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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1603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回忆过去,我认为自己那时可以说是个蜂窝。多种多样的知识和思想,都尽可能地被我学习进来,送进蜂窝里,它们尽其所能地做到的慷慨大大丰富了我的心灵。这种蜂蜜常常是肮脏而味苦的,其中当然不乏龌龊的东西,但我认为只要是知识就是蜜!

“好事情”走了以后,我和彼得大伯很要好。他也像外祖父那样,瘦小枯干的,那样干净利落,但他的个子却矮很多,像个小孩为了逗笑打扮成的老头儿。他脸像一个筛子,上面皱纹叠起,条条纤细的皱纹组成整张脸,皱皮之间,那对眼白发黄的可笑的眼睛却特别灵活,像笼子里的黄雀骨碌碌乱转,这就更显得好笑了。他浅灰色的头发卷曲着,胡子拧成圈圈儿;他抽着烟斗,烟斗里冒出来的烟跟他的头发是一个颜色,袅袅上升着。他讲起话来也是绕圈子的,嗡嗡作响,满口的俏皮话,听起来总觉得他似乎在嘲笑所有的人。

“开始那几年,伯爵小姐,敬爱的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命令我:‘你当铁匠吧。’可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吩咐我说:‘你去给园丁帮忙吧!’行啊,不管把一个粗人安排在哪儿也不合适!可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得鲁什卡,你应该去抓鱼!’行啊,去捕鱼!反正什么都一样。我刚爱上了这一行,又和鱼分手了,分手就分手吧!于是又吩咐我去城里赶马车、缴租金。好吧,赶马车也行,还干些什么?再后来,小姐还没来得及再让我做其他的事,农奴就被解放了,我身边只剩了这匹马,它现在就是我的公爵小姐!”

这是一匹衰老的马,就好像它原来是白的,浑身的污溃使它渐变成了一匹杂色马。像是曾经被一个醉鬼画家将用五彩颜料乱涂一起,可是只开了个头,没涂完似的。它的腿拖了臼,全身像是用破布联成的,两眼昏花,悲哀地低垂着瘦骨嶙峋的头颅,突出的青筋和磨光的老皮松弛地包着躯干,它行动迟缓,每走一步都很费力。彼得对它一向毕恭毕敬,不打它,也不骂它,叫它丹尼卡。

外祖父问他:“为什么要用基督教的名字叫一匹牲口?”

“噢,尊敬的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是的,基督教里可没有丹尼卡这样的名字,只有一个塔季扬娜啊!”

彼得大伯也认识字,把《圣经》读得烂熟,他经常和外祖父争辩圣人里谁更伟大。他们常常狠狠地评判那些有罪的古人,对押沙龙尤其不屑,经常把他骂的狗血淋头。有的时候,他们的争论则完全是语法性质的。“我说的是一回事,你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外祖父火冒三丈,满脸通红,学他说话。但是彼得伯伯,被烟雾缭绕着,尖酸地问道:“你那又有哪点好?它对上帝一点儿也不好,说不定上帝一面听你祈祷,一面想:不管你怎样祈祷,可一文不值!”

“滚出去,列克谢 !”外祖父狂怒地喊道,绿眼珠子直射怒光。

彼得很爱干净,他从院子里走过时,总是把院子里的碎砖烂石踢开,一边踢一边追上去骂:“多余的东西,挡道的障碍!”

他特别喜欢说话,看起来是个善良而快乐的人。但是他的眼睛经常充血而且浑浊,有时像死人一样停滞不动。有时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着身子,阴沉着脸,像他的哑巴之子似的好长时间一言不发。

“彼得大伯,怎么啦?”

“滚!”他沉闷而粗暴地回答。

我们那条街上搬来了一个老爷,脑袋上长着个肉瘤。他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到周日或假日,他就坐在窗口上用鸟枪射击鸡、猫、狗和乌鸦,有时候还向他讨厌的行人开枪。有一回他打鹬鸟的时候击中了“好事情”的腰,“好事情”幸亏穿着皮衣才没被霰弹打穿负伤,但有几颗跑进了口袋里,他拿着发着蓝光的子弹透过眼镜留心地看了很长时间。外祖父劝他去投诉,可他把子弹往厨房角落一扔,说:“不值!”

