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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第一章
书名: 童年 作者: 高尔基 本章字数: 7628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18:08
在狭小而昏暗的房子里,父亲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他一身素白,身子伸得很长,裸露的脚趾奇怪地张开着,手指僵硬而有弧度地歪斜着,一双可亲的手安静地放在胸前;他那对快乐的眼睛紧闭着,好像两个深深的黑洞,和善的面孔黢然发黑,难看地龇牙咧嘴好像在吓唬我。
母亲静静地跪在父亲旁边,上身没穿衣裳,用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零乱的又长又软的头发。她系着红色的围裙,哽咽地喃喃自语着,声音粗重而嘶哑,眼泪不断地从她红肿的眼里涌出,灰色眼睛彷佛要被泪水融化。
外祖母紧紧拽着我的手,她长得圆圆的,头和眼睛都特别大,松软的鼻子挺滑稽。她也在哭,哭得挺别致,彷佛熟练地伴随着母亲哭泣,她哭得浑身颤抖,以致于我的手也跟着抖起来。她用力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我不想去,挣扭着躲在她身后,心里非常害怕,又觉得别扭。
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一种突如其来无所适从的恐惧。外祖母翻来覆去地说着:“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本还不到年纪呀,可是他死了,你以后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亲爱的孩子……”
尽管她现在穿了一身黑衣服,而且脑袋和眼睛都大得特别奇怪,甚至还有些滑稽,但我从小就相信我外祖母说的每一句话。
我记得小时候曾得过一场大病,刚开始是父亲照顾我,他还是挺愉快的,可是后来,他忽然不见了 ,却换成了外祖母来照顾我。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呀?”我好奇地问她。
“尼日尼呀,是坐船来的,要知道,水面上是不能行走的,小鬼!”她答道。
在水上不能走!要坐船!这太可笑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大胡子的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加尔梅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骑着栏杆顺势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周围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这和水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糊涂得可笑 。
“为什么叫我小鬼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你人小鬼大呀!”她笑着回答。她讲起话来亲切、快乐而又流畅,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和气又乐观的老人了,我希望她带着我立刻离开这间屋子。因为我住在这儿实在太压抑了,因为我也想了解外面更多的东西。
母亲的嚎啕哭声吓得我六神无主,她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极其严厉的。她高高大大,有一副筋骨坚硬的体格,力气特别大,总是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可是现在不知为何,她全身臃肿,衣服凌乱不堪,以前的头发梳得平平帖帖的,齐整地贴在头上,像个漂亮的大帽子,现在都披散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编着辫子的另一半头发来回摆动,拂拭着父亲的脸。我在屋子里站了好长时间了,可她好像当我不存在似的,只是不停地为父亲梳着头,不断地嚎啕大哭,泪水呛得她泣不成声。
门外好像站着些人在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行啦,快点收拾吧!”警察不耐烦地吼着。
窗户被黑披肩遮着,乱起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振振有声,像船帆似的鼓起来。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得正尽兴,突然天上霹雳一声雷响,吓得我惊恐地大叫一声。父亲哈哈哈大笑,用膝盖紧紧夹住我,大声说:
“别怕,‘大葱头’,有爸爸在!”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劲地从地板上挺身站起,可没站稳,马上又轰然一声仰面倒下,头发散在了地板上。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刷白的面孔变得铁青,她也像父亲似地龇着牙,用可怕的声音厉声叫道:
“滚出去,阿列克谢!把门关上。”
外祖母一把推开了我,跑到门口,冲门外喊着:
“你们别怕,亲爱的朋友们,不要管她,看在基督的面子上,请大家离开这儿吧!这不是霍乱,这是要生孩子,请原谅,好人们!”
我迅速跑到了黑暗角落里,躲在一只箱子后面,从那里看母亲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地呻吟着,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外祖母也在她身边,跟着她在地上爬着,亲切地、快乐地说:
“噢,圣母保佑!为了圣父圣子,瓦留莎 ,坚持住,忍耐一下!”
我惊惧无比。太可怕了!她们在父亲的身边的地板上忙成一团,来回碰他,唉声叹气,喊叫着,可他无动于衷,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笑!她们在地板上忙了很久,母亲有好几次试图站起来都又倒下去了,外祖母则像一个奇怪的软绵绵的黑皮球,跟着母亲在地上翻滚,从屋子里滚出去又滚进来。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响亮的啼哭声!
