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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夭亡(长篇日记节选)
书名: 我还活着 作者: 阎纲 本章字数: 17858 更新时间: 2024-12-19 16:26:42

—— 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

小 引

阎荷遗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

“ 学会怎样死亡的人, 就学会怎样不做奴隶。”

(蒙田)

女儿在死亡面前保住了尊严。

病床旁边,我们劝着、哄着,让她安安稳稳地入睡,就像哼着儿歌在摇篮旁摇着、唱着一样。她没有选择眼泪,从而教会她的父亲如何对待病痛和死亡。这是一个美丽夭亡的过程,幸有两年多的日记遗存,里面跳动着一颗颗滚烫的心。愿它进入社会与家庭,让父女、母女、男男女女都能接受它——为健康,为亲人,为爱情。

我用自己的生命写,安魂和感恩。

《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报刊连载,网上转发,屡屡获奖,流传很广。

进门,满屋的秃子

1998 年 5 月

月初。大妹振南从深圳来电通知说,我的胞兄、侄女(咪的大伯振维、大姐利曼)正好来深圳,多年不见了,亲人们早就盼望着团聚的一天。

我说太好了,这次“鲁奖”在深圳颁奖,我和咪咪同期到达,电话里一片叫好声。

咪咪越发高兴,马上和刘茵跑商场购置夏装。她们去当代商城,购得浅色黄蓝相间的横条T恤、淡粉色宽松的衬衣、米色短裤和牛仔裤,还有白色遮阳帽,穿戴起来,自是好看。

咪一再说:“这次能和爸爸一起去深圳,还能见到那么多亲人,高兴得没法说了!”

咪欢天喜地,盼着、盼着。

7 日。咪咪给刘茵来电说:“妈,我拉肚子已经好几天了,医院说是肠炎,但是吃药一点不起作用。”

刘茵说:“那可得好好查查,如果是肠炎,吃药会很快见效的。你今天就到小羊宜宾来,我明天早早去协和医院挂号。”

8 日。刘茵晨 5 时即去医院,排队挂号,号已完,求一内科专家加了号。

大夫神情凝重,说:“已经有腹水了,怎么不早来?

马上住院!”

咪不知轻重,竟开玩笑说:“腹水?难怪肚子鼓鼓的……同事们说我当‘股长’了!”

“腹水?”刘茵心痛地说,“咪咪,教训啊,你一尺八的细腰如今连皮带都不够长了,竟浑然不觉?”

13 日。上午,协和医院消化内科病房,大夫问:“谁是阎荷的家属?”陆刚说:“我!”“跟我来!”他随其后,来到大夫办公室。

“你是她的什么人?”

“爱人。”

“阎荷的化验结果出来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严重吗?不是肠胃有毛病吗?”

“忘记跟你说了,我是妇科黄大夫,你爱人得的是卵巢癌,大面积腹水,病情严重,到了中晚期,明天换病房,准备化疗,尽快动手术。”

晴天霹雳!突如其来的打击,陆刚呆了,傻了,要疯了,自言自语:“我年轻可爱的咪咪得了癌,我怎么面对那双真诚的眼睛,怎么告诉女儿……”他在病房过道上独自徘徊,簌簌泪下。回到病房,尽量避开咪的视线,强颜欢笑。

咪问:“大夫怎么说的?”

“没什么,明天换病房,再做一些检查。”

咪说:“不对,你看着我的眼睛……大夫到底怎么说的?我从门上玻璃的反光里,看见你和大夫说话时的表情,回来后看见你的眼睛红肿。”

14 日。床位紧张,咪暂住“妇二”内科绒癌病房。

咪进门,大惊,满屋的秃子!病人全躺在病床上,每人的床前挂着几个吊瓶,个个头皮都是光的,不停地呻吟、呕吐。咪吓坏了,泪水一下子涌出。《文艺报》副主编贺绍俊来,也惊呆了。

入夜,小羊宜宾家里一片凄凉。刘茵、陆刚、阎力三人愁肠百结,决定先向我告急,刘茵不忍心冲击我的情绪,何况天已经很晚了。但情况紧急,束手无策,阎力还是急电深圳给我,称咪腹水化验中发现癌细胞,让我刻不容缓,立即找到治癌军医黄传贵。电话里,刘茵泣不成声:“阎纲……救救咪咪……救救咪咪啊,她那么年轻!”五雷轰顶!我急忙借来王巨才书记的手机到处寻找,凌晨找到黄传贵,他答应尽快空运研制的“黄氏抗癌粉”来,叮嘱大家不要紧张,他将倾其全力关注侄女,有事随时联系。

我忧心如焚,在阳台上枯坐一夜。

数日后,咪对前来探视的应红笑着说:“我当时万分痛苦,不过,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18 日。今,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张锲来到小羊宜宾胡同,安慰刘茵说:“别太难过,阎荷这孩子善良,工作好,人缘好,我们看着她长大。我回头先送上基金会的捐款,阎荷的治疗费你们放心,我们中华文学基金会兜底。

这孩子好,我对阎纲也很尊重。”

错、错、错,天大的错!

19 日。晚饭后,探视的亲朋已经散去,我带刘茵和咪咪上到住院部大楼的阳台,待咪咪坐定,三人一块慢慢地回忆,静静地分析,让连日的焦虑渐渐趋于平静。咪一会儿坐在我们当间,互相靠得很紧;一会儿蜷缩着,枕在我的腿上,满脸都是凄凉。

刘茵突然说道:“噢,对了!”立刻转过脸问咪:“半年前文艺报社体检,怎么没查出来?”

咪咪这才懊悔不已, 连声叹息, 说: “ 体检过,我…… 正好例假, 怕麻烦, 怕疼, 没有查妇科, 哪想到……唉,错、错、错,天大的错!”

咪咪把泪花极力忍在眼里,我将泪水偷偷咽下肚里,刘茵悄然泪下。

错、错、错,追悔莫及啊!肿瘤发展得很快,半年前要是查出来,可能是早期,一次手术即可痊愈,可现在……我们谁也不埋怨,悲情重忆必伤心,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治疗。刘茵说:“你看胡容阿姨、王惠若阿姨,都是妇科肿瘤,多少年了,没事。”

刘茵特别强调:“不论是保健还是治病,平衡心理最重要,你得有个好心情。心理压力是万恶之源,科学研究表明,爱心多,内啡肽分泌就多,微循环得到改善,免疫力自然增强。爱心使人健康,善心使人美丽,爱情使人幸福。”

咪说:“我好心待人啊!”

