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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12603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我的身体渐渐恢复,渐渐地我发觉,“小茨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很不同寻常。外祖父骂他没有骂两个舅舅多,也没有那么气势汹汹,有时在私下里,外祖父还常常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夸他:“伊凡很不错,他有一双金不换的巧手,他会有出息的!”

两个舅舅对他也算和颜悦色,从来不敢像对格里戈里那样,对他搞恶作剧。而对格里戈里的恶作剧几乎每天都要搞一次,只不过花样总会翻新,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烫,有时是在他的椅子上打上一个头儿向上的钉子,甚至把两种不同的颜色布料放在这个几乎失明的老工匠的手边,等他把不同颜色的布匹缝接起来后,结果可想而知,自然就会遭到外祖父的痛骂。

还记得有一回,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自己也没有发觉,不知道是哪个捣蛋鬼,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这种颜料很难洗掉,好长一段时间,格里戈里就带着这么一张既滑稽又可怕的脸来来回回走了好久,花白的胡子里可以看到两片镜片似的暗红色嘴唇,长长的红鼻子像一条长舌似的软软地耷拉着,他心中无奈且麻木吧。

他们折腾他的花样是无穷无尽的,格里戈里似乎毫不在意,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总是默不作声。他在拿剪子、顶针儿、钳子、熨斗之类的东西之前,必须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试探着拿,怕烫着了自己。这已形成了习惯。甚至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把指头蘸湿,孩子们看见了都不禁捧腹大笑。如果挨了烫,他的脸立刻就会因疼痛扭曲出很多皱纹,眉毛高高抬起,眉尖奇怪地滑到的前额,直至延伸到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外祖父对他儿子们的恶作剧的处理态度了,只记得每次,外祖母都会挥起拳头喊他们:“你们这帮不要脸的混蛋!”

不过,舅舅们在背地里一起谈起“小茨冈”的时候还是常常咒骂,说他一无是处,是个小偷、懒汉。

我问外祖母这是为什么。

她耐心地给我解释:

“你要知道,他们以后要分家独立开染坊,都想要凡纽什卡 ,所以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咒骂他,在对方面前贬低他,说他不会干活,是个十足的笨蛋。而且他们怕他跟你外祖父合开另一家染坊,那将对你的舅舅们十分不利。”

她静静地笑着说:“他们的诡计早就让你外祖父识破了。他故意扬言,‘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我非常需要他了,到时候他不用去当兵了!’这下可让你的舅舅们憋了一肚子气!这是他们所不乐见喜闻的,可又舍不得钱,免役证很昂贵啊!”

外祖母说到这儿,暗自笑了。

我现在又和外祖母坐在一起了,像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样,她每天睡前都来给我讲故事,讲她自己像故事一样的无奈的生活。颇有意思的是,提到分家等家事时,外祖母完全是以一个旁观人的口气说的,仿佛这一切离她十分遥远。

她讲到“小茨冈”,我才了解他是个弃儿。有一年春天,在一个雨夜,在门口长凳子上捡到他。

“唉,当时他都冻僵了,用一块破围裙裹着!”外婆陷入沉思,神秘地讲起来,“哇哇地哭不成声。”

“是谁做的?为什么要偷偷把孩子丢在外面呢?”

“他妈妈生下他没有奶水,听说哪一家刚生了孩子就死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儿来了。”

一阵难言的沉默。她用手搔了搔头,轻叹一声,眼望天花板,继续说道:

“唉,亲爱的阿廖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贫穷啊!当然,社会上还有一条潜规则,没出嫁的姑娘是不能养孩子的!这是伤风败俗的事。你外祖父想把凡纽什卡送到警察局去,我阻止住了他,自己养吧,这是上帝送给咱们的,他知道哪家死了孩子。我总共生了十八个孩子,要是都活着的话能占满一条街!我十四岁结婚,十五岁开始生孩子,可上帝相中了我的孩子,都带走去当天使了!我既心疼又高兴!”

她眼里泪光一闪,却低声的笑了起来。她穿件长衬衫坐在床沿上,黑发披肩,身材高大,头发蓬松,好似不久前一个大胡子牵到院子里的大熊。她在那雪白的、干干净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低声笑着,身体晃荡。

“好孩子都让上帝给要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我喜欢伊凡卡,就这样收留了他,洗礼以后,他越长越机灵!开始,我叫他‘茹克’ ,因为他满屋子爬的样子像极了个甲壳虫!你可以毫无戒心地去爱他,他绝对是个纯朴的人!”

