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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0214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外祖父突然把宅子卖给了一个酒馆的老板。他在缆索街上另买了一所宅子,那宅子里处处长满了草,没有铺装。宅子外的街道却很安静和整洁,它穿过一排色彩斑驳的小屋,并且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田野。

新房子比以前的房子要漂亮可爱,正面喷着让人感觉温暖恬静的深红颜色。新房子有三扇天蓝色的窗扉,还有一扇带栅栏的顶楼百叶窗,鲜亮得耀眼。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美丽的浓荫。院子里、花园里有很多舒适的僻静的角落,像是专为捉迷藏而准备的。花园不算大,可是草木茂盛,凌乱不堪,这太让人高兴了。花园的一角是个狭小的玩具似的澡塘,另一个角上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坑,乱草丛中突出一根粗黑的木头,这是原来的澡塘烧毁以后留下的残迹。花园紧挨着奥夫相尼科夫上校马厩的围墙,右面是贝特连家的房舍,前面连接的是卖牛奶的彼得罗芙娜的宅子。彼得罗芙娜是个又胖又红、像铃铛似的整天吵吵闹闹的女人,说起话来像爆豆,呜呜拉拉的。她的小屋坐入地平线之下,低矮且破旧,上面均匀地盖着一层青苔,两个小窗户永远和善地注视着远方深谷纵横的、覆盖着浓密青云般的森林的原野。原野上每天都有士兵走来走去,刺刀在秋天的斜晖下闪着白色的冷光。

宅子里的房客都是陌生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前院住着是个鞑靼军人,他妻子又矮又胖。这个女人从早到晚笑呵呵的,弹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吉它唱着歌,高亢热情的歌声嘹亮动听。

仅仅爱情是不够的,

还要想法寻找它。

顺着正道走啊走,

总有希望在前头。

军人也胖得像个皮球,坐在窗户边儿上抽烟,快乐地瞪着棕黄色的眼睛,不停地抽着烟斗,用力鼓着发青的脸咳嗽,声音很奇怪,像狗吠似的。地窖和马厩的上面有一间温暖的小屋,住着两个运货的车夫:矮个子的白发老头彼得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捷帕,一个面孔像红铜托盘一般的、皮肤光滑的、结结实实的小伙子。还有一个瘦高的鞑靼勤务兵瓦列伊。这些都是新来的人物,她们身上有许多我所不熟悉的东西。

但是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外号叫“好事情”的包伙食的房客。他租的房子就在后进院子厨房的隔壁,这间屋子长长的,有两面窗户,一面对着花园,另一面对着院子。他清瘦且背驼,留着两撇小黑胡子,眼镜后面的闪着友善的目光。他沉默寡言,不惹人注意,每次叫他吃饭或喝茶,他总是说:“好事情。”外祖母也就这样叫他了,不管他是不是喜欢这样的称呼:“廖尼卡,去叫‘好事情’来喝茶!”或者:“‘好事情’,您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的房间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还有许多用非教会的世俗字体写成的书,书里面的字都是我所不认识的。还有许多盛着五颜六色的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块和铅条。每天从早到晚他都穿着棕红色的皮上衣,带格子的灰色裤子在小屋子里忙活,身上沾满了各种各样的颜料,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难闻味道,头发蓬乱,笨手笨脚的不停地熔化着什么,焊什么铜质小物件,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有时候不小心烫着了手指头,他就会像牛似地低吼着去吹,跌跌撞撞地走到挂图前,擦擦眼镜。他那又细又直的、白得出奇的鼻子几乎碰到图纸,像是在那儿闻它。有时候,他会在窗口或屋子中的随便什么地方站住,很长时间地呆立着,闭着眼抬着头,一动也不动,像一根木偶。

