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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9948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冬去春来,两个舅舅终于如愿似偿把家给分了。雅科夫舅舅留在了城里,米哈伊尔搬到了河对岸。外祖父在田野街上买了一所颇为漂亮的大宅子:楼下的石建筑是酒馆,上面还有一件舒适的小阁楼,后花园外是一个山谷,到处种的都是光秃秃的柳树条子。
“看见了没有,以后这可都是好鞭子!”外祖父踩着松软的、融化的雪,指着柳树条子,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威胁我说。“快要到教你认字的时间了,到那时,鞭子的作用就更大了。”
这个宅子里到处都住满了房客,外祖父仅仅在楼上留下一间给自己居住和接待来客,外祖母和我则住在顶楼上。我们顶楼的窗户向着大街,每一个夜晚或节日,从窗台探着身子,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们醉醺醺地跌跌撞撞地从酒馆里走出来,东摇西晃,满街乱闯,乱喊乱叫。有时候他们是从酒馆里像口袋似的被人扔出来的,他们在地上打个滚儿,再次爬起来往酒馆里挤。门砰砰乓乓哗啦、哗哗啦啦直响,滑轮吱吱扭扭地叫,嘎吧吧,“哎哟”,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他们又开始斗殴!我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这一切非常有趣!每天一大早,外祖父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去看看,帮助他们安排活计,打个帮手。晚上回来,他总是又累又气的样子。
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菜园和花园里刨刨地,像个大陀螺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抽的团团乱转,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她吸着鼻烟儿,津津有味地打上几个喷嚏,擦擦脸上的汗,说:“噢,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这样美好了!好人啊,祝你们长命百岁!阿廖沙,我的宝贝儿,咱们过得多么安宁啊!”
安宁?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过得安宁!一天从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乱哄哄地来来去去,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叽叽喳喳,大家都急急忙忙不知往何处去,时常因为迟误而唉声叹气,大家都似乎在准备着什么事情,总有人喊:
“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
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对谁都是永远地那么和蔼可亲地微笑着,悉心地关照着每一个人。 她用大拇指把烟丝放进鼻孔,小心地用红方格手绢擦拭一下鼻子和手指,开了口:
“我的太太们,预防长虱子,就要常洗澡,就要洗薄荷蒸气浴!长了癣疥就用一羹勺干净的鹅油、一茶匙升汞,三两滴水银,放在碟子里,用一片破洋磁研七下,然后抹擦到身上就行啦!千万不能用木头或骨头来研,那样水银就失效了,也不能用铜或银的器皿,那样会伤到皮肤。”
有时候,她稍一停顿,然后沉思地劝告说:
“大娘啊,您到佩乔雷 修道院去问苦修士阿萨夫去吧,我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
她还给人家接生、帮忙调解家庭纠纷、给孩子们治病,背诵《圣母的梦》(据说女人背会了它,可以交上好运!),也经常介绍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
“王瓜什么时候该腌了,它自会言明,那就是没了土性子气或别的怪味,就可以了。克瓦斯要发酵以后才够味,才冒泡儿,千万别弄甜了,放一点葡萄干就行了。如果放糖的话,一桶酒最多也只能放上半两糖。酸牛奶也有各种各样的做法:有西班牙风味儿的,有多瑙河风味儿的,还有高加索风味儿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跟着她走家串户,有时候她在别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喝着茶,讲不同的有趣的故事。我总跟在她后面,几乎成了她的小尾巴。在这一段生活的记忆之中,除了这位马不停蹄的无限慈祥的老太太,我的脑子里就别无他物了。
有时我母亲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会儿,她的神情又骄傲又严厉,一对冷冷的灰眼睛像冬天的太阳似的注视一切,她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并没有留下可供回忆的记忆深刻的东西。
有一次我问外祖母:“你会巫术吗?”
她微微一笑,沉思了一下说:
“巫术可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啊,很难的,我可不会,因为我不认字儿!你看你外祖父有学识啊,他认字儿,圣母没让变我聪明!”