另一次,这位射手打中了外祖父的腿,打进了几颗霰弹。外祖父勃然大怒,像调解官告了状,召集了街上受害者和证人,可那个老爷忽然消失了。

每次一听到街上有枪声,只要他在家,彼得大伯总是连忙把他那晒褪色的、过节才戴的宽檐帽子戴到灰头发的头上,气匆匆跑出门去。他挺胸抬头,两手藏在背后长衫下面,把长衫撑得像公鸡尾巴似的,挺着肚子大模大样地在街上来回走,沿着人行道从射手身旁走过,他走过去,返回来,又走过去,生怕射手打不中目标似的。我们全家都站在大门口,那个军人从窗户伸出黢青的面孔往外看,在他的脸上,是他妻子的金发的脑袋;贝特连院子里也走出一些人,只有灰色的、死气沉沉的奥夫相尼科夫的房屋里没有人出来。

有时,彼得伯伯逛来逛去毫无结果,经常众目睽睽之下,一无所获地回来。大约那个老爷明显对他不甚感兴趣,不承认他是一个值得射击的野禽,但有时双筒枪一连发出两响:“嘣——嘣……”

彼得伯伯不加快脚步,走到我们面前,心满意足地说:“打着下襟了!”

有次霰弹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用针挖霰弹,她数落彼得伯伯说:

“你为什么纵容他?小心把你眼睛给打瞎了!”

“不会的!阿库林娜?伊凡娜,他算什么射手……”彼得拉着腔轻蔑地说。

“那你在做什么呀?”

“我不是纵容他,我是想逗逗这位老爷……”

他把取出来的小子弹放在手心里,细细看了看说:

“算什么射手啊!伯爵小姐跟前有位临时充任丈夫职务的,叫马蒙特?伊里奇——她的丈夫很多,经常像挑换佣人似的换!——是位军人,啊,那枪法,几乎无人能比!他只用那种单个儿的大子弹!从来不用这样的一大把小子弹!他让傻子伊格纳什卡站在远处,大约四十步开外,在他腰上系一个小瓶子,瓶子悬在他的两腿中间,伊格纳什卡把腿叉开,傻笑着。马蒙特?伊里奇就用手枪瞄准了,‘啪’的一声,瓶子碎了!伊格纳什卡高兴极了。仅有那么一次,不知是牛虻还是什么咬了傻子一口,他一动,子弹打中了他的腿!正中膝盖骨。立刻就叫了大夫来,马上锯了他的腿,埋了万事大吉。”

“傻子呢?”

“他,没事儿!他不需要什么手脚,靠他那副傻相就有饭吃了。每个人都喜欢傻瓜,愚蠢不惹人生气。俗话说得好:只要是法院的文书就能管人,只要是傻子就不欺负人……”

这类故事一点也不让外祖母感到意外,因为她知道太多类似的事。

我可有点害怕,问彼得:“老爷这样打枪会打死人吗?”

“当然。他们自己还互相打呢!有一次塔季扬?列克谢芙那儿来了一个一个枪骑兵,他和马蒙德吵起架来,马上就拼手枪。他们走到花园里,池塘旁边小路上,这位枪骑兵啪哧一下,正打中马蒙特的肝脏,一枪就把马蒙德送到坟里去了!自己同样也被放逐到了高加索。这是因为他们打死了自己人,打死农民就是另当别论了。因为农奴没解放以前,农民还是他们的私有财产,现在他们可能更不怜惜人了,那些农民不再是他们的农奴了!”

“那时候也是不心疼地随便打!”外祖母说。

彼得大伯点点头,也认为是这样:

“是啊,私人财产,非常不值钱啊……”

他跟我很亲热,跟我谈话,比和大人说话要和气,也不回避目光,可他身上有一种我讨厌的东西。他请大家吃心爱的果酱的时候,给我的面包片儿抹的果酱总比别人的多一些,常常从城里给我带来麦芽糖、罂粟饼,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一本正经的,声音很低:“将来想做什么?小爷儿!当兵还是当官?”

“当兵。”

“好啊!可现在当兵也不容易啊,神父多好,自言自语地说几句‘上帝保佑’就应付了事,当神父比当兵好多了!当然,最不好做的是渔夫,那才叫容易呢,什么也不用学,习惯了就容易了。”

他形容鱼儿围着饵怎样游来游去,学着鲈鱼、鲤鱼、石斑鱼上钩以后挣扎的样子,十分滑稽。

“你外祖父打你,你生气吗?”

“当然!”

