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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1851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这件事之后,母亲开始变得更加坚强起来,腰杆挺直了,成为家里的主人,昂首挺胸的在家里忙来忙去。而外祖父却变得有些无精打采了,整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不言不语,与平常有很大区别。
他几乎不再出门,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顶楼上,读一本神秘兮兮的书:《我父亲的札记》。他把书藏在一个被上了锁的箱子里,我不止一次看见,每次把书取出来之前,外祖父都要先洗手。这本书短短厚厚的,封面是棕黄色的皮子,在内封前面淡青色的扉页上有一行褪了色额的花体字题词很惹眼:
怀着感激之情献给尊敬的瓦西里?卡希林
衷心地作为纪念
下面签了一个奇怪的姓,封底还有其他人的签名,只是字体特别怪异,最后一个字母居然像一只飞鸟。每次外祖父都会小心翼翼地翻开沉重的书皮,戴上银丝眼镜,仔细看题词。为了把眼镜戴好,鼻梁皱了半天。我问过他好多次:“这一本是什么书?”他老是严肃地说:“你没必要知道!以后等我死了,会送给你的,还有我的貉绒皮衣。”
他和母亲说话时,态度平和许多,说话也不多了。他老是认真仔细地听完她说话,眼镜像彼得伯伯一样闪着光,之后把手一挥,咕咕哝哝地说:
“好吧,好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的箱子里放着许多珍贵的服装:挑花的裙子,缎子背心,银丝刺绣的绸子长衫,点缀着珍珠的各种妇女的头饰,各种色彩鲜艳的女帽和三角头巾,沉甸甸的莫尔多维亚项链,还有各种宝石的项链。外祖父把箱子拿到了母亲屋子里,把里面各式各样的衣服手饰拿到桌椅上。母亲欣赏着这些服装,外祖父说:
“我们年轻的时候,好衣服可比现在漂亮多了!特别气派!服装阔气,生活简单又好过。唉,好时光一去不返喽!来,你穿上试试看……”
母亲挑了几件衣服去了另一个房间,一会儿,进来时穿上了绣金的青色的长袍子,戴着珍珠小帽,向外祖父深深地鞠了个躬,问:“漂亮吗?爸爸?”
外祖父咳了一声,不知什么原因,外祖父眼前好像为之一亮,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张着两手,指头动弹着,绕着她转了个圈儿,做梦似的含含糊糊地说:
“啊,瓦拉瓦拉,如果你有很多钱,如果你身边的都是些好人……”
母亲现在住在前屋的两个房间里,她那里常有客人出出入入,常来的有马克西莫夫兄弟:一个叫彼得,是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美男子,有着浅色的大胡子,蓝眼睛,那次我因为啐了老贵族挨母亲的打时,他就在场。另一个叫叶夫根尼,高高大大的,眼睛也非常大,像两个大李子。但腿细细的,面孔苍白,留着黑色的尖胡子。他穿着带有金扣子的淡绿色制服,在窄窄的肩上缀着金质的缩写字。他习惯的动作是利落地一甩长发,把波浪式的长发从又高又平的前额甩到后面,他心地宽厚地微笑着,满面春风,不断地用深沉的声音讲话。他的开场白,不变的是一句博人欢心的口头语:“您清楚我的想法……”
母亲还是眯缝着眼睛,冷笑着听他说话,常常用一贯的语气着打断他的话:
“你仍是个小孩子,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原谅……”
军官不服气用宽大的手掌拍着自己的膝盖解释:“我?我可不是什么孩子了……”
圣诞节过得特别欢腾热闹,母亲家里一天到晚贵客满营,他们都穿着雍荣华贵的服装。母亲自己也开始装扮了起来,总是打扮得最漂亮,经常和客人们共同出去。
每次她和一群花花绿绿的客人走出大门后,家里立刻静了下来,像沉入了大地,到处静悄悄的,有一种让人坐立不安的寂寞感觉。外祖母在各个屋子里像老母鹅似的来来去去,不住地收拾屋子,外祖父背靠着暖和的炉子的瓷砖,自言自语地说:
“好啊,好……咱们看看到底会弄出什么事吧,咱们走着瞧吧……”
圣诞节过后,母亲把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送进了学校。舅舅再次结了婚,继母一进门就嫌弃继子,虐待他,把萨沙赶出了家门。在外祖母的一再坚持下,外祖父只好妥协让他进了这个家。上学好像很无聊,一个月了,学校所教的,我仅仅记住了两条:第一,别人如果问你姓什么,你不能说:“别什科夫!”而必须要说:“我姓别什科夫!”
