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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8422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我很久以前就清楚:外祖父和外祖母信奉着不同的上帝。

外祖母每天醒来时,都会长久地坐在床上,梳着她令人羡慕的长发,梳得头一翘一翘的,只见她咬紧了牙关,每次都费力地撕下一缕缕长长的黑丝,她怕吵醒我,总是会压低嗓子小声地骂:

“鬼头发,讨厌的东西……”

等到梳顺了头发,快快地梳好辫子,草草地洗下脸,愤愤地擤擤鼻子,睡皱的大脸上带着怒色,就站到了圣像前,开始祈祷了。这时才算是开始真正的早晨的盥洗,只有祈祷才能真正使她恢复朝气蓬勃的状态。

她伸直脊背,抬起头来,安详地注视着喀山圣母的脸,她张开双臂虔诚地画着十字,热烈地低声祈祷着:

“最光荣的圣母,把你的恩情施予未来的更多日子吧,圣母!”

她鞠躬到地,慢慢地直起身子,再次抬起头来。于是更为热烈、感动,重新低声祈祷起来:

“最纯洁善良的圣母,你是欢乐的源泉,你是正在盛开的苹果树!”

每天早晨她都能用新的词语来赞美圣母,每次我都会全神贯注地听她做祈祷。

“最圣洁的心灵啊,我的守护神,我的恩人,我的圣母!你是金色的太阳,祛除掉大地上的恶人和毒物吧,不要让世人受侮,当然也不要让我无缘无故地受苦受难。”

她含笑的双眼极其有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她抬起沉痛的手,在胸前缓缓地画着十字。

“耶酥基督,上帝的儿子,请施恩于我吧,看在圣母的份儿上……”

她的祈祷从来都是赞美歌,是诚恳而率直的颂扬。

早晨她的祈祷时间一般不会很长,因为要煮茶炊,外祖父已经不用外人了,如果到时候她还没把茶准备好,外祖父会怒骂半晌的。

有的时候,外祖父比外祖母起得早,他来到顶楼,恰巧碰上她在祈祷,他就会听一会儿她低声的祷告,不屑一顾地歪扭着两片发暗的薄嘴唇,呆一会儿喝茶的时候,他就会唠叨:

“我不知教过你多少次该怎么祈祷了,你个笨橡木脑袋,永远是按你自己那老一套来,简直是个异教徒,上帝能宽容你吗?”

“他非常理解我,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会明白的。”外祖母自信地说。

“好啊,你这个该死的楚瓦什 人……”

外祖母的上帝永远与她形影不离,她甚至会对动物提起上帝。不管是人,还是狗、鸟、蜂、草木都很容易地、顺驯地跟随于她的上帝,上帝对人间的一切都是同样慈祥与亲切。

酒馆的女主人养了一只娇生惯养的猫,又馋又懒,还非常会讨好人,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和一身云烟似的毛,大家都特别喜欢它。有一次,这只猫从花园里钓走了一只八哥儿,外祖母愣是从它嘴里把这只快被奄奄一息的鸟儿给夺了下来,责备那猫说:

“你不怕上帝惩罚你吗,恶棍!”

酒馆女主人和扫院子的人听了这话都捧腹大笑,她愤怒地训斥那些人:

“你们别以为动物不知道上帝!任何东西都懂上帝,而且毫不逊色于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

她和那匹肥胖的、无精打采的老马沙拉普说话:“别老是垂头丧气的,你是上帝的劳力!”老马喘息着,摇摇头。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祖母的话。

然而外祖母提到上帝的名字其实并不如外祖父提到的多。

我觉得外祖母的上帝非常好理解,也很和蔼可亲,但是在他面前你一点谎也不能说。因为你羞于撒谎,他在我心中引起一种不可克服的羞耻感,正因如此,我也从来不对外祖母撒半句谎言。隐瞒这个仁慈的上帝简直不可能,彷佛连隐瞒的念头都从未有过。

有一次,酒馆的女主人和我外祖父吵架,她捎带着我外祖母骂上了,甚至向她丢胡萝卜。

外祖母慈详地说:“你真不应该这样做!”

