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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9507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一种浓厚的、色彩斑驳的、离奇得难以形容的生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奔流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段生活,彷佛是由一个善良而且极其诚实的天才美妙地讲述出来的一个悲惨的童话。回想起那段日子,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不断安慰自己说是我记错了,这一切并不是真的,可事实终究是事实。在那“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生活中,残酷的事情太多太多。
但真理比怜悯更高,我在此叙述的不仅仅是我自己,而是在讲那些令人窒息的,充满可怕景象的狭小天地,其中许多恐怖景象,普通的俄国人都曾经经历过,而且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
外祖父家里弥漫着炽热的仇恨的浓雾,大人都中了仇恨之毒,所有的—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就是孩子们,也不明就理前仆后继地加入了这个行列。后来从外祖母口中我得知,母亲和我出来咋到时,她的两个弟弟正坚决地要求外祖父分家单过。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里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强烈而紧迫了,彼此之间的矛盾也更为尖锐。他们害怕母亲向外祖父要回本为她准备的,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结婚而被扣留的她应得的嫁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其他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设染坊,谁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等等,他们彼此毫不退让,无情地争吵不休。
我们刚来没多久,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毫无预兆地,两个舅舅忽地都站了起来,把身子探过桌子,冲着桌子对面的外祖父狂吼,哆嗦着龇着牙,疯狂得像是发疯的狗。外祖父用羹勺用力地敲着桌子,气得满脸通红,公鸡打鸣似地叫着:
“分文不给,都给我乞讨去!”
外祖母痛苦得面孔都变样了,无奈地说:
“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得干干净净,也好落得耳根清净,免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住嘴,都是你平时惯的!”外祖父叫喊着,两眼直放光,他个头虽小,声音却出奇的洪亮,震耳欲聋。
我的母亲从桌旁站起来,缓步挪到窗前,背过去不看大家,默不作声。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扬起手对着他弟弟的脸打了个耳光!弟弟大叫一声,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扭作一团,翻滚着,发出一片喘息、呻吟、辱骂的声音。
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怀孕的纳塔利娅舅妈竭力喊着、劝着,我母亲抱着她,把她拖走了。永远面带笑容的麻子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撵出了厨房。椅子都弄倒了,舅舅们现在都被制服了:“小茨冈” ,一个年轻力壮宽肩膀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一个秃顶的戴眼镜的大胡子,毫不费力地用毛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气呼呼地喘着粗气,被牢固地按在地板上,伸长了脖子,稀疏的胡子都扎进了地板缝里。 外祖父捶胸顿足地呼天抢地:“何苦这样?你们可是亲兄弟啊!”
战争伊始,我就吓得跳到了炕上,我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恐地看着他们扭打。 外祖母拿着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去脸上的斑斑血迹,他生气地哭着,气得直跺脚。外祖母痛心疾首地说:“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拽到肩膀上,看着所有人,对着外祖母没有好气地叫着:
“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躲到了角落里,颤颤抖抖地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外祖父侧身站在她跟前发呆,望着桌子。桌上的东西全给碰翻了,流了一桌子水。看看满屋狼藉,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意点,看着他们一点儿,别让他们欺负瓦拉瓦拉!”
“啊,愿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外袓母的个头比外祖父高,她用手掌抱着外祖父的头,亲了亲他的前额,外祖父的脸贴到了她的肩上。
“唉,看来只得分家了,老婆子!”
“那就分家吧,老爷子!”
他们俩轻声细语地议论了很久,起初谈得甚是融洽,可到最后,不知为何外祖父又像准备斗架的公鸡似的,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用脚搓着地板,指着外祖母,大声叫道:“行啦,我知道你比我疼他们!可是你看看你养的都是些什么样子的儿子,米什卡 是个没心没肺的笑面虎,雅什卡则是个共济会员!他们早晚会把我的家产挥霍一空!”
我在炕炉上紧张地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它稀里哗啦地顺着炉梯滚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脏水盆里。
外祖父一个箭步冲过来,一下子跳到炉梯上,把我拎了起来,死死盯住我的脸,那神情好像初次见到我似的:“谁让你呆在炕炉上的?是你妈吗?”
