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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5616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恶梦总会不期而至。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喝过茶以后,外祖父与我坐下来念诗,外祖母正在洗盘子和碗,雅科夫舅舅忽然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他一头的乱发与平常倒是没什么区别,乱的像一把破扫帚。可是脸色却不大对头。他既不问安,也不看任何人一眼,而是把帽子往角落一扔,浑身打颤,挥着两手吼起来:
“爸爸,米什卡疯了!他在我家吃的饭,也许是多喝了两盅儿,又掀桌子又砸碗,把一件染好的毛料子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窗户也给砸碎了,不断地地找我和格里戈里闹事!现在他已向这儿来了,吵吵囔囔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小心啊……”
听完他的话,外祖父用手支着桌子,自己慢慢地撑了起来,整个脸都皱到鼻子周围,几乎皱成了一把斧头,眼睛几乎瞪了出来:
“听到了没有,老太婆?”他勃然大怒吼叫着。
“好啊,竟敢来杀他爹来了,这是亲生儿子呀!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孩子们……”他独自绝望地吼着。他耸着肩膀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突然他一伸手把沉重的门关上了,带上了沉重的门钩,继而转身向着雅科夫喊道:
“你不把瓦拉瓦拉的嫁妆拿到手心不甘,是不是?想要就拿去吧!”他把拳头——食指和中指间露出大拇指——伸到雅科夫的鼻子底下,这是不敬的表示!
雅科夫作出一副被冤枉的样子来,委屈地往旁边躲开。
“爸爸,这与我可毫无干系啊!”
“是不是与你有关,你自己最清楚,混帐东西!”
外祖母一言不发,她在急着把茶杯往柜子里放。
“我,我是来保护你的……”
“好啊,保护我!非常好,谢谢你,好儿子!”外祖父嘲笑地喊道。“老太婆,快给这只狐狸一件武器,火钩子或者熨斗!雅科夫?瓦西里耶夫,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就对准他的脑袋打他!”
舅舅把手插进裤兜里,躲到角落里去了。
“既然不相信我,我就……”
“相信你?”
外祖父跺着脚狂吼:
“告诉你,别的东西,不管什么野兽,狗,刺猬,我都相信,可是你,我倒要等等看!我清楚,是你把他灌醉了,是你指使他这么干的!”
“既然您这样认为,你可以动手,打他或打我悉听尊便!”
外祖母悄悄对我说:
“快,跑上去躲到上面的小窗户那儿去往外守望着,你舅舅米哈伊尔在街上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通知我们!”
我有点害怕狂暴的舅舅惊悚的袭击,但接此重任,我感到十分荣幸。我探身窗外,神情专注地注视着街道。灰尘弥漫的宽大街道上,鹅卵石似乎是一个个肿疱从尘埃中鼓出来,近处的肿疱大一些,越远越小。这条街远远地向左伸展开去,横过山沟,一直漫延到山谷那一边的慎行广场,广场上垫着粘土,粘土上敦敦实实地伫立着一座监狱。监狱是灰色的,四个角上分别有一个岗楼,气势不凡,气氛凝重,有种忧郁的美和庄严气象。那往右边还有宽大的干草广场,广场的尽头是拘留所的黄色屋子和铅灰色的消防瞭望塔。一个值班的救火员,像拴着铁链子的狗,不停地绕着塔顶瞭望口来回晃着。整个广场被山沟切成几段,有一段沟底积着一汪绿莹莹的水潭,靠右手还有一个叫久可夫的臭水坑,那就是外祖母曾跟我讲过的,有一年冬天舅舅们曾经想把我父亲扔进去的那个冰窟窿的水坑。收回目光来,差不多正对着窗户是一条小巷,那里面都是五颜六色的小房子,巷子尽头是臃肿低矮的三圣教堂。对直看去,教堂顶像一艘翻了底的小船飘在花园中的绿浪上。
被漫长的冬季的大风雪磨损、被连绵的秋雨冲洗过的已经褪色的街道上的一大片矮矮的屋顶,早就又浮上了厚厚的灰尘,脏兮兮的,它们挤在一起,像教堂门口的一群乞丐,所有的窗户好像都怀疑地瞪着眼睛,可能和我一样,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什么事情。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像是炉门前沉思的蟑螂,都在不慌不忙地慢慢挪动着。一阵浓烈闷热的气味儿冲了上来,让我感到十分郁闷,这是一股我所不喜爱的大葱胡萝卜包子的味儿。
我感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压抑感,好像胸中灌满了热铅的熔液,它从里往外挤,撑破胸膛和肋骨,我彷佛觉得,我像一个尿泡似的吹胀了,在小屋子里、在棺材似的顶棚地下感到很拥挤,房顶似乎压了下来,墙壁也在推我!