我说:“中医认为‘恬淡虚无,真气从之’。要有个好心情。爸受到祖父的影响,生性好逗,于今亦然。我出身不好,从狗崽子特嫌(说我四岁当保长收租子),到‘文艺黑线小爬虫’‘现行反革命’‘五一六’分子,关过,审过,打过,‘坐喷气式’,干苦活,从饿肚子到胃出血,到胃底肉瘤动手术,十多次的胃镜,竟然活了过来。文艺复兴,夜以继日,人不堪其苦,可是,六十啷当,头发不白眼不花,牙齿坚固,快步如飞,什么诀窍?

一句话说完:笑口常开,再累再烦再紧张,也得开开玩笑听听音乐。”

咪说:“哪那么容易!我倒笑口常开,能是郁闷成疾愁出来的病?”

刘茵抚摸着咪,一遍一遍地,又说:“咪,你心太重了,惦记这个操心那个,以后多想想自己吧。”

我给咪咪讲了几个真实的故事:美洲一个宣布只有三个月生存期的妇女(我尽量避免“癌”字),把什么都想开了,驾小舟周游世界,三个月后安然返回,医生一查,惊奇,瘤子全消失了。在云南,一位中年妇女做B超,听医生谈话问:“怎么样?”“不小!”这位妇女越来越觉得自己这儿难受那儿不舒服,回家后把花盆全部摔碎,把墙皮抓得稀巴烂,手指甲全都断裂,寻死觅活,后来得知原是医生之间打听医院大门口西瓜的个儿。大量事实证明,癌症患者有千分之几的存活率,而且是自然存活。

我又特别举出部队作家张聂尔的例子,说:“张聂尔,从兵团到部队当兵,当宣传干事,喜欢写作。二十八岁那年,左腮鼓起一个大包,恶性淋巴瘤。1980 年 12 月24 日,脾切除。上手术台前,突然想起,那天是她三十一岁的生日啊!她不相信在精神上癌细胞会比生的欲望和文学的梦想长得更快。‘假如上帝赐我不死,我将用我的余生做一件事:写作。’1983 年三十四岁时,她的小说《闽西人》《邮递马车》等相继发表。1984 年,她来我们《小说选刊》杂志社,向你萧德生伯伯求教,一身军服,青春风采,说:‘医生说我很快就得死,可我不想死,我一定要成为一名作家,把写作当成一种快乐和享受,那总比一天到晚东摸摸、西摸摸,哪儿又长出什么舒服得多。’我们一起聊了多时,她不屈的精神和平静的心态使我深受感动,至今记忆犹新。”

刘茵说:“张聂尔来我们当代杂志社谈稿子,一副从容的神态,哪像病人?她说,医生判了她三个月的‘刑期’,可她就是不死,她爱人一起和她坚持、再坚持,竟然对她说:‘咱俩要能‘连体’、我分担你的痛苦那该有多好!’她被爱人感动,心无旁骛,大写特写,出书、入作协。再上医院,医生知道后特别奇怪:‘这人还着?’”

我们苦口婆心,教诲谆谆,外加几个抗癌明星的动人故事,心里沉重,说得轻松。

咪咪逐渐冷静下来,说:“爸妈放心,我一定好好治疗。”

我说:“对呀,咱们好好治疗。日本人创建‘笑医院’,整天讲笑话,笑声不断,硬是笑出健康来。”

已是夜幕四合。

咪咪躺在我的腿上,望星空,一会儿又坐起,望楼下。

楼下,是东单北大街,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人影绰绰,街市像狂舞似的活着;大病房内,苍白的世界,一片茫然。

远处飘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刘茵说:“咪,还记得你小时学小提琴的情景吗?你跟中央乐团几个老师学过,我每天上班前给你留练习曲让你练。”咪说:“记得啊,有时贪玩,没练好,你就罚站。”刘茵说:“总算练出成绩,你已经拉了好几本练习曲,还在校晚会上演奏过呢。”

20 日。咪今天开始做化疗。一个平凡的女子,一夜之间调整好心态,变得坚强起来。她说:“周总理就是我眼前的病友,病魔找上门来了,怕有什么用?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我发誓要同病魔决一死战。”我心里明白,她的话,既是表决心,也是安慰亲人。

我不忍心眼看着女儿被痛苦百般折磨的样子,便俯下身来,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梳理她的头发,贴住她的右颊,揩干净她额头的汗湿。女儿睁大双眼,沉静的神态和温煦的目光给予我极大的慰藉。女儿平静下来。我退出病房,擦干自己脸上的汗痕。

下午,刘茵急匆匆赶到马甸文联宿舍咪咪家。马甸桥的东南,有几座塔楼,是中国文联的宿舍,对面是宜家家居,是咪咪常去的地方。她到了咪家,急忙找出体检表,妇科一项,果然是空白!刘茵一阵心痛,唏嘘不禁。天大的错啊,硬是把没病拖成有病,把早期拖成中晚期,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瘤子很多 手术很漂亮

5日。咪 9 时手术,《文艺报》副主编李兴叶提前一小时赶到,同事杨海娟给咪交费,胡殷红、厉健及亲朋八人带着吉祥物陆续赶来。

亲友们在楼道等候,护士推着手术车出来了,咪咪微笑着躺在车上,大家迎上去,一一展示送她的吉祥物。咪神情激动,连声道谢。大家上前扶着手术车缓缓地推进,含着泪水不出声。刘茵哭出声来,胡殷红一把把她拉到一边。

离电梯门不远的地方,咪冲着胡殷红,下颌微微向上一翘,说:“等我手术出来了,你接着往‘垃圾桶’里倒!”胡殷红的泪水顿时涌出。我听咪说过,在办公室,胡殷红不对咪保守秘密,咪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自称是她的“垃圾桶”!

护士从手术室出来了,喊:“阎荷家属!”大家拥上前去。

手术 9 时开始,14 时做完,15 时推出,李兴叶他们前后陪我们将近九个小时。

当晚,刘茵守在床前,贴近咪的耳朵,说:“咪咪,你可是妈妈的精神支柱啊,你一定要坚强!”咪很动情,含着泪水说:“妈,我知道,我知道!”