还有,就是不能对老师这么说话:“小子,你别囔,我不怕你……”
我们烦透了。我一下子就讨厌学校了,开始几天表哥还很满意,很容易就找到了同伴,可是有一次他在上课时睡着了,在梦中忽然可怕地喊道:“我不敢了……”
他被叫醒了,要求出去一下,为此,他被同学们狠狠地嘲笑了一顿。第二天,我们去上学,走到半路,正在走下干草广场的山沟的时候,他停住了,说:“你去吧,我不去了!我最好是玩玩去。”他蹲下去,小心地把书包埋到了雪里,转身离去。
那时正是正月晴丽的天气,到处照耀着银白的阳光,我很羡慕表哥,但我狠狠心,还是一个人走到了学校,我并不想惹母亲生气。萨沙埋的书当然找不到了,第二天他不上学已经是理所当然,三天以后,萨沙逃学的事家里知道了。
我们受审了。在厨房里的桌子后面,坐着外祖父母和母亲,他们在审问我们。外祖父斥责他:“因为什么逃学?”
我还记得萨沙目光温和地直望着外祖父的脸,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回答:“不记得学校在什么地方了!”
“啊,不记得了?”
“是的,找了很长时间……”
“那你跟着阿列克谢走啊!”
“我找不到他了。”
“什么,找不到他了?”
“是的。”
“怎么会找不到他了?”
萨沙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因为大风雪,视线被风雪遮挡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一齐笑了,其实天气又晴朗又无风。撒沙也不好意思,附和地小心翼翼跟着笑了笑。
外祖父龇着牙,尖酸地嘲讽他:“你为什么不拉着他的手?拉着他的腰带?”
“我是原本拉着的,可风太大给吹开了!”萨沙解释说。
他懒散地、无望地说,听着他这种不必要的、笨拙的撒谎,我感觉怪不舒服的,非常惊奇他这股拗劲儿。结果自然不用说,我们俩挨了一顿狠打,又给我们聘请了一个专门护送我们上学的小老头。这是一个曾当过救火队员的一只胳膊的小老头,他的责任是监视着萨沙在学习中不走歪路。但这仍然没用,第二天,走到半路,萨沙突然弯下腰,从脚上把毡靴脱掉,把它远远地扔出去,又脱掉另一只,丢向另一个方向,然后穿着袜子从广场上跑掉了。小老头气急败坏大叫一声,忙哆哆嗦嗦地去拾靴子,大惊失色,然后万般无奈地带着我回家了。
全家人全部出动,整整一天,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走遍了全城区捉拿在逃的人,直到晚上才在寺院旁边的一个叫奇尔科夫的酒吧里找到正在欢乐跳舞娱乐观众的撒沙,把他领回家,大家都没说话,也没打他,大家都被这孩子顽强的沉默弄得惶恐不安。他和我躺在吊床上,腿向上翘起,脚掌蹭着天花板,偷偷地对我说:
“父亲、后娘、爷爷,没有人疼我,跟他们在一起真的没法活了!我找奶奶打听强盗在哪里,咱们投靠他们去吧,好吗?她们将来会知道我们的……”
我不想和他一起逃跑,我那时的目标是做一个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而这个理想的实现,需要我现在必须上学。我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表哥,萨沙想了想,同意了,说道:
“也好,以后,如果你是军官,我是强盗头子,咱们俩就斗了起来,你应该来捉我,谁赢谁输还说不准呢!不过,我绝不会杀死你的!”
“我也不会杀死你的!”
我们就这么约定了。
外祖母走进来,爬到康路上,看了看我们,开口说:
“唉,怎么样啊?我的小可怜们,一对碎砖烂瓦!”