我爬到板棚房顶上,隔着院子从开着的窗口观察着他。桌子上酒精灯的青色火焰映出他黑瘦的影子,他在破本子上书写着什么。他的两片眼镜像两块冰片,散发着寒冷的青光,他好像在干什么?这太让我好奇了。有时候他背着手站在窗口,对着我这边发呆,却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这很让我生气。他会突然急急地跳回桌子前,腰弯成两段,像是在急着找什么东西。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得很好的话,也许我会畏惧,可他很穷,衣衫褴褛的皮短衣领口露出皱巴巴的脏衬衣的领子,裤子上全是污点和补丁,赤脚穿着破鞋。这使我轻松了很多,穷人并不可怕,也不会构成什么威胁,外祖母对他们的怜悯以及外祖父对他们的蔑视,都自然而然地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大家都不大喜欢“好事情”,谈起他都是一副讥讽的口吻。那个成天笑呵呵的军人妻子,叫他“石灰鼻子”,彼得大伯叫他“药剂师”、“巫师”,外祖父则叫他“巫术师”、“危险分子”。

“他在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外祖母严厉喝了一声:“别问那么多,这与你无关……”

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走到他的窗前,抑制着自己的心跳,问:

“你每天在干什么?”

他好像被惊吓了一下,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半天,向我伸出手来,那是只满是烫伤和烧伤的手:“爬进来吧!”

他不让我从门口进去,而从窗户跳进去,这使我更觉得他了不起!他坐在箱子上,把我抱了起来放在他面前,把我一会儿推开,一会儿拉近,最后,他低声问:“你从哪里来?”这太奇怪了!每天四次吃饭喝茶都会见面,他居然不认识我!

“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想起来了!”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马上又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手指,变得一声不吭了。

我觉着非常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

“我是彼什科夫,不是卡希林……”

“啊,你叫彼什科夫,好事情!”他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句,放下我,站了起来:“好好坐着,不要动啊……”

我呆了很长时间。看他锉那块用虎头钳子夹着的铜片,在钳子下面,金星似的铜末掉到了钳子下面的马粪纸上。他把铜末儿撮成一小把,收集到一个杯子里,又从罐子里放了点好像是食盐的白色粉末状东西,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东西出来。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作响了起来,一股难闻又呛人的烟冒了出来,熏得我不停地咳嗽,头不自觉地乱晃,可他却颇有点开心地夸耀说:

“怎么样,是不是很难闻吧?”

“是。”

“这太好了,好极了!”

“这有什么好夸耀的!”我心里想,于是严厉地说:“既然难闻,那怎么还有什么好的!”

“啊?”他眨巴着眼睛惊问一声。“那可不一定。你玩过羊趾骨吗?”

“羊拐?”

“对,羊拐!”

“玩过。”

“来,我给你一个注入了铅的羊拐。用它来打,准极了!”

“好哇!”

“那你快拿个羊拐来!”

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眼睛盯着手里冒烟的杯子,走到我跟前对我说:

“我给你一个铅羊拐,以后你不要再来了,好吗?”

这实在让人生气。

“你不给我铅羊拐,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我满腹怨气,噘着嘴走进花园,外祖父正忙着把粪肥施到苹果树根儿上,当时已经是秋天,树木早就开始落叶了。

“过来,帮帮忙把覆盆子剪齐!”他把剪子递给我说道。

我问:“‘好事情’在做什么?”

“他?他在破坏房子!地板烧坏了、墙纸也弄脏了!我要让他搬出去了!”外祖父气势汹汹地回答。

“就应该这么办!”我十分解气地说道,一边开始剪覆盆子的枯藤。

然而我回答得太过匆忙了。

如果外祖父不在家,外祖母就会在厨房里举行特别有趣的晚会。秋雨漫漫,大家没有什么事情,便聚集在一起:车夫、勤务兵都过来喝茶,还有泼辣的彼得罗芙娜和那个乐呵呵的女房客。好事情”总是形单影只地坐在墙角的炉子边上,不动声色。哑巴斯捷帕和鞑靼人玩牌,瓦列伊总是喜欢用纸牌拍鞑靼人那宽大的鼻子,一边拍一边照例加上一句:“魔鬼!”彼得大伯带来一大块白面包,一大瓦罐“种籽“果酱,他把面包切成片,抹上厚厚的果酱,用手掌托着这些美味的涂有树莓酱的面包切片分给大家吃,每送给一个人都要低低地鞠一个躬,亲切地请求道:“欢迎品尝!”别人把他手中的面包接过去以后,他要仔细看看自己漆黑的手掌,如果上面有那么一滴两滴的果酱,他就会用舌头舔掉。此外,彼得罗芙娜带来了一瓶樱桃酒,乐呵呵的女人带了带壳的果子和糖果。于是,外祖母最喜欢的娱乐——热闹的宴会——开始了。