6 日。一束鲜花送到咪的床头。

甄颖是咪咪的至交,高挑个儿,年轻,有气质,心软又心细,手脚麻利,喜爱文学,笔端常带感情,在一家外企上班。甄颖常上马甸咪家聊天,辅导丝丝学英语,和我们很亲近。

甄颖爱花儿,熟悉花语,赠花以寄语,尽在不言中。

今天她捧上一盆金盏,雪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好像一盆小灯笼。金盏,“晚开的菊花”,最有耐力,咪咪领情。

7 日。陆刚与咪笔谈:“老咪,永远爱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咪竟然握起笔:“我痛苦死了,你辛苦极了。”

我领小周来。小周,周春红,心好实在,泼辣能干,老爱笑,笑起来嘴巴像盛开的喇叭花,不见她有发愁的时候,在方庄帮我和阎力照料家务,忙装修。咪咪急需帮护,我便带小周来照看咪咪,咪咪很快就喜欢上这个也爱笑的河南姑娘。

《命运》在呻吟、在搏斗

12 日。黄传贵院长着急索要病历,以便及时配方用药。我要回病历,一看傻了眼,天塌下来一般——“三期CA”!“低分化”!“大部切除”!中晚期而且低分化,性质十分严重,既不是“切除干净”,又不是“基本切除”,仅仅“大部切除”。我顿时怔住了,眼前一片模糊,边擦拭泪水,边上街复印,然后赶往邮局寄出。

前景险恶,心如刀绞。可怜的孩子,你得咬牙顶住。

从邮局返回,神使鬼差地,又赶往音像门市部,购买贝多芬的《C小调第五交响曲》,即《命运交响曲》。

恩格斯听了《命运交响曲》的演出后写给妹妹的信中赞美说:“如果你不知道这奇妙的东西,那么你一生就算什么也没有听见。”又说,他在第一乐章里听到了“那种完全的绝望的悲哀,那种忧伤的痛苦”;在第二乐章里听到了“爱情的温柔和忧思”;而在第三、第四乐章里感受到的是“用小号表达出来的强劲有力、年轻的、自由的欢乐”。

我怀揣命运敲门的《命运》,兴冲冲地返回咪咪的病床,说:“买着了,咪咪!贝多芬早就说过:‘我要卡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把我完全压倒!’”奇怪,咪咪没有反应。《命运》是我和咪平时最爱听的,此刻最该听的时候她却漠然置之,她一定感觉到了什么,一定看出我急于购买《命运》的用心,一定预料到命运正在卡住她的咽喉……我默认自己做了傻事。咪好像又看出点什么,慌忙说:“爸,你快些休息!”

16 日。黄传贵院长配好的药粉空运到京,来电叮嘱:“病历收,属广泛转移,病情较重,手术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切勿感冒。带瘤生存五年以上者在我这里约占50%,吃药呕吐时可服木茯苓加核桃。”

17 日。取回黄院长配制的药,来到病房。咪咪见我,就喊:“爸,明天父亲节,向你表示祝贺!”

“咪咪,为了向父亲节献礼,希望你从今晚起开始服用黄院长的面儿药。”

18 日。咪吃了药,果然有了食欲,小周包的饺子,咪吃了十个。

深圳大妹振南来电,闻咪声音洪亮,又惊又喜,电话里哭了。

20 日。有感于手术呀、红包呀,以及“唉,人呐!”

等,我写出《静谧的病房》。

我把《静谧的病房》念给众人听,咪改了个别几处,聊以自慰。

孔子说“医乃仁术”,郎景和大夫治病也治心,和鲁迅“重在立人”的创作意图是相通的,大家建议我们介绍他加入中国作协,作协需要这样的会员。

22 日。咪底气十足,吃凉面比谁都多。刘茵说:“陆刚的四川凉面怎么学的,特别够味,我吃遍北京城的四川凉面,除川办餐厅外,没有谁能比得上陆刚做的。”

23 日。晚咪肚痛,拉不下来,是不是昨天吃凉面多了?即送医院急诊,灌肠。

28 日。周日。白血球又降到 2000,说明抵抗力极度低下,不能继续承受化疗的消耗。医生决定强力增白,连打五天日本进口的“惠尔血”。

性格决定命运

8 月

14 日。抗洪声中,继陆刚生日之后,又到我六十六岁生日。下午,咪携全家前来祝寿,丝丝画三猴三桃,咪的贺卡是让陆刚开车专程购回的,上写:我最亲爱的爸爸:

今天是您的六十六岁大寿,生日快乐!

六十六年,您受了太多的磨难,作为女儿,我却没能为您带来欢乐。您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要发自内心地说:谢谢爸爸给了我生命,谢谢爸爸对我的教育,谢谢爸爸对我的关爱!

六十六,要长寿;九十六,还不够。愿爸爸多保重,多保健,再活他六个六!代全家祝您福寿安康!!

深爱您的咪咪1998年8月14日

我知道,这份贺卡是陆刚跑了多少趟最后咪才选中的,拳拳之忱,我不敢多想。

未过门的儿媳张帆送来一个大蛋糕。大家吃凉面,喜悦非常。

9 月

7 日。咪大有好转。忆及昨日咪说的“得这病太难受了,而且没有盼头”,我便抓住咪的手抚摸着,同咪谈心,让她的心情放松。我说:“我现在把什么都看透了、想开了,痛苦总是伴随着人的一生,灾难深重,什么原因?你赶上了!命!命就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就是神旨天意,其实是遗传基因。”

“信命?基因?”

“爸以前不信,现在信,基因的发现让人量化到生命存在的幅度。我怕死,但不是怕得要死。死,就像地震一样,你没法预测,它来了,你有什么办法?既然躲不过,倒不如相邀对饮,用微笑周旋,商量着办吧!”

“人升天了,灵魂还存在吗?”

“国际社会、宗教界与生命学家,正在联手做灵魂存灭的实验,有进展。佛教是认命的,一切命中注定。以善为本,从不作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要是不报呢?人常说‘好人一生平安’,可好人一生往往不平安,你怎么解释?”

“凡人,终有死,可又得活着,这是一道生命哲学的尖端命题。咪咪,你有一颗善良美丽的心,对于疾病既不马虎又不在乎,大家佩服。千万不能低估精神的力量,它会生发出意想不到的效用。”

晚放碟片《甲方乙方》,丝丝在场,我和咪咪不约而同,有意不播放剧中葛优姐姐最后病亡的那场戏。

大觉寺进香

26 日。为了让咪咪外出散心,主要还是为了求佛许愿,张帆诚邀我们全家以及陆刚中戏上学的外甥女小淼,到京城名刹——辽代大觉禅寺郊游。到寺,天色已晚。

松柏抱塔,碧清蕴池,辽代古碑,灵泉泉水,好幽雅的环境啊!