“噢,荣耀归于主,是个男孩!”说罢外袓母点着了蜡烛。
后来发生的事我就记得模糊不清了,因为我大概在角落里睡着了。
记忆中接下来的第二个镜头,是荒凉坟场上的一角。天下着雨,我站在滑溜的满是泥泞粘土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慢慢地放进墓穴。穴底都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站在坟旁边的,有我、外祖母,还有浑身淋湿的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的脸色晦暗的乡下人。温暖的雨点像细碎的玻璃珠子,不停地洒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警察不耐烦地命令,他走到一旁去了。
外祖母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捂着脸。乡下人立刻弓着背拿起铁锹,急忙往墓穴里撒土。土打在水里啪啪直响,那两只青蛙迅速地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开始向穴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打落到坑底了。
“走吧,廖尼亚!”外祖母抓住我的肩膀,拉了拉我的手说。我从她手里挣脱了,因为我还不想离开。
“唉,你真是的,主啊!”我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主。她低着头,长久地默默地站在那儿,墓穴已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淅淅沥沥的雨停了。两个乡下人使劲用铁锹拍平地,拍得砰砰响。外祖母搀着我的手,领着我穿行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向远处的教堂走去。
“你为什么不哭呢?爸爸死了应该大哭一场才对!”当我们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她问我。
“我不想哭。”我说。
“噢,不想哭,那就用不着哭了。”她悄悄地说
很奇怪,我很少哭,即使哭也是因为受了委屈,而绝不会因为疼痛或其他原因。因为我一流泪,父亲就会取笑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后来,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在宽宽的,满是泥泞而肮脏龌龊的街道上走。街道两边伫立着的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能跳出来吗?”我问外祖母。
“也许爬不出来了,”她回答,“可是上帝会保佑它们的,不要紧!”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亲热而频繁地念叨着上帝。
几天以后,外祖母、母亲和我一起搭上了一艘轮船,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准备回外袓母家。刚生下来的小弟弟马克西姆夭折了,裹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和箱子堆上,从那像马眼睛一样圆鼓鼓的狭小的窗户向外眺望,在潮湿的窗外,泛着泡沫的混浊的水迅速地不断后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舔舐着窗户。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我不由自主地跳到地上。
“噢,孩子别怕!”外祖母说,用她那双温暖的软绵绵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再次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浓雾茫茫,灰蒙蒙的湿雾几乎弥漫整个视野,远方偶尔现出一片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和河水之中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只有母亲,脸上没有表情,双手枕于脑后倚着船僵直地站着,像木偶一样一动也不动。她面孔阴暗,像瞎子一般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她似乎完全变样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也变得不一样,我觉得母亲越来越像陌生人。
外祖母不止一次低声对她说:
“瓦里娅,最好吃一点儿东西吧,哪怕少吃点儿,好吗?”
母亲似乎没听见,沉默着,依旧无动于衷。
外祖母和我说话时,总是轻言细语的和声和气,和母亲说话声音就高点儿,可不知为何也小心翼翼,似乎有些胆怯,而且话不多。我觉得她多少有点怕母亲,我看出这一点,这使我和外祖母显得更亲近了。
“萨拉托夫,那个水手呢?”母亲突然愤怒地大声吼道。
萨拉托夫?水手?母亲所说的话令人不解。
接着走进一个宽肩膀、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裳,手里拿着个小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装好后,她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慢慢地走向门口,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才能挤过那狭窄的舱门。她停在门口犹豫着,有点不知所措。
“看你,妈妈!”母亲叫了一声,从她手里夺过棺材,于是她俩消失在门外了。我还留在舱里,上下仔细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怎么样,你的小弟弟死了,是吗?”他弯下身问我。
“你是谁?”
“我是水手。”
“萨拉托夫呢?”
“那是个城市名字。你看窗户外面,那就是萨拉托夫!”
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闪出向后移动着的黑土地,昏暗而陡峭的土地上弥漫着雾气,好像是刚从圆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大片面包片。
“外祖母到哪去了呢?”
“去埋葬外孙子去了。”
“把他葬在地下吗?”
“那还用说!葬在地下。”
我向他讲述埋葬父亲时,我看见活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来,紧紧地搂着,亲了亲。
“啊,孩子,有些事你还不懂,长大你就知道了!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汽笛在我们头顶呜呜地响了,船要靠岸了。我已经知道这是轮船在鸣笛,所以并不害怕。那个水手听到鸣笛声急忙放下我,拔腿便飞奔出门,边跑边说:“要快跑!”