然后她讲起了她自己过去的生活:
“我从小就是孤儿,我母亲是个贫农,而且还是个残废!她做闺女时被地主吓过,晚上她吓得跳出窗户,摔残了半边身子,臂膀也摔伤了!从那时起,她的右手,那只最重要的手,就萎缩了。这对于一个以卖花边为生的女佣来说,是简直致命的打击!这样她对地主就一文不值了,地主撵走了她。她到处流浪,以乞讨为生。那时的人们比现在更富有同情心,巴拉罕的木匠和织花边儿的人们,大家都很善良。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里乞讨,等到天使长加百利把宝剑一挥,赶走了冬天,春天拥抱大地了,我们就继续向前走,漫无目的的走到哪儿就到哪儿吧。去过穆罗姆,去过尤列维茨,沿着伏尔加河往上游走过,也沿着静静的奥卡河走过。春夏之时,可以在大地上流浪,真是一件美事儿啊!青草幽幽彷佛天鹅绒一般,鲜花无拘无束地盛开,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着香甜且温暖的空气,无比自在快乐!有时候,母亲闭上蓝色的眼睛,唱起美妙歌儿来,她嗓子并不很有力,但声音洪亮。花草树木都立起了耳朵,风也停了,周围的一切都彷佛在打盹,纹丝不动的,大地都在听她歌唱!流浪的生活真的很开心,可我渐渐长大了,刚过九岁,母亲觉得再领着我到处要饭有些难为情。于是,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会去到街上去,挨家挨户地去乞讨,逢年过节,就到教堂门口去乞讨人们的施舍。我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儿,我拼命地学认真地学,想学会了,好帮助母亲。有时学得不顺利就泪水直流。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全城闻名,人们都来找我作手工了:‘喂,阿库利娅,给我织一件吧!’我兴高采烈,像过年一般!这当然都是妈妈教得好了。尽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亲自操作,可她很会指点,你要明白,一个好老师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我不由自主地就有点骄傲了,我说:‘妈妈,你不用再东奔西跑去要饭了,我可以养活你啦!’她说:‘你以后少说这样的话,你要知道,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的!’再后来,你外祖父便出现了,当年,他可是个极其出色的小伙子,才二十二岁岁,就当上了一艘大船的工长了!她母亲认真地端详考察了我一番,她认为我手很巧会做活计,又是乞讨人的女儿,应该很老实。她是卖面包的,很凶的女人……唉,不要回忆这个了,为什么要回忆那些不好的事情呢?上帝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上帝会亲眼看见他们的,小鬼喜爱他们。”
说到这儿,她由衷地笑了,鼻子可笑地颤动着,沉思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这让我感到极其亲切,它们所表示的,甚至比言语更为明确。
我还记得在一个安谧的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屋子里喝茶。外祖父身体不是很好,斜侧着靠在床上,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擦满头的大汗。他声音嘶哑,呼吸渐渐急促,眼睛又暗又绿,面孔浮肿,暗紫暗紫的,又小又尖的耳朵通红得吓人!当他伸手去拿茶杯时,手一个劲儿地哆嗦。这时候他人也变得温顺了许多,不似以往那么凶煞。
“为什么不给我放糖啊?”
他这口气像极了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向外祖母撒娇的似的问。外祖母温和而又坚决地告诉他:“你该喝蜜!这样对你更好……”
他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吭吭呛呛地喝着热茶:
“好好照顾我啊,可千万别让我死了!”
“行啦,我知道小心着呢!”
“唉,要是现在就死,我感觉就好像还从未活过呢!一切都成过眼云烟了……”
“好啦,好好躺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他闭上了眼睛,咂着黑色的嘴唇,沉默了一段时间。突然好似被针扎了一下似地睁开了眼睛,浑身颤抖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雅什卡和米什卡要快点结婚,也许老婆和小孩可以拴住他们,你说呢?”