他安慰说:“小爷儿,你生气大可不必,他可是在教育孩子啊,为了你好!我的那位伯爵小姐,打人才叫真打呢!她打人打得凶是远近皆知的,她专门养了一个打人的家伙,叫赫里斯托福尔,那家伙是远近闻名的大人能手。附近的地主都向伯爵小姐借他帮忙:塔季扬?列克谢芙小姐,把赫里斯托福尔借给我们揍农奴一顿吧!然后她就借给他们,让他去打农奴!”

他心平气和地、仔细地讲起那位伯爵小姐,详细地描绘着这样一幅图画:

伯爵小姐穿着白细纱衣裳,戴着天蓝色的轻盈的头巾,坐在圆柱的廊檐下的红椅子上,赫里斯托福尔在她面前用鞭子抽打那些农夫和农妇。

“小爷儿,这个赫里斯托福尔虽然是个梁赞人,可他的样子却很像茨冈人或是乌克兰人,他上嘴唇上的胡子连到了耳根儿,脸黢青,下巴刮得青虚虚的。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怕别人找他麻烦而装傻,反正他经常坐在厨房里,手里拿着一杯水,然后捉了苍蝇、蟑螂、甲壳虫,用树枝按住往水里放,直到淹死。有的时候,他从自己的衣服领子上抓到虱子也放到水杯里。”

诸如此类的故事我知道的很多,都是听外祖母外祖父讲述的,我非常熟悉。故事不尽相同,可奇怪的是,它们总会有这样的内容:折磨人、欺负人、压迫人!我听够了,于是恳请他:“说点其他的吧!”

他把全部皱纹都集中到嘴角,然后又把皱纹掀到眼角,同意了:“好呀,你这个听不够,那就讲点别的。我们那儿有一个厨师……”

“到底是哪儿呀?”

“伯爵小姐那儿呀!”

“伯爵小姐漂亮吗?你为什么叫她塔季扬?她是男人吗?”

“漂亮啊,当然是小姐啰,但她还长着漆黑漆黑的小胡子呢!她的祖先是黑皮肤的德国人,很像阿拉伯人……好了,咱们还是讲那个厨师吧,这个故事也很逗人呢!”

这个逗笑的故事是这样的:“厨子做坏了一个大馅饼,主人就逼他一下吃进去,后来他就病倒。”

我很生气说:“这一点也不好笑!”

“那,什么才可笑?”

“我不知道……”

“那你就别说话了!”于是他又胡诌乱侃一些无趣的事情。

到了节日的时候,两个表哥——一个是愁眉苦脸而且懒惰的米哈伊尔的儿子萨沙,一个是精细而且懂事的雅科夫的儿子萨沙——来做客了。我们在屋顶上跑来跑去,看见贝特连院子里有个穿绿色皮礼服的老爷,他坐在墙边的柴火堆里逗几只小狗玩。他那又小又黄的光头没有戴帽子。一个萨沙表哥提议去偷他一只狗。我们马上拟定了一套机密的偷盗计划:两个表哥跑到贝特连的大门前,我从这边吓唬这个老爷,把他吓跑以后,表哥就溜进去抱小狗。

“怎么吓唬他呢?”

一个表哥提议说:

“往他秃头上啐唾沫!”

往人头上啐唾沫算什么大罪呀,更残忍的事儿我都亲眼见过多了,我不假思索,诚恳地执行了我所担当的任务。

结果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贝特连家一大群人到我们院子里来了,一大堆男男女女浩浩荡荡,领头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军官。外祖父当着他们的面父痛打了我,充分地满足了贝特连全家的男女老少。由于我执行任务时,两个表哥正在大街上乖乖地玩耍,所以跟他们毫无干系。

挨过打后,我就在厨房里吊床上躲着,快乐的彼得大伯穿着过节时穿的衣服爬上我的床。

“好啊,小爷儿,你想得真妙!这个老山羊,对他就该这样,应该用石头砸他发霉的脑袋!”他耳语道。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老爷的脸:圆溜溜的,没有胡须,像个小孩。他像狗崽子似的,声音又小又可怜滴吭吭吱吱叫喊了起来,一面用手绢擦着发黄的秃脑袋。我羞到难以忍受,憎恨两个表哥。想到这儿,我看到了彼得大伯那皱纹纵横的脸,顿时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他那副面孔令人可怕而且厌恶,说话时脸上肌肉哆嗦,跟外祖父打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样。

