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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9591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夜里睡觉,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觉得冷,身上紧紧裹盖着好几层大被子,聚精会神地听外祖母做祷告。身材魁梧的外祖母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则不慌不忙地、毫无间歇地画着十字。
窗外寒风凛冽,严寒砭骨。绿莹莹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清清楚楚地照在外祖母那长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两只黑眼像磷火似的燃烧着。月光之下,她的绸头巾像是铁铸的一般,自她头上飘下来,落在地板上。
等外祖母作完祷告,默不作声地脱了衣服,细心叠好放在墙角的箱子上,便走到床前,我赶紧假装睡着了。
“又在装睡吧?小鬼,没睡着吧?好孩子!”她悄悄地说。“喂,给我被窝!”
她这样讲时,我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情不自禁“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粗声粗气地说:“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撒谎!”
她说着抓住被子的边儿,敏捷地使劲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扑通一声落到柔软的鸭绒褥垫儿上,她哈哈大笑:
“小鬼,怎么样,得不偿失吧?”
我们一起笑了。
有时,她祈祷的时间会非常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已经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躺下的了。往往哪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那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她会把家庭琐事毫不保留地告诉上帝,颇有意思。她跪在地上,显得非常庞大,像一座小山,开始还又快又含混地细语,比较模糊,后来便咕哝念叨起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
“上帝啊,您知道,任何人都想过得好些!米哈伊尔是老大,他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这是不公平的,说那是没人住过的新地方,不知将发生何事。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科夫,对孩子偏心,这百害而无一益啊!上帝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犟老头子吧!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清楚该如何给孩子们分家!”
她望着那发旧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磕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直起身子开始庄严祈祷:
“也给瓦拉瓦拉一点快乐吧!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您了?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如此落魄:一个年富力强的女人每天都沉浸在悲哀之中。上帝啊,您可不能忘了格里戈里!如果他瞎了,他就只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鞠躬尽瘁,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啊!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对他施以援手他吧!唉,上帝啊!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温顺地低头垂手,屏气凝神,如进入梦乡般凝然不动。
“还有些什么?”她微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回忆。“噢,还有,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怜悯吧!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我本心,只是因为我的愚昧无知啊!”
她深深叹息一声心满意足地说:
“万能的上帝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于外祖母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外祖母是如此亲近。我央求外祖母:“给我讲讲上帝的故事吧!”
讲上帝的故事时她显得极其庄重,先坐正身子,接着双目微闭,拉长了低低的声音。她欠欠身坐下,把头巾披到散发上,她讲得颇久,一直讲得人昏昏欲睡。只听她说道:
“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茵茵芳草地上,银色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她总是这样渲染着上帝的生存环境,“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天堂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那里繁花似锦,永不凋谢,为的是使上帝的信徒们高兴。上帝的身边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善良的天使,像嗡嗡飞着蜜蜂,又像片片飘舞着的雪花儿!它们像白鸽一样从天堂降落人间,然后又飞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告知上帝!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外祖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天使专管,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谢今天对着他外祖父伸舌头作鬼脸!’上帝就会吩咐说:‘好吧,让他揍他一顿。’天使就是如此向上帝汇报,又传达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旨意都截然不同,有的是欢乐,有的是悲哀,但都是各人所应得的结果。上帝所在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扇动着翅膀不停地歌唱:‘光荣属于您,主啊,光荣属于您!’而可敬可爱的上帝只是向他们微笑,好像在说:‘好了,好了!”
外祖母讲到这儿也幸福地笑了,脑袋也轻轻地摇晃着。
“你见过这些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她略一沉思,回答我。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亲善,人好象也变年轻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温润的眼睛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我拿起她粗重的、缎子似的大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讲那永远美好的故事:
“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到,就会成为瞎子。只有圣人才能睁大眼睛见到他。天使我是见过的,只要你心旷神怡、心灵纯净,他们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有一回我在教堂里作晨祷,站在教堂里,祭坛上就有两个善良的天使,清清亮亮的,像云雾一般飘忽着,翅膀尖儿挨着了地板,好像花边儿似的,透过它们的身体什么都看得见。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年老体衰的伊里亚老神甫:他抬起手祈祷,他们就帮忙扶着他的胳膊。他年纪太大,眼睛失明了,行动起来跌跌撞撞的,不久就辞别人世了。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高兴得不知所措,眼泪止不住汩汩直流,噢,这一切真是妙不可言啊!廖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只要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
“我们这儿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吗?”
外祖母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感谢最神圣的圣母,一切都好!”