怜惜了我们一阵子,然后,她开始谩骂萨沙的后妈——那个肥胖的后娘娜杰日达,酒馆老板的女儿来,然后把天下所有的后父后母都谩骂了一通。又顺便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聪明的隐士约那年轻的时候,和他的继母恳求神来断他们的官司,约那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是白湖上的渔夫——
年轻的妻子要谋杀丈夫,
灌了烈酒又灌了药。
酣睡沉沉的丈夫,
被丢进了橡木船,
似乎进了狭窄的棺材。
妻子拿起菩提木的桨,
亲自漾到湖中央。
划到黑咕隆咚的深渊里,
她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弯下腰来使劲一抓船帮,
轻巧的小船翻身底朝天。
丈夫像铁锚似的沉入深水底,
她急忙游回岸上。
无力地躺在地上,
她伤心哀号,她哭泣,
装作巨大的悲伤。
善良的人们选择信任了她,
跟她一起痛苦悲伤:
“噢,可怜的寡妇!
灾难降临在你的头上,
这是上帝的安排,
死亡也是注定的,不可更改。”
唯独有继子约努什柯,
不相信继母的泪水。
他温和地把手放在她心口上,
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啊,我的灾星,我的后娘,
卑贱的黑夜之鸟,
眼泪瞒不了知情的我:
你的心因激动而加速跳动的频率!
问上帝,
问神灵,
是谁拿出钢刀,
抛向纯洁的天空,
真理属于我,就杀死你,
真理属于你,钢刀就落在我身上!”
后母怒目相对,
喷射出恶狠狠的光,
挺起胸来,她申斥的那声朗朗:
“你这个没有理性的畜生,
你这个未满月的早产的孽障,
为何会有这种胡思乱想?”
大家听着看着,
察觉出必有蹊跷。
人人神色颓丧暗自思索,
交头接耳不住讨论。
最后,一个老渔夫走出人群,
向四周的人们弯身深深鞠个躬,
开始宣布大家的决定:
“请把钢刀,
放到我的右手上,
我抛刀上天,
它将会落在某个人的身上!”
他握刀在手,
从他白发苍苍的头颅上空抛向天空!
钢刀飞鸟似地飞上天,
人们左看右看,
刀未下落。
大家鸦雀无声,
彼此紧紧依靠着,
脱帽向透明的天空瞭看。
大家都一声不响,黑夜也默默无言,
朝霞烧得湖水红艳艳,
仍不见刀光!
继母快活得脸更红,暗暗地笑,
刀影恰在此时飞燕似的下落,直落尘埃,
穿透了她的心脏!
善良的人们一齐下跪,
感谢灵验的上帝:
“伟大的主啊,感谢你主持公道!”
老渔夫拉起约努什柯的手,
带他去了远方的修道院。
远方的修道院在凯尔仁查河畔,
比邻着看不见的基杰查城……
清晨醒来时,我全身都是红点,出天花了。人们把我绑在顶楼上,我瞎着眼睛在那里躺了很长时间,手脚都用宽带子紧紧绑着,我做了好多离奇怪诞的恶梦,有个恶梦几乎让我失去生命。只有外祖母来照顾我,用羹匙喂我饭吃,就好比喂小孩似的。她给我讲了许多无尽无休而且永远新颖的童话。在我差不多快痊愈的时候,就不必捆绑在床上了。只有手上还仍旧缠着厚厚的绷带,这是为了预防我抓脸。有天晚上,不知什么缘故,外祖母比平时来得要稍晚些,这使我有点惊慌。突然,我发现她躺在门外尘封的顶楼台阶上,脸向下,两手伸开,脖子上割破一半,像彼得伯伯一样流着血,从角落里,从尘土弥漫的昏暗里,有一只绿眼睛的大猫正贪馋地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从床上跳下来,用脚踹和肩膀冲撞,打掉了两扇窗户,冲开窗户,纵身跳了下去,趴在院子里雪地上,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发现我。那天晚上母亲那里来了一些客人,谁也没有听见我打碎玻璃,弄坏窗框,我在雪地里躺了很久很久。我没有摔伤任何地方,只有一只手臂脱了臼和被玻璃刮破得很厉害,但是我的两条腿失去了知觉,因为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两腿完全不能动弹。我躺在那里听见家里越来越喧闹,楼下常常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很多人走路的声音。
数不清个风雪之夜,屋顶上忧郁的风雪沙沙作响,楼顶门外阴森的风声呼呼地吹过,吹得烟囱呜咽作响像出殡似的歌唱,纺车嗡嗡地叫,乌鸦在白昼嘎然长鸣,半夜,夜深人静之时,从旷野里传来凄厉的狼嚎,在这种音乐的陪伴下,我的身心都在逐渐成熟。胆小的春天,睁着它那在阳春三月的光芒四射的太阳眼睛,怯生生地、小心翼翼地从窗外来到了我身边,一天比一天地向窗户里窥视,在屋顶和顶楼上,猫儿开始唱歌号叫,春天的声响透过墙壁传了进来,琉璃似的冰柱断裂,融雪成水,从屋脊的马头上流下来,嘀嗒有声,马车铃声也比冬天多了许多。
外祖母依旧经常来,越是到后来,她讲话的时候身上的酒味儿越浓重,再到后来她总是带一只大白壶来藏到我的床底下。向我挤挤眼说:
“亲爱的,别告诉你外祖父那个老家伙!”
