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高尔基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高尔基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3312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得洛沃娜的菜园子里抓灰雀。很长时间也没抓着,大摇大摆的红胸脯的小鸟儿们不上网,它们总是在卖俏,在镶银似的冰壳上来回飞舞,飞到穿着暖暖和和的霜的灌木树枝上,像一朵活花似的摆来摆去,撒下片片银灰色霜花,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如此美丽的场景,连打猎失败也不使人懊恼了。幸好我更享受打猎的过程,而对结果并不怎么在乎,事实上我喜欢小鸟儿,喜欢看它们窜来窜去的样子。
这感觉有多好啊!我坐在雪地边缘,在寒冷而透明的寂静的空气中欣赏小鸟啁啾,远处,三套马车的小铃铛——俄罗斯冬季飞驶着的云雀在冬天忧郁的歌儿阵阵地飘过来……
我在雪地上打了个寒噤,感觉耳朵冻疼了,直到我没办法再忍受寒冷的时候,才整理好了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到外祖父的花园里,走回家去了。家里朝街的门敞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院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农夫从院子里牵走三匹套在一辆带篷的大雪橇上的马,马车上冒着重重的水汽,马车夫吹着欢快的口哨。
我心里一颤,随口问道:“谁来了?”
马车夫转过脸,打着手罩瞅了瞅我,跳到驭者座上说:“老神甫。”
神甫,与我无关,大概是来找哪个房客的。
马车夫吹着口哨,伸伸缰绳催动了马,要和一声,赶起马车走了。寂静的空气顿时显得喜气洋洋,三匹马一齐往田野里飞奔,我望着它们走开,关上大门,可是我走进空荡荡的厨房的时候,突然,听着隔壁传来母亲的声音,传来她一句清晰的话:
“想怎么样?杀了我吗?”
是母亲!我没有脱衣裳,扔掉鸟笼子,就跳到门洞里飞地夺门而出,迎面撞上了外祖父。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凶恶的眼睛瞅着我的脸,挺费劲地咽了一口什么东西,嗓子沙哑地说:“你母亲来了,去吧!等等!”他又逮住我,把我摇晃得几乎站不住脚,往房门口推了我一下,可又说,“去吧,去吧!”
我一头栽到钉着毡子和漆布的门上,因为又冷又激动,手有点不知所措地打着颤,不清楚是冻的,还是兴奋的,在门上摸了很久才找到门把,过了很久我才悄悄地推开门,我目光缭乱地在门槛上站住了。
“哟,来了!我的天啊,长这么大了!”母亲说。“还记得我吗?看他们给你穿的,不像话……他的耳朵都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
母亲站在房间中间,俯下身来给我脱了衣服,翻来翻去,转得我像皮球一样。她那巨大的身躯穿着一件像乡下人穿的长袍子一样宽大的有暖和又柔和的红色的长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钉到下襟,我们从前从来见过这种衣服。
我觉得她的脸比以前又小又白,可是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大了,更深地陷下去了,头发也更黄了。她替我脱衣服,把脱下的衣服扔到门槛前面,厌恶地撇着紫红的嘴唇,不断地发出命令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讲话?不快乐?看看,衣服这么脏……”
她用鹅油擦了我的耳朵,有点痛。她身上散发出来一股香味儿非常好闻,疼痛减轻了点。我偎依着她,瞅着她的眼睛,很长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透过她的声音,我听见外祖母低沉的有点不愉快的声音:
“他变成野马了,可淘气啦,谁也不怕,连他外祖父也不怕了,唉,瓦里娅……”
“妈妈,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母亲是如此高大,周围的一切都更显得渺小可怜了,而且更衰老,我甚至觉得自己和外祖父一样衰老了。她用腿紧紧地夹住我,用沉重而温暖的手摸着我的头发,说道:
“该剪一下头发了,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吗?”
“我已经会念了。”
“是吗?那还得多念点儿!瞧瞧,你长得多壮实啊!”
她逗着我玩,发出低沉而温暖人心的笑声。
外祖父无神地走了进来,他无精打采,毛发竖立,眼睛通红。母亲用手推开我到一旁,大声说:“怎么样?让我走吗?爸爸。”
他站在窗户前面,用指甲刮着窗户上的冰花儿,半天一声不吭,周围一切都紧张起来,使人觉得毛骨悚然。这种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我胸膛快要炸开了,奇怪的感觉全身都长满了眼睛和耳朵,简直想大喊一声。
“阿列克谢,滚!”他突然声音低沉地大吼一声。
“你干什么?!”母亲一把拽住我。
“我不让你走!”母亲站起来,像一朵红云似的走过去,在外祖父背后停下来,说道,“爸爸,您听着……”
“你给我闭嘴!”外祖父转过身来向着她,尖厉地高吼着。
“请你别嚷嚷!”母亲轻轻地说。
外祖母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指头吓唬她:“瓦拉瓦拉!”