先上大雄宝殿,阶前,五体投地,然后洗漱更衣。

张帆忙前忙后,把吃住玩安排得停停当当,咪咪笑道:“这嫂子还真有老总的派头!”

晚卡拉OK,欢声笑语,张帆一亮歌喉,略带未婚妻的羞涩和煽情。咪咪细声细气,唱了几支曼妙的歌,特别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听上去挺有韵味。咪、刚、力、帆四人勾肩搭背,荡着舞姿,齐唱流行歌曲,空气顿时轻快起来,我和刘茵亦忘情地瞎跳腾,全场飘飘然。

闻名遐迩的银杏树更让人钟情。

千年银杏树高高大大,直上云霄。银杏树下,凉风宜人,心骛八极,谈笑风生。我介绍说:“这里是冰心、吴文藻度蜜月的地方,甜蜜了整整一个月。证婚人是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婚礼就是在校长家里举行的。‘文革’期间作家协会斗冰心,抄出她很多双高跟鞋,批她的资产阶级太太作风,又搬出重型炮弹,质问冰心:‘你和司徒雷登什么关系?’冰心说:‘他是我燕京大学校长。’‘不对,我看你们俩像父女关系。’冰心十分平静地回答说:‘我们是师生关系。’”咪咪笑得最开心。

冰心女儿吴青告诉我, 司徒雷登说他爱中国人。

一二·九学生运动,他在美国,一回到燕大,就问:“燕大学生参加了没有?”知道参加了,骄傲地说:“要不然,我这个校长白当了!”

27 日。破晓,晨光初露,古木苍翠,空气清爽宜人,咪早早起床晨练,运动员的打扮,动作轻快,生气勃勃,吸呼吐纳,接天地之灵气。感悟大自然,咪咪大解脱。

一行人整冠端履,登上宝殿,焚香上供,顶礼膜拜,默诵祈愿。

清水院一片清凉,辽代塔接通古今,溪水淙淙,清澈可饮,我与丝丝采青苔,乐不可支。

夜,风清月朗,银光如水,宛然仙境,心情也变得虚静。家人又聚拢在大雄宝殿的阶前,围坐在苍劲的银杏树下品茗赏月,谈灵魂,谈许愿,谈还愿。

咪问我:“爸,你说说,真的‘有求必应’‘诚则灵’吗?”

“那就看你对‘信仰’虔诚的程度了。如果按戒律要求,不沾‘酒色财气’,悔罪赎罪,一心向善,就能消灾免祸;如果想发财赚钱,纵然五体投地,捐上个千儿八百的,我看,佛也不会被他买通,真要是谁捐钱就应谁的话,世上没失恋了,没破产和贫困了,可能吗?”

28 日。27、28 两日,银杏树下,赋诗记盛,凡八人,作诗者七,意在祈祷,不怕献丑,共得十四首之多。逢凶化吉,阿弥陀佛!

我写道:

大觉寺进香·赠咪女

千年古刹草木深,秋风迎迓进山门。

菩提无树慧根在,银杏有年枝芽新。

晨起吐纳天仙泪,晚坐寒辉父母心 。

禅房菩萨夜入梦,慈悲相携上青云。

30 日。咪近来情况很好,白血球增至 4000 多,不用打补血针了。

天天喝尿 以身试“尿疗”

12 月

1日。发现一本书,是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尿疗治百病》,日本的中尾良一著,编者说:“人们还始终没有跨出采用化学药物对症治疗的领域。与此相比,‘尿疗法’称得上医疗史上的一场革命,它的诞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翻看内容,有实例证明,此疗法对于治癌往往产生奇效,神乎其神。

至于“尿疗法”,我国古已有之,如童溺可以入药,可以长寿,可以活命,等等,足以见日人此著信而不诬;退一步说,即便没有好处,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我动心了,终于鼓起勇气。我什么都不说,谁都不说,为女儿,什么也不嫌弃。我向所有的人保密,我先祈福应验,然后试之女儿,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说喝便喝,从明天开始,决心坚持下去。

2 日。今起,为咪做“尿疗”试验。病重乱投医,或许能撞上好运。

要喝晨起的第一泡尿,尿里排出的是体内一夜的杂质,化学成分复杂,不排除有害的物质。

我恶心了,可是想到女儿化疗时恶心呕吐的样子,想到我此刻举起的不是一茶缸混浊腥臊的浑汤,而是一杯以毒攻毒的药水时,便勇气倍增,憋气,脸一仰,下去了。

完全可以忍受,没有想象的那么邪乎。

好,就这样坚持下去。

年三十“小春晚”笑死人!

1999 年2月

9 日。小周陪我到友谊医院做胃镜,发现十二指肠球部三处溃疡,没发现癌,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我说:“一不整人就是好人;二不得癌症就是健康;三不打架就是家庭幸福。”小周问:“不得癌就算健康?”我说:“是啊,你不都看见了?”

下午,咪大好,又得知我身无大碍,一时兴起,大呼小周:“咱们包饺子!”小周笑声回应:“太好了,猪肉韭菜,马上就得。”

13 日。收甄颖送我的春节贺卡,上写:“关爱别人也要关爱自己……送给世界上最慈祥的父亲!”小甄是咪的挚友,当然知道咪的父亲怎样疼爱病中的女儿,女儿又怎样祈祷她终生感恩但时不我待的父亲。

15 日。年三十。咪率全家,早在腊月二十八,就来方庄过年。我的侄外孙卞江、史越两口子也来了,一身军装,很精神。咪看见他们,说:“你们眼大有神,美丽明亮,羡慕死了!爹妈没给我一双大眼睛,我因而也没给丝丝一双大眼睛,这是我辈天大的不幸!”满屋子充斥着欢乐的气氛。

卞江、史越专程来京参加阎力、张帆的婚礼,同时代表我大哥振维和我大侄女利曼看望咪咪。

张帆热情招待,陪咪咪玩牌,我成了大输家,当然了,一如既往,这是我最理想的结局。

咪今白血球 4800,升了,没打针呀,只有一个解释:人逢喜事精神爽!

济济一堂,欢声笑语。

忽然灭灯,停电?又忽然,电光通明,闪闪的烛光亮相。阎力捧出新媳妇张帆特意送上的大蛋糕,在《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声中缓缓走上。

再过三天,2 月18 日,咪咪三十七岁了,韶光美丽,日月如梭!