“你,为什么要喝酒?”
“这个你不用多问,长大了你就会慢慢明白了……”
她从壶嘴里吸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嘴唇,然后甜蜜地微笑着说:
“噢,我的小宝贝儿,昨天我们讲什么来着?”
“讲我的爸爸。”
“讲到什么地方了?”
我告诉了她,于是她有条不紊的言语像小溪似的长流不息起来,就这样我们又开始了这一天的话题。
关于我爸爸的故事,是她主动讲给我的。那一天她来到这里,她没喝酒,满脸愁容,疲惫地说:
“我梦见了你爸爸,好像看见他行走在旷野里,手里拿一根核桃木的棍子,吹着口哨,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不明白为什么我老是梦到他,看样子他的灵魂还到四处游荡,总不得安宁……”
她讲了好几个晚上我爸爸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她所有的故事同样有趣。
我爷爷是个当兵出身的军官,因为虐待部下而被放逐西伯利亚。我的父亲就是那时在西伯利亚出生的,所以从小就生活得很艰难,经常从家里逃出来,有一次我爷爷牵着狗到森林里像找兔子似的找他,又有一次爷爷抓住他,就会狠狠地打他,把他打得非常厉害,多亏邻居把他夺走藏了起来……
“小孩总得被打吗?”我问。
“当然。”外祖母安详地回答。
我奶奶很早就去逝了,父亲九岁那年,爷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个做木匠活的教父收养了我父亲,替他加入了彼尔姆城的同业行会,教他手艺,但是父亲从他那里逃走了,从此开始了流浪,在市场上给瞎子领路,十六岁那年流浪到了尼日尼,在一个包工头——科尔钦的轮船上的木匠那里干活。二十岁时成为一个出色的细木匠、裱糊匠和装饰匠。他工作的作坊在铁匠街,与外祖父的院子相邻。
“围墙不高人又胆大,”外祖母格格地笑了一阵,满脸笑容说。“有一回我和瓦里娅在花园里采红莓子,有人噗通一声从墙外跳了进来,吓了我一大跳:从苹果树丛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穿着白汗衫,天鹅绒的裤子,可是光着脚板,没有戴帽子,用皮条勒着长头发。他来向我求婚了!我先前也见过他,他常常从窗前走过,我看见他,当时心里想:好一个小伙儿!等他走到跟前,我问:‘年轻人,因为什么不走正道跳墙?’他咕咚一声跪下说:‘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现在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在跪在你面前,瓦尼娅也在这里,请帮帮我们吧,以上帝的名义,我们要结为夫妻!’”
“我惊呆了,愣在那里,舌头也动弹不得。回头一看你母亲,满脸绯红,像个红莓果儿,因不好意思已经古灵精怪地藏到了苹果树后面,正给他打手势呢!可是她已经满眶泪水了。于是我说:‘好啊,你们想得倒好!瓦拉瓦拉,你怎么了?年轻人,你有能力摘这枝花吗?那时候,你外祖父仍是个有钱人,儿子们还没有分家,挣了四所房子,声名显赫,颇为骄傲。在此前不久,为了他一连当了九年行会首脑,人家奖他一顶带丝带的帽子和一套制服,他当时可是心高气傲呢!我把该说的都和他们说了,可是我又是吓得直哆嗦,又是心疼他们:他们俩的脸都变黑了。后来你父亲说:‘我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会轻而易举地把瓦尼娅嫁给我的,因此,我一定要偷偷地娶她,所以现在就求您帮助了!’我扇了他一巴掌,他躲都不躲,说:‘就是你用石头来打我,我现在也必须求您帮忙!’这个时候,瓦拉瓦拉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们早在五月份就已经结婚了,现在只是要举行婚礼罢了。’我的上帝,我一听,几乎当场昏了过去!”
