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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爸爸
书名： 读者暖文精华（上册） 作者： 古保祥 本章字数： 3200 更新时间： 2024-08-12 13:39:45

几乎整个夏天，我都默不作声地在空调屋里忍受着失业后的煎熬，自己老是坐卧不宁，颈椎病的折磨让我有些心神不安，直至有一个傍晚时分，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敲开了我的房门，而在当时，我刚刚将心情调适到一个较好的状态。

女子开门见山，说我长得像她孩子的爸爸，请求我配合她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她的孩子得了癌，现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而孩子的亲生爸爸，却在半年前不幸去世，她向孩子隐瞒了整个事情的真相，在六岁孩子的天空里，只知道爸爸出了差，在外国。

没有想到自己登在网上的脸谱竟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当时到处海选与爱人长相相似的男人，开出了不菲的条件，许多男人想应征，大多数不是冲着钱，而是冲着这份爱与感情，她终于发现我无论长相，还是身高，都与孩子的爸爸很像，她趁着孩子熟睡之时，偷偷跑了出来，找了我好几次，第三次，“逮”了个正着。

对于这样的事情，通常是出于怜悯，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一个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大男孩子，长相年轻帅气，给人家当爸爸，怎么想怎么不伦不类的。

但没法子，女人咄咄逼人的眼神刺激着我，我忍受着巨痛与女人签了约定，女人若无其事、轻车熟路地将一大把现金扔在我的床上。

我不知道如何当爸爸，便模拟乡下父亲的行为，还煞有介事地与父亲通了电话，请教他当爸爸的秘诀，我又翻阅了有关书籍，我害怕一开始便露了馅。女人说得十分清楚，无论如何，在孩子快要走时，送给他一份缺席的父爱。孩子的爸爸在世时，老是出差，365天没有几天与孩子待在一起，孩子与别人打架时，这成了孩子的软肋，曾经有一段时间里，许多孩子说他没有爸爸，是从野地里抱回来的。

报到的第一天，便赶上孩子做化疗，孩子疼痛的样子让人痛彻心扉，女人坐在旁边的床上，一个劲儿地啜泣，却没有眼泪掉下来，我知道这样的折磨已经太长时间，眼泪也跟不上新的滋生。我特意按照女人的安排，换了身男人半年前离开时的衣服，衣服上洒了点茉莉花的香水，虽然我特讨厌这种味道。

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竟然蓦地睁开了惊恐的眼睛，他的左右手紧紧抓住床栏杆，似乎是想坐起来。

女人怔了一下子，蓦地想起了什么，马上灵敏地叫了起来：“仓仓，爸爸回来了。”

这句话，无异于一针强心剂，将孩子所有的爱的潜力唤了出来。他坐了起来，呆滞的眼神中流露着不信与恐慌，等到确实看到一个模样长相和他爸爸一样的男子映入他弱小的眼帘后，他选择了坚强，没有掉眼泪，只是双手不停地颤抖着，突然间从一种痛苦到达了惊喜，就像是老师突然间破天荒地宣布他得了一等奖似的。

我等待着他的爆发，积攒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我做好了各种准备工作，拥抱、盘桓、伤心欲绝，我甚至编好了出差于哪个国家，那个国家的风土人情，那个国家的语言，害怕说串了，之前与女人对好了词。

“早安，爸爸。”

仓仓叫出了口，继而无力地躺了下去，眼神恢复了正常。

我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我打招呼，而我呢，面对孩子的平淡，竟然手足无措。

女子吆喝着：“仓仓，爸爸来了，怎么只一句话呢？”

仓仓笑了起来：“我说话了，早安爸爸，再说一遍。”

我笑了起来，女子也笑了起来，我跑了过去，看着孩子满是针眼的手臂，心疼地抚摸着，仓仓的手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延伸到我的脸上，认真地摸了起来，直至将这个早晨第一遍全新的温暖传至我的全身。

仓仓的病十分重，隔几周便要化疗一次，而在休养时，他最多的时刻便是与我待在一起，开始时，我拘谨，他反问我如何如此反常？我说离开太久了，距离太远了，有些生疏了。他笑我，缠着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幸好有准备，幸好我编好了精美的词汇。

仓仓十分认真地听我讲，我讲累了，他便讲。他问我：“你这么瘦，为何上次非要打一次架不可？”我摸不着头脑，旁边的女子解释着：

“你爸从来不会打架，老是别人打他，可是那一次，他竟然选择了与一个高个子的家伙斗殴，虽败犹荣，他的脸被打成了花猫脸。”