于是,他就开始盘算城里谁家的姑娘合适。外祖母一声不响,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红茶。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城市天空的晚霞烧得通红,把房子的窗户都照红了——那时候,似乎是因为犯了过失,外祖父禁止我到屋外去玩儿。
花园里,甲壳虫绕着白桦树嗡嗡地飞。隔壁院子里的桶匠正在工作,铛铛直响,附近还有人霍霍地磨着刀。花园外边的山谷里,孩子们在灌木丛中乱跑,吵闹声不断地飞过来。一种黄昏的惆怅顿时涌上心头,此时非常想到外面去玩。
忽然,外祖父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小小的新书,放在手掌上用力一拍,兴致勃勃地叫我,要教我识字。
“来来来,小鬼,你这个高颧骨的家伙,你看看认识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啊,对了!这个呢?”他开心地笑了。
我再次回答。
“不对,混蛋!看着,这是什么?”
屋子里不断地响起了他的怒吼:
“对了,这个呢?”
“不对,你这个混蛋!”
“对了,这个呢?”
“对了,这个呢?”
“不对,混蛋!”
外祖母实在忍不住插嘴道:“老头子,你就老实休息会儿吧?”
“你不要管我!我只有教他识字才觉着舒服,不然老是胡思乱想!好了,往下念,阿列克谢!”
外祖父用滚烫的汗津津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书放在我们的面前,他的手越过我的肩膀,用手指指着字母。他身上的酸味儿、汗味儿和烤葱味儿夹杂着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可他却毫不在意,冒着火,哑着嗓子一个接一个地对着我的耳朵吼着那些字母!
字是认识了,但斯拉夫字母和它的名称极不相符:“земля”像一条虫子,“глаголь”像驼背的格里戈里,“я”则像外祖母和我,而外祖父则有字母表中所有字母所代表共同的东西。
他把字母表翻来覆去来地念,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问。他的狂热劲头感染了我,我也来了劲儿,头上还冒着汗,可着嗓子喊。他可能觉着我的样子可笑了,捂着胸脯咳嗽着,揉皱了书,哑着嗓子说:
“老太婆,你听听这小子的嗓门有多大!”
“喂,喂,你这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家伙,你在喊什么?嗯,喊什么?”
“不是您让喊的嘛……”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祖母,感到非常快乐。外祖母以肘支桌,用拳头抵着腮帮子,含着笑低声说:
“好啦,大家都别喊了!”
外祖父有爱地缓缓解释说:
“我喊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你呢?到底是为什么?”
他并没有等我回答,摇着汗淋淋的脑袋对外祖母说:“死了的纳塔利娅说他记忆不好,这可没说对!谢天谢地,你看看,他像老马识途似地记路!记性好着呢,好啦,翘鼻子,继续念!”
我又大声地念了下去。
最后他开玩笑似地把我从床上推了下来。
“今天你小子表现不错,这本书拿走吧!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都念给我听,如果都念对了我会给你五个戈比!”
我伸手去拿书,他却顺势把我拽到了他的怀里,幽幽地哀怨地说:
“唉,你母亲把你撇在人世上受苦,可怜的小鬼啊!”
外祖母浑身一颤:“老头子,你提这个做什么吗?”
“我其实本来不想说,可是憋着心里实在太难受了,由不得我啊!那么好的姑娘啊,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他突然猛地一把推我,说:
“玩儿去吧,不要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正想去花园里,就飞似地跑进花园里,爬到山上。一些野孩子们从山谷里向我投石头子儿,我则兴奋地回击他们。
“噢,‘贝尔’来啦,咱们剥他的皮!”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就喊了起来。
我不知道“贝尔”有什么含义,这个外号并未使我怒发冲冠,但一个人对付一大群,尤其是能战胜那一大群,掷出去的石头子儿居然百发百中,打得他们逃之夭夭,躲进了灌木丛,这太太让人兴奋了。这种战争大家都毫无恶意,当然也不会留下仇恨。
我学识字并不吃力,外祖父对我也愈加关心,打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按以前的标准,其实他应该更频繁地打我:因为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更加胆大妄为,开始越来越多打破外祖父先前制定的行为规则,可现在他经常只是拍打我几下,甚至只是骂两声而已。
我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他打错了,打得没有任何道理。我把这个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他轻轻地把我的下巴额往上一托,托起了我的脑袋,眨巴着眼,拉着长腔故意问道:“什——么?”