外祖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咕哝咕哝地说:“你等一等,我是谁?啊?你怎么能如此急?这还了得?啊?”
可他突然声音变得不是自己似的,又吼叫了起来:“你给我丢尽了脸,瓦尼卡!……”
“你出去!”外祖母吩咐我。我闷闷不乐地到了厨房,爬到炕炉上,听隔壁时而异常激烈时而又非常安静的谈话声。隔壁房里,有时大家一齐说起来,互相打断对方的话;有时大家一声不响,彷佛忽然都睡着了。他们在谈论母亲生的孩子,她把他送给人家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外祖父非常生气。可能是因为母亲没跟家里商量就把小孩送人了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进厨房。外祖父一脸的倦容,头发乱蓬蓬的,脸通红,外祖母在后面跟着,用上衣的衣襟擦着腮帮上的泪。他做到板凳上,两手撑着它,弯着腰,浑身打颤,咬着发灰的嘴唇;外祖母跪在了外祖父前面,轻轻地,然而热烈地说: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原谅了她吧!不用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会闹出这种事,就是那些老爷家里不也常有这种事吗?她独自一人,又那么漂亮……饶了她吧……”
外祖父靠在墙上,瞅着她的脸,撇着嘴冷笑着,抽咽着埋怨说:
“你没原谅过谁啊?你都饶了,饶吧……”
他对她俯下身来,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摇晃着她,很快低声怒吼道:
“但是上帝是不会原谅罪人的!临死,上帝还要惩罚我们,让我们到老依然不能过太平日子!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欢乐!我们没有好结果啊!非得乞讨饿死不可!”
外祖母握住他的手,在他旁边坐下,悄悄地轻轻地一笑:
“老头子,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是去当乞丐吧,你在家里,我挨家挨户求乞去!人家会施舍给我的,我们是不会挨饿的!”
他忽然咧嘴笑了,像只山羊似的扭转脖颈,抱住外祖母,偎近她,他显得又小又憔悴,又抽抽噎噎地哭了,一边说着
“我的傻瓜,你这个有福气的傻瓜,我惟一的亲人!你这个傻瓜什么都不可惜,你什么都不懂!我们为他们幸苦了一辈子,我不是为了他们作过孽吗,到头来……”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涕泪横流了,跳下炕炉扑到他们的怀里号啕大哭。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谈得这么亲密而融洽过;我哭还是因为我也为她们感到不幸和悲哀;我哭是因为母亲突然的回来似的他们平等地让我和他们一起哭泣。他们紧紧拥抱我,搂住我,眼泪滴滴下落,三个人哭作一团。
外祖父对着我的耳朵和眼睛低声说:
“嗨,你这个小鬼也在这儿!你母亲回来了,你现在跟她走吧!你外祖父这个老家伙太厉害了,不要他了,啊?你外祖母又只知道纵容你宠爱你,也不要她了,啊?唉……”
突然,他两手一摊,把我和外祖母一推,刷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愤怒地说:
“都走吧,都一心一意要离开,走吧,家里弄得七零八落……快,叫她回来!”
外祖母马上从厨房里出去了。外祖父耷拉着脑袋,对着墙角无奈地哀叫:
“主啊,慈悲的主啊,你都看见了吧?”
他用拳头使劲地咚咚地捶胸。我非常讨厌他跟上帝说话的这种表达方式,捶胸顿足倒还在其次,主要是那种语气,彷佛他总是对着上帝夸口似的!
母亲来了,坐在桌旁条凳上,鲜红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分别坐在她的两侧,她的宽大的袖子搭在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严肃地交淡着。母亲声音非常低,认真地在讲着什么,外祖母和外祖父都不说话,默默地听着,不打断她的话,现在彷佛他们两个变成小孩了,好像她成了他们俩的母亲似的。
我太激动了以至于疲倦不堪,不知不觉在吊床上香香甜甜地睡着了。
夜里,外祖母、外祖父穿着过节的衣服去做晚祷。外祖父穿上了行会会长的制服,貂绒皮袍子和撒裤脚的裤子,外祖母欢快地向他眨了眨眼睛,一面对我母亲说:
“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只干干净净的小山羊了!”