就是那次“好事情”贿赂我叫我不要再找他以后不久,外祖母举行了一次这样的晚会。房子外面秋雨绵绵,秋风呜呜作响,树枝摇曳,刮得墙壁哧哧作响,外面又潮又冷,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大家紧挨着坐着,人人都显得特别可亲,气氛融洽。外祖母特别高兴,很少像今天这样滔滔不绝,一个接一个地讲童话故事,一个比一个好听。

她坐在炕炉的炉沿上,脚蹬着炉阶,俯身面对一群被小洋铁灯的亮光照耀着的人们的脸。她高兴的时候总会爬到炕炉上去,还会声明说:“好啦,我要开始了,不过我必须得坐在高处!”

我坐在她身边宽宽的炉阶上,脚下几乎就是“好事情”。

外祖母讲了关于一个勇士伊凡和隐士米龙的故事,故事极其有趣,那些富于表现力的、有分量的词句有节奏地畅流着:

从前有一个凶恶的督军高尔将,

他有一颗石头心,龌龊的灵魂黑似漆,

他灭绝真理,

欺弱压迫善良的老百姓。

他好比住在树洞里的枭,满心都是坏主意。

他最恨谁?

最恨老隐士米龙。

米龙在暗中捍卫正义,

为做好事毫不畏惧,

扶贫助弱好心肠。

督军找来勇士伊凡奴什柯:

“伊凡柯啊,去杀死那个老头,

杀死那个高傲的老隐士米龙!

砍掉他的头

提着他花白的须”

“拿他的头颅来喂狗我才解恨!”

伊凡奉命动了身,

一路上苦苦沉思心情沉重:

“我不是自愿行凶,是迫不得已去杀人,

上帝定我命该如此!”

快刀利刃身上藏,

伊凡来到老人前。

鞠躬行礼,忙请安:

“正直的老人家身体好吗?

上帝可保您安全?”

未卜先知的老人笑一笑,

轻启双唇开了口:

“直接了当吧,小伊凡,

笑里藏刀就不必了!

上帝掌握一切,

善恶均掌握在他手里!

你来的目的我心里明白!”

伊凡一听脸通红,

怎敢违抗主人命令,

只好抽鞘出刀握手里,在宽大的衣襟上磨磨刃。

“米龙,原想不让你看见这把刀,

出其不意地杀死你。

现在你最后一次祷告上帝吧,

最后向上帝行个礼,

为你为我为全世界,

然后我必须杀掉你!”

米龙双膝跪地,

对着年轻的小橡树致了个礼。

小橡树摇头似在微笑,对他弯身行个礼。

老人微微含笑开口道:

“伊凡,伊凡,你别急,你要耐心地等很久!

为全人类祈祷是伟大事情!

等不及你最好一下就杀死我,

完不成任务主人会责怪你!”

伊凡听罢脸通红怒眉竖,

愚蠢地夸下海口气如牛:

“说到做到没商量,

祷告百年也要等。”

米龙祷告到傍晚,

傍晚转而到黎明,

从春到夏,夏到秋,

年复一年没有尽头。

小橡树长成大橡树直冲云霄,

橡树籽儿也已经不断传播长成了橡树林,

米龙的祈祷仍在进行。

直到现在他还在祈祷,

鸣咽着喑喑哭泣着诉说人间事,

求上帝赐给人们以帮助,

求光荣的圣母施人们以快乐的心情。

勇士伊凡立身旁,

宝刀成泥碾作尘。

盔甲衣衫都成了朋友,

不论冬夏赤身裸体站在原野中。

夏天烈日晒也晒不干,

冬天冷风吹也吹不倒。

蚊虫吸血吸不尽,

狼虫咬肉咬不动,

他浑然不动!

他不能动,也不能说,

上帝给他的惩罚很残忍。

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

不该认为自己是代人受过!

