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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9563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杀继父事件之后,我再次搬回外祖父家。
“哦,小鬼,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外祖母去养你吧!”外祖父用手翘着桌子,显得既高兴又有点坏似地说。
“让我养我就养,你以为这是多么不易的事!”外祖母很期待我回来。
“那就你养!”
外祖父叫了一声,但是马上又安静下来,屋子也寂静下来。没过多久,外祖父又解释说:
“我和她现在完全是单独过,所有都分开了……”
外祖母坐在窗户下,飞快地织着花边,线轴欢快地滚动着,密密麻麻插满了铜针的枕头在春天的阳光下像金刺猬,亮光耀人眼目。外祖母像铜铸的一般没什么变化,外祖父却更加瘦弱了,满脸皱纹,棕红色的头发也变成了灰白颜色,安详的大模大样的动作变成及早的忙碌,绿眼睛总在疑神疑鬼地四外观望。
外祖母总以讽刺的语气给我讲起了她和外祖父分家的事:他把所有的破盆碎碗、破坛烂罐都给了她,还厚颜无耻地说:
“这些都是你的,不是再向我要任何东西了!”
他拿走了她几乎所有的旧东西——旧衣服、种类繁多的物品、狐皮大衣,总共卖了七百卢布。他把这笔钱都借给了他的教子生利息去了,他的教子是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他丧失了最后的羞耻心,吝啬到了极致。
他几乎遍访以前的每一个老朋友,从前手工业行会的同事和富商,向他们诉苦、请求,说孩子弄得他倾家荡产,他利用人家以前对他的可怜与尊敬,弄了一大笔钱,他便拿着这一大把票子,像逗小孩似地在外祖母鼻子尖儿前晃来晃去,向她吹牛:
“笨蛋,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别人可是一点钱也不会给你!”
他却把所有收集来的钱都给了一个细长个子、秃顶、村子里都喊他“马鞭子”的毛皮匠和他做小铺老板的妹妹,一个脸蛋红红、褐色眼睛、像糖稀似的又软又甜的大肥婆,他又要拿利息。
家里在花钱上是严格分开的,今天外祖母买菜做饭,明天就该是外祖父买菜和面包。轮到祖父做饭的时候,吃得就照例非常不好。外祖母总是买最好的肉,而他总是买些大肠、肝、肺、牛肚。茶叶和糖也分开了,不过煮茶是在一个茶壶里,每到这时候,外祖父就会慌里慌张地说:
“等等,我看一下,你放进去多少茶叶?”
他把茶叶放到手掌上,吝啬地细细地数着茶叶,然后说:
“你的茶叶比我的要碎点儿,我的叶子大,多出茶色,所以我必须少放点儿!”
他还非常注意倒在两个碗里的茶的茶色和浓度,分量自然更是在仔细考察范围之列。
“最后一杯你要吧?”
外祖母在把茶倒净之前说。
外祖父看了看茶壶,说:
“好吧!”
圣像前的长明灯的灯油也是各自负责的。在同甘共苦五十年以后,如今竟走到如此地步!
看着外祖父的行为举止,我觉得又滑稽又麻木不仁,而外祖母则只觉得可笑。
“人越老就越糊涂!”她安慰我说。“八十岁的人了,人也倒退八十年,让他这么做下去吧,看看谁先倒霉!咱们俩的面包我来挣!”