然后他就嘿嘿地笑了:
“你这个小鬼!你怎么清楚我打了你多少次?除了我自己,谁能知道啊?快滚!”
可他又立刻抓住了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说:
“唉,我说你是聪明还是傻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好,我告诉你。要学着精明一点儿,这样好些。傻子就是愚蠢,精就是聪明!绵羊是傻乎乎的,猴子就很精明!好啦,要记住!玩去吧……”
很快我就能拼着音念诗了,通常都是在吃过晚茶以后才学习,每次都是由我来读圣歌。
我用字棒指在书页上,一边移动着,一边念着,渐渐感到很枯燥乏味。
“圣人就是雅科夫舅舅吧?”
“给你个耳光,让你知道谁是圣人!”外祖父气乎乎地吹着鼻孔。
可是我觉得他现在升起不过是出于习惯而已,有点装模作样的味道。
这个判断屡试不爽,过了一小会儿,他就把刚才的不快乐抛到九霄云外了,对我咕咕哝哝地说道:
“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做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押沙龙 !啊,又会唱又会跳,巧言令色的,跳啊跳啊,嗨,你们这些人啊!‘用快活的双腿跳着玩’,能跳多远?”
我不再读诗,认真地听着,看着他阴沉的、忧虑的面孔。他眯着双眼,从我头顶越过去,望着窗外,他的两眼放射着忧郁且又温和的光芒。我已经知道,这时外祖父心里正怀着平素那种严酷的性情。他用细细的手指头慢慢敲着桌子,染过色的指甲闪着光,金黄色的眉头颤动着。
“外祖父!”
“啊?”
“讲个故事吧!好吗?”
“懒鬼,你自己念吧!”他咕咕哝哝地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似乎刚刚醒过来。“喜欢听笑话,不喜欢念诗篇……”
可我认为他自己就比较喜欢笑话,而并非什么诗篇。不过,所有的诗篇内容他几乎都记得,他发誓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高声读上几节,就像教堂里的助祭念祷词似的。
我不停地热心央求他,他慢慢变得温和了,最后终于妥协了。
“好吧好吧!诗篇永远都在你身上,我马上要去上帝那儿接受审判了……”
说着,他往那把古老的安乐椅的毛绒绣花靠背上一靠,缩着身子靠得更近点,仰头眼晴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他静静地若有所思地讲起了陈年旧事,讲起自己的父亲:
“在很久很久以前,巴拉罕纳来了一群强盗抢劫商人查耶夫。我爷爷的爸爸跑到钟楼敲钟报警,强盗们追上了他,抽出马刀把他砍死了,并把他扔在了大钟的下面。”
“那时候,我还很小。这些事都是后来听别人说的。我最早懂事是从法国人开始的,那是在1812年,那会儿我才刚过十二岁。巴拉赫纳来了三十多个法国俘虏。他们长得都非常矮小,精瘦的个子,穿的破破烂烂的,连要饭的都不如,浑身发抖,全都冻坏了,站都站不稳了。老百姓围上去,想要打死他们,负责押送的士兵不允许,驻防军来了,把老百姓赶回了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和这些法国人都混熟了,这些法国人都精明强干,是些快乐的人,经常唱歌。后来,从尼日尼 坐着三套马车来了一大群老爷,来这看俘虏。他们之中这些人,有些人谩骂法国人,伸出拳头吓唬法国人,甚至揍他们,态度极其不好;有些人则和蔼地用法国话和他们交谈,送并且给他们保暖的旧衣服,还给钱。其中有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泪流满面了:‘拿破仑可把法国人给害苦了!你看看,俄国人心地多么善良,连老爷们都可怜我们……’”
沉默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用手掌抹抹头发,努力地细心地回忆着过去的岁月,然后继续说下去。