“滚开!”我大喊道,用手和脚把彼得推开。

他嘿嘿地笑着,眨巴着烟,爬下了吊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我躲避着他,同时用怀疑的眼光盯视着这个马车夫,模糊地开始盼望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在得罪秃头老爷事件以后,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奥夫相尼科夫寂静的庭院早就吸引着我,我觉得在这座灰色的房屋里过着一种特别的、神秘的童话般的生活。

贝特连家一直过着喧嚣不已的生活,家里有很多美貌的小姐,军官和大学生们经常来拜访她们。他们家的玻璃窗是明亮亮的,欢乐的歌声、音乐和喊叫声会永远从窗子后面传出来。房屋的外貌也是赏心悦目的,亮堂堂的玻璃窗后面盆花的绿彰显出各样鲜丽的色彩。

外祖父非常讨厌他们家。

“哼,异教徒,无神论的人们!”他一提起这家人就这样说,他还用极其肮脏的词语骂这家的小姐们,彼得大伯解释给我听,他的解释是幸灾乐祸的,令人作呕。

与他们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奥夫相尼科夫家,严峻而沉默的房舍使外祖父肃然起敬。

我觉着他们家很有童话色彩:这所高大的平房伸进院子里,院中有一块茂盛的大草坪,清洁而僻静;院子中间是口井,井上有一个用两根柱子架起来的顶棚。房子就彷佛想躲开大街缩回去。三个狭窄的拱形的窗户离开地面很高,玻璃是模糊的,在阳光下映射出七彩彩虹般灿烂的光芒。大门边上有个仓库,正面与房屋完全一样,也有三个高高的窗户,不过是假的,是用东西画上去的:在灰色的墙壁上装嵌三个窗口,用白色颜料画上窗框。这些假窗户令人看去很不愉快,整个仓库像在暗示:这所房子想躲起来偷偷生活。整个园地,以及园地上空荡荡的马厩和开有一扇大门、而且也同样空荡荡的板棚,彷佛都给人一种安详而屈辱且高傲的感觉、

偶尔,院子里有一个瘸腿老头儿在散步,个子高高的,雪白的胡子像一根根针似的翘着,剃着光光的头。偶尔,又有长满一个络腮胡子的歪鼻子老头儿出来,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长脸的灰马。那是一匹瘪胸细腿的灰马,它走到院子里,总是在点着头,像个谦恭有礼的尼姑,冲着周围的一切点头哈腰。那个瘸腿的老头用手掌响亮地拍打着马,吹着口哨,呼呼地喘气,然后又把马藏到黑暗的马厩里。我感觉,这个老头儿想离开这个院子,可他却被魔法捆住了,没办法离开。

院子里好像总有三个孩子在玩耍,从中午玩到晚上,他们灰上衣和裤子,带着一样的灰帽,圆脸灰眼睛,彼此长得那么相像,只能通过身高来区分。

我从墙缝里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我特别希望他们能看见我!他们是那么熟练而欢快地玩着我感觉陌生游戏,彼此之间有一种善意的关切,两个哥哥对他们矮胖的活泼好动的弟弟尤其好。如果他摔倒了,他们也会像平常人笑一个摔倒的人那样大笑,但不是恶意的、也不是幸灾乐祸的。他们会立刻把他扶起来,看看是不是摔着了,他要是弄脏了手或膝盖,他们就用牛蒡叶子、用手帕擦他的手指和裤子,而二哥哥和蔼地说:

“看你笨得……”

他们不打架、不互相欺骗,既团结又快乐。三个人都很敏捷有劲,不知疲倦。

有一次,我爬到树上冲他们打口哨。他们听见口哨声,一下子就都站住不动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聚在一起,打量着我,在低声地商量着什么,我立刻下了树。我想他们肯定立刻就会向我扔石头子儿了,因此就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里和怀里都装满了石头子儿。可等我又爬到树上去以后,发现他们都离开我远远地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去玩了,而把我遗忘了。我感到有点惆怅,因为我是不想挑起战争的。一会儿,有人从窗户的通风口喊他们:“孩子们,回家啦!”他们不慌不忙地、服服帖帖地走了,像三只听话的小鹅。

有好几次,我坐在围墙上面的树杈上,等待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玩,可他们都没叫我。不过,我在心中就跟他们一起玩了,出神入化地跟他们在一起大笑。他们看看我,又悄悄地商量着什么,我有点尴尬了,就从树上爬下来了。