伊凡常常有惊人之举,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每到周六,外祖父都要惩罚一周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就去做晚祷。外袓父走后,厨房就成了我们的天地,我们在那开始了难以形容的有趣生活:“小茨冈”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几只黑蟑螂。他又用纸做了一套马具,剪了一个雪橇, 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驰骋起来,伊凡用一根细松明驱赶着它们,高声尖叫:“快,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粘在了一个蟑螂身上,赶着去追雪橇,伊凡解释说:

“它们忘了带口袋,这和尚背着口袋奋起直追呢!”

他又用一条线拴住了一只蟑螂的脚,这只蟑螂一边爬,头一边不断地点地,伊凡拍手大笑:

“助祭从酒馆里回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还有一只有趣的小老鼠。他给我们看老鼠的时候,常常命令小老鼠直立起来,拖着自己长长的尾巴,用后腿试着走路,两只像黑珠子一样的圆溜溜的小眼睛滑稽地眨巴着。伊凡最喜欢小老鼠,他对小老鼠保护得很周到,把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他深信不疑地说:

“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家神就特别喜欢它!谁饲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也就会喜欢谁!”

伊凡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而且变戏法的时候,他的喊声比任何的孩子都高,和我们几乎没有差别。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这把他气坏了,噘着嘴,瓮声瓮气地在我面前发牢骚:

“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串通好的故意要整我,我看见你们互相使眼色了,你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哼,骗人的把戏谁都会!”

他那年19岁,比我们4个小孩的岁数之和还要大一些。

最使我难以忘怀的是他在节日的夜晚,每逢节日之夜,“小茨冈”更是个一活跃人物。一般说来,这个时候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外出做客。傍晚的时候,头发卷曲且蓬松的雅科夫舅舅拿着吉他来到厨房。外祖母则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雕篆着精美的红花儿。“小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得不亦乐乎。格里戈里侧着身子悄悄地走进来,黑眼镜片闪闪发光。保姆叶夫根尼娅的麻子脸比平时更红了,胖得像尊圆坛子,眼睛长得精灵古怪,嗓音则像喇叭。有时候,圣母升天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一些梭鱼和鲶鱼一样又黑又滑的人也穿梭而入。

人们大吃大喝一餐,粗重地喘着气,孩子们每个人手中都分有糖果,还有一杯甜酒!狂欢的场面像火一样慢慢燃烧起来!

雅科夫舅舅爱抚地调弄着他的六弦琴,一如既往地问一句:

“各位,怎么样,我马上要开始了!”

然后,一甩他的卷发,好像鹅似地伸长脖子,向吉他弯下身来,眯着矇矇眬眬的双眼,那张神情自会的圆脸渐渐显出昏昏欲睡的模样,灵活的东张西望的目光一下失去了光泽。他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一首动人心魄的曲子,使你忍不住立即手舞足蹈。

突然他的琴声使周遭气氛变得肃穆,这曲子像一条湍急的溪流,自远方的高山而来,渗过了墙壁和地板,振荡冲激着人们的灵魂,让人倍感忧伤却又不无激动!这首曲子让你体味到对世界的怜悯,也怜悯自己,大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而孩子则犹如瞬间成长,大家沉思其中,无语喧哗,空气都静止了。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听得尤为紧张,他张着嘴呆看着吉他,向他叔叔前倾着身子,嘴角流出了涟水。他听得太入神了,情不自禁地一下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撑地,就那样瞪大着凝视的眼睛,端坐在地板上听下去。

所有的人都沉醉其中,屏声静息,偶有茶炊的低声歌唱,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悲伤。两个黑洞洞的小方形窗户可怜巴巴地望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它们变幻着眼神。窗户上常常有人在轻轻敲打,桌上点着两支尖矛似的蜡烛,昏黄色的火焰摇曳着。

雅科夫舅舅越来越木然不动了,他彷佛咬紧牙关在酣睡,只有两只手,好像是在神人的安排下弹动:弯曲着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难以看清地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的扇动翅膀,左手指则以让人难以分明的速度在弦上跑。

他饮酒过后,几乎每次都是用那种难听的吱音从牙缝里唱着那首唱不完的歌:

雅科夫假如是一条狗,

他就要从早到晚吠个不停。

噢咿,我郁闷啊!

噢咿,我忧愁!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依墙立。

噢咿,我郁闷啊!