母亲欢畅地笑起来。
屋子里只有她和我。她蜷腿坐在沙发上,用手掌拍拍她身边的地方。
“来,到这来,告诉我,你生活得怎么样!”
谁明白我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清楚。”
“外祖父打你吗?”
“现在,不经常打了!”
“是吗?好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不愿意讲外祖父的事,于是说起了以前那个很好的人,他以前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但是谁都不喜欢他,于是外祖父不愿再把房子租给他,把他赶走了。母亲对这个故事好像并不感兴趣。她问:“其他的呢?”
我又讲了三兄弟的事,讲了上校把我从院子里轰出来的事。她紧紧地抱着我,说:“都是些没用的……”
她长久地沉默着,微皱着眉头,眼睛直直望着地板,摇着头。
“外祖父因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
“我对不起他!”
“你应该把小孩给他带回来!”
她的身子一颤,往后一闪,咬着嘴唇,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搂紧了我,哈哈大笑起来:
“嗨,这可不是你能说的。知道吗?别说,连想都别想!”
她低声地严肃地讲了很多,我听不大明白。然后站起来,走来走去,用指头敲着下巴,浓密的眉毛动弹着。
桌子上的蜡烛的火影不停地闪烁,它渐渐融化,在空荡荡的镜子里反映着,肮脏的黑影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墙角圣像前面,长明灯的微光却连眼也不眨一下,而结冰的窗户上银白的月光则无声无息地移动着。
母亲来回踱着,往周围扫视着,又仰头盯着天花板,似乎在光溜溜的墙上和天花板上找什么东西似的。她问:“你什么时候睡觉?”
“再等一会儿。”
“对,你白天已经睡过了。”她想起来,叹了口气。
“你要再走吗?”我问。
“去哪儿?”她诧异地问,捧着我的头,对着我的脸瞅了很久,她哭了。
“怎么啦?”我问。
“我,脖子有点疼。”
我知道是她的心疼,我立刻感觉到,她在这个家里肯定呆不久了,她必须要走。
“你长大以后一定像你爸爸一样!”她把毡垫子蹴到一边,说道,“你外祖母跟你说过他吗?”
“提过。”
“她很喜欢马克西姆,他也喜欢她……”
“我知道。”
母亲看了看了蜡烛,皱着眉头,把它吹灭了,说道:“这样最好。”
是的,这样清爽些,灯光不再飘摇,脏污的黑影子不再摇晃了,一片片雪青色的月光清楚地投在地板上,显得那么凄凉而又如此安详,玻璃窗户烧起黄金似的火花。
“你在哪儿住来着?”我问。
她好像在使劲回忆着早已被遗忘了的事情,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像一只大鹰似的在屋里盘旋。
“你的衣服是哪里来的?”
“我自己做的,我一切都自己动手。”
和她说话太令我兴奋了。令人愉快的是,她谁也不像,可惜她很少说话,不问她就一言不发,问了她才说。
后来她又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我们相互依偎着,不言不语地坐着,直等到两位老人回来。他们全身的蜡烛和香火味儿,神情凝重,态度极其和蔼。
晚饭像过节一样非常丰盛,大家小心翼翼地正襟危坐,默不做声,似乎怕惊动谁易醒的睡眠似的。
后来,母亲开始积极地教我识“世俗体的”字、读书、背诗。她买了几本书,从其中一本《国语》小学教科书里,我费了几天工夫,学会了读世俗体文字的本领,可是母亲马上让我学着背诗,我们之间渐渐开始产生矛盾了。
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宽阔笔直的大道,
你的宽大是上帝所赐,
斧头和铁锹不能把你铲平,
只有马蹄声、灰尘起而又落。
不管怎么样,我也读不好音,母亲生气地说我没用、性格执拗。奇怪,我诚心诚意地努力背这首诗,默念的时候一点错也没有,一出口就出错。我讨厌这些莫名其妙的诗句,一生气,就有意念错,把发音相似的词胡乱排在一起,我非常喜欢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像施了魔法的诗句。
可是为了这个游戏我也受到一次教训,有一天,在顺利地做完功课以后,母亲让我背诗,我不由自主地咕咕哝哝地念起来,随口而出:
路、便宜、椅角、奶渣,
马蹄、水槽、僧侣……
等我醒悟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母亲双手撑着桌子,立即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愣住了,说道。
“你一定是清楚的,告诉我,是什么?”