有一次,他们捉迷藏,轮到老二找了。他站在仓库拐角地方,诚实地蒙着眼睛不偷看,他的两个兄弟跑去躲藏。哥哥飞快地爬到了仓库廊檐下面一套宽大的雪橇后面,小弟弟却手忙脚乱地可笑地绕着井跑,不知道该往哪儿藏。

最后,他越过井栏,抓住井绳,把脚放进了空桶里,水桶一下子砰砰地碰着井栏的墙壁,顺着井壁下去了,消失不见了。

我稍稍一愣,看着那缠得整整齐齐的轱辘飞快无声地旋转,但很快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事,马上就一个纵身迅速地跳进了他们的院子。

“快,掉井里去了……”

我和老二同时跑到井栏边,他抓住了井绳,拼命地往上拽!他的手摩擦得像火烧的一般,但我已经截住了井绳。这时大哥也跑来了,边帮我拔水桶边对我说:“请您轻轻地拉!”

很快小弟弟被拉了上来,他也吓坏了,鲜血从他的右手指往下滴,身上知道腰部全是湿淋淋的了,脸白得发青,腮帮也弄得乌黑,但他微笑着,打着寒噤,睁圆了眼,一面勉强微笑着,拉着腔说:

“我——是——怎么——进井里——去了……”

“你发疯了,你知道吗?”

二哥说着,抱起他,用手帕为他擦着脸上的血迹。

大哥皱着眉说:“回家吧,瞒不过去的……”

“你们要挨打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来:“你跑得真快!”

我听他夸奖觉得很高兴,可还没等我伸出手去握他的手,他就对二哥说:

“走吧,别让他着凉!就说他摔倒了,别说掉井里了!”

“对,别提!我是摔到水洼里了!”小弟弟打着哆嗦表示同意说。

他们走了。

一切都太突然,我转回头来,看看蹬着跳进来时扒着的那根树枝,还来回晃呢,正有一片黄叶从上面落下来。

三兄弟有一个星期没在院子里露面。后来,他们终于出来了,比以前玩得还热闹,那个大哥哥见我在树上,就亲切地喊道:“来这儿和我们一起玩吧!”

我们爬到仓库廊檐下面破旧的雪橇上,彼此细细端详着,聊了许久。

“你们挨打了吗?”我问。

“嗯。”大的那个回答道。

很难使人相信他们也和我一样会挨打,真为他们抱屈。

“你为什么捉鸟呀?”小弟弟问。

“它们会叫呀,叫得还非常好听。”

“别捉了,应该让它们自由地爱怎么飞就怎么飞……”

“好吧,我以后就不捉了。”

“不过,你还是先捉一只送给我吧!”

“你要什么样的?”

“活泼好玩的,能装进笼子里的。”

“那就黄雀吧。”

“猫会吃掉它的,爸爸也不让玩……”二哥说。

“你们有妈妈吗?”

“没有。”老大说。

老二更正说:

“另外有一个,不是亲生的,亲生的死了。”

“那叫后妈。”我说,大孩子点点头。

三兄弟沉思起来,都有点黯然神伤。

从外祖母讲的童话里,我知道了什么是后妈。所以我特别理解他们突然的沉默。他们像三只一模一样的小雏鸡似地互相依偎着,我想起了童话里的巫婆后妈怎么无比奸诈地用欺骗的方法占据了亲娘的地位了,我应许孩子们说:“等着吧,亲妈还会回来的。”

大哥耸了耸肩:“死了,怎么还能回来呢?”

为什么不会?人死而复生的事情太多了!剁成肉块的人洒点救命水就复活了!这种情形多如牛毛啊:死了,但是不是真死,那不是上帝的意思,而是受了妖人的摆布和坏人的魔法的捉弄!

我兴奋地跟他们讲起了外祖母的童话,大哥笑了笑,轻轻地说:

“那是童话!”

他的两个弟弟默不作声地听着,小弟抿紧了嘴唇,一脸严肃。二哥以肘支膝,对我探着身子,伸出另一只胳膊勾着小弟弟的脖子。

天色越来越晚,绯红色的晚霞高悬在屋顶上,在天空中悠闲地散着步起来。这时,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在我们附近出现,他穿着一身神父样子的肉桂色的长衫,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

“他是谁?”他指着我问。

大哥站了起来,向我外祖父的房子扭了一下头:“从那边儿走来的。”

“谁让他来的?”