咪大惊复大喜, 激动不已, 连珠般地“ 谢谢! 谢谢!”饱含热泪,转着圈儿与家人一一拥抱,刘茵紧抱咪咪不放手。

还不尽兴,何以尽兴?中央台春节晚会前,先给咪咪办个小型春晚。唱歌,跳舞,让丝丝先来。

丝丝上过的蓝天幼儿园,向以表演节目著称,她参加表演的歌舞节目上了人民大会堂,国家领导人上台祝贺演出成功。丝丝不好意思,推三阻四,终于载歌载舞,挺像一回事,持续的掌声。

跳交谊舞吧,正愁没地儿,一回头,陆刚已经穿上卞江的军装,装模作样,变成部队老首长。史越趁机给咪咪穿上她的军装,像个腼腆的女兵。咪将计就计,两人即兴演起小品来。

陆刚拉过咪咪的手,攥住不放,首长腔,问:“你这个小鬼叫什么名字啊?”

“荷花。”

“这个名字不错嘛!哪人?”

“铁岭。”

“什么时候入伍的?”

“今年国庆节。”

“噢,新兵伢子!什么部队做什么?”

“文工团报幕员。”

“是吗?怪不得挺招人喜欢。来,咱们跳个舞吧!”

陆刚拉咪咪过去,跳慢四步:“想不想到我身边服务?”

咪咪做小鸟依人状,羞羞答答:“想,首长!”

大家那个乐啊。张帆说:“抱紧点!抱紧点!”

陆刚得寸进尺,越抱越紧,手指头在咪的腰上不停地弹动,突然说:“那就跟我走吧!”抱起咪咪跑进屋里。

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却令人大失所望,怎么春晚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太不过瘾了!

晚会刚一结束,当屏幕上出现“收视率、满意率高达90%以上”的宣传时,众人大倒胃口。咪出于记者的敏感,立刻抓起电话柄给电视台拨通电话,声声进逼,发了一通牢骚:“你们这么神速就统计出收视率?有那么高吗?”重重地挂上电话。

今晚咪的狂喜和震怒,都让在场的大大小小感到温暖。

癌症到底是怎么得的?

8月

17 日。咪躺在地铺上,让大家围上去讲故事,想用笑声驱散烦恼与病痛。

咪问:“爸说过,黄传贵叔叔是八代祖传的名医,八岁就背着书包行医,而且是军医大学的西医。你问没问过他,癌症竟然可怕到年轻化,癌症到底是怎么得的?”

“一天,黄叔叔从沈从文那里回来,神情黯然。他说,作家的身体堪忧啊!积二十多万份病历之经验,大体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患癌症的大多是勤劳者,懒人患癌者少,所谓‘好人命不长’,劳累过度吧。第二,健康人得癌的多,癌症的不易觉察让健康人产生无病患的错觉;残障人得癌的少,特别注意保健,所谓‘弯腰树不断,痨病人不死’。第三,过分感伤者易患癌,乐观主义乐天派则较少,‘笑一笑十年少’嘛!还可以引申:乐天派、乐观主义者即使长癌,也比‘过分感伤者’容易治愈。”

我说:“是啊,古罗马人就说过‘抑郁容易致癌’。”

又特别强调地说:“现在应该增加第四条:环境污染最容易得癌,河清海晏延年益寿。”

沈从文之后,作家贺敬之、高占祥、鲍昌、张志民、葛洛、冯牧、唐达诚、宗福先、陆星儿等都请黄叔叔看过病。他给巴金老先生先后看病多次。他轻轻走近巴老,小林对准老人的耳朵高喊:“爸爸、爸爸,黄传贵看你来了!”

最后我说:“在爸看来,咪的病是多种原因造成的。”

26 日。CA125 仍然 70 多,非常危险!黄院长来京,安慰咪说:“不要着急!西医看数据,中医看全局。马上给你配新药。”

咪似有所感,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一夜无眠。

9 月

2 日。天热难耐。“爸,我摘头套了。”“咪,真的,不难看,像出家的少女。”陆刚摸摸咪的脑袋:“挺好玩的!”

4 日。阎力看咪,咪大好。陆刚给电脑配置了新的桌椅,临窗而设,自是新鲜。咪咪玩电脑,兴致颇高。

19 日。从 9 月 1 日第十一次化疗,到 19 日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内,咪咪写了一篇极其动人的短文,题目《思丝》。头发掉光了,头全秃了,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她显得多么轻松啊!

《思丝》写于这一时期,并不示人,我次年的 3 月份才在她的电脑里发现。现补录,连同我当时的百感交集:思 丝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活三十多岁了,还没见过自己的头形呢,这次,嘿,让我逮个正着。没头发好。

摸着没有头发的脑袋,想一想也不错。往常的这时候我该费脑筋琢磨这头是在楼下收拾收拾呢,还是受累到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修理修理?是多花几块钱洗洗,还是省了钱自己弄弄?掉到衣服上的头发楂真麻烦,且弄一阵儿呢。没头发好。

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盛夏酷暑,燥热难耐,哪怕猛然间来了一股小风,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觉到了丝丝凉意,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没头发好。

没有头发省了洗发水,没有头发节约了护发素,没有头发不用梳子,没有头发不会掉头皮屑。没头发好。

没头发的时候只能挖空心思发挥其优势,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这头也得秃着啊。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青丝再生,健康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满意的理发店去,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拣最好、最贵的买喽!

还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

又一个“头发的故事”!我的心跳加速,情绪变幻不定,非常震惊。

一再说“没头发好”,最后却说“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无奈的调侃,无望的期待,沉重并不轻松。

含着泪笑,笑出了眼泪,然后,再也笑不出来。

取名“思丝”,从表面上看,是思恋满头青丝,思念爱女丝丝,然而,满头青丝炫耀着女子的青春和美丽,常以一缕永不变色之发赠予天长地久之人,故“青丝”亦“情思”,不也是“情思”缠绵?(难怪咪刚咽气,人们涕泪横流,眼睁睁忍看甄颖剪下一束头发递到妈妈的手里。)沿着史铁生的轮印翩翩起舞

10 月

27 日。晨,咪催我早起,直奔地坛。

进到园内,紫气东来,如入仙境。咪说:“啊,‘太虚幻境’在这儿!”