“就是这个。”
“什么就是这个。”
“……开玩笑……”
“到墙角去站!”她低声地,但是很威严地说道。
“为什么?”我故意问。
“站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没理我,用眼睛直瞪着我,我有点着害怕,开始不知所措,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可的确没有墙角可去:圣像下的墙角摆着圆桌子,桌子上插着些芬芳的枯萎得蔫巴巴的花草,另一个墙角放着一个盖着地毯的箱子,还有一个墙角摆着床,而第四个墙角是没有的,因为门框紧挨着侧墙。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再也无法理解她了。
她没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擦擦额头和腮帮,然后问:“你外祖父让你站墙角吗?”
“什么时候?”
她用手掌用力一拍桌子,大声叫道,“平时!”
“记不清了。”
“你明白这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惩罚我?”
她叹了口气:“过来,唉!”
我走到她跟前,问道:“怎么啦?”
“你为什么有意把诗那样念?”
我竭尽心力向她解释:我一闭眼,那些诗印在书上是怎么样的我是记得的,可念出来就走了样儿。
“你故意装的?”
“没有,不过,也许是。”我想了想,回答道。我慢条斯理地把那首诗读了一遍,一点都没错!我自己都感到奇怪,自然也下不来台了。
我觉得我的脸好像忽然肿胀起来,耳朵充血,往下坠,脑袋飞快地嗡嗡作响,我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儿,臊得全身发烧,流下了眼泪。透过泪水看见她的脸凄惨地发暗了,嘴唇紧紧地抿着,皱着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变了声音大吼着,“那就是说,你是装的了?”
“我也不清楚……”
“你人不大倒挺难对付的,走吧!”
她低下头,不言语了。
她开始让我背越来越多的诗,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坏地领会这些整齐的诗行,总在尝试把这些诗行另换一种说法,改写这些没有意思的诗句,使它变样,再配以其他字眼。这个难以克制的愿望越来越增长,越来越剧烈,我毫不费劲就能办到这点,一些不需要的字眼儿前拥后戴,很快就跟需要的、书本上的字眼弄混淆了,常常整整一行都变得使我视而不见,不管我怎么努力地想要把握住它都无济于事,我怎么也记不住本来的诗句了。
有一首写得很悲凉的诗,好像是维亚捷姆斯基 公爵的,带给我极大的苦恼:
不论早与晚
无数孤寡老人与乞丐
以基督的名义盼着赈济
而第三行
挎着饭篮从窗前移过
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总给丢下。母亲生气地把这事儿告诉了外祖父,他狠狠地说:“他是有意的!这小子记忆力可好呢,祈祷词记得比我还牢!你狠狠地揍他一顿,他就老实了!”
外祖母也揭发我说:
“童话能背下来,歌也能背下来,那诗和歌和童话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些话说得很对,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一念诗就有很多无关的词句蹦出来,像是成群结队的蟑螂,爬了出来,也排成行:
在我们的大门口,
有许多孤儿和老头儿,
哀号乞讨,四处奔走,
要来送给彼得罗芙娜,
她换了钱去买牛,
在山沟沟里喝烧酒
夜里,我和外祖母躺在吊床上,腻烦地把我从书本里学来的、自己“编”成的诗一首首地挨着念给她听,她有时候放声大笑,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在训斥我。
“你呀,你这不都会嘛!可是千万别讽刺乞丐,上帝保佑他们!耶稣当过乞丐,圣人也当过乞丐……”
我低声嘀咕着:
乞丐我不喜欢,
外祖父我也不喜欢,
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原谅了我吧,主!
外祖父找我的刺儿,
抽了一顿又一顿……
“纯粹说乱七八糟的,烂舌头!”外祖母生气了。“外祖父听见了,可有你好受的!”
“那就让他来听!”
“调皮鬼,别再招惹你母亲了,她已经够艰难了!”外祖母沉思地和蔼又无奈地说。
“她因为什么难受?”
“不许你打听,听见了没有?”
“我知道,因为外祖父对她……”
“闭嘴!”
我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体验到一种失落落的感觉,可不知为何,我想伪装这一点,于是故意装作满不在乎,总搞一些恶作剧。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了,当然也越来越难。我学数学很快,但是不喜欢写字,对文法也全然不懂。但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所见的且亲身感觉到的母亲在外祖父家的境遇之艰难。她总是愁眉苦脸,经常一个人愁眉不展,呆呆地站在开向花园窗前,用陌生人的眼光看一切,长久地默默无言地坐着,好像浑身上下都褪了色。
刚回来的时候,她动作敏捷,朝气蓬勃。可是现在眼圈发黑,头发凌乱,已经很长时间不梳不洗了,穿着皱巴巴的衣服,上衣也不扣扣子,显得很难看,这使我很生气,感到很压抑,她应该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穿得干干净净,比谁都好!