他们三个立刻一声不响地从雪橇上爬下来,回家去了,像三只服服帖帖的鹅。

老头儿紧紧地抓住我的肩傍,牵着我经过院子向大门走去。我被他吓得差点要哭出来,但他迈的步子又大又快,在我来得及哭出来之前走到了大街上。他在旁门站住,指着我吓唬道:“以后不许来这了!”

我火冒三丈地说:“我又没来找你,老鬼!”

他长长的手臂又把我掺起来了,牵着我在人行道上走,边走边问,问我的话像是一把锤子敲着我的头:“你外祖父在家吗?”

该我倒霉,外祖父正好在家,他站在那个恶狠狠的老头儿面前,仰着头,胡子往前翘着,瞅着他那对像瓜子似的混浊的圆眼,慌慌地说:“唉,他母亲不在家,我又特别忙,没人理他!实在对不起,请您原谅,上校!”

上校吭呛一声,震响了全屋,他像一段木柱子,扭头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我被丢到了院子里彼得大伯的马车里。

“又闯祸了?因为什么挨打啊?”彼得大伯一面卸马套一面问。

我对他讲了来由,他马上火了,愤怒地说:

“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一块玩?他们可是蛇蝎一样的公子!看你,因为他们挨了打,还不赶紧去揍他们一顿!”

我十分讨厌他的样子。他咆哮了半天,我因为挨打满肚子怒气,起先怀着同情听他讲,但他那皱纹纵横的脸抖动着,越来越令人生厌,我回想起,那三个孩子也挨打,他们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

“没必要揍他们,他们是好人!你尽撒谎。”我说。

他看了看我,怒不可逷地说:“滚,从马车上滚下来!”

“你这个混蛋!”我跳到地上,大喊一声。

他满院子追,就是捉不到我,只好边追边喊,声音很不自然:

“我混蛋?我撒谎?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外祖母走到厨房台阶上,我一下子扑到了刚走到院子里的外祖母怀里,他向外祖母告起状来:

“这孩子让我没法活了!我比他大五倍啊,他居然骂我母亲,还骂我是骗子,什么都骂啊……”

我感到惊讶得不知所措,顿时呆若木鸡,茫然地看着他竟敢当着我的面说谎!

外祖母自信而镇定地回答他:

“彼得,你在撒谎!他根本不会骂那些词儿的!”

如果是外祖父,他就一定会相信这个坏蛋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发生了沉默的、恶毒的战争。他极力装作无意地碰我,用缰绳蹭我,把我的鸟儿放走、喂猫,每因一点细小的事情就添油加醋地不断地向外祖父告我的状。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个老小孩,不过是扮成老头罢了。我悄悄地拆散他的草鞋,不留痕迹地把草鞋带儿弄松弄伤,他穿上以后就会断开。有一次,我往他帽子里放了一大把胡椒,让他打了一个小时的喷嚏。我全身心地用体力和智力来报复他,他则时时刻刻机警地紧盯着我监视我,不止一次抓住我任何一个犯错的事——和小少爷们来往,他都会马上向外祖父报告。

我依然和那三个兄弟来往,并且愈来愈使我愉快。在一个偏僻的小小角落里,在外祖父的院墙和奥夫相尼科夫的围墙之间,生长着很多树,榆树、菩提树和茂密的接骨木丛树。在树的下面,我们在围墙上凿了一个半圆的小洞,三兄弟轮流或者每次两个人到小洞前面来,蹲着或跪在那边儿,我在这边儿,我们偷偷地说着话。

他们其中的一个,总在认真地放哨,怕上校冷不防发现我们。

他们和我讲了他们不幸的苦闷生活,我为他们感到悲伤。他们讲了我为他们捉的小鸟的生活,讲了很多童年时代的事,可从未曾及后母和父亲,至少我不记得有这样的话。他们只是常常让我讲童话,我认认真真地把外祖母讲过的童话又重复了一遍。如果其中有地方不记得了,我就让他们先等一会儿,我跑去问外祖母。这让外祖母很愉快。

我跟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外祖母的事,大哥有一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大概外祖母都是非常好的,以前,我们也有一个好的外祖母……”

他常常很悲伤地说起“从前”、“过去”、“曾经”这类词,好像他是个老年人,而并非是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好像他已经在地球上活了一百年,而不是才活十一年。我记得,他的手很瘦,手掌窄窄的,手指细细的,身体瘦弱,眼睛明亮,很少温和,仿佛教堂里的长明灯的火光。两个弟弟也非常可爱,让人很信任他们,经常想帮他们做点快乐的事。当然,我最喜欢他们的大哥。

我们正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经常没在意彼得大伯是怎样出现在背后,他用一声拖长的怪叫赶散了我们:

“又——到一起啦——?”