我也想跑,于是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跑了出来。我走到门外,半明半暗的夹道里一个人也没有,离门不远的楼梯上镶的铜片闪着光。我往上看,看见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向外走。显然他们要下船了,那我也该下轮船。
可当我和一群男子一起走到船舷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这是谁的孩子啊?你是谁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有好一阵子,人们摸摸我、拍拍我、扯着我的衣服,使我有点无所适从。最后那个白发斑白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解释说:
“噢,他是从舱里溜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把我抱回舱里,把我塞在行李和包袱中间就走了,一面用手指指着我,吓唬着我说:
“如果再乱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无意识地呆坐着。终于头顶上喧闹的脚步声、人声消失了,周围渐渐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不再打颤。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光线顿时暗了,舱里漆黑一片,行李好像都发胀似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难道我就永远地被抛弃在这空荡荡的船上了吗?
我走到门跟前,试着去开门,却打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拧不动。我抓起盛着牛奶的瓶子,使出全身的劲地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砸碎了,牛奶溅了我满腿,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因遭到失败而十分沮丧,合衣躺在包袱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我噙着泪水进入了梦乡。
清晨,轮船的噗噗的颤动声把我惊醒,舱窗明亮亮的,像个小太阳。外祖母已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并且不停地咕哝着喃喃自语。她的头发特别浓密,密密层层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垂到地上,乌黑油亮,泛出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悬空提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稀齿木梳插进厚发络里。她的嘴唇无意识地歪扭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闪动着气愤的光芒,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映衬下显得又小又滑稽。
她今天明显地不高兴,然而我问她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还像昨天一样温柔:
“这看来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讨厌的密密的头发!年轻的时候,这一把马鬃可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但现在我诅咒它!睡吧,我的孩子,天还早呢,太阳睡了一觉才刚起来!”
“我不想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边编着辫子,一边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脸朝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身体僵直像根绷紧的弦。“好了,你偷偷地告诉我,昨天你为什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
她说的话温和甜蜜,就像从心里唱出的歌,它们像鲜花那样温柔、明亮和鲜艳,所以每个字都深入了我的记忆。她微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圆圆地睁着,像两颗黑樱桃,闪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愉快的光芒,在笑容里,快活地露出雪白而坚固的牙齿,脸颊虽然有点灰暗,皱纹纵横,可仍然显得年轻而有神采。但这面孔却被软塌塌的大鼻子、上面红鼻尖和胀大的鼻孔给破坏了。她有一个镶银的黑色鼻烟壶并且也总是穿黑色的衣服,像一个黑色的皮球。但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让人感到温暖的阳光,那是从她内心射出的永不熄灭的、快乐的光芒。她胖胖的,有点背驼,举止却像大猫似的轻快而敏捷。
在她没来以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沉睡,而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带了出来,迎来了光明,还用一根不断的线把我周围的一切联结起来,织成五光十色的花边,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她很快成为了我永远的朋友,也成为我最了解、最信任的人,我与她是最知心的朋友!她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教育了我,让我充满了力量,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活的勇气!
四十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行着。我们坐了好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气转晴,我和外祖母一天从早到晚都待在甲板上欣赏着沿途的风景。秋高气爽,头上是明净的天空,伏尔加河静静地流淌着,两岸的秋色浓郁,像铺展着一块块金晃晃的锦缎,一片丰收前景象。桔红色的轮船溯江而上,轮桨有节奏地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轰轰作响。轮船后面牵引着一艘驳船,驳船是灰色的,就像一只土鳖。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静悄悄地浮动着,船移景走,两岸的景致随时随地都发生着变化,青山好像大地盛装上的艳褶,城市、乡村远观宛如一块块摆在远处的点心,水面上飘转着金色的秋叶。
“啊,好美啊!”外婆不由地感叹道。外祖母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她偶尔停住,立在那儿,凝视着远方的河岸,两手交叉于胸前,面带微笑,眼里却噙着泪水。我拽了拽她的黑裙子。
“噢,我彷佛在打盹,做起梦来了!”她抖颤了一下。
“你为什么流泪啊?”