上课时她也变得不在那神采奕奕了,那深陷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朝墙壁、窗户望去,用非常疲惫的声音问我话,常常忘记答话,也不管我是不是回答。她越来越爱发脾气,大呼小叫的,这也使我感到委屈:母亲应该是公正的,像童话中讲的那样,比任何人都公正。可是她却并非如此……
有时我问她:“你和我们在一起很难受吗?”
她很生气地呵斥我:“做你自己的事吧!”
我恍恍惚惚地觉得,外祖父在策划一件使外祖母和母亲很恐惧的事情。他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关上门,在那里唉声叹气,尖声乱叫,好像那个令人讨厌的、歪身子牧人尼卡诺尔吹响了牧笛似的。有一次在这样的谈话中,我听见母亲在里面大吼大叫,大声说:“不,这不可能!”
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外祖父咆哮起来。
这件事发生于晚上,当时外祖母正坐在厨房桌子边儿上给外祖父缝衣服,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门响过后,她仔细听了听,说:“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外祖父冷不防地猛冲了进来,扑向外祖母,抬手照着她的头就是一个耳光,甩着打疼的手叫喊:“臭老婆子,不该说的别乱说。”
“老混蛋!”外祖母整了整打歪了的帽子,平静地说,“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的,你所有的想法,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讲给她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没命地举起拳头雨点似的打在外祖母的大头颅上。外祖母甚至躲也不躲,说:“打吧!打吧!打吧!”
我从吊床上拿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用尽全身力气地向外祖父砸去。但是狂怒的他没注意到我扔东西,正忙着踢摔倒在地上的外祖母。盛着水的水桶把外祖父绊倒了,他跳起来张口大骂,从鼻孔里喷气,目光凶恶,最后凶神恶煞地向四周瞧了瞧,回他住的顶楼去了。外祖母费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在长凳子上,慢慢地梳理散乱的头发。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鼓鼓地说:
“把东西拾起来放到炕炉上去!好办法啊,扔枕头!记住,和你没关系,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完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皱着眉头,低下头来叫我:
“快,快,过来瞅瞅!”
我把沉甸甸的头发分开,看到一根发针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头皮,我用力把它拔了出来,没想到又发现了一根,我的手指失去了知觉。
“我最好去叫母亲,我害怕!”
她摇摇手,说:
“你敢?!不让她看见就已经是万幸了,现在你居然还去叫,混蛋!”
她开始自己用她那织花边的灵巧的手指在又黑又厚的头发里摸索着去拔,我不得不又鼓足了勇气,又从皮肉底下拔出了两根已经戳弯了的粗发针。
“疼吗?”
“没关系,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温和地恳求我:“乖孩子,千万别告诉你母亲说他打我了,听见了吗?你不知道这事儿,他们爷俩儿的仇恨已经很深的了。”
“好,我不说。”
“你一定要言而有信!来,咱们把东西先整理好。我的脸没受伤吧?”
“没有。”
“太好了,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她说着开始动手擦地板。
我深受感动,说道:
“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难,你却毫不在乎还帮着他!”
“鬼话连篇!圣人,你真会说好话!”
她唠唠叨叨地说了很久,用四肢在地上爬来爬去,使劲儿擦着地板。我坐在炕炉台阶上,思索着怎么替外祖母复仇。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他这么恶毒地殴打外祖母。在我的面前,昏暗的屋子里,他的脸烧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挥打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屈辱在我心中火烧似地翻滚沸腾,我感到实在无法忍受,我恨自己无法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复仇!
但两天过后,为了一些事,我不情愿地上楼去找他。他正坐在地板上,面前有一个打开着的箱子,他在整理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喜爱的圣像图,十二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有多少天分成方块,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一天所有的圣像。外祖父把这些圣像当作宝贝珍爱着,只有偶尔非常高兴时才让我看的。每当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我对一些圣人是略知一二的:基里克、乌莉塔、受苦受难的瓦拉瓦拉、潘苔雷蒙,等等。我非常喜欢神人阿列克谢的悲伤味儿十足的传记,我还有那些歌颂他的美妙诗句,外祖母常常感动地念着这些诗给我听。每当看到有几百个这样的人时候,你心中都会多少会暗自感到一些安慰:原来世上的受苦人从来就有,还有这么多!