外祖母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颤巍巍的,尔后又闻了闻鼻烟,擦了擦眼泪,愉快地感叹说:
“你还不明白什么是结婚,什么是举行婚礼,但是你要明白,一个姑娘没有举行婚礼就生了孩子,那可是一件轰动全城的不得了的事!记住我的话!以后你长大了,可别引诱姑娘做这种事情啊!这是一桩天大的罪孽,害苦了人家姑娘,生出来的孩子也是私生子。要好好记住,和女人一起生活,你要善待女人,要怜惜女人,要真心诚意地爱她们,不要只图短暂的快乐,这是我的金玉良言!”
她在椅子里摇晃着,陷入了沉思,猛地一小动,精神抖擞,于是才又讲了起来:
“没办法,我敲马克西姆的额头,揪瓦拉瓦拉的辫子,可是他合情合理地对我说:‘打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也说:’你先想想怎么办吧,以后有你打的!‘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当然,我还给瓦尼娅买了戒指呢。’我皱着眉头嘲笑他:‘你有多少?两三个卢布吧?’他又回答:‘我有100卢布!’当时的钱很值钱,物价低廉,我看着他们,看着你的母亲和父亲,当时心里想,嗨,一对傻孩子!你母亲说:‘我把戒指藏到了地板下面,可以拿出来卖掉!’唉,可怜孩子们啊!我们商妥半天,总算达成共识了,最后决定一星期过后就举行婚礼,由我和神甫来交涉。可是我不由得哭了一场,心跳得极其厉害,我战战兢兢的,生怕你外祖父知道这件事,瓦尼娅也胆战心惊,后来终于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然而你外祖父的一个仇人破坏了计划,那家伙暗中盯梢,早把一切事情都弄清楚了。婚礼那天,我把我唯一的女儿尽我所能打扮得非常漂亮,把她领出大门,拐角地方有一辆三套马车在等着,她坐上去,马克西姆吹了一声口哨就奔驰而去了!我含着眼泪回了家,忽然,那个人迎面走来,这个卑鄙的家伙说:‘我是好心人,我不去妨碍别人的好事,不过你得给我五十卢布,一切就息事宁人!’我没有钱也不爱钱,当时生气极了,一时糊涂告诉他我没有钱,他说:‘你答应你欠我的!’我又说:‘我怎么能答应欠你钱,过后我到哪儿去弄钱呢?’他说:‘你丈夫有钱,偷他的又有何难?’我本该和他谈谈,缠住他一会儿,可是我一时冲动向他的丑恶的脸上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他一扭头,赶在我之间跑到院子里,就天翻地覆地闹起来,向你外祖父告状了!”
她闭上眼睛微微笑着,说:
“甚至现在想起他们干的胆大包天的事情都觉得不可思议!你外祖父那时候简直变成了一头发了狂的野兽!这件事对他来说是非同小可的,他从前可是经常说要把瓦拉瓦拉嫁给贵族,嫁给有钱人的!至圣的圣母比我们知道谁与谁更有缘。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院子里乱窜,把你两个舅舅都叫出来,吩咐那个麻脸的匠人和马车夫克里姆;我一看,他皮带上瓜葛秤砣当做流星锤,米哈伊尔拿起火枪,骑马去追!咱们的马是匹上好的烈马,马车又轻快,我想他们肯定会追上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瓦拉瓦拉的守护神点醒了我,我找到一把小刀,用刀子把车辕的皮带扎开一个口子。我嘴里不说,心想在路上大概会断的。果然应验了,在路上,车辕在路上扭脱了,转翻了车,差点把他们摔死!把他们给耽误了,等他们把马车修好赶到教堂的时候,婚礼早已结束,瓦尼娅和马克西姆站在教堂门口,上帝万岁!”
“他们蜂拥而上要打马克西姆,可马克西姆力大无比,把米哈伊尔从门廊里扔出去好远,摔断了胳膊,克里姆也碰伤了,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在气得发狂的时候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对外祖父说:‘丢掉你们手中的家伙吧,别拿那铁锤在我眼前晃悠,我是个老实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赐予我的,不允许任何人夺走,但我也不会多要我额外的任何一点东西!’你外祖父临走之前,坐到车上大喊:‘瓦拉瓦拉,从此永别了,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活也好,饿死也罢,悉听尊便!’回家以后,他一直地打我,我一直沉默,心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怎样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最后他也无可奈何了,叫我以后不再认女儿,我心想,怨恨是冰,见热就化!”