这就让我纳闷了,这儿也好?我很难承认在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好,在我心目中,明明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坏了。
有一次,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纳塔利娅舅妈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双手按着胸口,在屋子里乱窜着大叫,声音不大却很吓人:
“上帝啊,把我带走吧……”
我知道她的祷词的涵义,也理解了为什么格里戈里总是嘟哝说:
“即使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呆在这儿强!”
我希望他赶紧失明,那样我就可以提出给他引路了,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咧开大胡子笑了:“那好啊,咱们一起去要饭!我到处吆喝: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行行好吧!那简直太有意思了!”
我注意到纳塔利娅舅妈的眼神无精打采,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枯黄脸上的嘴唇似乎也肿着,我忍不住问外祖母:“是舅舅打的吗?”
外祖母又一如既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唉,是他暗地里打的,混帐东西!”
“你外祖父不让他打,可是他就偏偏晚上打!这小子恶毒着呢,他媳妇儿却又软弱可欺……”
看样子外祖母越激动,这些都是她发自内心的说出来的:
“如今没以前打得那么凶了!现在只打打脸,揪揪辫子,也就过去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时呢!你外祖父打我打得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前一天,从午祷一直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所有能用上的东西都用上了。”
“他为什么打你?”我不解地问。
“我早已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没命,整整五天五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唉,这条命差点没了哟!”
这实在有点让我感到诧异,外祖母的体积几乎是外祖父体积的两倍,她难道真的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绝招吗?为何总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绝招儿,只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丈夫!他是奉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中注定要忍受……”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擦干净法衣,我感到饶有兴趣,心情愉快。只见她双手敏捷地捧起圣像,笑容满面地望着上面镶着的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啊,多么美好!”
她一边画着十字,一边亲吻圣像,接着说:
“蒙上尘土了,熏黑了。唉,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永远的欢乐!廖尼亚,好孩子,你看看,这画得有多妙,花纹儿精巧而明朗,全身各个部位都表现得清清楚楚。这是‘十二节’,中间是至善至美的费奥多罗夫斯卡娅圣母。”这儿一幅画是:《勿哭我圣母》。”
外祖母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圣像,虔诚而严肃,有时候我觉得,就好像受了委屈的表姐卡捷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
外祖母还常看见鬼,少则见着一个,多则看见过一大群,她说:
“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从鲁道夫家门前过。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切都明亮的。我忽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魆魆的鬼!他头上长着角,正在惬意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那家伙个子很高,毛茸茸的,它一边闻着,一边来回摆动着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我赶紧画十字咒他:‘基督复活,小鬼四散。’只听见那鬼立刻低低尖叫一声,从房顶儿上一个跟斗滚到院子里,就被消灭了!那天鲁道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想必是去闻味儿了!”
我想象着鬼从房顶上翻身掉下来的样子,不禁开心地笑了。外祖母也笑了:
“鬼就像孩子,很淘气。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很晚,炉子门忽然开了,它们纷纷从炉子里跑了出来!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各种各样的颜色,红红的、绿绿的,有的黑得像蟑螂一样!我迅速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去路,小鬼们已经挤得严严实实,占据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将我团团围住,对我左摇右拽,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又柔软又温暖,像小猫似的,只不过它们都是用后腿走路。它们调皮捣蛋,像小老鼠般地龇着牙,小眼睛泛着绿莹莹的光,头上的角刚冒出个牙儿,像小包似的突出着,尾巴像极了猪尾巴……我昏了过去!等醒来一看,蜡烛已经燃尽了,澡盆里的水也早已凉了,洗的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真是活见鬼了!”