“我自己。”我战战兢兢地说。
“撒谎。”
“我没有撒谎,是我自己上去的,我刚刚害怕。”我辩解道。
他使劲戳我的额头,轻轻地用手掌拍了我一下,又一把把我丢在了地上。
“活像你爸爸!快滚!”
我高兴地迅速逃离厨房。
不知为何,我看得很清楚,外祖父那双聪明锐利的绿眼睛总注视着我,我非常害怕他。我想方设法躲开他那对火辣辣的眼睛。他脾气太坏,从不与人为善,不论对谁讲话,总在嘲弄别人,摆出一副挑战的阵势来极力惹对方生气。
“嗨,你们这些人啊!”他经常发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叹,“嗨”这个音节拉得长长的,让人听得无奈,因此特别讨人生厌,每次一听就引起我一种无聊、想打冷战的感觉。
休息时刻或是吃晚茶时,外祖父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到厨房来了,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手被紫檀染得通红,皮肤被硫酸盐灼伤。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扎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得暗黑了的圣像。在这危险时刻,外祖父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说话,这让他的其他孙子们非常羡慕,因为他对我比起对他们谈得更多。外祖父身材消瘦,线条分明,丝线缝成的圆领绸背心已经有了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被揉皱了,裤子膝盖上还有补丁。但就是他这身行头,比起他那两个穿着上衣和护胸、脖子上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整洁的。
我们来了没有几天以后,他就开始逼我学做祈祷。其他的孩子都比我大,都跟圣母升天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的窗户望去就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顶尖。
文静而胆小的纳塔利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乎乎的,长得像个儿童,眼睛澄澈见底,我彷佛觉得,透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脑后的一切思想。
我特别喜欢她的眼睛,常常目不转睛地长久地盯着看。她双眼眯缝着,脑袋转来转去,静静地、几乎像耳语似地恳求说:
“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
如果我提个什么问题,她就会胆怯地东张西望,好像很怕别人看见似的。然后忠告说:
“别问啦,越问越糟!你就简单地跟我念就行了:‘我们在天之父’,快跟着说啊?”
这使我觉得不安,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把它念错。
可是苍白的、彷佛浑身正在融化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用她老是断断续续的声音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这倒惹我生气了,妨碍了我记祈祷词。
这一天,外祖父问我:
“阿廖什卡,你今天做什么事了?玩来吧!我瞧你额头上有一块青,就知道你干什么了。弄出块儿青来可算不得什么能耐!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轻声说:“他记性可能不太好。”
外祖父冷笑一声,快乐地把红眉毛一挑,一副生气的样子。
“要是这样,那就得挨揍了!”他又问,“你父亲打过你吗?”
我不清楚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敢回答。母亲却接过话说:“马克西姆从未打过他,也告诉我别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教育不能靠鞭子或拳头。”
“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了死人的坏话!”外祖父咬字清楚,气呼呼地骂道。
这句话使我感觉受到了严重的污辱,他看出了这一点。
“啊哈,你还噘起了嘴不服气吗?看你那样子……”他带着嘲沨的口气说。他拍了一下我的头,摸了摸自己斑白的红头发,又补充说:
“星期六,为了顶针的事我要抽萨什卡 一顿!”
“什么是‘抽’?”我纳闷地问道。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心里开始暗自揣摩“抽”和“打”的区别:“抽”就是把送来的衣裳“拆开”,而“揍”和“打”显然是一回事,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比如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可我还没见过这样打小孩的。虽然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但孩子们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满不在乎地摸摸被弹肿的地方,又若无其事地去玩了。
我不止一次问他们:“疼吗?”
他们都非常勇敢地回答:“一点也不疼!”