我入神地、贪馋地听着,她所讲的故事是我惊诧无比,这些故事和外祖父所说的差距很大,他说母亲的婚礼是公开的,他曾反对这桩婚事,婚礼过后他不准母亲进门,可是他当时也去教堂参加婚礼了。究竟哪个更真实,我也不喜欢细查,只觉得外祖母讲得更美,更让我喜欢,更让我着迷。她讲故事时,身子一直晃晃悠悠的,就像坐在船上。讲到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时,她会向前伸出一只手,好像要在空中挡住什么东西似的。她常常眯缝着眼,在她那满是皱纹的两颊,含着盲人似的慈祥的微笑,而那浓厚的眉毛微微地颤动着。她有一种无畏的、对一切都宽容的善良,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我。
“头两个星期我还不清楚他们住在哪儿,后来瓦尼娅托一个挺机灵的小鬼悄悄地给我送了消息。等到星期六,我装作去做晚祷,亲自去看他们,他们住在很远很远的小忙街一个大杂院里的一所小房子里,像一对欢乐的小猫!打杂院里住满了耍手艺的,到处都是垃圾,又脏又闹得厉害,可是他们过得很好。我尽我所能给他们带了茶、糖、杂粮、果酱、面粉、干蘑菇和钱,钱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了,是从你外祖父那儿偷来的。只要不是为了自己,这样做是没问题的的!起初他们不要,你父亲生气地说:‘我们是乞丐还是怎么了?’瓦尼娅也顺着他说:‘妈妈,这是为什么呀?’我数落了他们一番:‘一对儿傻孩子,我是什么人?亲娘、丈母娘!欺负我能行吗?亲娘在地上受气,圣母就在天上哭泣。’他们这才接受了,马克西姆抱起我来转圈,劲头大得像头熊!你母亲也高兴地手舞足蹈,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似的走来走去,不停口地夸奖丈夫,像是夸奖一个新买来的洋娃娃似的,眼睛总四处张望,正正经经地谈家务事,像个管家婆,那个样子真是太滑稽了!后来喝茶的时候,我还吃了他们自己做的点心,啊,能把狼牙给硌掉,牛奶渣做得像一盘砂子!”
“好长时间,直到你快要出生的时候,你外祖父对他们的事儿不闻不问,禁止家里人谈及瓦尼娅。他知道我常偷着去看他们,但他装作不知道,也不拦着,可是时间一长,作父母的是无法真正忘记孩子们的!我也不吭声,可是心里知道,父亲的心门是不会总闭着的。这个企盼已久的时机果然来到了。有一天夜里,外面大雪呼啸着,像是有狗熊在窗户那里爬,烟囱呜呜地叫,所有的小鬼都挣脱了锁链,我和你外祖父躺在床上老睡不着,我开口说:‘这种夜里,穷人不好过,可是心事重重更不好过!’你外祖父终于开了口:‘他们过得好吗?’‘谁?’‘混蛋,你知道是谁!’我说:‘你倒是也去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啊,他们过得可好呢。’他说:‘那太赏他们脸了,让他们到我这里来……’一听见他这么说,我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泪水也不知不觉地往下掉。他咕咕哝哝地说:‘别哭,我又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就这样,你外祖父让他们回来了。那是在圣日,也就是大斋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日。”
“他们高高大大的一对,穿得干净整齐的,你父亲站在你外祖父面前,比他高很多,他站在那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别认为我是来向你要嫁妆的,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请安的。’老头子非常高兴,他咧嘴笑了,说:‘嘿,你这个高大个,绿林兄弟!搬来一起住吧!’马克西姆皱起眉头说:‘这要看瓦尼娅的意思,我怎么都行!’你外祖父一定要他们搬回来住,他们一住到一起就开始磨牙,怎么也没办法合套!我向你父亲挤眉弄眼,又在桌子底下蹴他,但他总是死抱着自己的一套!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快乐又明亮,眉毛是黑色的,有时候他把眉毛一皱,眼睛就在眉毛下面藏起来了。脸变成石头似的,露出倔强的样子。这时除了我,谁说话都不听。唉,我特别喜欢你父亲,他当然也爱我,有时候他抱起我来满屋子转,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爱你胜似爱瓦拉瓦拉!’瓦拉瓦拉这个爱说爱闹的调皮鬼可不答应了,向他扑过去,大家打闹起来……他跳起舞来是罕见敌手的,也会唱一些好听的歌,跟着瞎子学的。
“他们就搬到了花园里的一间小屋里,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你父亲回来吃饭,你正好迎接他。他简直高兴得快要发狂了,把你母亲闹得筋疲力尽!他把我放在肩膀上,穿过整个院子去向你外祖父报告生了一个外孙,外祖父甚至笑了。“
“你的两个舅舅讨厌他,他也讨厌他们。他不喝酒,开始嘴巴很刚强,爱耍鬼把戏,他们狠狠地报复了他。有一年大斋期,刮着风,忽然整个屋子都响起来,呜呜地叫得可怕,大家都愣住了,这是闹什么鬼啊!外祖父吓坏了,叫人到处点上长明灯。他跑来跑去喊叫大家祷告,可是声音忽然停止了,大家更加惧怕了。雅科夫舅舅猜到是马克西姆捣鬼,后来马克西姆自己承认了,他把瓶子放在天窗上,风吹着瓶口,它们就呜呜响,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外祖父吓唬他说:‘马克西姆,再开这样的玩笑,当心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一去不返!’