忠于职守要分美与丑,

助纣为虐没有好结果。

米龙还在为我们罪人祈祷,

泪水汇成江河海,

奔向上帝不回头。

外祖母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好事情”好像有点心神不安,魂不守舍。他双手的动作很奇怪,像抽筋似的;一会儿摘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两只手随着歌唱似的语言来回摆动,时而不停地点头,摸摸眼睛和脸,使劲用手指按住它们,不住地用手掌迅速地擦额头和腮帮,像是有大汗淋漓似的。如果听众中有哪个人乱动、咳嗽、蹴脚而干扰了外祖母讲故事,他就会竖起一根手指头,厉声喊出:“嘘……”提醒人家注意点儿。外祖母讲完了,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不知为何很不自然地走来走去,兴奋地拍着手嘟嘟哝哝地说:“太棒了,记下来,一定要写下来,好极了……”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哭!满眼都是泪水,眼泪从眼圈周围一齐涌出,整个眼睛都浸在泪水里,泪水顺着两颊向下流,直流得泪水满面。这让人顿觉奇怪,又不禁心生怜悯。他手忙脚乱滑稽地在厨房里来回奔走,磕磕绊绊的,手里拿着眼镜在鼻子前晃动着,想将它戴上,但眼镜腿总挂不到耳朵上。彼得伯伯望着他微微含笑。

大家都有点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地沉默着,外祖母急忙圆场说:

“行,您写吧,这没什么罪过,我还有好多相似的故事呢……”

“就要这个,专业的俄罗斯味道!”这个房客兴奋地喊道。

忽然间,他呆若木鸡地站在了厨房中央,双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左手拿着眼睛发抖,又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用尖厉的声音慷慨激昂地讲了很久,不住地跺着脚,常常重复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是的,没错!”

突然,不知为何,他的话中断了。他看了看大家,悄悄地、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轰地一声笑了,狼狈地互相观望,外祖母挪到炕炉上的黑影里无奈地深深叹息着。彼得洛沃娜用手掌擦擦那又红又厚的嘴唇问:“他生气了?”

“没有,他总是这样。”彼得大伯回答。外祖母从炕炉上爬下来,默默地把茶炊煨热。他又不慌不忙地说,“这些先生们啊,喜乐无常……”

“恐怕这就是单身汉的怪脾气吧!”瓦列伊阴沉地咕哝。大家又都笑了。彼得伯伯拉长了声音说道:“甚至老泪横流。看起来,从前上钩的都是大鱼,如今连小鱼都很少来了……”空气沉闷,一种忧郁的情调紧缩着我的心,我觉得“好事情”很让人诧异,甚至还有点可怜,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浸湿了泪水的眼睛。

那天他没有回家过夜,第二天下午他才回来,安安静静的,全身衣服都揉皱了,看起来极其狼狈,像孩子似的很谦卑地对外祖母说:

“非常对不起,昨天吵闹您了,您没生我的气吧?”

“生什么气?”外祖母很惊讶。

“唉,我有点无法控制自己,乱插嘴……”

外祖母好像有点害怕他似的,躲避着他的目光,不像平常那样说话,声音特别低。

他又凑近了外祖母,非常直爽地说:“我举目无亲,有时很寂寞,跟谁都想聊聊。长久地憋着,可是心里忽然沸腾起来,决口了……哪怕对一块石头,一棵树,也想谈心……”

外祖母躲开他,问道:“那您为什么不结婚?”

“唉!”他苦丧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甩手出去了。

外祖母闻了闻鼻烟,皱紧了眉头望着他的背影,表情极其严肃地对我说:

“当心点,别总跟着他,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却偏偏觉得他有魅力。他说“很寂寞”的时候的表情深深地牵动了我,那是一种我可以理解的触动内心的东西。我无法控制地又找他去了。我从院子里偷偷地往他的窗户瞧,他的房间是空的,像贮藏室,里面凌乱不堪,一切都杂乱无章地随手乱摆着,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多余而且古怪。我发现他坐在花园的坑里,他弯着腰,用手枕头,肘弯支着膝盖,很不舒展地倚在那段烧黑了的梁木末端上,梁木上撒满了土,在它的末端上,黑炭发着光泽,在枯萎的蓬蒿、荨麻、牛蒡上面突出着。他坐得很不舒展,这使人我更加同情他。只见他目视前方,一对猫头鹰似的瞎眼出神地注视着远方,好久才彷佛抱怨似的自言自语地说:

“找我?”

“不。”

“做什么?”