炉后蟋蟀嘘嘘叫,

闹得蟑螂不得安。

噢咿,我郁闷啊!

一个乞丐晒裹脚布,

另一个乞丐跑来偷!

噢咿,我郁闷啊!

噢咿,我无比忧愁!

我从来没有把这支歌听完过,他每唱到乞丐之时,不知为何,悲痛就会难以抑制而使我放声大哭。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聚精会神地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指插进自己浓密的黑发里,低着头,瞅着墙角,轻微地喘息着。他有时会突然垂头丧气地感叹道:

“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要唱个痛快!”

听到这些,外祖母说叹息:“行啦,雅沙 ,不要折磨人了!来吧,让凡纽什卡给我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非常赞同她的要求,不过雅科夫舅舅常常用手按住琴弦,攥紧拳头,用力往地板上一挥拳头,彷佛从身上甩掉一种什么看不见的无声的东西,雄壮有力地大喊一声:“好啦,忧愁烦恼都消失吧!瓦尼卡 ,该你上场!”

“小茨冈”整整黄色衬衫,理理头发,小心翼翼地,彷佛踩着钉子似的,走到厨房中间,嘿嘿脸膛红润润的,腼腆地微微一笑说:“弹快一点,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小茨冈”的靴子后跟踏着细碎的步子舞动着,震得桌子和餐具柜里的碟子碗儿也随之起舞。“小茨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两臂张开,鹞鹰般展翅翱翔,脚步快得让人难以分辩!他突然尖叫一声,身子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雨燕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颤抖着、流动着,彷佛在燃烧,在熔化,散发出灿烂耀眼的光辉,把四周的一切都照亮了。

“小茨冈”尽情地舞着,似乎如果打开门,他甚至可以跳到大街上去,穿街过巷跳遍全城!

“横着来一趟!”雅科夫舅舅欠起脚尖在地板上有节奏地踏着拍子,喊道。

“小茨冈”高声吹着尖厉的口哨,用颤巍巍的嗓子唱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

否则我早就舍弃老婆孩子自由飞翔喽!

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抽动着,好像脚下有团火在燎烧,时不时地还跟着他尖叫着大喊几声。大胡子的格里戈里轻轻地拍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垂到了我的肩膀,他贴近我的耳朵,像对大人似地说:

“噢,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如果你父亲还在世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快乐的人啊!你还记得他吗?”

我摇头:“不记得了。”

他遗憾地说:

“噢,不记得了!”

“以前,他和你外祖母跳起舞来,——嘿,你等等!”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样子憔悴,如圣像一般。他向外祖母一鞠躬,以一种不同寻常的粗嗓子向她请求: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请赏一个脸,我们跳上一曲吧!”

“就像以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那样,让我们高兴高兴吧!”

“哎呀,亲爱的格里戈里?伊凡内奇,你这是怎么啦?让我跳什么舞,枉惹得人家笑话……” 她轻轻地笑着,向后退缩着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求她出来跳。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像年轻人似的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衣裙,挺直身子,昂起硕大的头颅,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一面高声叫道:

“大家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雅沙,换首曲子!”

舅舅接到命令,身子稍前挺,微闭着眼睛,立刻弹起了一支较舒缓的曲子。“小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外祖母跟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外祖母两手伸摊开,眉毛上挑,两只黑眼睛迷茫地望着远方,好像飘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滑行。我觉得无比滑稽,扑哧笑出了声儿,格里戈里伸出一个指头严厉地戮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用责备地目光看了我一眼。

“伊凡,不要跺了,让她一个人跳吧!”“小茨冈”顺从了格里戈里的意思,跳到了一旁,坐到门槛上,保姆叶夫根尼娅提高了嗓子,小声儿悦耳地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织花边儿。

累得要人死哟,

只剩半口气儿。

外袓母在跳舞却似乎是在讲故事。她若有所思地悄悄走着,目视着空洞的远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小的脚支撑着,手搭凉篷往四周张望,晃晃悠悠地摸索着前进。她突然停止了前进,抖了抖面孔,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马上,她又精神焕发了,脸上露出更加慈祥的微笑。她退向一旁,摊开一只手臂彷佛在给谁让路一般;一下子又垂下头,调整呼吸,聆听着,笑容依然可掬!蓦然间,她像风一样旋舞起来,好像马上高大了许多,活力和青春奇迹般一下子再次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深深被她吸住了,她奇迹般地像怒放的鲜花一样美丽动人。此时此刻,人们的视线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保姆叶夫根尼娅放声高歌起来:

周日的午祷才完毕,

一直舞到夜半时。

她最后才依依回那家门,

可惜了良宵苦短又周一。

外祖母跳完后,回到茶炊边她原来的位置坐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夸她,她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说:

“不要再夸我了!你们也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呢。以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乐得让你喜极而泣!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像过了一个节那样幸福,别的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我太羡慕她了!”