是他,米哈伊尔舅舅!我发现目标!他正从巷子口灰色的墙角四处张望,帽子包住了他的耳朵,挡住了他大半个脸,两只耳朵压得往外张着。他穿着棕黄色的上衣,扑满灰尘的靴子长及膝盖,一只手插在方格布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摸着胡子。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看他那阵势,彷佛就要一下跳过街区,用毛茸茸的两只黑手抓住外祖父的房屋,杀气顿时四处漫延开来!
我本应该立即跑下去报告,可却不知为何像被钉在窗户旁边,动弹不得!我看见他彷佛怕把他的灰色靴子沾上尘土似的,蹑手蹑脚地走过街来,悄悄地走向酒馆,吱吱呀呀的门声,哗哗啦啦的玻璃声,我听见他在开酒馆的门!
我飞似地跑下去,敲外祖父的门。
“谁?”他没有开门,粗暴地问道。“是你?干什么?”
“我!”
“他出现了,他进了酒馆?”
“好了,你去吧!”
“我呆在那儿不敢……”
“没事,凑合呆会儿吧!”
我只好再次上去,趴在窗户上。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的尘土膨胀起来,显得更深更黑了。窗户们都睁开了淡黄色的小眼睛,家家户户的窗户上,一片片黄色灯光像油脂似的融化开来。不知道谁在弹琴,对面的房子里传出一阵阵优雅而又忧郁的音乐来。酒馆里的人们在唱歌,门一开,疲倦而又沙哑的歌声就倾泄到了街上。那是独眼乞丐尼吉图什卡在歌唱,这个留着大胡子老头儿的右眼是红色的,左眼则永远也睁不开了。门一关,他的歌声也就像被斧头斩断了似地,戛然而止听不见了。
外祖母非常羡慕这个独眼儿乞丐,每当听到他唱歌,她感叹道:
“会唱歌,多么幸福啊!”
有的时候,她把他叫到院子里,他拄着棍子坐在台阶上又唱又讲,她会不自然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问道:“我问你,在梁赞也有圣母吗?”
乞丐声音很低但很笃定地回答:“哪个省都有,随处都存在……”
梦境般的疲倦,在大街上无形地流动着,它挤压着人的心和眼睛。我常有一种恍惚的不安全感,迫切渴望有个人陪在我身边,最好是外祖母,外祖父也可以!
还有,我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外祖父和舅舅们那么讨厌他?而外祖母、格里戈里和叶夫根尼娅谈起他来却是那么怀念?我的母亲到底又去哪里了呢?
我频繁地想到母亲,逐渐把她作为外祖母所讲的童话中的主人公。
母亲不在家里而神秘消失了,这就更使我觉得她具有传奇色彩了,我常常觉得她现在已经成了绿林好汉,跟着他们住在阳关大道旁的客栈里,住在路旁森林里,住在山洞里,进行着杀富济贫的正义行动,她和他们抢劫过往的富商,然后和乞丐们分享抢来的财物。或许她和善良的强盗们一起,她替他们做饭,看守抢来的财宝。也许她像安加雷柴娃公爵夫人或圣母似的,正在游历各地,数一数地上的宝藏,过着快乐的日子。
圣母也会像对公爵夫人那样对我母亲说:
贪婪的奴隶,
不要再抢地上的财宝。
永不知足的灵魂啊,
任何财宝,
也遮掩不住你赤裸裸的身……
母亲也以女强盗公爵夫人的诗句来回答:
请绕恕我,圣母至尊!
原谅我罪恶的灵魂。
我寻求财宝打家劫舍,
只为我那可怜的儿子……
于是,像外祖母那样慈祥的圣母,原谅了她:
唉,玛留什卡,你这鞑靼人的后代,
基督不肖的子孙!