我看到,彼得伯伯的忧郁呆痴病犯得越来越勤了,我甚至学会了预先感知他每天回来时的心情,并且都能提前预备:正常情况下,他开门是不慌不忙的,门钮一点点儿地发出漫长而懒散的吱扭声响,要是他心情不好,开门就会很快,枢纽变短促地吱扭一声,好像痛得哎哟叫了一声似的。

他的哑巴侄子到乡下结婚去了,彼得大伯自己住在马棚上一间低矮的狗窝似的屋子里,开着一个小小的窗户,屋子里有一种臭皮子、烂油、臭汗和烟草的混淆味道。因为怕闻这种气味,我从来不到他住的地方去。他睡觉不熄灯,这使得外祖父很生气。

“小心烧了我的房子,彼得!”

“放心好了,我把过夜的灯搁在水盆里了。”

他眼睛看着旁边,回答道。

他现在常这样,不知为何眼睛总往一旁看,也很久不出席外祖母的晚会了,也不请人吃果子酱了。他脸上没了光泽,干枯了,皱纹更深了,走路也左摇右晃的,两只脚划行着,跟个病人似的。

有一天工作的日子,早晨起来,我和外祖父在院子里清扫夜里下的一场大雪,耳门的门闩突然咣锵一声打开了,这与平时的响声完全不同,接着一个警察踢门而入,他用肩膀把门关上,肥大灰色的手指头一勾,招呼外祖父过去。外祖父立刻跑了过去,当外祖父到他跟前时,那个警察把长者大鼻子的脸向他俯倾着,像是在啄外祖父的额头似的,开始嘀咕什么事情,他们说了几句后,外祖父急忙回答道:

“在这儿!什么时候?让我想想看……”

他突然有点好笑地腾空一蹦,喊了一声:

“上帝保佑,真有样的事吗?”

“别叫嚷!”警察严厉地喝斥他。

外祖父只好停住。一转头,看见了我:

“收起铁锹,滚回去!”口气跟那个警察如出一辙。

我躲到拐角后面藏起来,暗中观察他们。他们朝彼得大伯的住处走去,警察脱掉右手的手套,用它往左掌上拍打着,说:

“他扔掉了马,自己躲了起来……”

我赶紧跑去找外祖母,把我看见的和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摇晃着满是面粉的头,正在面槽里和面准备做面包,她听我说完,安详地说:

“可能是他偷了东西吧……好啦,去玩吧!”

当我我再次跳到院子里的时候,外祖父站在耳门旁,脱掉帽子,仰头向天,正在画着十字。看见了我,气不打又一处来,面带怒气,毛发竖起,一只脚直哆嗦,把脚一跺,对我呵斥道:

“我不是叫你滚回去吗!”

他也跟着我回来了,一进门就叫外祖母。

“过来,老婆子!”他吼着。

他们到另一个房间里窃窃私语了半天。当外祖母又到厨房里来的时候,我开始清楚,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你为什么这么惊慌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

“闭嘴!听见没有?”她压低声音回答。

这一整天都令人惊惶不安,他们俩总不停地互相望上一眼,偶尔低声说上三言两语,悄悄的,使人听不懂,这更加重了惊恐的氛围,恐怖的气氛笼罩了一切。

“老婆子,把长明灯都点上!”外祖父一面咳嗽,一面吩咐道。

午饭吃得很糟糕,大家都没心思,急急忙忙地结束午餐,仿佛等待着什么似的。外祖父疲倦地吹胀了腮帮,清着嗓子,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着:

“魔鬼大于人!信教的人应该诚实,可你瞧瞧!”

外祖母忍不住叹了口气。

银灰色昏暗的冬日慢慢地逝去,慢得令人疲劳,家里愈来愈变得不安而沉闷,压抑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来。

快到傍晚时,来了一个红头发的胖警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他坐在厨房的长凳子上打盹,低声打着呼噜,磕着头。外祖母小心地问:

“怎么查出来的?”