因为顶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就挨了弹,这我是知道的。有天晚上,已经喝完晚茶,吃晚饭之前,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师傅一起把成幅的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标上个厚纸签。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他叫九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萨沙顺从地答应了,拿烛花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滚烫滚烫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戈里手边,然后就躲到炉子后面藏了起来。正巧在这个时候,外祖父来了,他坐下来想帮大家干活,于是顺其自然地戴上了那只烧热的顶针。
我记得,听见号啕声,我就跑进厨房,看见这时外祖父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捏着耳朵,他一边可笑地蹦跶,一边吼着。
“谁干的?老实交待!你们这群异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俯在桌子上,用指头拨弄着顶针,对它吹气。格里戈里依旧若无其事地缝他的布料,没有任何反应,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雅科夫舅舅也跑了进来,躲在炕炉拐角后面掩面窃笑。外祖母正用擦子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出其不意地说:
“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
“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像弹簧一样从炕炉后面跳了出来。
他儿子在炕炉后面被吓哭了,叫道:“爸爸,别信他的话,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又互相骂了起来。外祖父这时候不再生气了,用土豆糊敷到手指头上,一声不响地领着我出去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一切都应归罪于米哈伊尔舅舅。我自然而然地在喝茶的时候问:“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外祖父忿忿地说,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因此而发怒了,拍案而起,向我母亲吼道:
“瓦拉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回敬道:“你试试看,敢动他!”
一时大家都无话可说了。
母亲善于说这么简短有力的语句,彷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拒之千里之外这些语句把人们甩得远远的,使他们变得很渺小。
我清楚地知道,大家都有点惧怕母亲,甚至连外祖父跟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和对别人说话有所不同。这使我颇为自豪,曾满心高兴地对表哥们夸耀: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他们谁也没有表示反对意见。
可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情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种看法。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这样的技术使我非常感兴趣:黄布浸到黑水里就成了宝石蓝,而灰布在黄褐色的水里涮一涮就成了樱桃红,看似简单,但实际上这些都太深奥了,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亲自动手试一试,就把这个天真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特别顺从的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们转,对谁都表示亲热,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言听计从。几乎大家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外祖父不看好似的,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就会卖乖讨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如龙虾般前凸,讲起话来急急忙忙,好像上气不接下气,时常结结巴巴的。他总是东张西望地,鬼鬼祟祟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他的栗色瞳仁一动不动,但他一兴奋,瞳仁就跟随白眼珠直打颤。
我挺不喜欢他的。相反,我非常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莎,他总是太大爱动的样子,无声无息的,从不引人观注。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微笑起来和善无比,性格也极其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上下嘴唇包不住它们,上颚长两排牙,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以自娱自乐,他经常把指头放到嘴里,晃动后排牙齿,想拔掉它。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没有关系。他是一个随和的人,却总是形单影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我们常常是一言不发,紧紧地依偎着沉默地待上一个小时,眺望西天绯红的晚霞,看成群乌鸦在圣母升天教堂的金顶上盘旋,一直飞得高高的,又落下来,忽然像一面黑网似的遮住了渐渐熄灭的暗红的天光,随后消失不见,剩下一片空旷红色的天空。看着这一切,无需言语,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着的心怀。
雅科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条条是道。他知道我想染布的想法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拿出来,试试看能否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很认真地说:“我知道,白的应该最好染上色!”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沉甸甸的桌布拽了出来,抱着它跑到院子里,但我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放入装有蓝靛的桶里,那个“小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飞奔而来,一把把布夺过去,用他那巨大的手掌拧着,对在一边门洞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预感到凶兆,知道事情不妙,摇了摇他黑发蓬乱的头对我说:“这下糟了,为此你得挨抽了!”
外祖母飞奔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恨不得把你举起来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小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你爸说!我们尽量把这事儿瞒着他吧!希望能糊弄过去……”
瓦尼亚在自己被染得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抹着手,一面担忧地说:
“对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就怕萨沙无法保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好处!”外祖母说,她把我带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把我领到了厨房。厨房里一片漆黑,我记得,过道和房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在黑乎乎的炉口前面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苍白的“小茨冈”。外祖父在一边随意地摆弄那些在水桶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挥起一条来,甩得嗖嗖作响。外祖母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大声地吸着鼻烟,嘟嘟囔囔地像是对我说:
“唉,还在装作不知道呢,捣蛋鬼!”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中间的一个小凳上,握着拳头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乞丐拉着腔乞求:
“求求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肩并肩地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吓得呆若木鸡,一言不发第站在凳子后面。
外祖父终于说话了:“好,必须要先揍你一顿再饶了你!——快点快点,把裤子脱掉!”说着从拳头中间捋出一根长长的树条子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尽管这有外祖父平静的说话声,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着轧轧作响,外祖母在地板上的磨擦着脚,可是,任何声音也打破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熏黑的天花板下让人永远难以忘却的可怕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无奈奈何地解开了裤子,把它脱到腿弯,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向长凳走去,战战兢兢地趴到了长凳上。看着他走路的样子真让人很不好受,我的腿禁不住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因为害怕和自责。
然而接下来的景象更加令人难受。瓦尼卡把萨沙从腋下捆到凳子上,再用一条宽毛巾绑住他的颈部,弯下身来用那双乌黑的手紧紧地摁住了他的脚。
“列克谢,你过来,离近点!听见没有?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抽’!”