然而,现在我要弄坏这些圣像!趁外祖父走到窗户跟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颜色文件的时候,我抓了几张圣像,飞快地跑下去。我从外祖母的桌子里拿起剪子,爬到吊床上,动手恶狠狠地剪掉了一排人头,但是又突然怜惜起这些圣像图来了,于是沿着分成方格的线条来裁剪。但我还没来及剪掉第二行的时候,外祖父也追了下来,他站在炕炉台阶上,问道:
“谁让你偷走圣像的?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木板子上撒满了方纸块,抓起一把地上的纸片,都快贴到鼻子尖儿上看,扔掉后又抓了一把,他的下巴颌扭歪了,胡子气得在颤抖,呼吸也急速加快,把一块块的纸片无力吹散落到地上。
“你做的好事儿!”他终于大喊一声,抓住我的脚,使劲把我倒提腾空丢了出去。外祖母接住了我,外祖父挥起拳头打她、打我,尖声狂叫:“揍死你们!”
母亲也跑过来了。我被挤到炕炉旁边的墙角里,她挺身挡住我们,捉住并且推开在她眼前挥舞着的外祖父的手,说道:“清醒点儿吧!折腾什么?”
外祖父咕咚一声躺到窗下的条凳上,不停地号叫:
“你们,你们打死我吧!所有的人都反对我,啊……”
“不脸红?还像个小孩似的!”母亲的声音很低沉。“你干吗总是装腔作势啊?”
外祖父依然耍赖,叫喊着,两条腿在地上乱踢,胡子滑稽地翘向天,紧闭双眼。我也觉得,他在母亲面前感到羞耻,他的确是在假装,所以才闭着眼睛。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剪碎的和没剪碎的,说:
“我把这些方方块块都给你贴到细布上,那样可以更结实!您看,都揉坏了,折断了……”
她说话的语气,完全跟给我上课时一模一样,就像那时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她和我说话一样。外祖父忽然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和背心,哼哈一声吐了一口,自言自语似地说:
“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过来……”
他走向门口,可是走到门槛的时候,又转过身来,用弯弯的手指指着我:“还得揍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剪?”母亲应和着,她像我俯下身问我。
“我是有意的!看他还敢不敢打我外祖母!否则连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外祖母正脱撕破的上衣,摇着头一脸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答应我不说了吗?”
母亲向地板吐了一口:“不说,我也明白!”
“什么时候打的?”母亲看了她一眼,横过厨房走了一趟,然后又走到我面前问道。
“瓦拉瓦拉,你还好意思问这个?关你什么事?”外祖母愤怒地说。
母亲搂住她:“妈妈,你果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走开……”
她们互相看了看分开了,不再言语。因为外祖父正站在门口来回地走着看着她们。
母亲刚来没多久,就和那个军人的妻子成了好朋友,她差不多每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特连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同样去那里。外祖父对这件事很不满意,大家坐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有好几次,他举起羹勺威吓着,气嘟嘟地说:“该死的家伙,又聚到一块了!一直要闹到天亮,你就别想睡觉了。”
不一会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他们搬走后,他不知从哪里运来了两车各种各样的家具,摆到前屋里,用一个大锁把门一锁,说道:
“不需要房客了,以后我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很多客人。常来的有外祖母的妹妹马特廖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嗓门极大的爱吵爱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一顶金黄色的帽子。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瓦西里和维克托。瓦西里是个愉快的绘图员,穿灰衣留着长头发,人非常和善。维克托则长得牛头马面的,狭长的脸上满是雀斑,刚一进门,便一边脱鞋一边像彼得鲁什卡尖着嗓子唱:
安德烈——爸爸,
安德烈——爸爸……
这很让我诧异,也有点恐惧。
雅科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独眼的秃顶钟表匠。钟表匠穿着长长的黑礼服,态度很祥和,安安静静的像个老和尚。他老是呆在角落里,笑呵呵的,很奇怪地歪着脑袋,用一个指头支着他那剃光了的双下巴颏。他面孔发暗,那只独眼不论看什么人,都好像特别注意似的,这个人极少说话,总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别麻烦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了很长时间以前的一件事。那时,我们还在新开路住没搬过来的时候,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忐忑不安。有一辆又高又大的黑色马车从街上奔过来,周围全都是士兵和人群,马车从监狱通到广场的大街上驶过。一个个子不高,头戴着圆毡帽,脚戴着镣铐的人坐在大车上的条登上,胸前挂着一块写着很大的白字的黑牌子。那个人垂着头,似乎在念黑板上的题字,他身子摇晃着,镣铐锵锵地响。我正想到这儿,忽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匠介绍我:
“这是我儿子。”
我诧异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麻烦了!”