走你的路吧,
路是你自己的,泪也是自己的!
如果摔倒了不要埋怨别人!
去森林里追赶莫尔德瓦人,
去草原里抓捕加尔梅克 人,
可不要招惹俄罗斯人……
回忆这些童话,我彷佛是在做梦!
下面过道和院子里的喧闹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吼叫声把我惊醒了。我赶紧探身向窗下一望,外祖父、雅科夫和酒馆的伙计麦里扬——一个长相可笑的车累米西人,正把米哈伊尔从叫门往外门拉。米哈伊尔拉住门框,硬撑着怎么拽也不走。人们打他的胳膊和脊背、脖子,用脚踢他,拿东西砸他,最后把他一溜烟似的扔飞到街道的尘埃里去了。酒馆哐啷一声关门了,响起栓门和上锁的声音,皱巴巴的帽子被隔着墙丢了出来。
一切又恢复了起初的平静。
米哈伊尔舅舅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头发乱得如鸡窝。他顺手拾起一个大鹅卵石,猛地对着酒馆的大门砸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彷佛打着桶底似的,街道又恢复了起初的平静的状态。从酒馆里蹒跚地走出一帮黑乎乎的人,他们嚎叫着,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大摇大摆地走着;从各家的窗口也伸出了人都——街道活跃起来,充满了笑声和哭喊声。所有这一切都像童话般有趣,但使人不快且惊惧。
忽然间,一切都扫光了,一切都归于沉寂,消失不见。
外祖母坐在门槛上,躬着腰,屏息静气地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摸着她那温暖的、柔软的、潮湿的脸。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神色阴沉地在自言自语:
“上帝啊,请赐给我的孩子们一点智慧吧!上帝啊,宽恕我们吧……”
外祖父在这所宅子里住了前前后后也就是一年:从一个春天到第二个春天。但因为这种事,我们却声名大噪远近闻名,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兴灾乐祸地欢呼着:“卡希林家又打架了!”
天一黑下来,米哈伊尔舅舅就会来到宅子附近,他整夜地埋伏起来窥伺着我们的住宅。寻找时机下手,大家个个都提心吊胆。他有时候还会邀请几个帮手,不是库纳维诺就是不务正业的小市民。他们从山沟偷偷溜进花园,一棵不留地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淋漓尽致地撒酒疯。有次捣毁了浴室,把蒸汽浴的架子、长凳子、水锅全都砸了把炉子拆散开来,掀掉好几块地板,,包括窗也不放过,都砸烂了。
外祖父站在窗子前,脸色阴沉,一声不响地听着自己的儿子带着流氓来捣毁他的财产。外祖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夜色里看不见她,只听见她不停地恳求地叫着:
“米沙 ,米沙,你这是为什么啊?”
回答她的是从花园里飞来的难以置信的不堪入耳俄罗斯式的诅咒。咒骂的含义,大约不是这帮骂者的理智和情感所能理解的。
我不能跟着外祖母满院子跑了,因为那样实在太危险了,可我又非常害怕,只好来到楼下外祖父的房间。但他一见到我,便用喑哑的嗓子迎头大叫
“滚开,混蛋!”他像发火的狮子一样地大吼。
我迅速地逃回顶楼,从窗口向外望着黑暗的花园和院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外祖母。我很怕她让人给杀了!我声嘶力竭地喊她,求她回来,她没有答应我。
米哈伊尔听见了,开始粗野地破口诅咒我的母亲。
有一回,也是这么一个不让人安歇的夜晚,外祖父病了,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手巾,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声嚷嚷着:
“辛劳一生,努力攒钱攒了一辈子,最后竟落到这么个地步!如果不是怕丢人,早报警了!明天就找省长去……唉,丢人现眼啊,叫警察来管自己的儿子,多么愚笨无能的父母啊!”
他突然站了起来,挣扎着,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
外祖母拽住了他:“做什么去?”
“点灯!”外祖父上气不接下气,乎乎地吸着气命令道。外祖母燃起了蜡烛。他端着蜡烛,像士兵持枪一样,双手捧着烛台,冲着窗口大吼:“米希加,小偷儿、癞皮狗!没出息的东西!”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咣当地一声破窗而入,在外祖父身旁的桌子上落下半块砖头!