咪咪先学“预备功”,意守丹田,飘飘然;再学“迈步法”,吸——吸——呼。咪咪学得非常认真,极力掌握要领。练功的人群里,唯独咪咪一人的上衣雪白,肤色也最白,十分惹眼。

古柏森森,围护着神圣的祭坛。很快,找到二十多年前,也是冬天,我术后恢复期间来地坛锻炼的地方:一个独立的空场地,人们意守丹田,情境如昨。当年住和平街,步行即到,难得的悠闲自在。我对咪说:“地坛可是我当年养病时习练气功‘站桩’的地方。”

咪马上说:“地坛是史铁生想到死,又想到为什么生的地方。史铁生就住在附近。他虽然是个残疾人作家,留给人的却是完美的精神财富。《我与地坛》可以做证!”

地坛,这灵魂栖息的圣地,满目活生生的古老。柏树独立寒冬,郁郁葱葱,钢铁般的身子骨,不管风雨雷电还是酷暑严寒,不论多么悲苦甚至绝望,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顶天立地。

咪情绪颇佳,练功极其认真,意守丹田,飘飘然,吸——吸——呼,吸——吸——呼,像一只丹顶鹤在暖阳下翩翩起舞,说是“感觉好极了”!

练罢,我想带咪走遍地坛,寻找史铁生轮椅的线路和印痕,体验史铁生听到妈妈呼唤儿子焦虑的音调时的心境,让史铁生轮椅曾经碾过的小道上,也留下我女儿寻求救赎的足迹。

园子很静,麻雀飞来飞去,天很冷,一阵大风袭来。

九华山庄惊喜交集

18 日。咪说:“咱也同命运一搏。明天不是去九华山庄吗?咱也去痛快痛快!咱也活他个痛快!”

19 日。周日,陆家兄弟特意邀咪咪赴九华山庄度假,咪咪乐不可支。

包括嫁到日本的小妹和南京的大姐在内,陆家兄弟姐妹共七家。咪咪是陆家假日聚会、节日郊游的核心人物,每当亲人聚会,大大小小欢天喜地,特别是一群孩子,围着咪咪,拉住咪的手不放,咪一个一个搂着、抱着,真像是幼儿园的阿姨。

咪病以来,大家没了郊游的心情。陆家在京的兄弟姐妹家大大小小十多口子,日夜惦记,不断线地去医院探视。为了让咪咪开心,便特意组织了这次活动。

位于小汤山的九华山庄,是北京第一家将养生保健与酒店服务相结合的温泉企业,设备齐全,可以忘乎所以,乐而忘返。

之所以选择今天,因为今天礼拜,零点又恰好是澳门回归的时刻。

我、刘茵、阎力和张帆也应邀参加。我们到达时,他们已经闹腾开了。自助餐开吃,每家献手艺,各带两份拿手菜,陆家真还有准厨师级的兄弟和女婿,大菜烧得有滋有味,什么烧肥肠、五香酱牛肉、板栗烧鸡、梅菜扣肉、黑椒牛柳、葱爆羊肉、大馅饺子等,都拣咪咪喜欢吃的带,一场厨艺大比拼。

饭后游艺开始,打牌,孩子们围着咪咪玩。咪带孩子们玩成语接龙,玩猜人名,最后猜到刘德华,欢声笑语。

咪体力不似病前,被拥上牌桌休息。咪说:“你们真是,不在家玩,花钱跑这儿来?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

打开电视,新闻滚动,不断预报夜里(20 日)零时开始的为国内外瞩目的重大新闻——中葡两国政府在澳门文化中心举行的政权交接仪式。从那一刻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

咪咪好敏锐,一眼看出端端红绿相间的上衣和自己红色的毛衣,提议说:“澳门回到祖国的怀抱,来,端端,咱俩先抱抱!”

对呀,红、绿相间,不就是葡萄牙国旗的颜色吗?红色的毛衣,不就是中国国旗的颜色吗?端端挥舞红绿相间的上衣,咪咪挥舞红色的毛衣,婶侄二人搂着、抱着、跳着,给大家提前举行“交接”仪式。大家乐开了花。竟有这等奇巧的事!

接着又有奇巧的事——第二次惊喜发生。咪玩牌,抓完牌,掀开,怔住了:“快,叫陆刚,陆刚快来看!”

陆刚一看,大惊,继而大叫:“‘天和’!咪咪‘天和’!”“天和”只能是庄家,也就是庄家一摸完牌就和,大家听说过,但没听说谁和过,它的概率恐怕相当于中五百万元的大奖,百年不遇吧?

大家一遍一遍地查验,可不就是“天和”嘛!全傻了,说:“天意,天意,‘天和’就是天意!祝贺咪咪,祝贺老咪!”一片欢腾,一阵嬉闹。

陆刚听人说过,“天和”,按规矩,大家把牌推倒、把兜儿掏干净乖乖走人,然而不吉利,只要打出一张牌,把“天和”破了,方可消灾。大家正沉浸在狂喜中,陆刚来不及制止,只说了声:“家里人玩,不用没收玩家的全部本钱,意思意思就行了。”

陆家大小争着说话像炸了锅。我说:“你们家可真热闹啊!”端端抢答:“可不是嘛!我来向你们介绍:大伯陆勇,青年艺术剧院的,诙谐可爱;二伯陆毅,中央戏剧学院的,聪明智慧;我爸陆强,幽默风趣;我小叔陆刚更是我们家的喜剧大师;三个姑姑和蔼可亲;丝丝还上人民大会堂表演过歌舞;咪婶的冷幽默那是一绝,她常在关键处冒出几句经典词,出乎意料又恰到好处,你想不笑都不行。我们家的人啊,会唱会跳会表演会逗乐,都是活宝,办一台晚会绰绰有余。”陆强也说:“我们家热闹起来,什么不愉快呀全都忘了,但是没有咪咪参加,兴致会减去一大半。”

咪长叹一声:“唉,大好河山独归我一人享用了,让我一天尽享你们一辈子的良辰美景!”

夜深了,我们告辞。

上车时,陆强神情凝重地对我耳语:“‘天和’百年不遇,只知道张学良去世前玩了一把……”

后来陆家兄弟打来电话说,我们走后,咪又去玩游戏机,什么“火线危机”,什么“抓毛绒玩具”,等等。咪的手气可好了,赢得刹不住车了,奖品多多,兴味不减,又打乒乓球,又去歌厅唱歌,咪会唱好多歌,甭提多么深情。她唱《选择》(电视剧《今生情未了》插曲。该剧讲一个女子车祸,灵魂回到自己爱人的身边):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选择。

又唱《告别》,含情脉脉,声声柔婉,像是一种先兆:明天我们将离开大家,时间过得真快。

我与大家情已深,马上就要告别了,非常舍不得,只能说声珍重。

好好报答父母的恩!