病房里静默无声，女子与仓仓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初为人父的我如何理解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我不知所以然，不知所措地怀想着，猛然想到了小的时候，父亲明明知道打不过一个男人，竟然在我的面前选择了接受对方的挑战。

我醍醐灌顶般地打了个冷战，解释着：“仓仓，你从小软弱，可能是随我，我这样做，是想告诉你，该出手时就要出手，男人要学会担当与抵抗，哪怕打不过，也要在意志上压倒对方，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现是否影响了你？”

“当然有，我懂了，没有来医院前，我与章章打架了，他打得我鼻子出了血，我都没有哭，我想起了你打架时，也没有哭，你告诉过我，打倒了也不可以哭的。”

这简直是一场父与子的精彩对话，原来的我，不可一世，认为世间最美丽的情感莫过于男女相爱，厮守到老。现在看来，父与子的爱才是世间最博大的爱，幽默但有节制，传导性好，对于孩子来说，父性风格与男性风格是何等的重要！！

每天早晨过来时，他都会认真地给我讲：“早安，爸爸。”

而我每天晚上需要回家，因为这儿住不下来，我想打地铺，医院却不允许，女子每天住在邻床上，每天认真地送我出来，到了结算的日子，会准时将钱送到我的手上。

突然那一天，仓仓出言不逊：“爸爸，你与妈妈是否闹离婚呀？”

我无法作答，惊恐万状地看着旁边的女子，女子感觉与我生分了，便跑到我的旁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反问道：“仓仓，我与你爸爸关系很好呀？”

“那爸爸为何每天晚上都回家，不与你住在一张床上？我知道爸爸妈妈应该睡在一张床上的，同学们都这样讲。”仓仓天真地问道。

“爸爸晚上要加班，忙。不过，我与老板说好了，从今天起，我晚上不走了。”我自作主张，女子投过来感激的目光。

我本来想着趁仓仓睡着时，到外面的长条椅上窝一宿，一则方便，二则他晚上需要时可以随叫随到，没有想到，仓仓却认真起来，非要看着我们睡着了，他才闭眼。

在他认真的目光下，女子挪了半个身子，我躺在另一侧，我惊魂未定之时，女人的手故弄玄虚似的放在我的背上，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原来为人父母者竟然如此不易！

仓仓的病情在加重，已经离不开人了，我与他妈妈跑前跑后地张罗着，他又要面临着一场大型的手术，手术前，我说：“勇敢点，仓仓，爸爸在外面等着你。”

他竟然笑了起来：“我小时候给青蛙动过手术的，不疼，爸爸给我力量。”

我与他击了手掌，正是早上八时许，我抱着他走进病人专用电梯，电梯停下来时，门开了，我看着他被医生抢进怀里，他在进手术室之前，轻轻地对我说道：“早安，爸爸。”

“早安，孩子。”

我无力地搂着头，蹲在手术室的门口，女子气喘吁吁地从二楼病房跑到手术室门前，目睹了我的无力与苍白，女子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来看她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手术后的连续三天时间里，仓仓一直处于昏迷期，他醒来时，叫得最多的便是爸爸，昏睡的时间长，清醒的时间短，短得就像一根针掉在地上，而我却没有力量将那根针捡起。

医生之前告诫过我们，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仓仓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没有哭泣，现场静默无声，护士们跑前跑后地张罗着，我只是紧紧抓住孩子的手，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带给他坚强、勇气和自信。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来不及给我说“早安，爸爸”的仓仓心脏停止了跳动，医生与护士们收拾着现场，床铺腾空了，若小的孩子，被女子抱着离开了病房，进入了太平间。

我守在太平间门口，久久不肯离去，女子出来时，我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没有到太平间里再看上他一眼，我不忍心将谎言进行到底，其实，我是懦弱、不坚定的，因为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

我不知道自己的爱是否有力量，是否在孩子生命的最后时刻带给他一份别样的爱与顶天立地，但仓仓的面容却久久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知道，这可能会伴随我的整个人生。有好几个夜晚，我是哭着从梦中惊醒的，耳畔依然传来仓仓稚嫩的声音。

女子过来看我，送给我仓仓的一本漫画日记，这是仓仓爸爸去世后，仓仓画的，其中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孩子，光着脚丫子，寻找自己的爸爸，他历经磨难，最后于一个黎明在一个枯萎的煤矿前找到了满脸黝黑的爸爸，孩子没有嚎叫，没有欣喜，画外音上只写着一句话：“早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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