“冬天里,肆虐的暴风雪横扫城市,寒风凛冽,冰天雪地,人都快被冻死了!法国俘虏们这时候就常常会跑到我们家的窗户下面喊叫着,跳啊、闹啊,敲玻璃,他们向我母亲要热面包吃。我母亲是卖面包的,她不让他们到屋里来,把面包从窗口递送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来就揣到了怀里,那可是刚出炉的东西啊!他们居然一下子就贴到了皮肤上,放到心窝上!”他们不怕滚烫的面包烫坏了他们的皮肤!许多法国人就这样活活被冻死了,他们来自暖和的国度,不适应严寒天气。我们家菜园里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勤务兵叫米朗。军官奇瘦无比,可以说是瘦骨嶙峋,穿一件只到他膝盖的女外套。他为人很和气,可却嗜酒如命是一个酒鬼。我母亲偷着酿造啤酒卖,他总是买了去痛快地大喝特喝,喝完了就整天唱歌。他学会了点俄国话,经常唠叨说:‘啊,你们这里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他说俄国话说得不好,但这种话我们可以听明白。是啊,咱们这块地方大不如伏尔加河下游,那里比这里暖和多了,过了里海,一年四季不见雪。这话是可信的,因为不论《福音》还是《使徒行传》里,尤其是诗篇里,都没有提及雪和冬天,耶稣就住在那儿……好了,读完诗,咱们就读《福音书》!”
他不作声了,像是在打盹,他整个人又小又尖,斜着眼向窗外观望,彷佛在想心事。
“您讲啊!”我小心地提醒他。
“啊,好!”他一颤,似乎回到了以前,接着说:
“法国人!他们同样是人啊,和我们并无太大差别。他们喊我母亲为‘马达姆’,‘马达姆’的翻译过来就是‘太太’,啊,太太,太太,可我们这位太太能一次从面铺里扛上五普特 面粉。这股劲头简直不像个女人,真能干啊。她那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简直让人有点害怕,我二十岁的时候,她还能揪住我的头发不费吹灰之力地摇晃几下,要知道我二十岁的时候也相当孔武有力了。勤务兵米朗非常喜欢马,他时经常去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比划着手势要给人家洗马!开始大家还怕他有什么不纯的劫机,可后来老百姓们都愿意主动去找他:米朗,洗马!这时候,他就会开心一笑,然而低着头像牛似的跟着走了。他是个棕红头发、大鼻子的家伙,嘴唇非常厚。管马是他的看家本领,给马治病也是拿手好戏。后来,他在尼日尼当了个马医,不久他疯了,后来被救火队活活打死。次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病了,在春神尼古拉纪念日那天,他心事凝重地在浴室窗前坐着,把头伸到了外面,悄悄地死了。我很可怜他,甚至为他偷偷地哭了一场,因为他对我非常好。他很温柔,经常拽着我的耳朵亲切地说那些我听不明白的法国话。人与人的亲近,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我特别想跟他学法国话,但是母亲不让。她把我领到神父那儿,神父找人抽了我一顿,还告发了那个军官。唉,宝贝儿,那会儿的日子太艰难了,极其冷酷,你体会不到,其他人代你受了那份罪,你要记住这个!比如我就受过那些气……”
天完全沉了下来。暮色四合,外祖父在黑暗中好像忽然变大了,眼睛放着狼似的亮光,他谈别的事情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思前顾后的,若有所思。但讲到自己的事儿时就这样激动,语气激烈而热情,而且情不自禁地自我吹嘘,说话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并不喜欢他这种样子,也不喜欢他经常命令:“记住!你要记住这个!”因此自然也就不喜欢他谈自己的事了。
他讲的许多事我特别不愿意记住,可即使没有外祖父的命令,这些事却像令人疼痛的刺似的扎进记忆,无法抹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他总是一味地回忆过去,脑子里没有童话,也没有故事,只有过去的事情,我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别人问他、提问题,可我非要问问他:
“啊,那你说谁好,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那我哪知道啊?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他气嘟嘟地说了后,又补充道:“在自己的洞里连黄鼠狼也是好的……”
“那,俄国人好吗?”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可能地主时代的人应该好点儿,那时候人们都让绳子捆着没有自由。现在虽然自由了,可却穷得连面包和盐也买不起了。老爷们自然不太慈善,他们都很精明,当然也有傻乎乎,脑袋跟口袋似的,随你往里边扔点什么,他都兜着走。我们有许多谷壳,你当它有仁,可你走进一看,原来是谷壳子,没有仁儿,被吃掉了。我们应当接受教训,把智力磨练一下,但又没有真正好的磨刀石……”
“俄国人有力气吗?”