我也开始赚钱了。每逢节假日我一大早就背着口袋就走街串巷去捡牛骨头、破布片儿、烂纸和钉子。把一普特破布烂纸卖给旧货商可以得到二十个戈比,烂铁也是这个价钱,一普特骨头十戈比或者八戈比。有时放了学也去捡,每周日去卖掉各种各样的旧货,一下子能得三十到五十个戈比,运气好的时候还要更多一些。每次外祖母拿过我的钱,都会赶紧塞到裙子的口袋里,垂下眼脸,夸赞说:
“真能干,好孩子!咱们俩绝对可以养活好自己,没有问题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次,我偷偷地看她,看见她拿着我的五十个戈比放在手掌上默默地哭了,一滴混浊的泪水淌在她那像海泡石似的大鼻子尖儿上。
比卖破烂更有所作为的收入,是到奥卡河岸的木材栈或是到彼斯基岛去偷柴火和木板。每逢集市,人们在岛上临时搭建很多临时棚屋做铁器交易,集市完后拆下来的棚屋的柱子和木板码成堆,在岛上一直放到春水泛滥的时候。一块好的木板,小市民业主可以出十个戈比,这样我一天可以弄到两三块儿!可做这事一定得是坏天气,让大风雪或大雨把看守人赶散,不得不躲了起来,这样才能得手。
我们几个盟友结成团伙:有乞丐女人莫尔德瓦的儿子珊卡?维亚希尔,他是一个可爱温柔、总是笑呵呵的小孩,人也特别温和。还有无父无母的科斯特罗马,卷头发,精瘦,眼睛又黑又大。后来,他十三岁时因为偷了一对鸽子被送进了少年罪犯教养院,在那里吊死了。还有哈比,是个鞑靼人,天真善良,只有十二岁,可力大无穷。还有看坟和掘墓人的儿子扁鼻子的雅兹,他是个有羊癫疯的九岁孩子,像鱼一样沉默不语。我们这些人之中,岁数最大的就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丘尔卡,他通情达理而且很公正,酷爱拳斗。
在我们所在的镇子,偷窃蔚然成风,不算罪恶,却差不多成了食不裹腹的人们惟一的谋生手段。一个半月的集市挣不够全年的吃喝,脸很多体面的业主都打捞洪水冲走的劈柴和木材,用小筏子零运货载,但大人们的主要目标是货船,总是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上寻找任何机会。每到休息的时候,他们都要讲自己的经历,炫耀自己的收获,孩子们边听边学。
春天,在集市开始前最忙的时期,每天傍晚,镇子的街头随处可见喝醉的工匠、车夫和各行各业的工人,醉汉们的钱包小孩子们可以明目张胆地拿,这是一种合法的营生,没有人去干涉。
他们偷木匠的工具,从客车车夫那里偷扳手,偷货车的备用轴,偷车夫的鞭子……我们不做这些事。
“妈妈不让我偷东西,我不做!”这是丘尔卡。
哈比则说:“我可不敢偷,害怕!”
科斯特罗马则非常讨厌贼这个字眼,他特别加重地说出来,当看到其他小孩劫夺醉汉时,他则会把他们赶散。如果能抓到一个,他就狠狠地打他一顿。这个大眼睛的、闷闷不乐的小孩自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他走路用特别的步伐,学着搬运工的样子歪歪扭扭的,说话时声音也压得很低很粗,一举一动都在一本正经、装腔作势地模仿老气横秋的大人。而维亚希尔也坚信,偷窃是一种很深的罪恶。
不过,从彼斯基岛上拖走木板和柱子可算不上罪恶,我们都很乐意做这件事。我们拟定了几种能够使我们十分顺利地完成这件事的方案。趁着天气不好或晚上的时候,维亚希尔和雅兹从正面大摇大摆地向彼斯基岛进发,竭力吸引看守人注意。被他们惊动的看守人注视着他们,我们四个人从侧面分头摸黑偷偷跑过去,在预先约好的木材堆旁集合,挑选要拖走的东西,趁看守人追赶快腿的维亚希尔和雅兹的时机,拖上木板往回跑!我们每人带着一根绳子,末端系一个勒成钩状的大钉子,我们用它勾着木板或柱子,在雪地上和冰上拖着走,看守人从来没有抓住我们,即便发现了他也赶不上。我们弄来的东西卖掉以后,钱分成六份,每个人能得到五戈比甚至是七戈比。
有了这些钱,吃一天饱饭就基本没什么问题了。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处。维亚希尔每天必须给他母亲买四两半伏特加,否则就要挨打。科斯特罗马希望把钱攒起来买只鸽子。丘尔卡要挣了钱给他母亲治病。哈比攒钱,预备回到出生地和他舅舅从那里把他带来的城市去,他舅舅把他从家乡带到这儿来没多久就死了,哈比忘记了那个城市的名字,只清楚是在卡马河岸边,离伏尔加河很近。
不知为何,这座城使我们觉得很有趣,我们编了个歌,逗这个斜眼的鞑靼孩子:
卡马河上一座城,
到底在哪里不知道!