这件事可让我义愤填膺了。我决定要报复这个胖女人!

据我一段时间观察,邻居们互相报复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切掉猫尾巴、毒死狗、打死鸡、半夜偷偷进到敌人的地窖里把煤油偷偷地倒进腌菜的木桶里、把克瓦斯桶里的酒倒掉……但是这些办法都不合我意,我想采取一个更可怕的办法。

那天,我瞅准了一个机会,酒馆女主人入了地窖。我盖上地窖的盖子,上了锁,在上面跳了一曲复仇者之舞后,把钥匙丢到了屋顶上,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去了。外祖母当时正在做饭,她没有马上明白我因为什么那么高兴,可当她明白之后,立刻冲我的屁股踢了一脚,把我拖到院子里,让我立刻把钥匙寻回来。

我只好听外祖母的话,觉得她的态度甚是奇怪。我默默地把钥匙拿下来,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和释放刚被俘获的胖女人,她们友善地说话,还边说边笑。

“小鬼!”酒馆女主人向我挥了挥攥紧的胖胖的拳头,可看不见眼睛的胖脸上却明显地充满了和蔼可亲的笑意。

外祖母把我揪回厨房里,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谁让她拿胡萝卜打你呀……”

“噢,原来是因为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炉子底下喂老鼠!你算什么保护者啊,一个小泡泡,一戳就破!告诉你外祖父,他非抽掉你一层皮不可!快,去顶楼念书去……”

她一整天没搭理我,作晚祷之前,她在我身边的床沿上坐下,教导了我几句我永志不忘的话:

“亲爱的,你要记住,千万不要介入大人的事情!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大家都学坏了,你还是一个小孩,你应该以一个孩子的想法去生活。等上帝来为你指引,走上他为你安排的生活之路,懂吗?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误,这让上帝来评判吧,与你无关!”

她闻了闻鼻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眯着眼睛说:“谁犯了什么错误,这可是件极其复杂的事,有时候甚至连上帝也并不太清楚。”

“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我十分惊讶地问。

她轻轻叹了口气,悲哀地回答道:

“如果他任何事都知道,那些邪恶的事情就没人敢去干了!他从天上窥视大地,看了又看,有的时候会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我的小民们啊,亲爱的人们,我是多么地可怜你们啊?’”说到这儿,她自己也哭了,带着满脸的泪痕到墙角去做祈祷了。

从此以后,外祖母的上帝于我更可亲可敬,更易理解了。

外祖父也曾说过,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见,不论任何事他都会给人们以善意的帮助的。但是,他的祈祷却与外祖母迥然不同。

每天早晨,他洗得非常干净,穿上整洁的衣服,细心地梳理好棕色的头发,梳理胡子,照照镜子,拉直了衬衫,把黑色的三角围巾塞进背心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彷佛怕被人发觉似的,走到墙角的圣像前。他总是习惯在那块有马眼似的大木疤的地板上站定,一声不响地站上一会儿,垂着头,像个士兵似的两条胳膊紧贴着身子垂直放着。然后,他挺直了纤细的身子,庄严地开了口:“‘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我似乎觉得,在他言毕之后,屋子里一下子严肃起来,连苍蝇飞得都无声无息的了。

他昂首挺胸,头发竖立,撅起了金黄色的胡子撅得与地平线一般水平,有节奏地振动着,他把祷词念得一丝不苟,像是在回答功课,吐字清晰且带着恳求的语调:

“‘审判者何必到来,每个人的行为都是必有应得……’”

他握着拳头轻轻抚着前胸,坚定地请求:

“‘我只对你一个人真诚,请你转过脸去不要看我的罪恶吧……’”

他一板一眼地念着《信经》,右腿有节奏地抖着,好像在无声地给祈祷打拍子。他全身紧张地倾向圣像,好像长高了,愈来愈细,愈来愈瘦了,他浑身上下是那么清洁整齐,神情是那么恳切:

“‘赐予我一个医生,医治我这多年的痛苦,我从内心呼唤着你,慈悲的圣母!”