我一合上眼睛,眼前就出现那些五光十色红红绿绿,浑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口跑出来,从炉子灰色的石头上,像一股稠嘟嘟的水往外流得满地都是,满满地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蜡烛,样子很可笑,但又令人毛骨悚然。
外祖母沉吟了一会儿,又容光焕发地继续讲:
“还有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刮着风下着大雪,我在久科夫山谷里走着。你还记得吗?我曾给你讲过,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在那儿池塘上的冰窟窿里曾经想淹死你的父亲?我就是到那儿的时候,连滚带爬地刚一走到谷底,突然听见满谷都是尖叫声!我猛一抬头,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橇冲我飞奔而来!一个身躯高大的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在驭者座上像个橛偶,直挺挺地握着铁链子缰绳。整个山谷都没有路,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着池塘奔了过去,立刻就隐没消失于云雾般的风雪之中了,雪橇上坐着的都是鬼,它们吹着口哨喊叫着,挥舞着帽子!后面还有七辆这样三套马的雪橇,像消防车似的飞奔过来,又都马上不见踪影了。马一律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吗?马就是被父母诅咒过的人,鬼驾驭着它们取乐,一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赴宴!我那次看见的,很有可能就是鬼在娶亲……”
外祖母的话简单明了,语气笃定,令我不得不相信。
我还特别喜欢听外祖母念诗。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在苦难的人间视察人间疾苦的情景,她教育并责斥了女强盗安加雷奶娃“公爵夫人”不要抢劫、殴打俄罗斯人,还有的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谢,有的讲的是战士伊凡,还有关于英明的瓦西莉萨的故事,关于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的童话,还有的是关于女王公玛尔法 、绿林女头领乌斯达老太婆 以及罪恶深重的埃及女人玛丽亚,甚至关于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她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多如牛毛,无法数清。
外祖母无所畏惧,无论人鬼,当然也不怕外祖父或者更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蟑螂离她很远的时候,她就能听见它爬动的声音。她常常在半夜里把我叫醒,说:“亲爱的阿廖沙,有一只蟑螂在爬来爬去,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去把它踩死吧!”
我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
可不是每次都能找到——“没有啊!”
外祖母蒙着头,躲在被窝里,含糊地说:
“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
“它又来了,在爬呢……”
她的听觉太神奇了,屡试不爽,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踩死了?”
“噢,感谢上帝!也感谢你,我的宝贝儿!”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安心地笑了。
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在死一般寂静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非常灵敏,稍有动静,她便会浑身颤抖,我听见她屏住呼吸说:“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蟑螂?”
她会讲出一套她自己认为的理论来:
“我不了解它们有什么用处,这些黑乎乎的东西总是四处乱爬。但是上帝会给其他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任务,土鳖出现,表明屋子里太潮了,臭虫出来是因为肮脏了,跳蚤咬到谁,谁就会生病……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有这些东西,谁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魔力,上帝派他们履行何种使命?”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外祖父突然闯了进来,吼道:“上帝光顾我们家里了!老婆子,外面着火了!”
“什么?啊!”
外祖母“腾”地一下从地板上弹了起来,两人向着黑暗的大厅飞奔而去。
“叶夫根尼娅,快把圣像摘下来!”
“纳塔利娅,利索点快给孩子们穿衣服!”外祖母严厉地、坚定有序地指挥着。
外祖父则只是在那里低声哀泣号叫:“咿——咿!……”
我跑进厨房,面朝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赤脚的雅科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在一片片的黄光上乱跳,好像地上的黄光已然烫着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一定是米什卡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住嘴!”
外祖母大声申斥着他,用手把他往门口一推,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可以看见,染坊的房盖正在燃烧,,火舌舒卷着,卷着门和窗,旋风似的直往染坊的门外冒。寂静的黑夜中,纯净无烟的火焰,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欢腾地怒放了!一团黑云在天空高处升腾,却怎么也挡不住天上依稀可见的银白的天河。雪地被映红了,白雪变成了红雪,墙壁好像在抖动摇晃,彷佛要冲到院内火焰最旺的地方去。染坊墙壁的裂缝红光流泻,从墙缝里现出许多被烧弯的铁钉。屋顶上的黑色天花板权是干透的,很快,金色的带子逶逶迤迤地缠绕着染房。小小的陶管烟囱实实地笑着,冒着浓烟;玻璃窗被烧裂了,发出像撕绸子一样的沙沙声;火苗越烧越旺,突突嘎吧、沙沙、哗啦,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齐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了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罩到头上,慌忙中穿了一双不知道是谁的靴子,连磕带绊地沿着过道走上台阶。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冲天的火蛇乱窜,让人睁不开眼睛。燃烧的啪啪的爆裂声震耳欲聋,外祖父、雅科夫舅舅、格里戈里的叫喊声混成了一片。
外祖母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被,飞一般地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混蛋们,硫酸盐,快要爆炸了!”她的行动把我吓得呆若木鸡。
“啊,格里戈里,快拉住她,快!哎,这下她没命啦……”
外祖父在外面狂叫着。
外祖母已经从里面钻了出来,直摇头,弓着腰,伸直两手捧着水桶大小的一瓶子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老头子,快把马牵走!”
外祖母一边咳嗽,一边嘶哑着嗓子叫喊:
“还不敢紧给我脱下来,看不见还是怎么啦,我都快烧着了!”