用脚走不到,
用手够不着!
开始哈比很生气,但是有一次维亚希尔柔声细语地说:
“别,不要这样!好兄弟之间还能生气吗?”
哈比有点无奈了,自己也跟我们一块儿唱起了这支关于卡马河岸上一座城的歌儿。
与偷木板相比,我们更愿意捡破布和骨头。春雪融化或是大雨滂沱之后,荒芜人迹的集市的铺装街道冲洗得干干净净,捡破烂儿就更有趣了。在集市的沟沟渠渠中,我们总能找到钉子、破铜、烂铁,有时甚至还能捡到钱——铜币和银币,不过为了不被看货摊的赶走或夺我们的口袋,我们得给他两个戈比,或是打躬作揖央求半天才能得到他的同意。挣钱不容易,我们几个之间却非常和睦,偶尔有小争吵,但是从未打过架。
维亚希尔是我们的和事佬,一向善于及时对我们说几句特别的话,话虽然简单,却使我们狼狈而吃惊。雅兹的恶作剧并没有使他生气和害怕,凡是坏的行为他都认为是不必要的,都安详而令人信服地加以驳斥。在别人吵架时,他通常会问道:
“确实没有必要,这是必要吗?”
我们仔细想想,也确实觉得没必要。
他叫他的母亲为“我的莫尔德瓦女人”,我们反而没有觉着好笑。
“昨天,我的莫尔德瓦女人回家的时候,又喝得不醒人事!”他高兴地讲道,一对金黄色的圆眼睛闪闪发光。“她哐地一下把门推开,在门槛上一坐,像只公鸡似地吼起来了!”
喜欢穷根究底的丘尔卡问:
“唱的什么?”
维亚希尔轻轻地用手掌拍着膝盖,学着他母亲怪声怪气地唱了起来:
年轻牧人沿街走,
手拿皮鞭满街逛:
挨家挨户把人唤,
甩得孩子们满街窜。
腾空晚霞红似火,
牧人宝加笛声悠扬,
吹得村子入梦乡。
他会非常熟练地唱许多这样欢快热烈的歌儿,他接着说:
“后来,她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屋子里冰冷彻骨,我拉不动她,浑身打着哆嗦,几乎没把我们冻死……早上起来,我说‘你醉得太厉害!’她说:‘不要紧,你再耐心等等,我很快就会死的!’”
丘尔卡认真肯定地说:
“没错,她快不行,全身都浮肿了!”
“你可怜她吗?”我问。
“当然了?她是我的好妈妈……”维亚希尔说。
我们知道他母亲常揍他,顺手就可以把维亚希尔打一顿,不过我们又都相信她是个好人!
捧到不走运的时候,甚至丘尔卡也会提议:
“来,咱们每个人凑一戈比给维亚希尔的母亲买酒吧,否则他会挨揍的!”
我们一伙中丘尔卡和我认字,维亚希尔非常羡慕我和丘尔卡。他揪住自己的老鼠似的尖耳朵,细声细气地说:
“安葬了我的莫尔德瓦女人之后,我也想去上学,我向教师一躬到地,请求他收下我。学成之后,我就去找主教,请他收留雇我作园丁,要不然就直接去求沙皇……”
春天,莫尔德瓦女人和一个募化修建寺院基金的老头一起,还有一瓶酒,被压在倾倒了的劈柴堆底下,人们把这个女人送到医院里,她死了。于是一本正经的丘尔卡对维亚希尔说:
“去我们家吧,让我妈妈教你认字……”
没多长时间,维亚希尔就把脑袋昂得高高的,念招牌上的字了:
“食品货杂店……”
“食品杂货店,家伙!”丘尔卡改正说。
“哦,我是看得见的,把字母念反了!”
“那就不对了!”
“噢,你看,字母欢腾雀跃的,它们愿意别人念它们呢!”