他高声呼唤,绿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上帝啊,看在我信仰的份儿上,别管我所做的事情,也不要为我辩护!’”他不断地抽着筋画着十字儿,频频似地像羊牴人似的点着头,抽抽搭搭地发出些很尖锐的声音来。

到后来我去犹太教会,才发现外祖父是跟犹太人一样祈祷的。

茶炊在桌上扑扑地作响,屋子里迷漫着奶渣煎黑面饼的热烘烘温暖的味道。这勾起了我的食欲。外祖母拉着脸,阴沉沉地靠着圆柱子,垂下眼脸望着地板,叹着气。快乐的阳光从花园射进窗户,珍珠般的露水在树枝上闪耀着五彩的光,早晨的空气中弥漫着茴香、酸栗、熟苹果的香味儿。外祖父还在祈祷,摇晃着身子,吱吱地叫:“浇灭我痛苦的火焰吧,我又穷又坏!”

早祷和晚祷的词儿我都记得滚瓜烂熟了,每次我都专心致志地听外祖父念祷词,监督他是不是念错了!这种事很少发生,可一旦被我发现,我就抑制不住地幸灾乐祸。

外祖父作完了祈祷,扭头看着我们:“你们早上好啊!”

我们立即鞠躬,大家这才围着桌子坐好。

我马上对他说:“你今天漏了‘补偿’两个字!”

“胡说!”可他一点也不自信,所以语气一点也不坚定。

“真漏了?”

“应该是‘但是我的信仰补偿了一切!’可你没说‘补偿’。”

“真的?”他尴尬地惊叫起来,抱歉地眨巴着眼睛。

我知道他以后会找其他事来报复我的,但是这个时候看到他窘态毕露,我十分高兴。

有一次,外祖母开玩笑说:“老爷子,上帝也许听得乏味了,你的祷告永远是那一套。”

“啊?你竟敢这么说!”他拉长了调子,凶狠地咆哮着。

“你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过!”

他满脸通红,好像外祖母发现了一个秘密,浑身发颤,从椅子上跳起,抄起桌上的一个盘子向外祖母头上掷去,一边掷一边哇哇乱叫,像锯子锯到木节似的。

“你这个老巫婆!”

他在给我讲上帝的无穷的力量时,总是先强调这种力量的残忍。他说,人一旦犯了罪就会被会淹死,再犯罪就被烧死,而且他们的城市要被毁灭。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做坏事的人类,用宝剑和皮鞭统治浩大的世界。

“不听从上帝法律的人都要遭受灭顶之灾!”他总是用细细的手指关节敲着桌子响亮地教训我说。

我不相信上帝会如此残酷。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外祖父的想象,目的是想吓住我,让我害怕他而不是害怕上帝。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听你的话吧?”

他也毫不隐讳地回答:“当然!你敢不听?”

“如果是这样,外祖母为什么不这么说?”

“她是个老糊涂!”他严厉地教训道。“她不认字,又没脑筋,我向来不允许她跟你谈这些大事儿!

“现在你回答我,天使有多少官衔?”

我回答以后,又问他:“这些官儿都是怎么回事?”

“胡说!”他咧开嘴一笑,避开我的盯着他目光,咬着嘴唇不高兴地解释说:

“天堂里没有官,做官是人间的事。当官的是“吃”法律的,他们把法律都“吃”了。”

“法律?”

“法律,就是习惯!”说到这儿他突然精神焕发,一对聪明带刺的眼睛闪闪发光。“人们在一起居住,协商好了,就这个秩序最好,这就是所谓的习惯,于是就以此定成法律!这就好像小孩儿们玩游戏,必须先得说好怎么玩,定个规矩。这个规矩就是法律。”

“那么当官的是做什么的呢?”

“官就像最调皮捣蛋的孩子,把所有的法律都违反了!”

“为什么?”

“你弄不明白!”他严厉地皱着眉头,又说,“上帝管着人间的所有!人们要这样,他却偏要那样。人间的事儿都不可信。他只要吹口气儿,人间的所有都会化为乌有的!”