“歌唱家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叶夫根尼娅认真地说,她又开始唱大卫王 的事迹。

而雅科夫舅舅搂住”小茨冈”说:

“你应该去酒馆,在那儿跳舞,你能把人们都跳得发狂!”

“唉,我只是希望能有一副好嗓子,要是上帝赏我一副好嗓子,只要让我唱上十年,哪怕以后让我出家做和尚也心甘情愿!”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戈里喝得非常多。很多人轮番向他敬酒。外祖母关心地提醒他说:

“小心点儿,格里沙,再这么喝下去,你会彻底成为瞎子!”

格里戈里很严肃地说:

“让它瞎吧,我要眼睛也没什么用,世间的一切我都见过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更多了,几乎每次见了我都要提及我的父亲:“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老朋友,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

外祖母不由地叹一口气,幽幽地说:“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

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每件事情都彷佛有一种静静的、永无休止的忧愁向心里渗透,一种甜蜜的忧伤之情充斥着我的心头。在人们的心中,欢乐和忧愁永远是形影不离的,它们以不可捉摸的、令人不解的速度互相交替着,几乎不可分割地汇集纠缠在一起。

雅科夫舅舅醉得并不是很厉害,他拽着自己的衬衫,狂怒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须,揪鼻子和那耷拉着的嘴唇:

“这算是什么样日子,为什么要如此活?”

他捶胸顿足,忽然泪流满面:“我是个发疯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格里戈里突然高吼道:“没错儿,你就是!”

外祖母也醉熏熏的,她拉着儿子的手劝他说:

“得了,雅沙,应该教导什么,上帝非常清楚!”

喝了几杯酒,现在的外祖母显得特别美丽,一双微微含笑的黑眼睛毫不吝情地向每个人身上倾注着使人灵魂温暖的爱意。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儿,如诉如泣般地说: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太美好了!你们瞧瞧,一切都是多么美好!”

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悟叹息,也是她一生的口号。

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舅的眼泪和呼喊令我十分诧异。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要哭,要打自己骂自己。

“你不必现在就要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迟早你会清楚的。”

外祖母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答我。

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更强。我去染房纠缠伊凡,他总是笑嘻嘻的,也不愿意回答,斜着眼看格里戈里。最后他被我缠得急了,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别缠着我,快出去!再缠着问我,我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染个色儿!”

格里戈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放着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黑色的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停地拿出棍子来,看一看顺着棍子头上往下滴的染料汤。火烧得很旺盛,他那老神甫的袈裟似的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襟映着各色的火光。染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浊眼的蒸汽云雾似地向门口涌去,满院子里涌起一阵升腾的白云,低低地扫过干燥的风雪。

他抬起浑浊而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方瞄了瞄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快点,拿劈柴去,眼睛长哪去了?”

当“小茨冈”到院子里去拿劈柴的时候,格里戈里坐到了装紫檀素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去:“到这里来!”

他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膝盖上,又柔和又温暖的大胡子遮住了我的半个脸,他说了一段令人难忘的话。

“你舅舅犯糊涂虐待老婆,把他自己的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明白了吧?你可要小心点哟,什么都好奇,那是极其危险的!”

与格里戈里在一起,我感到非常随意自然,跟与外祖母在一起一样放松,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惧怕,尤其是当他从眼镜片儿底下瞅人时,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世间一切。

“哦,那是如何打的?”

他不紧不慢地答道: “晚上两个人睡觉的时候,他用被子把她整个人连头裹住,然后紧紧压打把她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大概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吧。”

伊凡这时抱了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子前静静烤着手。格里戈里并未在意,令人印象深刻地继续说:

“也许是因为她比他优秀,他嫉妒她!卡希林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嫉妒人,心胸更容不下好人,总想害人!你去问一问你的外祖母,就会明白,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的!你外祖母一切都会对你讲的,她从不说谎。尽管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坦诚的人。她还有点冒傻气,你可得多多依靠她啊!”