格里戈里把她身上烧糊了的马被拽了下来,折成两段,他用铁锹铲起大块儿大块儿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跳乱叫。外祖父在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个大瓶子埋到雪堆里之后,往大门口奔去,打开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哀求道:
“各位街坊邻居,快帮帮忙救救这大火吧!烧到干草棚了,眼看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如果被烧光了,你们也会受到牵连的!帮帮忙,把仓库顶盖扒掉,把干草都扔到花园里去!格里戈里,快往上扔,你干吗老往地下扔啊!雅科夫,别瞎忙,把斧头拿来交给大家,铁锹也拿来!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外祖母的表现就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特别有意思。大火好像捉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人,她在院子里东奔西跑,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亮堂堂的。她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指挥着这里所有的人,任何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沙拉普跑到院子里来,刷地一下直立起来,把外祖父悬空掀起,摔了个大跟头。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红光闪闪,它啼嘶乱叫,前蹄紧贴着地面乱踢着,不安地躁动着。外祖父松开缰绳,跳到一边大喊大叫。
“老婆子,快牵住它!”
外祖母奔过去,奔到直立起来的马的前腿下面,张开两臂拥着沙拉普。大马悲哀地长鸣一声,斜视着火焰,终于像明事理一样顺从地让她凑近。
“别怕,别怕!不会让你担惊受怕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轻轻地拍着它的脖子,声音低沉地念叨着,牵起缰绳。
这个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乖乖地和她向大门口走去,看着她通红的脸,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叶夫根尼娅从屋里把裹得紧紧的、哇哇乱哭着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瓦西里?瓦西里奇,不好了,阿列克谢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快走吧!”外祖父一挥手。
染坊的顶盖已经垮塌了,几根细细的梁柱上窜起烟来,直冲天空,像一根根金色的火炭亮光闪闪。房子里面已响作一团,哔哔剥剥地爆发出一阵阵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怒号的旋风,把一团团的火焰甩到了院子里,甩到人们身上,威胁恐吓着人们。聚集在这一大堆篝火跟前的人们,正用铁锹铲了雪向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蒸汽和烟密云似的往上升,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奇怪并难闻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
我只好从台阶底下慢慢爬了出来,正好触着外祖母的脚。
“滚开,小心踩死你!”外祖母朝我大喊一声。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戴着隆起鸡冠的钢盔,高高地挥着鞭子,威吓地叫喊着:“快闪开!”
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铃铛急促的响着,一切都像过节那样好看。外祖母用力地把我往台阶上推,说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快走,快点!”
此时此刻不能不听从她的话,我跑到厨房里,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不住地向外看。可是黑压压的人群挡住了火场。唯一能看见的是那冬季黑便帽和带檐的帽子中间,铜盔在闪光。
火被控制住了,终于熄灭了。警察把人们驱散了,外祖母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别怕,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她紧挨着我坐在身旁,默默地晃悠着身子。一切又似乎恢复如初,夜晚又陷入寂静和黑暗,只是火熄了,少了些许乐趣。
外祖父走进来,站在门槛处问道:“是老婆子吗?”
“嗯。”
“烧着没有?”
“还好不要紧!”
他划了根硫磺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滓灰尘的黄鼠狼似的脸。他找到桌上的蜡烛,点上火芯,慢条斯理地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
“瞧瞧你的脸,你去洗洗吧!”
外祖母如是说,其实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是灰尘满面的,散发着刺鼻的烟味。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
“上帝大发慈悲,赐你智慧,否则……”哎,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抚摸着她的肩膀,龇了龇牙谄笑了一声补充道:“上帝保佑!”
外祖母也苦笑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外祖父却眉头一皱,脸色陡然一变:
“要跟他算账——哼,都是格里戈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是不是不想干了?活够了!雅什卡在门口哭呢,这个混小子,你快去看看吧!”
外祖母站起来,把两只手捧到脸前,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外祖父并没有拿眼看我,轻声地说:
“失火的情形都看见了吧?从头至尾都看到了?你觉得你外祖母现在怎么样?她年纪大了,劳苦终生,身体又病歪歪的,可她还是很能干!唉,你们这些人呀……”
沉默了好半天,他站起来,弯着腰掐掉了烛花,问:“害怕吗?”