“不做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印有红黑斑点的手帕擦了擦它说:“过来吧。”

我过去,紧靠他旁边坐下,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

“好,坐着,不要说话好吗?这样做好……你脾气如何?强不强?”

“强。”

“好事。”

我们长久地沉默无语。

秋天的傍晚寂静又温和,这是忧郁的“秋老虎”季节的一个傍晚,五彩缤纷的草木瑟瑟地在凉风中颤动,但显然已经开始褪色,每小时都变得更为苍白,土地也已经耗尽它那饱满的夏天气息,只散发出寒冷的潮气。空气出奇地明净,在泛着红晕的明媚的天空中,有寒鸦匆忙掠过。寂静弥漫了整个空间,郁郁的心中也无声地凉了下来,唤起人们抑郁寡欢的思绪,人也变得毫无生气。只剩下思绪在飘荡。飘荡的思绪裹着忧伤的外衣,在无垠的天际漫步,翻山越岭,穿江越海……一切都静悄悄的,每一个声音——鸟雀的动弹声,簌簌的落叶声——听起来都是巨响,使人不禁打冷战,但冷战过后又在寂静中凝然不动了,寂静拥抱着整个大地,充满了整个心胸。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发生一些特别纯洁轻飘的思想。这些思想是微妙的,像蜘蛛网一样透明,难以用语言表达,如流星忽然爆发,转瞬就陨逝了。它们像一种忧伤的感情焚烧着人的心灵,同时又安慰它,又使它惊慌,而心灵就立时沸腾、熔化,铸成一种终身不变的形式,心灵的面貌于是就创造出来了。

我偎依着他温暖的身子,和他一起穿过苹果树的黑色枝桠眺望着泛着红光的天空,凝望着在空中翱翔的朱顶雀。我发现几只金翅雀撕碎了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实,在里面寻找酸涩的花籽啄食着吃,看见从田野上涌起镶着血红边沿的毛茸茸的灰蓝色的云彩下,老鸦正悠悠地姗姗向坟地里的巢归去……多么美好的大自然啊,一切都那么特别,不像平时那样容易理解且令人亲近……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

“美吗?冷吗?潮湿吗?啊,多好啊!”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膨胀起来,充满了潮湿的昏暗。他说:“坐够了,走吧……”

走到花园的耳门边儿上,他站住了,又静静地说:“你外祖母人太好了。啊!多么奇妙的大地!”

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声音不高,但很清楚地陶醉地念道:

上帝给他的惩罚很残忍,

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分美丑,

助纣为虐没有好结果。

“啊,你一定要记住这些话,一定要好好记住!”他拉住我把我推到前面,问:“会写字吗?”

“不会。”

“要抓紧时间学,把你外祖母说的记下来,非常有用的……”

我们成了好朋友。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去“好事情”的房间找他了。我坐在他盛满破烂的破箱子上,毫无阻挡地看他熔铅、烧铜,把铁烧红,用红把儿的小锤在小小的砧子上捶打,他手里不住地变换着工具:木锉、锉刀、纱布和细线似的锯……他总是把东西拿到灵敏的铜质天平上称量,往厚厚的白色杯子里倒各种各样的液体,我则看着它们冒烟。满屋子弥漫着刺鼻的味道,他咬着嘴唇时而翻着厚厚的书本,不时地咬着红红的嘴唇哼哼着,或者拉着腔低低地哑声唱上那么一句:

沙朗的玫瑰哟……

“你在做什么?”

“做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啊,不好说,说不明白,你也不会理解的……”

“我外祖父说,你恐怕是在做假钱……”

“你外祖父?他胡诌呢。怎么可能呢,钱,小弟弟,算不了什么……”

“那,你拿什么买面包?”

“买面包?啊,那得用钱!不错……”

“我说的对吧?还有,买牛肉也要……”

“没错,买牛肉也要!”

他微微地和蔼可亲地笑了,拽住我的耳朵,像揪小狗似的说道:

“你把我给问住了!我怎么也说不过你……”

“咱们还是不说话吧……”

有的时候,他不再工作。我们肩并肩地眺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上漫漫地飘洒,洒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朦朦胧胧的。苹果树在落叶,枝桠渐渐裸露出来。“好事情”很少说话,但是他所说的总是非常有必要的话。如果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他通常只是轻轻推我一下,冲我眨眨眼睛,再用眼睛盯着正前方。

我在院子里并未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但经他用肘子这么一推、一眨眼睛或说一两句话,就觉得仿佛所见到的东西就非常有意义了,立刻就牢固地铭记于心。比如说,院子里一只猫跑到明亮的一潭水洼前突然停住了,它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举起软绵绵的爪子要去抓,像是要打它!