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跳下来跑到了院子里。我心里极其沉重又惊惧。在门口处,凡纽什卡追上来,捧住我的头,低声耳语地安慰说:

“不用怕他,他其实是个好人!你以后要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最喜欢那样!”

这所有的一切都出人意料,让人感到不舒服。我从未体验过其他的生活,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做什么都是在一起的,他们说的话,他们的欢乐都与众不同,不论是走路或坐着,他们总是肩并肩地依偎着,两个人是恩爱无比的。夜里,他们常常谈笑风声,坐在窗子旁边放声高歌,引来街上行人的群起围观。那些仰起头来往上看的面孔,还记得他们像极了饭后的脏碟子。可是在这儿人们很少有笑容,偶尔有人笑,也琢磨不清他为什么笑。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表达方式:人们常常相互大声嚷嚷,彼此威吓,或者躲到墙角偷偷耳语。孩子们谁也不敢尽情玩耍,他们无人问津,渺小得如尘土一般微不足道。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整个生活就像无数的针在刺我,总让我感到忐忑不安。因此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

外祖母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时候也顾不上理我。于是我成了”小茨冈”的影子,我们的友谊也日益深厚。

每次外祖父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替我挡,然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埋怨道:“唉,有什么用呢!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就不管了!”

可是,下次,他依然会管,依然受一次不必要的疼痛。

“你不是不管了吗?”

“唉,谁知道呢,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知晓了他一个秘密,这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友爱。

每到星期五,”小茨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骟马沙拉普套到一辆宽大的雪橇上,去赶集买一些东西。沙拉普是外祖母的爱马,它脾气非常坏,是个刁钻古怪的捣蛋鬼,专吃美味的食料。“小茨冈”穿上齐膝盖处的皮大衣,戴上沉重的大帽子,紧紧地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急急忙忙地出发了。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很焦急,跑到窗前,用哈气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不停向街上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外祖母比任何人都急,她对舅舅和外祖父说:

“这下全完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弄丢了!不知廉耻的东西,自家的东西还不够吗?蠢货!唉!一家子贪心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沉着脸嘟囔着:“好啦,好啦!这是最后一次……”

终于,大家盼望的”小茨冈”回来了!

外祖父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外祖母拼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笨拙地地在后面蹒跚着,每到此时,她就变得愚笨滑稽。孩子们也跟着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雪橇上满载着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该买的都买了吧?”

外祖父犀利的目光瞟了瞟雪橇,估量着上面的东西,问道。

“都买了。”“小茨冈”在院子里快乐地蹦跳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外祖父声色俱厉地斥责道:

“别把手套拍坏了,这可是花钱买来的!”

“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围着雪橇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儿打量了一番,声调不高地说道:

“我看,你拉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很多,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皱皱眉头,赶快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卸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量着分量,赞扬声嚷成一片:“好小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高兴,身上像装了弹簧一样,绕着雪橇跳来跳去,用那啄木鸟般的鼻子极度兴奋地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咋着嘴唇,甜蜜蜜地眯缝着不安静的眼睛。他长得和外祖父一样黑瘦,但个子略高一点儿,头发黑得像一段烧焦的树疙瘩。他把冰冷的手抄在袖筒里,问”小茨冈”:“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足足值十五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四卢布零十戈比。”

“好啊,真精明啊!九十戈比装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科夫,你看看这小子可真会攒钱。”

雅科夫舅舅穿着一件单衬衫站在寒冷的空气中打着颤,对着寒冷的青天眨了眨眼睛,悄悄地笑着,懒洋洋地说:

“瓦尼卡,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吧。”

外祖母一边卸着马套,一边跟马说着话: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今天又想调皮啦?那就闹吧,上帝的小玩意儿。”

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浓密的鬃毛,用雪白的牙齿蹭着外祖母的肩膀,撕掉她的头巾,一双大眼睛快乐地盯着外祖母的脸,甩掉睫毛上的白霜,低声地喷着马鼻嘶叫着。

“给你来点儿咸面包吧?”外袓母自言自主道。

外祖母把一大块面包送进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脸下面接着面包渣儿。

看着马吃东西,外祖母好像也陷入了深深沉思。

“小茨冈”也像年轻的马一样活蹦乱跳地来到她跟前:“老奶奶,这马可是真伶俐啊!”