大家心里酸酸的。

夜已经很深了。

陆家兄嫂们说:“这是咪和我们玩得最开心的一次,为什么唱《告别》?但愿不是先兆,不是最后。”

世纪的末日 “尿疗”失败

31 日。20 世纪的末日到了,咪咪的身体也到了最后坚持的阶段。她千方百计提高生命质量,用自己疲惫不堪的眼睛扫描她准备用一生的时间亲身感受的人情世相;她强打精神大睁双眼审视她生活过三十多年的美好环境,极力亲近周围三十多年来与她息息相通的亲人们,在亲人面前天真地笑、疯狂地闹,心的深处却在绝望地哭泣,但不哭出声来。我太理解女儿了,患病以后,她的心思不完全用在治病上,而是用相当大的耐心强颜欢笑博取亲人的欢心,担心我们把自己的生命搭给她,为她付出得太多!我太理解女儿了,所以,暗中坚持代为喝尿,用自己的身体做试验,为我苦难的女儿甘愿受苦,踩出一条逃生之路,让女儿感受亲情的巨大付出对于挽留她的生命绝非徒劳。

然而,试验的结果,我的身体毫无强化的指征,怎么能让命若游丝的女儿免受无妄之灾呢?一切美好的憧憬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

我不喝尿了!我已经从 1998 年 12 月 2 日喝到 1999 年12 月 31 日的此刻,整整一年多,向女儿和家人保密整整三百九十四天!

我救不了女儿的命,不过是一次对亲情宽慰性的期待和考验罢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像开始做试验时对外保密一样,也没有向任何亲人透露试验失败的消息。

新的一年开始了,这是女儿最最关键的一年。

上苍保佑,让咪咪绝处逢生,让我们问心无愧。

是灾躲不过!

2000 年,元月

20 日。情况不好!咪肚胀痛,食欲很差,强忍着,坚持,如约到医院大检查。B超竟做了四十五分钟!提示:“右肾上腺低回声(转移CA,需除外肝CA);腹水增加很快;膀胱右后方实性占位。复发?”

危险的信号!

肠梗阻!

我心里明白,肠梗阻对于卵巢癌患者意味着什么。卵巢癌晚期,腹腔癌细胞浸润到肠道,形成肠梗,属于癌症肠梗,即便手术成功,也不能阻止癌细胞继续入侵,终将贻为大患。毫无疑问,又一次报急的信号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病房里的气氛依然不安,时有呻吟之声,靠门那位病人大喊:“我不活了!我受不了了!”

咪咪何尝受得了?!

晚,咪烧到 38.1℃,上冰袋。

晚 10 时多,咪催我回,我不肯,她又坚持却又依依不舍,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前额。

女孩子,谁不怜惜秀发如丝?谁又不惜肤如玉?

卵巢癌的最后就是向腹腔和骨骼扩散,肠梗阻很麻烦,不能进食,等于堵塞了一个人的生路。所幸我明白,大家不明白。

幸好咪咪也不明白。

3 月

女儿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

16 日。周日。谈论甚多。咪仪态文雅,脑瓜反应灵敏,谈笑风生,瘦削不掩清秀,头发也长得快像北京电视台《第7日》的主持人元元了。

咪赶我回家休息,而且不让小周今晚值班,说:“年轻人觉多,对我来说,值不值班一个样。”离开时,我吻了吻女儿的前额,她拉住我的手说:“爸太辛苦,你上了年纪啊!”

咪又把我叫回来,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诗:“春恨秋悲皆自惹……”然后问我,“下句想不起来了,是《红楼梦》里的吧?”

我说:“是的,好像是‘太虚幻境’里的对联。”

“爸,你给我查查。不,干脆把书带来,咱家不是有《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吗?明天就带来!”

我劝咪少看书,咪说:“睡不着啊!”

我不知道咪咪病中怎么想起“太虚幻境”来,回家即刻查找,下句是“花容月貌为谁妍”。

27 日。咪又心动过速,170 ~ 205!心内科大夫来,三针之后方缓解至 115 次。11 时做B超,我推着轮椅,咪自我调侃道:“像是出院了,我出院了!”

晚,咪又高烧,38.5℃,神情恍惚。

入夜,刘茵换我,当我要离去时,咪全身疼痛,要我从枕下抽出那本《红楼梦》,她费劲地翻阅。此刻的咪,与其说要用审美转移疼痛,不如说借助“太虚幻境”里“薄命司”的禅机穿越漆黑的生命隧道,苦度一个又一个阴森的长夜。

5月

10 日。埋在咪血管里的管子输液不畅,须换另一个肩部再做深静脉手术,由我签字。麻药不济,很疼。咪告诉旁边的两个护士说:“我最疼时,你们握了握我的手,太及时了,我感到很温暖!”

九九八十一难,一难一难折磨着我的女儿。

住院处的大门口遇见郎景和,我急忙告诉他:“阎荷仍然梗阻不通。”郎大夫说:“看看吧!”“通的希望呢?”“不大!”“发烧是因为癌细胞频繁活动吗?”郎无奈的样子:“有关系吧。”阎力不让告诉刘茵。

11 日。咪晚 9 时起有低烧,发出“嗨、嗨”声,全身难受,我不停地给她按摩,从颈椎直至腰部和尾骨。入夜,咪催我回去,我吻了吻她的前额,又吻了吻她的双手,转身离开。咪一定会睁大双眼看着我远去的背影。当我返回病房想再看她一眼时,发现她勉强地坐起来,用针管艰难地捅堵塞的胃管,我心如刀绞,不敢吱声,转身悄然离去。

12 日。咪知道我手脚与腿根肿大后,执意不让我再值班,我死活不答应。

14 日。周日,母亲节。咪无力。甄颖捧来一束艳丽的玫瑰,进门就喊:“咪咪,咪咪,节日好!我替丝丝给伟大的母亲献花来了!”

“ 哎哟, ‘ 北京醇’ ( 咪对甄的美誉) , 谢谢花仙子!”

刘茵一踏进门,咪咪马上给了个笑脸,拉长音说:“妈——节日好——”

刘茵紧握咪的手:“谢谢,好女儿!”