他说着,整个嘴向右可怕地歪扭过去,拽住我的腰带把我拽了过去,轻松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我,称赞道:“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非常大,简直可以睡一个人,外祖父经常夸赞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我爬上去,瞧大人们怎么无所事事地欢闹,那个钟表匠的脸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他那副油渍渍、肥腻腻的面孔好像在溶化,向四外横流。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肆意变换位置一样。他一笑,厚嘴唇就岔到右腮,小鼻子也像是盘子里的饺子似的滑走了;两只向外支棱着的大耳朵忽而和那只好眼的眉毛一起抬高,忽而又聚拢到两颊的颧骨上,看样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用两只耳朵,像用手掌似的,把自己的鼻子捂起来。有时他叹一口气,伸出像杵一样又黑又圆的舌头,灵巧地画个圈儿,舔舔他的油腻腻的厚嘴唇,看起来非常灵活。这一切并不使我觉得好笑,我只是感到特别震惊,不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他们喝着掺上甜酒的茶,这种甜酒有股烧焦的葱皮味道;喝外祖母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果子有金黄色的,焦油似的黑色的,绿色的;也喝浓烈的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人们都流着汗,累得喘气,夸奖外祖母。大家酒足饭饱以后,已经满脸通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倚在椅子里,请雅科夫舅舅弹个曲子。
他低下头,向吉他俯下身开始边弹边伴着音乐唱起来,歌词很让人很不愉快:
哎,痛痛快快走一程,
闹得满城风雨——
赶紧把这一切,
告诉喀山的小姐……
我觉得这是一支非常忧郁的歌儿,外祖母说:
“雅沙,换个曲子,弹一个真正的歌儿,嗯?马特里娅,你还记得以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窸窣作响的衣裳,神气活现骄傲地说:
“我的太太,现在不流行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外祖母,仿佛外祖母在特别遥远的天际。他还在一股劲地弹着不快乐的琴音,唱那支令人讨厌的歌。
外祖父神秘地跟钟表匠说着什么,用手指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瞧瞧母亲,不住地点点头,油腻的脸上的表情也不可捉摸地无端变换。
母亲坐在谢尔盖耶夫兄弟之间,悄悄地、认真地和瓦西里说着什么话,瓦西里叹了口气说:“是啊,这事得严肃对待……”
维克托满脸堆笑,在地板上一直地搓脚,忽然又吱吱呱呱地唱起歌来:
安德烈——爸爸,
安德烈——爸爸……
大家诧异地看着他,突然间安静了下来。洗衣妇赶紧郑重地解释:
“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像这样没有意义的令人沉闷的晚会举行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午后,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了。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我帮着她用小玻璃珠子修理开了线的刺绣,突然门打开了一条缝,外祖母惊慌的面孔伸进屋子里,高声地悄悄地说:“瓦里娅,他来了。”然后就消失了。
母亲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动弹,也没有颤抖。门又开了,外祖父来了,站在门槛上,满脸严肃地说:“瓦拉瓦拉,换换衣服,走吧!”
母亲没站起来,也不抬头看他,问道:“做什么?”
“上帝保佑,他人非常好,在他自己行业里也是个优秀的人,阿列克谢会有一个好父亲的……”
外祖父说话时特别庄重,一直用手掌拍着胸脯,抚摩着自己的两肋,他的肘子弯到背后,老打哆嗦,就好像他的两手想往前伸出去,但他竭力按着它们似的。
母亲仍然不动声色,安详地打断他的话:“我办不到!”
外祖父向她迈近一步,伸出两只手,像个盲人一样弯着腰向前,毛发竖起,声音沙哑地说:
“必须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立即白了起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两三下便脱掉了外衣和裙子,只剩下一件衬衫,走到外祖父面前说:“拉吧!”
外祖父龇着牙,握着拳头威吓她,大叫:“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亲用手挡着他,把他撞倒一边,握住门把手,说:“走吧!”
“我诅咒你!”外祖父一脸无奈地叫着。
“我不怕你诅咒!”
她迈步出门,外祖父在后面拉着她的衬衫下襟,屈着膝,低声苦苦哀求:
“瓦拉瓦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别去丢人现眼……”
他又对外祖母可怜巴巴地叫苦,小声说:“老婆子,老婆子……”
外祖母已经拦住了母亲的路,像赶鸡似的向她挥挥手,把她拽回门里来,咬着牙说:
“瓦尼卡,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啦?回去吧,别不知羞耻!”
她把她推进了屋,把门扣上,她又无奈地向外祖父弯下身来,一只手把他提起来,另一只手指点着他叹气:“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头子!”