“有很多大力士,可光有力气是没用的,还要身手敏捷,因为你的力气永远比不上马!”
“法国人为什么想攻打我们?”
“你应该去问皇帝们,我们并不清楚。”
“拿破仑是什么的人?”
“他是个野心勃勃性情彪悍的人,他要征服全世界,然后要让大家平等,没有老爷和达官贵人,也没有下人,没有等级,人人平等,只有名字有异。当然信仰也必须统一,这可就是胡闹了!就说这海里的东西吧,也只有龙虾都长得没办法区别,鱼可就有多种多样的了:鳟鱼和鲶鱼不能合伙,鲟鱼和青鱼当然也不能做朋友。我们俄国也有过拿破仑派,什么拉辛?斯杰潘?季摩菲耶夫,什么布加奇?叶米里扬?伊凡诺夫,我以后再讲他们……”
他有时沉默不语地长久地注视着我,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的,似乎是第一次认识我,这有点让人不愉快。他从来不曾与我谈起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们说话的时候,外祖母经常走进来。她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很长时间也不言不语,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可是她会突然声音柔和得像把人拥抱起来似的地插上一句:“老爷子,你还记不记得了,咱们到穆罗姆朝山去,多好啊?那是哪一年的事?”
外祖父想了想,详细地回答道:“不是很确定,但那是在霍乱病大流行之前了,就是在树林里捉拿奥洛涅茨人那一年吧?”
“对了,对了!我们还害怕他们呢……”
“没错儿!就是那一年。”
我又问:
“奥洛涅茨人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逃到树林里去?”
外祖父有点不耐烦地解释说:
“他们都是普普通通老百姓,从官厅、工厂里或者乡村中逃出来的。”
“怎么捉他们啊?”
“就跟小孩儿捉迷藏似的,前逃后追。被逮住了就用树条子抽,用鞭子打,把鼻子打破,额头上盖上印,作为惩诫的标识。”
“为什么?”
“这就弄不清了,为了需要这么做,这些不是我们应该明白的事儿。”
外祖母又说:“老头子,你还记得吗?那次大火以后……”
外祖父一向对什么事都很认真,他很严肃地质问:“哪一次大火?”
他们开始共同回忆过去,把我给忘在一边了。他们用沉沉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回忆着,很和谐,有时候好像是在唱歌,但唱的都是令人不快的歌;歌唱疾病,失火,打人;歌唱暴卒横死,巧取豪夺;歌唱疯傻的乞丐,暴跳如雷的老爷……
“我们倒经历了多少,看见了多少啊!”外祖父含糊着低沉地咕哝。
“过去的事情怎么也忘不了!难道咱们过得坏吗?”外祖母说。
“你还记得瓦尼娅出生那年的春天吧?”
“噢,那是1848年,正是远征匈牙利的那一年,圣诞节的第二天就把教父古洪拉了壮丁去打仗……”
“他以后就杳无音信了……”
外祖母悲伤地叹了一声。
“是的是的!不过,那年起,上帝的恩泽就像大水流送木筏子似的,频繁地降临咱们家了。”
“唉,瓦拉瓦拉……”
“行啦,老头子!”