他报复他们的方法非常特别:那是一个非常冷的冬天,旷野里的狼往城里跑,吃人吃牲口,搞得人心神不宁!你父亲每晚都拿着枪,穿着滑雪板出去,每次都能拖回一两只狼来。剥了狼皮,安上玻璃眼珠,跟活狼一样!有一天,米哈伊尔去门洞里解手,忽然他毛骨悚然着跑了回来,瞪着眼睛,喉咙发僵,一句话也说不出,裤子也掉了,还摔了一个跟头,狼狈地耳语似地说:‘狼!’大家都顺手抓个东西冲了出去,拿着灯火,果真在大柜子里看见一只狼伸着头,一阵乱打乱射,可那狼一点也不躲闪,满不在乎!上前一看,原来是带脑壳的狼皮,两只前腿是钉在大柜子上的!当时,你外祖父可恨透了马克西姆了!雅科夫也跟着他胡闹:马克西姆用硬纸粘了一个狼头,做好鼻子、眼睛、嘴。贴上麻屑作毛发,然后和雅科夫一齐到大街上乱窜,把这样可怕的嘴脸探进人家窗户里,吓得别人大叫大囔。一到夜里,他们就蒙着被单出去吓唬老神甫,他吓得往警察亭子跑,警察也吓得大叫救命。这样的恶作剧做得不少,怎么也管不了,我和瓦尼娅劝他们别胡闹也无济于事。
为此他几乎送命。你米哈伊尔舅舅和外祖父一样爱记仇,制定了一个狠毒的复仇计划,那是刚入冬的一天,他们从人家做客归来,同路的共四个人,你父亲、两个舅舅还有一个助祭。他们从驿站大街回来,拉着马克西姆去久科夫池塘溜冰,突然就把他推下冰窟窿……”
“舅舅们为什么这么恶毒?”
“他们不是心狠,而是蠢笨!”外祖母嗅着鼻烟,安详地说。“他们把马克西姆推进冰窟里,他从冰里钻了出来,用手抓住冰沿,可是他们又砸又跺,他的十个手指都被靴后跟跺破了。幸亏他没喝酒,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像是有上帝相助似的,他在冰下伸直了身子,脸朝上停在冰窟中间,喘着气,他们够不到他,对他的头扔了几块冰块,没持续多长时间,就走了,想着让他自己沉下去。时间一长,你父亲就没命了。可是你父亲爬出来,被警察发现了,送回了家,你父亲解释说自己喝醉了掉了进去,人家不信,说你父亲身上一点酒精味也没有!还好,那警察是个好人,警告我们看好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就走了。”
外祖母画了个十字,感激地说:
“主啊,让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和你公正的圣徒在天安息吧!他居然对警察隐瞒了此事。我和你母亲看见马克西姆,他样子全变了,浑身紫红紫红的,手指头全破了,滴着鲜血,鬓角像是有一片雪,可是不化——鬓角白了!只剩下我们娘儿仨的时候,马克西姆哭了,彷佛梦呓似的说:‘妈妈,他们为什么害我?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我也放声大哭,你母亲把外衣扣子全扯掉了,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一言未发,像是刚打过架似的,后来终于吼叫着:‘咱们走,马克西姆!兄弟是冤家。我怕他们,咱们离开这里……’我喝住她,外祖父让两个舅舅赔礼,她向米什卡扑过去,照着他的脸打了几个耳光,就算饶恕,你父亲发话后总算是和解了。你父亲整整病了两个多月,最后他们离开了这里,去了阿斯特拉罕,你父亲承造了凯旋门,准备迎接皇帝。他们登上了第一次通行的轮船,我好像在和自己的灵魂永别,他也很伤感,瓦拉瓦拉倒是很高兴,甚至都不掩饰自己的快乐……”
“好了,我讲完了……”
她喝了一口酒,嗅嗅鼻烟,似有所思地往窗外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
“你父亲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们的是心有灵犀的!”