她把他放在沙发上,他像个布娃娃似的摔得噼哧一声,他张着嘴,摇着头。外祖母扭过头来向母亲大叫:“还不赶紧穿上!”
母亲拿起了地板上的衣服,随后说:
“我不去,听到了没有?”
外祖母把我从沙发上推下来,说:“快去拿点水来!”
她低声说,几乎是在耳语,态度安详,然而却很威严。我跑到门洞里,前屋里发出沉重的均匀的脚步声,母亲在自己的房间里高喊:“我明天就离开!”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好像是在做梦。
外祖父又是呻吟又是抽咽,外祖母在咕咕哝哝地念叨什么,然后门砰啪一声关上了,一阵折腾之后,外面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叫人害怕。发了会儿呆,我才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于是舀了一铜瓢水,走到门洞里。我端着水回去,正碰见那个钟表匠从前屋里向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着皮帽子,吭吭呛呛地清着嗓子。外祖母两手放在肚子上,向着他的后影鞠着躬,轻轻地说:
“您也明白,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的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个跟头甩到了院子里。外祖母马上又画着十字,浑身打颤,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窃窃地笑。
“发生什么了?”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我手里的一铜瓢水抢了过去,水洒到我的两只脚上,她大声嚷到:
“你到哪儿去舀水了?关上门去!”
她到母亲房间去了,我再次回到厨房里。我听见外祖母和母亲长吁短叹,唠唠叨叨地说了很长时间,彷佛在力不胜任地搬动一件很重的东西似的。
冬天里一个特别晴朗的日子。冬日阳光透过两个结冰的玻璃窗斜着照进来,照在桌子上,预备开饭的桌上放着几只锡器,还有盛着棕黄色克瓦斯酒,和外祖父喝的浸着郭公草和金丝桃的深绿色的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都闪着暗绿的光。从窗户玻璃融化的地方,可以看淡见房顶上的雪,亮得让人不太敢睁眼。围墙上的柱子和藏鸟的小屋上,银白的圆顶在闪光。在窗户框上,在阳光穿过的笼子里,我的小鸟在玩耍,活泼的养驯的小黄雀啾啾地叫,灰雀尖声长鸣,金翅雀嘹亮地唱着歌。然而在这个快乐的、阳光灿烂、天朗气清的日子,家里却没有一点快乐的氛围。不必要,一切都不必要,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毕竟它也是自由的。忽然,外祖母跑进来,两手拍着腰,一面向炕炉奔过去,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阿库林娜,老混蛋……”
她从炉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用指头敲了敲皮,恨恨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看你烤得多好!魔鬼们……为什么像猫头鹰似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你们这帮混蛋!把你们全当破盆烂罐摔碎……”
她痛苦的哭起来,撅着嘴,来回地翻腾着那个包子,用指头翘着烧焦了的外壳,大滴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外祖父和母亲也到厨房里来了。外祖母把包子往桌子上一丢,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瞧瞧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霉吧!”
母亲上前快乐又安详地拥住她,满脸笑容着劝她不要烦恼。
外祖父无力地坐在桌子旁边,衣衫凌乱,疲惫不堪,把餐巾挂在脖子上,唠唠叨叨,在耀眼的阳光下眯着浮肿的眼睛囔囔着:
“行啦,行啦!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有吃过。上帝是吝啬的,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偿付了几年的岁月……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你坐下,瓦尼娅……”
外祖父像个发狂的人一样不停地絮叨,在吃饭的时候不断地讲到上帝,讲无神论的亚哈,讲作为一个父亲的艰辛命运。外祖母不耐烦地打断他:“行啦,吃你的饭吧!听见没有!”母亲眼睛闪着光亮,推了我一下,依然笑着问我:“怎么样,刚才被吓坏了吧?”
实际上,刚才我不会害怕,现在倒觉得有点难受,不舒服,也不理解他们。
他们像平常过节吃饭一样,时间特别令人疲倦地长久,也吃得特别多,和刚才那些互相谩骂、号啕大哭、涕泪横流、准备打架的样子比起来,好像根本就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好像令人不能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认真的,他们是不轻易哭泣的。从此之后,他们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他们所有的眼泪、叫喊以及互相的折磨,经常爆发又很快熄灭,我已经习以为常。
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窘迫,俄罗斯人好像都像小孩一样,喜欢与悲伤相伴,拿忧伤来逗乐、玩弄,又随时准备着忘记,但从来不因为不幸而感到羞愧。
漫漫岁月,忧伤是它的节日,火灾是它在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美的点缀……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