我对官吏的兴趣非常大,又好奇地问:

“可是雅科夫舅舅这么唱过:

上帝的官儿,是正义的使者,

人间的官儿,是撒旦的奴仆!”

外祖父闭上了眼睛,用手掌捧起胡子,放在嘴边叼住。他闭上眼睛,腮帮子颤抖着,我看就知道他在笑。

“把你和雅什卡绑到一起丢到河里去!这歌儿不该他唱,你也不该听,这是异教徒的开的玩笑!”

他突然不说话了,好像陷入沉思,眼睛越过我往前注视着,轻轻地拉着腔说:“唉,人们啊……”

尽管他把上帝威严地、高高地置于人们头上,可也像外祖母一样,请上帝来干涉他的事情。他请上帝,并且还请很多圣人。外祖母对这些圣人毫无所知,她只知道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他们也对人很慈善,与人亲近。他们走遍了乡村和城市,走进每户人家,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具有人们的一切属性。外祖父的圣人都是苦难者,因为他们打倒偶像,与罗马教皇针锋相对,所以他们受刑,被剥了皮活活烧死!

外祖父有时这样讲:“上帝啊,你帮我把这所房子卖掉吧,哪怕只赚500卢布也不错,我情愿为尼古拉圣人做一次谢恩的祈祷!”外祖母以嘲笑的口吻对我说:“尼古拉连房子都要替这个糊涂蛋去卖,真好像尼古拉无事可干了!”

外祖父教我认字的一个本子我曾保留了很久,上面有他写下的各式各样的字句。比如这一句:“恩人啊,把我从灾难中解脱出来吧!”这里讲的“灾难”是指外祖父为了帮助不成器的儿子们开始放高利贷,暗地进行典当买卖。有人告密了,一天晚上,警察冲了进来,搜查了一通却没有任何收获,平安无事。外祖父一直虔诚地祷告到天亮,早晨当着我的面,把这句话记在了本子上。

晚饭之前我和外祖父一起念诗、念祷词、念叶夫列姆?西林的圣书。晚饭之后,他又开始做晚祷,在傍晚的寂静中,忏悔的声音长久地在屋子里传递:

“我该如何供奉你,如何报答你啊,善良伟大的上帝……保佑我不承受诱惑吧,伟大的上帝……保佑我不被外人欺侮吧,英明的上帝……为我流泪吧,在我死后记住我吧,万能的上帝……”

不过,外祖母却经常说:

“我今天可累坏了,看样子做不成祈祷就得去睡觉了。”

外祖父经常带领我到教堂去,每周六去做晚祷,节日则去做晚弥撒。在教堂里,我也把人们对上帝的祈祷加以区分:神甫和助祭所念的一切,是为外祖父的上帝的祈祷,而唱诗班所赞颂的则是外祖母的上帝。

我说的是孩童时眼中两个上帝的区别,这种区别曾经痛苦地撕扯着我的心灵。外祖父的上帝让我恐惧害怕,产生敌意,因为他不爱任何人,永远仇视地注视着一切,他无时无刻地在寻找人类罪恶的一面。他不相信人类,只期待惩罚罪恶。外祖母的上帝则是热爱一切事物的,我沉浸在他的爱的光辉之中。

在那一段时间里,上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容,是我生活中最为美好的事物,其他一切印象都是残酷的、污秽的,只能引起我的反感,激发我恶劣的心情。我头脑中如果说还有任何一点其他印象的话,也都是人世间最黑暗的东西。上帝是我周围一切事物中最美好最光辉的,外祖母的上帝是一切生物可爱的朋友。只是我对一个问题始终无法理解,并使我深感不安:为什么外祖父总是看不见那个慈祥的上帝呢?

家里的人从不允许我到街上去玩,因为街上太脏了,好像是喝醉了似的感觉袭击得我心情沉重,使我几乎每次都要做一个闯祸和捣蛋的人。我没有结交朋友,街上的孩子们很仇恨我,我讨厌他们叫我卡希林,他们看出这一点,就越发得意地叫我:

“嗨,瘦鬼卡希林家的外孙子出来了!”

“揍他!”