“我们什么都查得出来。”他停了停,粗声粗气地回答。

沉闷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记得,我坐在窗户旁,把一枚古老的铜币放在嘴里哈热气,极力想把战胜毒蛇的胜者格奥尔吉的像印在窗户玻璃的冰花上。

门洞里猛然响起了咕咕咚咚的声音,房门豁然敞开了,彼得罗芙娜在门口震耳欲聋地大叫一声:

“快去看看吧,后院发生了什么啊!”

她一看见警察,马上转身向外逃,但是警察一把抓住了她的裙子,也惊慌地大叫:

“站住!你是谁?来做什么?”

她在门槛上绊倒了,跪在地上,喊着眼泪抽抽咽咽,惊慌地说:

“我去挤牛奶,看见卡希林花园里有个像靴子一样的东西。”

外祖父跺着脚狂暴地大喊:

“一派胡言!围墙那么高,墙上又没有裂缝,你怎么能看见什么?我们后院什么都没有!”

“哎哟,老天爷啊,我胡说!”彼得罗芙娜尖声叫喊,她一只手抓着头,一只手向他伸过去。“对啦,我的老天,我胡说!我走路的时候发现有脚印通到你们的围墙下,那儿的雪地也被踩过了,我往里头一看,发现他躺在那儿……”

“谁,谁躺着?”

这声叫喊长得可怕,一点儿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大家忽然好像都发了疯,推推挤挤地从厨房拥了出去,一齐涌向后花园涌去。只见彼得大伯仰躺在软绵绵地铺着雪的后花园的坑里,背靠着烧焦的梁木,头低垂到胸前,右耳下有一条很深的伤口,通红通红的,很像另外一张嘴。有几块像牙齿似的发青的东西从裂口里吐出来,我吓得闭上了眼睛,透过睫毛看见他膝盖上有一把我所认识的马具刀,在刀附近,我看见他右手的黑手指拘挛着,左手甩开,埋进雪里。他身下的雪已经融化了,他那矮小的身体深深地陷入柔软发亮的绒毛里,更显得像小孩子了。右边的雪地上有一片发红的奇怪的花纹,像一只鸟似的,左边的雪完好,并未被人动过,平平整整的,发出耀眼的光亮。他的头顺从地低垂着,下巴抵住胸脯,压乱了浓密卷曲的胡须,在一股通红的凝固的血流过的赤裸的胸脯上,有一个大的铜十字架,泡在血里。嘈杂的声音使人的脑袋晕得厉害。彼得罗芙娜不住地喊叫,那个警察也喊叫着打发瓦列伊到什么地方去。现场一片慌乱。

外祖父大叫:

“别破坏了脚印儿,保护现场。”

可他忽然皱紧眉头,眼睛望着自己的脚,猛然转过头去,大声而一脸严肃地对警察说:

“老总,这和你们没有关系,知道吗?这是上帝的事儿,有上帝的裁决……”

顿时大家都不沉静了,目光都集中于死者,叹息着在胸前画着十字。

后面有脚步声,不只是些什么人从院子里往花园里跑,他们翻过彼得罗芙娜的围墙,跌跌撞撞,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但仍然是安静的,可是外祖父往四周看了看,无奈地大叫后,却打破了这种寂静:

“街坊们,你们为什么糟踏我的树莓?啊!”

外祖母抽噎着,拽着我的手回家去了。

“他干什么了?”我问。

“你不是看见了……”她答。

整个晚上直到深夜时分,厨房里和厨房隔壁房间里依然都挤满了陌生人。他们叫喊着,警察手里里外外指挥着,一个像助祭的人写着什么,像鸭子似的嘎嘎叫:“嘎克?嘎克?”大家都在忙碌着。

外祖母在厨房里请大家喝茶,桌旁坐着一个满脸麻子的圆鼓鼓的大胡子警官,他声音吱吱地说:

“他真实的姓名不知道,只查出是耶拉吉马人,哑巴其实一点也不哑,他实话实说了。另外一个参加这件案子的人也招了。他们很久以前就抢劫教堂了,这是他们主要的本领……”

“天啊!”彼得罗芙娜叹息一声,眼泪顺着通红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躺在吊床上朝下望着,从上往下看,大家都变得那么渺小、肥胖、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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