“滚开,别在这儿拍马屁!”外祖母一跺脚喝道。“你要知道,我今天不喜欢你。”

外祖母后来给我解释说,说”小茨冈”赶集买的东西还没偷的东西多。

“你外祖父给了他五个卢布,他只买了三个卢布的东西,剩下那十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她不高兴地说。“他就是喜欢偷人家东西。从来不当回事,大家夸他能干,他就越发得意,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坏习惯!还有你外祖父,从小就受苦受穷惯了,现在就非常贪心,嗜财如命,看见东西不花一分地不请自来,自然是非常高兴的。还有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说到这儿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儿,又唠叨起来:

“廖尼亚,人世间的事就像织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恰恰又是个瞎老婆子,你就能想象出来织出来的还是什么好东西了!人家如果抓住伊凡偷东西,可是要往死里打的!”

一阵沉默,她又说:“唉,规矩够多,天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问”小茨冈”:“人家会不会打死你啊?”我央求他下次不要再偷东西。

“想抓住我?可没那么简单!我眼疾手快,马也跑得极快!”

说完了他一笑,可马上又愁眉苦脸地说:“我明白偷东西不好,而且非常危险,其实我也只是想开开心、过过瘾啊!我也不想攒什么钱,过不了几天你的舅舅们就把我手里的钱都弄走了。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也吃饱了,也不可惜它,钱对我也没什么用。”

忽然他抓住我的手,轻轻地颤抖着,说:

“啊,你又轻又瘦,骨头倒硬,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大力士!你听我一言,学弹吉他吧,让雅科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很容易!你人虽很小,脾气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外祖父?”

“我也不知道。”

“除了你外袓母,他们一家子我谁也不喜欢,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

“那,你也不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血统不同,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忽然搂住我,几乎是呻吟般低低地说: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的歌声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燃烧沸腾起来,那该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钉子,把一块浸湿的黑布绷得紧紧地按住,然后钉在了一块大个儿的四方木板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里靠着围墙放着一个橡木的大十字架,主干粗大而多节,已经放了很久了。记得我刚来时,就看见它已经放在那儿了。那时候它还比较新的,泛着黄。可过了秋天,雨水把它淋得发黑了。散发着一股橡木的苦味,放在拥挤而肮脏的院子里,显得碍手碍脚。

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来准备放在妻子的坟墓上的,他曾许下愿,要在妻子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刚入冬的一个星期六,也是个风雪交加的大冷天,雪从屋顶上吹落下来,大家都到院子里。外祖母、外祖父清早就领着三个孙子到坟地去追悼亡魂去了,我因为犯了过失,被关在了家里。

两个舅舅都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他们扛着横木的两翼。格里戈里和另外一个人费劲地把沉重的十字架主干放到了”小茨冈”宽大的肩膀上。“小茨冈”一下子没站稳一个踉跄,叉开腿站着。

“怎么样,扛得动吗?”格里戈里问。

“说不清,非常沉!”

米哈伊尔舅舅大喊:“快开门,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

“瓦尼卡,你也不嫌害臊,我们俩个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儿!”

格里戈里打开门,嘱咐伊凡:“小心点儿,上帝祝福你,千万别把自己压坏了!”

“秃驴!”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喊了一声。

所有站在院子里的人们都笑了,高声谈论起来,大家似乎都为把这个十字架抬走而暗自高兴。

格里戈里拉着我进了染房,把我抱到放在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关切地把羊毛披到了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沉思地说:

“你外祖父今天有可能不打你了,我看他眼神今天挺和气的!唉,亲爱的孩子,我和你外祖父在一起相处三十七年了,他做的事,我从头至尾一清二楚。最开始,我们是朋友,一起作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比我聪明,我不行。不过,上帝是最聪明的,人间的聪明,他都是一笑置之的。尽管现在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样做、那样说,可是你慢慢地都会理解的。孤儿的日子难熬,命苦啊!你的爸爸,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无所不知,他可是个天才啊!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外祖父才讨厌他,不承认他!”

格里戈里这样絮絮叨叨地讲,听着好话,我心里非常愉快。炉子里金黄色的火焰在嬉戏,映红了我的脸,染锅上,升起乳白色云雾似的蒸汽,弥漫了整个屋子,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附着在歪斜的木板上,从毛茸茸的房顶上的狭缝向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风小了,雪也渐渐停了,阳光灿烂,玻璃似的灰尘洒满院落。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鸣叫。炊烟悠然而起,淡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戈里高高细细的,瘦骨嶙峋,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酷似善良的巫师。他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教导我道:“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和对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这样他就退后了……”

我抬头仰视着他,感到极其神圣。看起来很沉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凝聚着许多发青的血丝,这点和外祖母如出一辙。

“啊,等一等,发生了什么事!”