一场激战又开始了。我和他们差不多大,力气颇大,身体也灵巧。可他们是整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孩子啊,我终究寡不敌众,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是伤痕累累的,鼻子流血,嘴唇破裂,脸上也带着青淤,衣衫褴褛,浑身是土。外祖母见了我,惊吓而又心疼地叫道:“哎呀,怎么啦,小萝卜头儿?又打架啦?看看你这个惨样儿!我非得给他们一点教训不可……”她给我洗脸,在青肿的地方轻轻地敷上湿海绵,贴上铜钱或抹醋酸铅水,还轻声地劝我:

“不要总是打架了!你在家老老实实的,怎么到了街上就变样了呢?我如果告诉你外祖父,他一定要把你关起来不可……”

外祖父看见鼻青脸肿的我,从来不骂,只是嘴里啧啧直响,低吼着说:“又光荣负伤了?你这个阿尼克 武士,以后不许你再上街瞎闯了,听到了没有?”

我对安静的大街本来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只是听见孩子们欢乐的玩闹声,我就将外祖父的禁令抛到九霄云外,控制不住地要跑出去。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我不太在意,我特别痛恨的是他们那些令人愤慨的恶作剧:挑唆狗或公鸡互相打架、虐待猫、追打犹太人的羊、欺侮喝醉了的乞丐和外号叫“兜里装死鬼”的傻子伊戈沙。

伊戈沙皮包骨头的瘦瘦身材,浑身好像被烟熏过似的,穿一件破旧而又沉重的羊皮大衣,铁锈般的脸上长满了硬毛。他走起路来弯腰驼背,摇摇晃晃,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盯着脚前面的地面。使我产生敬畏之感的,是他有着一对细小而忧郁的眼睛的灰色面孔上的专注的表情,彷佛近乎神圣地投入,似乎在从事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任何人都不应该妨碍他。

孩子们跟在他后面跑,对着他的驼背丢石头子儿,他好像毫不在意,甚至根本没有注意,继续前行。可是他会突然立住,伸直身子,仰望头顶上的太阳,用抽搐着的手整整头上的帽子,大梦初醒似地东四处张望。

“伊戈沙,去哪儿啊?小心点儿,你口袋里有个死鬼!”孩子们大喊大笑。

他撅着屁股,用颤抖的手握住口袋,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石头子儿、木橛子、土疙瘩,一面笨拙地扬起长胳膊回击,嘴里咕咕哝哝地骂着永远不变的三句脏话。孩子们反击他的词汇,自然要比他丰富多了。有的时候,他瘸着腿去追,皮袍子绊倒了他,只得双膝着地,幸好两只干树枝似的黑乎乎的手支住了地。孩子们趁此机会,肆无忌惮地向他的腰里和脊背扔石头,胆大的抓一把土撒到他的头上去,又飞也似地离开。

最让人感到难过的是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他完全失明了,沿街乞讨。他个子高高大大,样子堂堂正正,像哑巴似的一声不吭。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牵着他的手,他木讷地迈着步子,高大的身体挺得笔直。那老太婆领着他,走到人家门口或窗前,眼睛总往一旁瞟着,拉着尖腔哀求:

“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瞎子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沉默着,两个黑眼镜片儿看着前面的一切,对着人家的墙、窗户、迎面而来的人的面孔直视着;染透了颜料的手静静地捋着自己浓浓的胡子,双唇紧紧闭合。我常常见到这幅惨景,可自始至终都没听格里戈里说过一句话。我感到胸口压抑得难以忍受了!我没有勇气跑到他跟前去,恰好相反,每一次我都远远地跑着躲开,然后跑回家去告诉外祖母。

“格里戈里在街上乞讨呢!”

“啊!”她不安地怜悯地惊叫一声。“拿着食物,快给他送去!”