“不害怕。”
“对,没什么可怕的。”
他忿忿地脱掉了衬衫,走到墙角去洗了脸,在那个昏暗的角落一跺脚,大声吼道:
“失火是一件蠢事!是谁?混蛋,应该把他拉到广场上去抽一顿!放火和偷人家东西一样要受到处罚!要这么办,以后才不会重蹈覆辙……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我听话地去睡觉了。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刚躺到床上,忽然一阵凄厉的嚎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我跑到厨房里,外祖父身上连衬衫都没穿,手持着蜡烛站在厨房中央,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踱着,蜡烛在颤抖,他沙哑地问:“老婆子,雅科夫,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缩在角落里,静静看着屋子里又像失火那样忙乱起来了。呼天抢地的嚎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声音越来越高,像波浪似的没有规律地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舅舅像无头苍蝇似地乱转,外祖母训斥着他们,让他们躲开。格里戈里抱着柴火,赶忙填进火炉,往灶上的铁罐里注上了水,他颤颤巍巍地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斯特拉罕的大骆驼。
“敢快把火点燃!”外祖母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抓到了我的脚,惊慌大叫:
“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到处乱窜,碍手碍脚!”
“这是干什么啊?”
“你的纳塔利娅舅妈正在生孩子!”他从炕炉上跳下来,面无表情地回答。
在我的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时并没有这么大喊大叫啊。
格里戈里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爬到炕炉回到了我身边。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陶制的烟袋:
“我开始抽烟了,为了我的眼睛!你外祖母劝我吸鼻烟,可我还是觉得抽烟斗好……”
他耷拉着两腿,坐在炕炉边沿,望着下面微弱的烛光,那烛光映着他的脸,他一面的脸上沾满了烟渣儿,脸腮都被有眼弄黑了,衬衫已被撕破了一遍,可以看见他一根根宽得像铁箍环一样的肋骨。
他的眼镜也有一边被打破了,镜框里掉了半块玻璃片,从这个参差不齐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那好像是个伤口似的又红又湿的眼睛。他把烟叶送进烟锅,细细听着产妇的叫喊声,像个醉汉似的语无论次地摇摇头咕哝着说:
“看看,你外祖母都烧成了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叫唤的多凄厉,大家把她忘了,火刚烧起来,她就抽筋,是被吓的……你瞧瞧吧,生孩子多不容易,即便如此,人们还不尊重妇女!你可得尊重女人,记住:尊重女人就是尊重母亲!”
我有点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但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呯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稀奇古怪的话:
“要把上帝的大门打开……”
“把长明灯的油、甜酒和烟滓掺和一起给她喝: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酒,还有一勺厨房的烟渣子……”
“让我看看……”这是米哈伊尔舅舅声嘶力竭的吼声。
他瘫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直往自己面前吐着口水。炕炉渐渐烧得太热了,我跳下来,刚刚走到舅舅身旁。可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使劲一拉,使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咕咚一声磕在了地板上,他似乎在撒气。
“混蛋!”我大骂。
他突地跳了起来,再次我揪起来又摔在地上,咆哮道:
“我要把你摔死到炕炉上……”
我再次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前厅犄角的圣像下面,躺在外祖父的膝盖上。
他仰着头瞪着天花板,摇晃着我,自言自语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在他头上方,长明灯的光辉照耀着,前厅桌子上虽然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曙色已经很浓了。
外祖父低头问我:“怎么样了?现在好些了吗?哪儿疼?”
浑身都疼,我的头是湿的,身子很沉,可我不想说话。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穿着紫衣裳神甫,有戴眼镜、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不明身份的一群人。他们都木偶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定神地期待着什么。雅科夫站在门边儿上,背着双手,直着身子。
外祖父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
他伸出一只手指作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他惦着脚尖向外祖母的门口走去。进了外祖母的房间,我无力地爬上床,他悄悄地细声说:
“你的纳塔利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并不感到震撼,我有很时间没见到她了。她既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见出门。
“外祖母呢?”我问。
“在那边儿呢!”他用手指了指,答道,仍然踮起打赤脚的脚尖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墙角箱子上方挂着外祖母的衣服,这我是知道的,但现在那后面似乎藏着个人,在等待着什么,而窗户上则彷佛贴着很多人的脸,他们的头发又长又白,而且都是瞎子。我把脑袋藏到了枕头底下,用一只眼偷窥着门口,我直想从鸭绒褥子上跳起来逃离这里。天太热了,稠密浓重的空气沉闷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小茨冈”死时的情景,仿佛看见地板上的股股血流还在慢慢地淌着。有一块什么东西在我的脑中和心里肿胀起来,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冬季大街上的载重车队,把所有的一切都碾碎了……
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外祖母几乎是爬着进来的,疲惫不堪地用肩膀挤开门,背靠着它。她对着长明灯的青光伸出两只手,静静地像孩子似地诉苦:
“我的手啊,我的手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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