他突然忽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静静侧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院子里。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接着”小茨冈”被抬进了厨房。在厨房当中地板上,“小茨冈”仰面躺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几道宽条,一道儿照在他的脸上、胸上,还有一道落在了腿上。他的眉毛高高地立了起来,额头放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死灰似的凝然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发紫的嘴唇在微微蠕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嘴里流到脸上,顺着两颊又滑到脖子上,然后像一条条浓稠的小溪流向地板,从背下面流出来,很快他就被浸泡在血泊中了。他的两条腿痛苦地弯曲着,他的裤子显然湿透了,血把它们紧紧地粘到了地板上。地板用沙子擦得非常干净,闪闪发光,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上面流淌着,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朝朝门口流去。

“小茨冈”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着,胳膊挨着身体僵硬地放着,只有手指头还在微微动弹,似乎要抓住地板上的什么。染着血迹的手指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在那里,把一枝细蜡烛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蜡烛倒了,灯芯栽进了血泊之中。叶夫根尼娅拾起蜡烛来,用裙角把它擦干净,试着再次往伊凡颤抖着的手指里塞。人们窃窃私语,厨房里荡漾着忽高忽低的私语声,它像一阵风似的从门槛上推我,而我已经站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

雅科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用一种惨淡的声调低声说:

“他摔倒了!被压住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好,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同样会被砸成残废的。”他面如死灰,两眼无神,不断眨巴着,显得疲惫不堪。

格里戈里抑制不住愤怒地吼道:“是你们害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么样?”雅科夫舅舅毫不心疼的吼着。

“你,你们!”

血仍在不断地流,在门槛边上汇成一滩,渐渐变黑了。血越流越多,彷佛鼓了起来。“小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如梦呓般低低地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小,人也消瘦了下去,越来越伸得平坦,渐渐地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往下陷进去。

雅科夫舅舅低声感叹:“米哈伊尔骑马去叫爸爸了!是我雇用了一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主干,否则……”他幸运的感叹着。

叶夫根尼娅依旧还在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烛泪滴在了他的掌心里。

格里戈里粗暴地怒吼:“好啦,你把蜡立在他头旁边地板上就好啦,笨蛋!哎!给他把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脱下来的时候,他的后脑勺撞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他的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希望等”小茨冈”稍作休憩,病愈后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若无其事地说:“呸,好热啊……”

星期天午觉醒来他总这么做,可是事情没有如我想象般发展。第二天,他依旧那么躺着,并不断地消瘦下去。太阳已经照不着他了,一道道阳光缩短了,只能照射到窗台。他满脸发黑,手指头也不再动弹,嘴边上也不流血沫了。他的天灵盖和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枝蜡烛,黄色的火焰摇曳不定,照着他那黑得发青的蓬乱的头发,两片黄光在黝黑的腮帮上颤动,尖锐的鼻尖和粉红色的嘴唇发亮。

叶夫根尼娅跪在地上悲悯地哭,低声念叨着:“我的小鸽子,我讨人喜欢的小宝贝……”

我感到非常冷,十分害怕。爬到桌子底下藏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外祖父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穿着毛尾巴领子的皮大衣的外祖母、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陌生人,大家都涌了进来。

外祖父脱下大衣把皮大衣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吼叫着:

“你们这帮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的皮大衣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试图往外爬,恰巧碰到了外祖父的脚。他潜意识踢了我一脚,举起又红又小的拳头向舅舅们挥舞着,接着威吓道:

“你们这帮豺狼!”

外祖父一屁股无奈地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并没有流泪,发出轧轧的声音说道:

“他是你们的眼中钉,我都知道!唉,凡纽什卡,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你这个善良的傻蛋!我说,怎么办?嗯,怎么办?上帝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嗯?老婆子?”

外祖母一直整个身体趴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揉搓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呼吸,她慌乱无措,以致于把蜡烛都碰倒了。终于,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着,和身上黑亮的衣服几乎同色,她怒目圆睁,阴森可怕地低吼着:“滚!滚出去,你们这群可恶的畜生!”

除了外祖父,别人都顺从地四散而退。

“小茨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人们就这样无任何仪式地埋葬了他。到后来,人们就渐渐忘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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