维亚希尔对山川树木、花鸟草木的爱惜让我们感到非常可笑,也感到诧异。
坐落在城郊沙地上的镇子,植物很少,仅仅在某些地方,在院子里,孤单单地张着几棵苍白的柳树。歪斜的接骨树丛,此外就是几棵灰色的干枯的小草胆怯地藏在围墙下面。要是我们之中的谁坐在了小草上,维亚希尔就会生气地说:
“别践踏草地,坐沙地上不一样吗?”
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去折下一枝白柳,折掉一枝开花的接骨树,砍下奥卡河岸上的一根柳条子,要是被他看见了,他总是显出吃惊的样子,一耸肩膀,摊开双手说道:
“见鬼,你们做什么!”
每逢星期六,我们都会玩一种快乐的游戏:整个星期我们都准备这个游戏,把街上的破草鞋收集起来堆在僻静的角落,星期六傍晚的时候,一群鞑靼搬运工从西伯利亚码头回家,经过我们的十字路口,我们就会向他们丢草鞋。开始他们被激怒了,对我们追追骂骂,可后来他们也开始热衷于这个游戏,他们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一场战斗,事先也准备些草鞋,还总是将我们准备好的草鞋偷得一只不剩,使我们损失增加,大叫着诉苦:
“这还叫什么游戏啊?”
最后他们把草鞋分给我们一半,战斗再次打响。一般是他们在空地上摆好阵势,我们进攻。我们高声叫喊着围着他们奔跑,向他们投掷草鞋,要是我们谁被准确地扔到脚下的草鞋绊倒了一头插进沙土里,他们也叫喊,还大声地爽朗笑。
这个热烈的游戏持续时间非常长,有时一直持续到天黑,周围围满了小市民,从墙角往外张望,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面子,照样要咕咕哝哝地说上一阵子。满是尘土的灰色草鞋像乌鸦似的漫天飞舞,有时我们中间有人被打得很厉害,但是快乐比疼痛和委屈更多。
战斗打完以后,鞑靼小伙子们常请我们一起到行会去吃马肉,吃一种特别的蔬菜汤,饭后还就着奶油核桃点心喝浓茶。这些身高马大的人都是精选的大力士,身上有一种让儿童容易明白理解的东西,他们毫无恶意的诚实和他们相互之间无私的帮助,以及他们不可动摇的善良的性格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们。
他们都被笑声噎得流泪,当中有一个叫卡西莫夫的歪鼻子,具有神话一样的力量!有一次,他把一个二十七普特重的大钟从货船上搬到了岸上很远的地方,他笑着尖声大喊着:
“噢,噢!扯淡——臭鸡蛋!金钱——扯淡!”
还有一次,他把维亚希尔放在他的手上,高高地举了起来,说:
“看,上天喽!”
要是天气不好,我们就聚在雅兹家他父亲看坟的小屋中。雅兹的父亲长得别别扭扭,全身脏得让人无法接近。他全身的骨头都是歪斜的,胳膊长长的,衣服全是油污,在他小小的头上,发暗的脸上,丛生着肮脏的毛发;他的脑袋像是干枯了的牛蒡花,又长又细的脖子像花茎。他快乐地眯着有点发黄的眼睛,快嘴快舌地说:
“上帝保佑,清不要让我睡不着觉!”
我们带来三钱茶、四两糖、几块面包,还给雅兹的父亲带来四两伏特加,这是必须要做的。丘吉尔严厉地命令他:“废料,把茶炊生起来!”废料咧着嘴笑,升起洋铁茶炊,我们在等待茶的时候,讨论自己的事,他给我们出主意:
“听说了吗,后天特鲁索夫家举行四旬祭,有盛大的宴会,咱们去那里找骨头吧!”
“他们家的厨娘会把所有的都收起来的。”无所不知的丘尔卡说。
维亚希尔望着窗外的坟场,说:
“很快就可以到森林里去了,太好了!”
雅兹总是沉默着,用凄凉的目光凝神地观察所有的人,一声不响地把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马、碎铜片、扣子、缺腿马拿出来,让我们瞧。
他的父亲吧各式各样的茶碗和茶缸子摆在桌子上,把茶炊拿来,科斯特罗马坐下来倒茶,雅兹的父亲啜了他那一口酒之后,爬到炕炉上,从那里伸出常常的脖颈,用猫头鹰般的眼神盯着我们说:
“噢,你们为什么不死啊?你们这些贼,好像早就不在是孩子了!上帝保佑,请别让我失眠!”