外祖父生气了,阴沉着脸:“为什么算了?我们的心血都浪费了,这些孩子们,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不成器的!我们心想,把他们好好地放在篮筐里,而上帝偏偏给我们一个坏筛子……”
他有点不能自制地乱喊乱叫起来,像被火烧着似的,在屋里乱窜乱跳,胡乱骂着自己的女儿,向外祖母挥舞着他瘦小的拳头,痛苦地哼哼唧唧:“都是你!是你把他们惯坏了,臭老婆子!”
他越来越悲痛,带着哭声嚎叫起来,跑到角落圣像跟前,挥起瘦小的拳头用力捶打着自己干瘦的胸膛,直锤的咚咚响:
“上帝啊,我就真的这么罪孽深重吗?为什么?”他全身发抖,泪如雨下,目露寒光。
外祖母坐在黑暗中默默地画着十字,然后小心地走进他,低声安慰着:
“你别这样了!上帝了解这一切是为什么!你看看比咱们的儿女强的人家可没有几个啊!老爷子,每一个家庭也都是这样,吵吵闹闹,一团糟,所有当父母的都在承受同样的痛苦,以泪洗罪,不仅仅你一个人啊……”
这些话似乎稳定了他的情绪,他一声不响,疲倦地往床上一坐,好像睡着了。
如果一如往常,我和外祖母一起回到顶楼上去睡觉也就万事大吉了,可这一次外祖母想多安慰他两句,就走到了他的床边。外祖父猛地一翻身,毫无预兆地抡起拳头啪地一声打在了外祖母的脸上。
外祖母被打得往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用手捂住了嘴唇上流血的伤口,站稳了脚步,安详地放低了声音说:“嗨,你这个大傻瓜……”
然后向他的脚前面吐了一口血水。
他长啸一声,又举起了手:“我打死你!”
“大傻瓜!”外祖母又说了一句,然后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外祖父朝她扑过去,她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顺手一带门,门扇从他脸上掠过,差点砸在他脸上。
“臭老婆子!”外祖父气哼哼地说,脸红得像炭火,用手扶住门框,用力地挠着。
我半死不活地坐在炕炉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我外祖母,我觉得是奇耻大辱!在他身上暴露出一种新品性,一种无法容忍且彷佛在压迫着我的品性。
他还在站着那儿挠着门框,身上像是蒙上一层灰,变成灰色的了,身子缩得紧紧的。很长时间才痛苦地转过身来,慢慢地踱到屋子中间,突然双膝跪下,因为支撑不住往前一趴,一只手碰着地板,但又挺直起了上身,捶着胸喊道:
“上帝啊,上帝啊……”
我像滑冰似的从炕炉头热砖上滑下来,顺势一下子就跑了出去。看见外祖母在顶楼上屋子里走来走去漱着口。
“疼吗?”我既心疼又关心地问外祖母。
她走到角落里,把水吐到了脏水桶里,平静地说:
“没什么大不了,牙齿没事,只是嘴唇破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我气愤地说。
她望了望窗外的大街,有些无奈地说:
“他总感到万事皆不如意,所以老发脾气,上了年纪的人感到很困难……你快睡吧,不要想这些……”
我又忍不住问了她一句,她不像往常,终于严厉地喝了我一声:
“这么不听话,快睡觉!”
她在窗户旁边坐下,吸溜着嘴唇,不停地往手绢里吐着流出的血。
我坐在床上,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她。她黑色的头影上方青色的方窗户外,闪烁着点点星光。街上静悄悄的,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躺下,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
“快安静地睡吧,孩子,我必须到他那儿去一趟,去看看他……你不要太怜惜我,或许我也有错儿……睡吧!”
她亲了亲我,走了出去。
我从柔软又暖和的宽大的床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望着下面寂静凄清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无比难过,难耐的愁闷几乎使我发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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