外祖父突然这样向我怒吼着。说完了高高地扬起手,啪地一下照着萨沙赤裸裸的身子扑哧抽了一下树条子。萨沙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立时响起。
“不许叫,让你叫唤,刚刚那个算什么,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抽打都留下一条红红的肿线,光身子上立即像火烧过一样,表哥凄厉的嚎叫声震耳欲聋。
外祖父毫不留情,没有任何怜悯。
“不好受吧?”外公问道,握树条子的手均匀地一起一落,“明白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胸中的一切随着外祖父的手一上一下起伏地紧纠着,萨沙的叫声愈发尖厉,他开始揭发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外祖父不紧不慢地像念圣诗一般说:
“告密也不能免罪,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告密的人就得先挨鞭子。”
这时外祖母一下子扑过来,双手紧紧抱住我,叫喊道:
“不行,你这个魔鬼,我绝不能让你打列克谢!”
她用脚踢着门,心急如焚地喊我的母亲:
“瓦拉瓦拉!”
外祖父一个箭步冲上来,向她猛扑过去,推倒了外祖母,把我拽了过去,向长凳拉去。我在他手里拼命地挣扎着,用手扯着他的红胡子,用嘴咬着他的胳膊,胡乱踢打着。他愤怒地咆哮,紧夹着我,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甩,摔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粗暴地吼道: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煞白,眼睛血红,她从长凳那头冲过来,沙哑地叫道:
“爸爸,求你别打啊……把他交给我吧!”
外祖父的痛打使我昏迷过去。醒来以后接着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呆了好几天。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透着像监狱似的一片光,我趴在暖和的被褥里,背脊朝上。屋子墙角里有几个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匣子前头点着一盏红色的小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无法抹去。因为在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觉得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从此以后,我惴惴不安地注视人们,我的心脏彷佛被人剥掉了一层皮,这颗心对于一切无论来自自我或者他人的屈辱和痛苦,它都难以忍受了。
外祖母和母亲吵了架:在堆满什物的房间里,全身漆黑、身材魁梧的外祖母向母亲冲过去,把她推到房子角落里的圣像跟前,气愤地说:“你,你当时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当时吓得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没出息!瓦拉瓦拉,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我很难过……”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呀!”
母亲沉痛地高声喊道:“可我自己也是一辈子没父母亲管的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的木箱上哭了很长时间,母亲悲恸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谢,我早就离开这深恶痛绝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外祖母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明白,母亲并不是那么强有力的,她不如我想像的那么强大。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拖累了她,使她离不开这个她深恶痛绝的家庭。可是不久以后,母亲就销声匿迹了,我不知道她往何处去了。
这一天,外祖父突然来看我,像是从天花板上跳下来似的。他坐在床上,用如水一样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道: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说话啊?”
我不回答,不睁眼看他,只想一脚把他踹出去,可是一动就疼。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
他晃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和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堆零食:一块羊形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枕头上挨着我的鼻子的地方。
他弯下身来,吻了吻我的额,接着,用一只僵硬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甚至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太多的结果。
“噢,小家伙,我承认当时打得太重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明白,自己的亲人打你,并非受辱,是为了教育你,因为是要你接受教训!挨了外人的打,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不要紧!噢,阿廖沙 ,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不忍睹啊,你在噩梦里都没见过!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不忍心看!可结果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老大,成为了众人的首领!”