“好事情”便轻轻地说:“猫总是骄傲又很多疑的……”

金红色大公鸡玛玛伊往花园的篱笆上飞,站住,拍拍翅膀,险些掉下去,它明显是生了气,怒气冲冲地引颈大叫!

“噢,好大的架子,只是不够聪明伶俐……”

笨手笨脚的瓦列伊像一匹老马,沉重地踩着满地的泥泞走过去,他两个颧骨很突出,两颊气鼓鼓的,眼睛挤得细细的仰望着天空。秋日的白晃晃的阳光射在他上衣的铜扣子上,闪闪发光,他用弯曲的手指顺其自然地摸着扣子。

“他像是得到一枚奖章似的,在欣赏自己的奖章呢……”

很快我对“好事情”产生了牢固的情感,他俨然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不论是痛苦受辱或是欢乐的时刻,我都有一些舍不得离不开他了。他虽然沉默寡言,却不阻碍我说出我所想到的一切。这和外祖父不一样,他总是用严厉的呵斥打断我说:“闭嘴,别像小鬼推磨似的没完没了的!”

外祖母现在则变得眉头紧皱,满腹心事,几乎不听别人讲话,也很少再过问别人的事了。

只有“好事情”还常常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常常微笑着说:

“这不大对劲吧,是你瞎编的吧……”

他的言简意赅的评论总是恰如其当,而且是必要的我心里和脑中所想的一切,我还没出口的废话和谬论,他彷佛都已经洞悉,并且用三言两语就把它们打击回去:“瞎胡说,小弟弟!”

我有时有意试验他这种魔术似的本领,就故意编一套不着边际的事,讲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可刚听几句,他就识破了,摇着头说:“噢,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出来……”

外祖母常带我去干草广场去挑水,有一次,我们看见五六个小市民正在痛打一个乡下人。

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上,像群狗似的拼命地对他狠打。

外祖母扔掉水桶,挥着扁担,一个箭步向他们冲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

“快闪开!”

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害怕,一个劲儿跟着她跑,拾起圆石头和石头子儿扔向那些小市民。

外祖母毫无顾忌地用扁担挥打他们,敲他们的肩膀和脑袋,接着又来了一些人,小市民们打跑了。

乡下人被那些人打得伤痕累累,他用流血不止的脏污的手指按着被撕开的鼻孔,痛喊着,咳嗽着。外祖母给那个遍体鳞伤的人洗了洗,她的脸被跺得血肉模糊,知道现在我一想起就觉得胃中翻腾。乡下人从手指下面溅出的血溅了外祖母一身,她也叫唤着,全身都在颤抖。

我回到家,马上就去找“好事情”,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停下动作,呆立着,站在我面前,举起长锯,像举着一把马刀似的,从眼睛地下用目光严厉地审视着我。停了一会儿,突然打断我的话,非常慷慨激昂地说:“太好了,就应该这么办!”

我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深地震撼了我,我对他的话来不及觉得惊奇,顾不得他的反应,继续描述着。可他抱住我,跌跌撞撞地兴奋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好了,好了,你已经讲得非常全面了,太好了!”

我有点不愿意,委屈地停住嘴,但是想了想,却忽然惊奇地使我永远难忘地马上就明白了,我是在不住地讲,而他叫我不必再讲下去的时候我的确正好把要讲的都说尽了!

“噢,你不能总是重复!这并非最好的记忆资料!”

像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常常让我一生难忘。我跟他讲了我的敌人克留什尼可夫,这是个头很大的孩子,是个新开路打架高人。我打不过他,也没有人能打过他。“好事情”听了我的悲惨遭遇后,说:“这是小事儿,都是些笨办法,这种力气不算武艺,真正的武艺在于动作的迅速,懂吗?”