我粗鲁而又气愤地拒绝了这个任务。于是,外祖母亲自走到街上的人行道上,和格里戈里说了很久。他面带微笑,像个散步的老者似地捋着胡须。只是都是只言片语的,没有太多的话。有的时候,外祖母把他领到家里来吃一些东西。他会问起我,外祖母就叫我,我赶紧躲开,藏在柴火堆里。我没有勇气走到他跟前,因为那样太难堪了,我知道,外祖母同样很是难为情。我们没有谈论过关于格里戈里的话题。只有一次,她把他送走以后,沉重地慢慢走回来,低着头啜泣。我走过去,拽住她的手。她看了看我,低声问道:“他是个好人,非常喜欢你,你为什么躲着他?”

“外祖父为什么把他赶出去?”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向她提了个问题。

“噢,你外祖父……”她停住了脚步,搂住我,几乎是耳语似地说,“记住我的话,上帝不会轻饶我们的!上帝一定会狠狠地惩罚……”

果然不出所料,十年过后,惩罚终于来临了。那时外祖母已经长眠地下,外祖父疯疯癫癫地沿街乞讨,走街串巷地低声求告着:“给个包子吧,行行好吧,给个包子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前那个威风凛凛的他,如今只剩下这么无奈而可怜人心的一句:

“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让我感到极度压抑以外,还有一个我一看见就躲开的人,那就是浪女人沃罗尼哈。每逢过节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街头。她身材魁梧,头发乱蓬蓬,烂醉如泥。她走起路来步伐独特,整个人好像是踩在棉花上,就这么悬空飘着,像一朵乌云似的在移动,嘴里唱还着肮脏的歌儿。所有的人都躲避着她,躲到大门后面、墙角里。她从大街上一飘,显得整个街都像被扫净。她的脸几乎是青的,腮帮肿胀得厉害,灰色的大眼睛既可怕又滑稽地圆瞪着,她有的时候用骇人的长声不停地嚎着:

“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里啊?”

我问外祖母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她沉着脸回答。不过,外祖母还是把她的事大概地讲给了我。这个女人以前的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官吏。他一心想为自己谋求高升,于是就把自己的妻子送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个上司把她带走了。两年半以后,她再回来时,一双儿女都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然后被送入监狱。她伤心过度就开始酗酒。每逢过节的夜晚就被警察抓走。

无论如何,家里还是比街上好得多。特别是午饭以后的那段美好时光,外祖父去雅科夫的染坊了,外祖母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故事,讲我父亲的事儿。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妙的时光啊!外祖母曾经从猫嘴里救下了一只八哥儿,她把它折断了的翅膀剪掉,在它腿上咬掉的地方巧妙地绑上一根木片,给它治好了伤,还教它说话。她常常长时间站在八哥儿笼子跟前,靠着窗户框,像一只和善的大兽似的,用低沉的声音对着黑炭似的爱模仿的鸟儿不停地频繁说:“喂,你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八哥儿可爱地对着她斜着幽默家的活泼的圆眼,快活地眨着眼睛,用腿上的小木片敲打着薄薄的笼底,它会伸长了脖子学黄鹏啼啭,松鸦和布谷鸟甚至小猫的叫声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可是它学人话却好像极其困难似的。

“别淘气,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外祖母不厌其烦地教着。这之长羽毛的黑色猴子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句,震耳欲聋的好像正是外祖母说的话,外祖母高兴起来,用手指头递给八哥儿饭吃着说:

“我说你行你就行,你什么都会!”

她把八哥儿教会说话了,它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外祖母,就扯着嗓子喊:“你——好——哇……”

原来把它挂在外祖父屋子里,可好景不长,外祖父把它赶到顶楼上来了,因为它总是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烦它。外祖父做祈祷清晰地念出祷词时,八哥儿把黄蜡似的鼻尖儿从笼子缝儿里探出来,莺啼燕啭地奚落他:

“球、球、球……”

“秃秃秃……”

外祖父觉得八哥儿这是在污辱他,气得停下祈祷,把脚一跺,勃然大怒地吼道:

“滚,把这个小恶魔拿走,否则我宰了它!”

除了八哥之外,家里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很有意思。可是,总有一种无法发泄的压抑感,逼得我近于窒息,全身彷佛被一种沉重的东西注满了。我好像一直都是生活在一个终日不见天日的深坑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一切感觉,就像瞎子、聋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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