他挨近我,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匀称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投入,语气坚定而且沉重。他的绿眼睛放射出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兴奋地竖起,嗓音粗重了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并且坐蒸汽船来的。可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拖着船沿着伏尔加河往上走。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拉纤,赤裸的脚下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扎人的尖石块儿!我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太阳晒着后脑勺,脑袋就像一块即将熔化的生铁,而你还得马不停蹄地走下去,腰弯成了弧状,几乎就要触到地面,骨头嘎嘎地响,头发差点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已经分不清汗水和泪水,连路都看不大清啦!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无处诉说啊!”有时纤绳滑脱了,脸向下栽倒在地上,但连这样心里还高兴,力气全使尽了,心想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万事皆休!你想想看,在上帝眼前,在救世主耶稣眼前,人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可我没有选择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到马卡里耶夫集市,足有几万俄里路!到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熬上了纤夫头儿,向老板显示了我的本领!”
听着他的讲述,他在我的面前像天上的云彩般迅速地增大了,我突然觉得这个干瘦而凶恶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大力士巨人,只身一人拖引着一艘灰色大货船艰难地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加上动作,有的时候还跳下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用男低音唱着纤歌,又像年轻人一样一纵身又跳回到了床上。他整个人都令人惊奇不已。他继续往下讲,声音更加深沉而坚定。
“啊,阿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过快乐的时候,虽然短暂易逝!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日古里一带青山脚下,点起黄色的篝火煮粥,饱尝艰辛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战栗,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欢快了,像一匹奔马张开四蹄,气冲云霄!多么美妙啊,满腹忧伤烦恼都随歌声消逝了!船夫们尽情地歌唱着,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因为想怎么玩都可以,但不能忘了正事!”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过来叫他,可我拽住他,不许他走。
他微笑着,向叫他的人挥手示意他们走开:
“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临走的时候,他与我亲热地告别。我这才知道,外祖父实际上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一点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记忆犹新,让我永生难忘。
外祖父开此先例后,大家都来看我,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使我高兴起来。不是所有的探望都能使我感到开心和快乐。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外祖母,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小茨冈”。他矮墩墩的,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他来到了我的床前。他像过节一样穿着金黄色的绸衬衫棉绒裤,新皮鞋咯吱作响,像演奏手风琴一样。他的斗发梳得油亮,浓眉下面的一对愉快的斗鸡眼和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他那绸衣裳,柔和地映着长明灯的红光,像是在燃烧。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给我看那直到肘弯都是红伤痕的光胳膊,“你看肿得是不是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发狂了,当时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外祖父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软软和和的断不了,我也被狠狠地抽了几下子!小家伙,算你有福!总算少挨了几下,瞧,我爱了多少!小老弟,我还算是精灵的呢!”
他笑了起来,笑容像绸子一样温暖柔和,又仔细看了看他那隆肿的胳膊,笑着说:
“唉,你太可怜了,你外祖父那家伙不管不顾地抽!”
他像马似的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摇晃着脑袋,讲了一些有关外祖父的事情。我顿时觉得他很单纯,而且非常可爱可亲。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觉得你很单纯又可爱啊,正因如此我才去救你的!若是为了别人,我才不会这么干的。”
然后,他四处观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如果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那样要疼一倍呢!你要放松、舒展开,让身子像摊开的凉粉一样软绵绵的。不要憋气,要深呼吸,喊起来要歇斯底里,懂吗?”
“难道还要继续打我吗?”我不解地问。
“你以为这就完了?以后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非常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外祖父会会想方设法找碴儿抽你!”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教导我说:
“你一定要记住,当他打你时,最好舒展开躺着!如果他一上一下地打,树枝子垂直落下来,你就得平静地软和地躲着;如果他前后抽打,把树枝子抽打下来,还就势往回抽,可就要抽掉你的皮了,那样你一定要随着他的鞭子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这样疼痛就稍微轻点。”
他调皮地冲我挤挤眼说:“没问题,在这件事上我比警察局还精明!小朋友,你要知道我浑身的皮都被打得结实得可以缝手套了!”
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端详着他洋溢着快乐的脸庞,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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