“没打着!”外祖父嚎叫着,哈哈大笑,这种无奈的可悲的庆祝不知是哭或笑。
外祖母一把把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似的轻松。她神色仓皇地说:
“上帝保佑,不要这样!你这样做会把他送到西伯利亚去充军的,他也许是一时糊涂,他一时发火,不懂得这样会充军西伯利亚的。”
外祖父双腿乱蹬一气,哑着嗓子干嚎:“那让他打死我算了!”
窗外一阵喧嚣,传来一阵咆哮声、脚步声、抓墙声。我从桌上抓起那块砖头就往窗口跑,准备向窗外砸去。外祖母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推到角落,愤怒地说:“混蛋,你要干什么!”
有一次,米哈伊尔手持一根粗大的木椎,从院子里向过道冲来,他站在黑色廊檐下的台阶上猛力打门。门里面,外祖父拿着大棍子、两个房客拿着尖头长棍、高个子的酒馆老板的妻子手持擀面杖,严阵以待等着他冲进来。外祖母在后面踌躇着,苦苦哀求着:“让我出去见见他,跟他谈谈……”
外祖父前腿屈,后腿绷,就像《猎熊图》上的手持叉子的狩猎人似的,当外祖母去哀求他时,他无声地用肘、脚往外推她。四个人杀气腾腾地站在那儿做好准备,墙上挂着一盏灯笼,忽明忽暗的,影影绰绰斑斑驳驳地照着他们的脸,我从顶楼的梯子上看着这场景,真想把外祖母拽来。
舅舅对门的进攻颇有成效,门摇晃着,眼看着就要从上面的蝶铰跳出来;下面的蝶铰已经脱落,锵锵地响得人心里慌乱无比,整个门已经处于危险状态了,战斗一触即发。外祖父突然坚定地对自己的战友说:“不要打脑袋,打胳膊和腿……”可怜天父母心啊!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只能伸出一个头,舅舅早已经把窗户上的玻璃敲碎了,周围插着玻璃渣的窗口黑洞洞的,像一只被挖了眼珠的眼睛。外祖母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好不容易探出一只胳膊,一边向外面摆着手,一边大叫:
“米沙,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你快走吧!他们会把你打残啊,听话快跑!”
舅舅在外面,朝她的胳膊就是一木椎,可以看见有一个很粗的东西在窗口一闪,落到她的胳膊上,外祖母毫无准备就被打倒在地上,嘴里还念叨着:“米、沙、快、跑……”
“老太婆,怎么啦?”外祖父可怕地嚎叫一声。
门哗地豁然敞开了,舅舅跳进漆黑的门洞,但几个人一齐动手,他一下子就又像铲垃圾似的,从台阶上被甩了出去。
酒馆主人的妻子把外祖母搀回到外祖父屋子里,外祖父在后面紧跟着,他脸色阴沉地走到外祖母跟前说:
“伤到了骨头没有?”
“肯定是打折了!”
“唉,你说对他该如何是好呢?”外祖母闭着眼睛,痛苦地说。
“好啦!别说了。已经把他捆起来了,在板棚里躺着呢。我浇了他一身水……真狠毒啊!你说他到底像谁?”外祖父盯着外祖母不耐烦地咕哝着。
外祖母开始痛苦地呻吟。
“坚持一下吧,我已经叫人去找正骨婆了!”外祖父一面说,一面凑近她坐在床上。“老太婆,他们这是要逼我们的老命,把我们折磨至死啊!”
“把财产都分给他们吧,我们也省心……”
“那瓦拉瓦拉呢?”
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外祖母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了下去,而外祖父却始终在大声嚷嚷,怒气冲冲。
过了一会儿时间,来了个驼背的小老太婆。她的大嘴巴咧到耳根,像鱼似地一张一合着,下巴颊哆嗦着,尖尖的鼻子好像越过上唇向嘴里探望似的。她似乎眼神不太好,她用拐杖探着路,手里提着哗啦作响的包袱,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
我以为外祖母的死神到了,“刷”地一下跳到了那个老太婆跟前:“滚出去!”我也使劲吼叫起来。外祖父粗暴地把我拎起来,毫不客气地把我丢上了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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