可怜的女儿,馋吃馋喝,却不能吞咽,听任(日夜期待咽下的食物而不得,时时刻刻腐蚀着胃黏膜的)胃液通过由鼻孔穿过的胃管白白地排掉,如此酷刑,人何以堪!

可爱的咪咪啊,你坦然的凄楚,无望的回望,你救亡图存之秋的美丽,叫我如何安卧!

29 日。刘茵从咪的衣兜里抽取卫生纸时,带出一张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直装在上衣口袋里。咪赶紧捡起又重新塞进衣兜里,秘不示人。

“秘密吗?”

咪按紧衣兜不放手:“嗯,秘密!”

后来发现,那是女儿和女婿在一张记录体温和尿量的纸张上,用笔所作的心的交流,因为她说话感到吃力:——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

——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

——只要心中有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疾病。

——我心中始终有你们,却没能控制住疾病。如果还有来世,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我将好好报答你。

——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好吗?

——这些都是心里话,因为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们,你们招谁惹谁了,正常的生活都不能维持。

——你有病,我们帮不了忙,不能替你受苦。

——谁也别替我受苦,还是我一人承受吧。我只希望这痛苦早些结束,否则劳民伤财。真的,我别无他求,早些结束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点希望咱们俩就要坚持,为了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呢?你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为了你们,我看还是不再坚持为好。肠梗阻太讨厌了!

——生病没有舒服的,特别痛苦,你遇事不慌,想得开,我看是有希望的。

——你看不行,你是大夫吗?(玩笑)——你知道多少人惦着你呀?

——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我真的爱大家,爱你,爱丝丝,爱咱们这个家,都爱疯了。怎么办?真羡慕你们正常人的生活,自由地行走,尽情地吃喝。没办法,命不好。酷刑!胃液满了吧,快去看看!

生病以来,痛苦日夜折磨着我的女儿:肿瘤吞噬器官造成的剧痛,无药可止的奇痒,水米不进的肠梗阻,腿脚浮肿,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还有名目繁多的化疗,窒息性的恶心呕吐,没完没了地打针、抽血、取指血、做检查、挂吊针,那瓶流走这瓶流,点滴何时是个头?却不能将痛苦减轻到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身上插的管子,都是捆绑女儿的绳索,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呀,想想,人是肉长的啊!

咪咪遭受的是生不如死的摧残,日日夜夜。

她双腿跷着,咬牙挺着,时时刻刻。

“这样好吗?”“好,这样多幸福!”

15 日。小周来电告急,咪呼吸急促,全身剧痛,极度乏力,大夫说:“这次犯得厉害。”

经慎重考虑后,决定继续上吗啡。

下午将吗啡量加大后,咪双眼紧闭,缩成一团,对小甄说:“你看,我花这么多的钱,受这么大的罪,我图何许呀?”

肿痛难忍,高烧不退,都说“如今,阎荷是协和医院最受罪的人”。

鹰攫小鸟时小鸟绝望而啼叫,枭捕小兔时小兔惊恐而哀号,而咪咪在连吗啡都不能缓解疼痛和刺痒的无望下却没有大声喊叫、小声呻吟、哭哭啼啼。

16 日。周日。甄颖捧着荷花来,近来每日一束花,不重样,清雅,成了咪咪品格的写照。荷花无语,最深情。

小甄说她要陪咪咪,一夜都不离开。

静谧的病房,昏暗的灯光下,咪咪侧着头,呆呆地望着甄颖和邓睿不约而同送来的荷花。

夜深沉,咪咪的余光转向陆刚,望着出神。陆刚索性倒下身子,抓住咪咪的手,二人相执无言,然后在高高垫起的枕头上共枕,脸和脸紧紧地贴在一起。

陆刚问:“这样好吗?”

声音微弱:“好,真好,这样多幸福!”……眼眶湿了。

陆刚猛然一惊,眼泪涌出,恍如置身教堂里,一对新婚夫妇相携盟誓:从今日起,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

他轻轻抚摩咪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哼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这是咪平时最爱唱的歌,歌词是: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咪又一次地叮嘱,说:“陆刚,我走了,你找个合适的,好好过日子,把丝丝带大……”

……

咪咪让小甄取出枕边的小钟,放在眼前的小桌上,她要看着秒针一动一动地旋转,跟着秒针一点一点地消磨一生仅余的时光,眼巴巴地等待晨光爬上窗幔,等待医生给她抽胸水。

甄颖深情款款,一直守候在咪的床边。

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陆刚,快把土豆削一下!”

18 日。凌晨 1 点,咪咪盯着甄颖,双手合十,表示感谢,然后把合十的双手枕在脸的一侧,闭眼又睁眼,示意小甄休息。

小甄一阵心痛:咪咪啊,你都这样了,还想着别人。

凌晨 4 时许,突然,咪喘加剧,不停地捯气儿,她喃喃自语:“天还不亮?几点了?大夫还不来?快让大夫抽胸水……”病情发展到眼下,抽胸水已不可能,只要一抽胸水,情势将急转直下,而且痛苦不堪。

我安慰说:“咪咪,大夫一会儿就来,咱们想办法,总有办法的!”

丝丝给妈妈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

1 0 时 2 0 分, 病情进一步恶化, 咪气喘不止, 过一会儿,又用微弱的声音说:“陆刚,快把土豆削一下!……”再往下,话语模糊,不知所云。

潘大夫叫咪:“阎荷!阎荷!”咪咪眼睛迷蒙无光,默默不语。

甄颖取来一把剪子,说:“咪咪,我取你一撮头发,永远留存……”立刻,咪咪电脑里那篇梦牵魂绕的《思丝》闪现于脑际:思丝如渴的情结……地久天长的相思……“陆刚,快把土豆削一下!”啊?弥留的瞬间,她回家了,仍然和陆刚一起做饭,她没有离开温馨的家。

咪咪啊,是你,两年来,羸弱又坚毅,凄怆又坦荡,忧伤又幽默;几个月来饥肠辘辘,水米不进,在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残酷折磨中依然坚守着文静与尊严,明明白白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别了,三十八年的生命!

别了,三十八年的骨血!

别了,三十六床二十七屉!

别了,鲜花与泪水为伴的病房!

别了,亭亭净植的花骨朵儿!

别了,三十八年的清真,三十八年的芬芳,三十八年的眷恋,连同忧伤的眼神、沉郁的心绪、爽朗的笑声,以及温润的前额和双颊。

别了,一切都在瞬间消逝,咪咪安息吧,再不用上化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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