维亚希尔说:
“我们不是贼!”
“不是贼?那,就是贼孩子……”
他啰嗦得让我们感到厌烦时,丘尔卡就会生气地呵斥他:
“行了,废料!”
他一说起哪家有病人,哪个村民就要死了,我、维亚希尔和丘尔卡就很不愉快。他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津津有味,毫不怜悯,他看出我们对他的话感到不愉快,就故意逗弄刺激我们:
“噢,小子们,恐惧了?跟你们说吧,有个胖子要死了!噢,要很长时间才能烂掉呢!”
我们阻止他,可他还是喋喋不休:
“你们也得死,在垃圾坑里能活多久……”
“死就死,死后作天使……”维亚希尔说。
“你们?哈哈,你们,还去当天使?!”他惊讶得倒吸一口气,大笑不止,又只若悬河地讲起死人的事来。
“啊,三天前埋了一个女人,我知道她的故事,孩子们,听着,我告诉你们……”
他愿意讲女人,而且总讲得污秽不堪,不过,他的语气中有一种思考的味道,又带着疑问、抱怨的语气,因此我们听得聚精会神。在我们的记忆里残留着一些令人不安的支离破碎的片段。
“别人问她:‘谁放的火?’她说:‘我放的!’唉,她为什么这么说呀!上帝保佑,请别让我晚上睡不着觉……”
差不多每个被他埋到那片荒凉的、光秃秃的坟场的沙土里的人的故事,他都清清楚楚。他就像在我们面前打开了所有人家的大门,让我们走进去看看他们都是如何生活的。我们感到一种严肃的、重要的东西,他能从天明讲到天黑,再从天黑讲到天明。可是黄昏刚刚到来,丘尔卡就要从桌旁站起来走了:
“我必须回家了,否则妈妈会担心的。有没有人跟我一起走?”
大家都走了。雅兹把我们送出围墙,关上门,把他那瘦骨嶙峋的黑脸贴到栅栏门上,闷声闷气地说:
“别了!”
“再见了!”
我们回答他。把他孤零零地留在在坟地里总让我们感到有点害怕。有次科斯特罗马回头看了看,说:
“明天当咱们早晨醒来时,他或许已经死了。”
“雅兹比我们还艰难!”丘尔卡常常说。
“我们不难,一点也不难!”维亚希尔反驳着丘尔卡。
没错,在我看来,流浪街头,无忧无虑,有什么苦呢?相反,我很喜欢这种独立自主的街头生活,我心中总涌动着一种伟大的感情,我太爱我的伙伴们了,总是不安地想为他们做点事情。
不过,街头的流浪给我在学校的生活造成了很麻烦。在学校里,我重新感到困难,同学们嘲笑我,他们叫我“捡破烂的”、“臭要饭的”,还说我身上散发出垃圾味儿,不能坐我旁边!我感到无比巨大的羞愧和侮辱,因为每次去学校前我都会细心把身上洗干净,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
上完了三年级,学校奖给我一本福音书、一本带封面的克雷洛夫的寓言诗,一本不带封面的我看不懂的《法达?莫尔加那》,还有一张奖状。外祖父见到这些东西,表现出特别的激动,他说这些东西必须保存起来,要把书锁到他自己的箱子里。那时候,外祖母已经病倒卧床,她没钱,可外祖父唉声叹气,还在不停埋怨,尖声大叫:
“你们把我剥削干净了,一点也不给我剩……”
我把书拿到小铺子里卖了,得了五十五个戈比,交给外祖母。奖状上我书写了些字弄脏以后才交给了外祖父,他没打开看就把那张纸珍惜地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发现我恶作剧。
学校生活结束了,我又开始了街头流浪。春天再次来临,春光明媚的日子,我们能挣很多钱,每逢星期日,野外的森林成了我们最好的去处,每天都很晚才回到镇子来。大家都感到一种舒适的倦意,彼此更加亲近。
而这样开心的日子并未持续很久。继父被解雇了,不知去向。母亲和小弟弟搬回外祖父家,我担负起保姆的职务。外祖母则在城里一个富贵人家里给人家绣棺材罩上的圣像。