“亲爱的宝贝,我是喜极而泣啊!我年纪大了,你知道,我的岁月已经经过整整六十个轮回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其中有扶弱济贫的强盗,有妖魔鬼怪和飞禽走兽,也有圣人贤士等等。
她的声音很低,俯下身子,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脸,神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似乎正从她的眼睛里往我的眼睛里注入某种令人兴奋的力量。她讲得自然流畅,说话像唱歌一样非常好听,我入神地听着,百听不厌,永不满足,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要求说:
“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老家神,坐在炉灶里,面条不小心扎进了他的脚心,他疼得东倒西歪地哼叫:‘哎哟,疼死了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外祖母一边讲着,一边抬起一只脚,双手握住它,悬空晃来晃去,假装万分痛苦的样子,好像她就是那个被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可怜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他们都是蓄须的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站成一圈,一面听一面笑。他们也赞扬外祖母讲得好,同样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然后他们都说:“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和香瓜。不过这一切都只能暗中进行,因为在船上有一个古怪的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如果被他看见,他会毫不客气地夺过水果并扔到河里去。这个人穿的衣服颇似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几个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醺醺的醉汉,大家只好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上甲板上来,她总是躲着我们,独自沉默着。她身材高大挺拔,脸孔灰暗,粗大的浅色辫发像王冠似的盘在头上。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无法突破的雾或者透亮的云笼罩着她,她那双和外祖母一样的灰色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旁侧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不高兴地严肃地告诫外祖母:“妈妈,大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才不在乎,尽管去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外祖母毫不在意地回答。
我还清晰地记得,外祖母一看见尼日尼,就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
“快看,啊,好美啊!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像不像仙居?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兴奋得几乎流泪,央求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快去看看啊?你可能把这地方遗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起来的!”
母亲顺从地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停在了美丽的城对面河心当中。河上挤满了船只,数百根尖尖的桅杆耸向天空。一只载满了人的船靠拢轮船,钩杆抓住放下来的梯子,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走到了轮船的甲板上。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行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色长衣,胡子是金黄色的,有着一个鸟嘴鼻子和一对绿莹莹的小眼睛。
“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他抱住母亲,急忙用那通红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尖厉地喊着:
“噢,傻孩子,发生什么事啦?原来是这么回事……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外祖母则像个旋转起来的飞转陀螺,转眼工夫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忙地介绍着:
“噢,快快,这是米哈伊洛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纳塔利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这位表姐叫卡捷琳娜!我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多?”
外祖父问外祖母:“身体现在还好吧,老妈妈?”他们吻了三下。
外祖父把我从挤在一起的人堆中拽了出来,按着我的头问:“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的,从船舱里跑出来的……”我如实回答。
“噢,天啊,他在胡说八道什么呀!”外祖父皱着眉头,转过头问我母亲,没等我继续回答,就猛地一把推开了我说道:
“啊,看看,颧骨长得跟他爸爸如出一辙!好了,大家下船吧!”
大家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陡峭的路两侧长满了枯黄凌乱的野草。
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外祖父个子矮小,刚够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很快,步子细而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似的,高出外袓父一个头,从上方俯视着他的父亲。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他像外祖父一样干瘦干瘦的;雅科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卷曲着。紧跟着是几个穿着鲜亮衣服的胖胖的女人,六个孩子跟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和我走在一排的是外祖母和小个子舅妈纳塔利娅。小个子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挺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要停下来喘气
“哎哟,我实在走不动了!”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
“唉,他们为什么惊动你?真是愚蠢!”外祖母气忿忿地说道。
不论是大人或小孩,我都不喜欢。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单,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连外祖母好像也变得跟我疏远了似的,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起初,我就最不喜欢外祖父,我能感受到他身上对我的敌意。我对他又有点畏惧,又有点好奇。
上了河岸,坡顶上靠右边斜坡开始有大街的地方,坐落一所低矮的平房大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变淡且变得非常肮脏了,房檐低低地压下来,窗户是往外凸出来的。如果仅从外观来看,你会觉得里面空间很大,可实际上,里面被分成了一间间半明半暗的小房间,非常拥挤。像在靠码头的轮船里似的,到处都是人,并且好像都饱含怨气,大家怒气冲冲地来回穿梭,孩子们则像一群觅食的麻雀乱窜乱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刺鼻的味道。
我到了院子里。院子里也让人颇不愉快,挂满了整幅的湿漉漉的布,随地都放着水桶,里面稠乎乎的水呈五颜六色,都浸泡着布。墙角的一个低矮的快要倒塌的房子里,炉子力木柴烧得正旺,火上的大锅里什么东西沸腾了,咕嘟嘟地一个劲儿地叫响,蒸汽里听见一个人在高声说着奇怪的话:
“紫檀——品红——硫酸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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