,好叫老板家里的人看见,我要告你一状,让他们把你赶走!”

他叫嚷着,恐吓着,他的话使我愤怒到了极点,我干脆跑到树洞那边,搬开砖头,把那装麻雀的棺材丢到木栅栏外面去了,又把洞里掏空了,把东西一古脑儿全都扔了出来,然后狠狠地用脚将洞踏平了。

“看见没有?”

萨沙被我的行为怔住了,他不明白:他坐在地上,嘴轻轻张开,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等我做完了,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搭。

接着,他用低沉而又凶恶的嗓音说道:“我们走着瞧,用不了多久!你不知道,这都是我故意安排的,这是魔法!哼!”

我似乎被他的话击中了,我蹲下身子,全身发憷,他却不屑一顾地走了。他的若无其事更把我吓倒了。我决定明天就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和店铺,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毫无意义的愚蠢生活。第二天清晨,新来的厨娘叫我起床。

“哎哟,你的脸,怎么啦?”她大声嚷起来。

“完了!魔法来啦!”我心里惊恐地想着。

这时厨娘捧腹大笑,把我也逗乐了。她拿镜子给我一照,镜子里的我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烟灰。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边笑边说。

我去擦皮鞋,手刚伸进皮鞋里,就被大头针扎破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藏有针和大头针,很有技巧安放着,都刺进了我的手心。于是我拿勺子舀了一勺冷水,走到那个还没有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气地泼了他一脑袋。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一口吻憋着,很不痛快,那个装麻雀的棺材,弯曲的爪子,委屈地向上伸出的又尖又弯的喙,以及旁边那些五颜六色的火花不停地在我的眼前飞闪,像要升起的彩虹却无法升起来一样。

棺材越变越大,麻雀爪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向上翘起,颤抖着……我打算当天晚上离开,可因为心不在焉在午饭前在炉子上烧汤的时候,汤刚烧开,正准备熄灭炉火,汤洒在手上了。

就这样,我被送进了医院。至今,我还是不能忘记在医院里痛苦的噩梦:

一些死尸的灰白色的影子,在摇摇摆摆的黑黢黢的空旷的地方不停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壮汉,眉毛长得跟髭须似的,又粗又长,拄着拐杖,摆动着大黑胡子,凶神恶煞地叫嚷着:“我要向大主教揭发!”

医院里的病床使我联想到棺材,仰面睡着的病鬼是那只可怜的麻雀。黄色的墙摇摆不停,天花板跟船帆一般升起来,地板就是海浪。

排列整齐的病床,一会儿聚拢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一切都是跳动着的,可怕极了!从窗外远眺,树枝像无数的干枯的拉长的手臂一样伸展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双手扯着自己的外衣跳舞。

发了疯般狂叫:“我不是疯子呀!”

拄着拐杖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嚷嚷:“我要向——大——主——教——揭发!”

我很小就从姥爷、姥姥和别人那里听说过:医院经常把人折腾死——我猜我这条命算是得赔在这儿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旁,她戴着眼镜,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着什么,粉笔折了,粉笔灰洋洋洒洒飘落在我的脸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名字的呀?”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揍,我干脆不再搭理她。她跟狗似的用鼻子叫了一声,又跟狗似的一声不吭地沉默地离开了。屋里有两盏灯,淡黄色的火苗像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不停地闪动着,好像要挤在一快,照得人眼冒金星,恼的人心烦。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我们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被锯掉了。”

我马上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砍掉了手,在我死以前,又会有何等的酷刑在等着我呢?我的双手疼痛,好像被放在炉火上烘烤一样,又好像有谁在抽我手指的骨头。

我既害怕,又痛,于是呜呜地哭起来。我使劲儿地把眼睛闭上,不让人家觉察到我的眼泪,但泪水还是从眼角里渗出来,通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暮色沉重,病人都回到床上躺倒了,裹在灰毯子里,随着时钟滴滴答答地走过慢慢地静默下来。

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姥姥写信,请她马上来,趁我还活着,把我从医院里带走。但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动弹不得,写不了信。我想着,能不能从这里偷跑出去呢?夜深了,似乎明日的朝阳再也不会升起。我把两只脚轻轻放到地板上,马上就要走到门口了,门虚掩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椅上,一个花白的刺猬似的脑袋正吞吐着烟云,他的黑森森的凹陷的双眼望着我,我再也躲闪不及了。

“谁在闲逛?到这边来!”

话音很柔,并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看见了一张长着络腮胡的圆脸——满头的乱蓬蓬的毛发直立着,发出银白色的亮光。他的腰间拴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毛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一模一样了。

“手烫坏了吗?你干吗这么晚了还起来溜达,这不合规定呀?”

他的烟喷在我的胸口和脸上,一只热乎乎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

“害怕!”

“来这儿的人,开始都害怕。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尤其是和我在一快——我没有让一个人受过委屈……你想抽烟吗?嗯,不行,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父母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没关系,没有父母的孩子也能活下去。但是你别害怕!知道吗?”

我好久没有碰到用这样随和、亲切、明白的字词和我说话的人了。听完这些话,我心里填满了说不出的快乐。他把我抱回床上。

我恳请他:

“陪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货真价实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但是——不打行吗?当兵的职责就是打仗。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我跟太多的人打过仗了!小子,打仗是惨无人道的呀!”

我的眼睛闭了一会,再睁开的时候,刚刚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姥姥,兵站在她的旁边说:“哎哟,真死了吗?”

阳光照进病房里,屋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金色之中,忽而淡下去,忽而又闪亮地照着一切,好像孩子在玩耍嬉戏。姥姥躬着腰问我:“怎么啦,宝贝?病得重吗?我跟他,那个褐色胡子的魔鬼谈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就走开了。姥姥擦着眼泪接着说:“这个兵原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所以沉默不语。医生来了,换掉伤口上的纱布。

我跟姥姥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是疯啦,吝啬得叫人难以忍受!前些日子,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100卢布现金给偷走了。出了这种事情,唉!”

太阳发着灼人的光,云朵儿像棉花似的在空中飞舞,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作响,并往上凸起来,河水在窄小的木板下清唱着哗啦哗啦的歌。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发出耀眼的光辉。路上看见一个宽脸的女人,手里拿着满满一大把嫩绿的柳枝——春天到了,复活节快来了。

我的心像飘浮的云朵似的激动起来:“姥姥,我真爱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感到意外,她乐滋滋地对我说:“我们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夸,就是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有些喜上眉梢了,又说:“圣母喜爱的日子快来临了,她的儿子又活过来了。但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

说完,她默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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