下一次,我按他说的法做,提高了出拳的速度,果然不费大力把克留什尼可夫击败了。从此我就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什么东西都要会拿,你懂吗?但是要善于拿,这可是件极其困难的事啊!”

我一点也不理解,但不由自主记住了这类话,因为这些简单朴素的话中有一种奇妙的神秘,所以让人印象深刻:拿石头、面包、茶碗、锤子,不是不要任何特别技巧吗?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快乐的女房客那只可亲的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了,而其他人的膝盖它都爬。他亲切地召唤它,它也置之不理。我为此打过这只猫,为了让它别怕“好事情”,我几乎气哭了。

“可能是我身上的酸味儿吧,它并不喜欢接近我!”他解释道,但是,我知道所有的人,包括外祖母,都有一套敌视他的荒谬的解释。

“你为什么总在他那儿磨蹭?”外祖母气忿忿地问道。“你要当心,他会教你什么的……”

外祖父这个红毛黄鼠狼渐渐清楚我常去“好事情”那儿,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当然没有跟“好事情”讲过外祖父禁止我和他接近,但是我坦白地说了别人对他的看法:“外祖母怕你,说你在搞‘邪门歪道’!外祖父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对人有危险。”

他彷佛撵走苍蝇似的把头一甩,微笑使得他的白粉似的面孔顿时泛起一层红润。看着他的微笑,我的心紧缩起来,眼睛发出了绿光。

他浅浅地一笑:“这我早清楚!这真叫人愁闷,是吧?”

“是吗?”

“是啊……”

后来,他最终被撵走了。

有一天,我一早吃过早茶跑到他那儿,看见他在坐在地板上,唱着《沙朗的玫瑰》,手在往箱子里装东西。

“我要离开了……”

“为什么?”

他定神地注视着我,说道:“你不清楚?这房子要腾给你母亲住……”

“谁说的?”

“你外祖父。”

“他撒谎!”

“好事情”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的身旁坐下,悄悄地说:

“别生气!我还以为你知道而瞒着我呢,原来错怪你了……”

不知为何,我感到十分郁闷,心中无限惆怅,也为他惋惜。

“你听我说,”他微笑着,几乎是耳语似地说。“你还记得我不让你到这儿来的事吗?”

我点点头。

“你那时候生我的气了?”

我又点点头。

“我是不愿惹你生气的,但是我明白,如果咱们俩成了朋友,你家里人一定会打你的!果然如此,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吧?”他像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孩子似的说话。听了他说的这些话,使我无比高兴,我甚至觉得,我早在当初就是了解他的,我这样回答他:

“当然!我早就明白了!”

“噢,那太好了,正应如此……”

我心里很难过极了。

“他们为什么讨厌你?”

他搂着我,使我贴紧他,眨眨眼睛,回答道:“我是个外人,你懂吗?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不要生气,也不要哭……”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地重复说着,又凑近我的耳朵喃喃地补充道,可他自己的眼泪却已不由控制地从昏蒙蒙的眼睛下面滚落了下来。

最后,我们像平时一样,默默无言地坐了很长时间,仅仅有时交换一两句话。

晚上,他走了,和大家亲切地告别,紧紧地拥抱我,我走出大门,看见他坐上了大车,震得颤颤巍巍的,滚动的车轮搅和着冻结的泥疙瘩,左摇右晃地走在泥泞的路上。他刚一走,外祖母就开始冲洗那间脏污的房子,我心里难过,便在屋子来来回回的走,从这墙角走到哪墙角,故意干扰她的工作。

“快走开!”外祖母囔囔地吼道,因为我老绊她的腿。

“你们为什么把他赶走?”我充满敌意地问。

“你别管!”外祖母显然不在乎我的情绪。

“你们都是混蛋!”我大吼了。

“你疯了?顽皮鬼!”她喊道,举起了拖把,想吓唬我。

“我没说你!除了你,其他人都是混蛋!”我更加愤怒地吼,纠正了自己的话,但这并不能宽慰她。

吃晚饭的时候,外祖父说:

“谢天谢地,再看不见他了!这家伙真让我心口堵得慌!我一看见他,心窝里就像攮一把刀子似的,嗨,真该撵走!”

我狠狠地把羹勺弄断了,结果自然是又挨了一顿揍。

我和我们祖国中的无数的优秀人物中的第一个人的友谊,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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