沉默而干瘦的母亲,憔悴得几乎没了人形,勉强地移动脚步,她用一对可怕的眼睛看着一切,小弟弟也饿得皮包骨,不知名的疾病折磨着他,踝骨上有溃疡,身体弱得连大声哭都有困难,饿了只是颤抖着呻吟,吃饱了就打盹,他在朦朦胧胧的瞌睡中奇怪地叹着气,像一只可怜的小狗打着呼噜。
外祖父摸摸他的头说:
“他是没饭吃啊,可是我的粮食有限,不够你们都来吃啊……”
母亲靠在墙脚的床上,嘶哑地叹着气说:“他吃不了许多……”
“是没多少,但是你们几个没多少加起来就太多了……”
外祖父一挥手,让我去背沙子,把小弟弟放在里面晒晒太阳。我用口袋背来一些洁净的干沙土,把它堆到窗下有太阳的地方,把小弟弟埋到脖颈。小弟弟很快乐,那对没有眼白只有蓝色瞳仁的与众不同的眼睛对我露出甜甜地笑。
我马上就炽热地爱上了他,仿佛我的想法他都清楚似的。我和他并排地躺在窗户下的沙土堆里。
“死,很容易!你想的应该是如何活!”
外祖父的尖厉的吼叫声从窗口飞出来。
母亲咳嗽了很久……
我和小弟弟呆在那儿,小孩腾出两只手,向我伸出,摇着白色的小头,他的头发很稀,发白,小脸蛋显得老气又聪明。他看见了远处的猫或狗就会长久地注视着它们,然后伸过头来向我友好的微笑。这个微笑使我不安,这个小家伙,他是不是已经感觉出我和他站着有点没有意思,想跑到街上去?
院子很小,拥挤而肮脏,从大门起,有一拍用板皮盖的棚屋、柴舍和冰窖,排尾是几间澡堂。房顶上堆满了小船的破片、木板和是木屑。各种木材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整个院子,这些湿透的木材在阳光下冒着热气,发出一股子霉味。
旁边是一家小牲口屠宰场,那里几乎每天早晨都有小牛哞哞地叫,绵羊咩咩地鸣,血腥的气味是那么浓厚,就像透明的殷红的网似的在尘埃的空气中晃荡着。
被斧背在两角之间打蒙了的牲口吼叫的时候,小弟弟眯缝着眼睛,撅起嘴唇,大概是想学它们的声音,但只是吹气。
吃午饭时,外祖父亲自喂小孩。把他抱在自己腿上,把马铃薯和面包嚼烂,用弯曲的指头送进小孩嘴里,弄脏了他的薄嘴唇和尖下巴。小孩吃了几口之后,他按了按他的肚子,自顾自地说:“吃饱了吧?”
靠近门的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您不是已经看见他还在伸手要吗?”
“小孩子,不懂事儿!吃饱了总还要!”
外祖父又把嚼烂的事物送进小孩嘴里,看他这样喂孩子,我羞愧得心疼,感到喉咙下面窒闷作呕。他让我把孩子递给母亲。我抱起他,他哼哼唧唧的,身子向着桌子够过去,母亲迎着我站了起来,喉咙里呼呼噜噜地想着,伸出干枯得只剩一根骨头的胳膊。她那细长的身子像一棵折光了枝子的枞树。
母亲成了哑巴,很少用那沸水般的声音说话,整日地躺在床上,慢慢地离开了我们。
最让我厌恶的是外祖父在每天天黑以后都要频繁地讲到死亡。外面已经黑了,像羊皮一样暖和的浓厚的霉味爬进窗户的时候,他躺在黑暗中,嘴里嘟嘟囔囔:
“死期将至!有什么颜面去见上帝?唉,忙了一辈子,也干了点事情,却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母亲是在八月份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离开我们的。那时候,继父刚从外地回来,又在另外一个地方找到了工作。外祖母和小弟弟已经搬到他那儿去了,住在车站附近一所清洁的小住宅里,母亲马上也要搬过去。
那天早晨,母亲低声对我说,声音比平时清晰而轻松:“去找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
她用一只手撑着墙,勉强欠起身子,坐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快跑!”