她正讲故事时,外祖父进来了,东闻西嗅,昂着黄鼠狼的脸,东看西瞧,疑惑地端详着外祖母,听她讲故事,外祖父嘟嘟囔囔地说:“胡说,那是胡说……”
然后死死盯住我,突然问:“阿列克谢,她刚刚喝酒了?”
“没有。”
“瞎说,你撒谎!”
他糊里糊涂地走了,外祖母向我一挤眼,笑了。
有一次,他站在屋子中央,眼睛瞅着地板,忽然开了口:“老婆子?”
“啊!”
“怎么会走到了这个田地?”
“不知道。”
“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命中注定,你可记得,你老是说要找一个贵族女婿吗?”
“是啊。”
“这不是找到了吗?”
“一个穷光蛋。”
“这是她个人的事!”
外祖父走了。我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我问外祖母。
“噢,你这个小机灵鬼,打小你就什么都问,老了可没的问了……”
她摇晃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你外祖父想发财,但是他在上帝眼里只是一粒尘埃,现在他倾家荡产了,他借钱出去的那个老爷落魄了!”
她含着笑,若有所思起来,不言不语地坐了很久。她那大圆脸泛起皱纹,变得又阴暗又忧伤。
“你在想什么?”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讲讲叶夫斯季格涅好吗?”她颤抖了一下,说道:
有个书记官叫叶夫斯季格涅,
自认聪明天下第一,
神父和贵族自然不在话下,
即使最老的狗也比不上他!
走起路来永远高昂头,像一只公火鸡,
他觉得他就是那个有名的西林神鸟,
俯视天下!
批评左邻右舍,
糟践每一个他看见的人。
看看教堂,觉得太矮!
瞅瞅街道,觉得太窄!
苹果不鲜!
太阳不明亮!
你向他问事,
他老是说:
外祖母鼓起腮帮,瞪起眼睛,她那慈祥的面孔变得又蠢又好笑,她用懒散的沉重的声音说:
这东西我早就会,
我做的比这东西好得多,
只不过没工夫管你罢了。
她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静悄悄地接着讲下去:
一帮小鬼来找他:
书记官书记官,
跟我们下地狱吧,
那儿住着可惬意啦!
聪明的书记官还没来得及戴帽子,
小鬼就拎起了他,
一边走一边胳肢他,
还有两个小鬼骑在他肩头上,
把他扔到了地狱的火头上!
怎么样,火够不够旺不旺?
烈火烧得书记官够呛,
他双手叉腰,四下张望,还一种热气凌人的场面。
撇撇嘴:
你们地狱里煤气的味真是太大!
她懒洋洋地、粗声粗气地讲完了寓言的结尾,脸上换了副表情,停了一下,细声地笑着向我解释说:“这书记官呀,就跟咱们家的老头子一样,死守着老规矩不肯放手……”
母亲难得到顶楼来看我,有时来了也待不了多久,急急忙忙说不上几句话,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打扮得好看,可是在她身上也像在外祖母身上一样,我觉得有种不让我知道的新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我心中有了一种预感,一种说不清将要发生什么的预感,这使我对外祖母的故事和童话的兴趣大减,总是忐忑不安。
“为什么说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呢?”我问外祖母。
“这是上帝的事,我们无法知道!”外祖母微闭着眼睛说道,每次都如此神秘而坚定。
这种回答很明显不能令我满意。每当这样的夜里,仰望天空时,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往青色的窗户外面眺望,星星在空中慢悠悠地浮动着,我心中便涌现出很多让我暗然神伤的凄惨故事,故事的主角总是父亲,他独自拄着棍子,颠簸前行,后面跟着一条长毛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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