我感到她的眼里掠过一种与平时不一样的光芒。继父正做弥撒,外祖母让我去一个犹太女人的铺子买烟,恰巧没有现成的碎烟,只好等老板把烟叶搓碎,这样就耽搁了点时间。
我回到家时,吃惊地看到母亲梳妆整齐地坐在桌子边儿上,她穿着淡紫色的衣服,派头十足,仪态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你好点了?”我心里有点不知所措。
她令人毛骨悚然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冰冷,然后说:
“过来!你又到哪儿去流浪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用锯改做的又长又软的到,用刀子背大力地拍了我一下,可马上刀子就从她手里滑脱,掉地下了。
“拿起来……”
我拾起刀,扔在桌上,母亲把我推开,我坐到炕炉台阶上诧异地看着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移到自己睡觉的角落里,从床上躺下,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她的手不准确地做着动作,有两次从脸旁落到枕头上,用手帕擦枕头,她无力地说:
“水……”
我急忙从桶里舀了碗凉水,她挺费劲地抬起头,只喝了一点点儿,就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冰冷的手推开我的手,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苦笑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就慢慢地盖上了眼睛。她的两肘紧紧夹住两肋,手指微微动弹,摸到胸口,往喉咙移近。她脸上浮现一片暗影,这暗影立刻占据了她整个儿脸,姜黄的皮肤发紧了,鼻子变尖了,她仿佛有点吃惊地张开了嘴……
我端着水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的脸变凉变灰,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
外祖父走了进来。
我说:“母亲走了!”
他向床上看了一眼:“乱说!”
他去炕炉里拿包子,把炉门的盖和铁锅弄得一阵乱响。我看着他,我知道他也了解母亲死了。
继父进来了,穿着帆布上衣,戴着白制帽,他无声地搬了把椅子坐到母亲身旁。
突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铜喇叭似的大叫一声:“她死了!”
外祖父瞪起眼睛,手里拿着炉门的盖,像瞎子似的跌跌撞撞地、悄悄地离开了屋子。
当大家向母亲的棺材撒土的时候,外祖母像个盲人似地在坟地里乱撞,她碰到十字架上,碰破了头。雅兹的父亲把她领到他的小屋里,在外祖母洗脸时,他悄悄地安慰我说:“唉,只要为人,迟早有这么一回的……不论贫富,早晚进棺材……”
他看了看窗户,从小屋里跑出去,立刻又和维亚希尔一起回来了。他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说:
“看,看这是什么?”他递给我一个折断了的马刺。“这是我和维亚希尔一起送给你的,你瞧上面的小轮,准是哥萨克戴的……我想从他手里买下来,我给他两个戈比……”
“胡说!”
维亚希尔怒斥地打断了他。可是雅兹的父亲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向他挤挤眼说道:
“啊,好好,不是我,是他,是他送给你的!”
外祖母洗好了,用头巾包上浮肿发青的脸,她叫我回家去,但我不愿意回去,我知道他们在追悼会上要喝酒,并且一定会吵架。米哈伊尔舅舅在教堂里的时候就叹着气对雅科夫说:“今天我们要喝一杯,嗯?”
维亚希尔想尽办法逗我笑:他把马刺挂在脖子上,用舌头够着舔上面的小轮,雅兹的父亲夸张地哈哈大笑。见我表情僵然不动,他严肃地说:
“看开点吧,孩子!人总有一死,这算不了什么,小鸟不是也要死吗?吧,咱们给你母亲的坟铺上草皮,如何?我们马上就到野外去,把坟装饰起来,这样再好不过了!”
这倒令我愉快了些,于是我们出发去野外了。
在埋葬母亲几天以后,外祖父对我说:
“阿列克谢,你可不是我的一枚奖章,我可受忍不了你总挂在脖子上。去,去,走吧,到人间去吧……”他打发我说。
就这样,于是我走入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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