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顺水人情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章 顺水人情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0495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曾国藩私下询问李鸿章:“我们湘军是不是该把宝押在肃顺身上?”李鸿章拼命摇头:“肃顺锋芒毕露,定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万万不可把他当靠山!”

○曾国藩叫住李鸿章:“少荃,你去告诉两位上海客人,两个半月后,一支七千人的新军定会开赴上海!而那支新军的统帅,就是你李鸿章!”

这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十八日,该是曾国藩移驻安庆的第二天。李鸿章等幕僚们忙了大半夜,把一大堆文卷档册整理完毕,才稍稍睡了一会。因心中有事:要陪同恩师去逛逛振风塔、迎江寺,时间若充裕的话,还想去看看“百子晴岚”、“石门秋泛”、“雁汉渔灯”等景物。当然,有些景物并不在城内。恩师说他正想出城走走,顺便察看城池的设防情况,所以,天亮不久,不知何处弄出了响声,李鸿章惊醒了。

他一睁眼,就见刘巡捕推门进了他的卧室,以少有的、急切的语气催道:“李大人,曾大帅叫您等过去一趟,说有急事相商。”李鸿章有一种预感:若真的是件急事,一定不是发生在安庆,或许也不是在湘军里。但,这一件急事也一定与湘军,与目前自己所在的这个总督衙门有关。

李鸿章小跑着来到曾国藩的签押房时,曾国荃、陈鼐、程桓生、丁日昌、庞际云等都已经站在房里了。李鸿章留心一看,大家的表情都很木然,一个个板着面孔,但也不是生气的样子。好像在说:没办法!

曾国藩见李鸿章已到门口,向他招了招手,但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书案上放的一个小木匣子。李鸿章明白:朝廷送来的紧急公文,都一律是用这种木匣子装上、钉死、封好,然后飞马送出。李鸿章眼前这木匣子已经打开,匣盖上赫然写着:“六百里日夜传递,送皖南两江总督曾国藩大营”。

李鸿章心中一顿:是什么要紧事,要这般火急?恩师虽没有说话,但已示意他自己看了。所以,他以熟练的动作从木匣中抽出信套,又从信套中抽出一纸,一行字跳入了李鸿章的眼中,他只觉得两眼一黑,手一软,竟让这张十万火急送来的公文飘落在地。他有气无力地弯腰拣起这张公文,用发抖的手将它重新装回信套,放进木匣中。

原来,这是一份哀诏,报告了一桩天崩地裂的国事: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驾晏热河行宫!这位登基后便多灾多难的皇帝,到底没有能再回到他那紫禁城里,也没有亲眼看到湘军收复安庆的六百里红旗捷报就死去了。

李鸿章此时不能平静:在场的人中,除恩师曾国藩外,那就是自己曾亲眼目睹了这位皇帝在“九洲清宴”慎德堂道光皇帝的寝宫里被立储的情景:“立储谕旨有效,皇四子奕詝应立为皇太子!”当年定郡王载铃那一声庄严的宣告,似乎仍在李鸿章的耳边响起。就在那一次,他甚至还被这位幸运的皇四子的“龙脚”踩了一下……册立皇后的大礼期间,也是他李鸿章跟着恩师曾国藩、岳丈吕贤基的身后跑前跑后,忙完了一个庄严隆重的仪式。

但,这位咸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死了。

兵部咨文送到安庆营中,咸丰皇帝晏驾后,皇长子载淳即位为新主。这新主年方六岁,所以,咸丰皇帝临终前托孤于八位顾命大臣。他们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六额驸景寿、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祜瀛。另奉上谕:各省将军、督、抚、都统概遵成例,不要来热河叩谒梓宫。

李鸿章呆呆地站在曾国藩身边。曾国藩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对在场的各位吩咐,道:“由曾国荃负责,李鸿章、陈鼐等人协办,抓紧布置灵堂;传令全城官吏,及早成服,会集于总督衙门,给大行皇帝行哭拜大礼……”

各位领命离开了签押房,李鸿章、陈鼐、丁日昌等随曾国荃来到楼下大厅,决定在厅内布置灵堂。

曾国藩独自一人在签押房里,把房门关死了,躺在太师椅上静静地思索着这场突发的重大事件。

大行皇帝才三十岁呀!正当盛年,理应大有作为。他虽有体弱多病,常常咯血的传闻,但让曾国藩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么快就驾崩了!攻下安庆前后这段时间里,他曾隐隐觉得有些异常:朝廷久不来诏,自己连着上奏了折子,亦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但,曾国藩只以为朝廷里有权利之争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改朝换代了。这些年来,尽管皇帝对自己时有猜忌,但总体上还是信任的。刚登基不久,就放了自己一次江西的主考,正是皇恩浩荡。湘军大发展这几年,皇帝甚至把自己看成了江南半壁的依靠。实授自己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这本身就表明皇上对自己的猜忌已经消除……曾国藩不停地想着皇上对自己的好处,不觉落下泪来。

他拿起兵部咨文,将八位顾命大臣的名字细看一遍。新主只有六岁,生活尚不能自理,这就意味着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国家的大计、湘军的命运、自己的前程以及兄弟们的命运,都掌握在这八位顾命大臣的手里了。八位大臣,曾国藩都是有所了解的。载垣、端华都是世袭的王爷,名位极高,才华却很平庸。景寿是一个驸马爷,为人木讷谨慎,言语不多,心计一般,是个无所作为之人。倒是这肃顺爷,确是自己既钦佩又有些交情的重臣。在曾国藩的眼里,肃顺是个精敏强干、干练刚明的实权人物。自己多年来,得益于肃顺的事情很多。所以,与肃顺往来书信、礼尚往来,是自己最重视的一件事情。肃顺力主起用汉人平乱,足以证明肃顺极有见识。自己当上今日的三军统帅,总督,没有肃顺是肯定不行的。

曾国藩把八位大臣放在一起比较一下,理顺其中关系。那端华是肃顺的异母兄弟,而载垣与端华关系甚密,亲如兄弟。因此,除了一个景寿之外,其余七人都是一党,而党首便是肃顺。想到这里,曾国藩心中暗暗窃喜。

正在想着这些,李鸿章在门外求见。曾国藩自己起身开门。李鸿章是来告诉恩师,灵堂布置好了,问他要不要去亲自察看一下。

曾国藩此时一步都不想走,他的全部精力陷入在对这场变故的思考之中。李鸿章进来以后,他让李鸿章坐下,道:“少荃呀,在这安庆城中,目前大抵只有我们两人是见过大行皇帝的人了!”

李鸿章答道:“可能吧,我也想不起还有谁曾有机会见过皇上。不过,我那机会是您给的,如不是您从中使派,我也见不到的。”

曾国藩脑子还在考虑八位大臣的事,心中有些说不出口的欢喜,只埋在心中也难受,便想讲出来。潜意识里,便是自我炫耀,道:“少荃呀,我已让你看过哀诏和兵部咨文了。依你之见,这八位顾命大臣唯谁马首是瞻?”

“肃顺!”李鸿章完全不加思索地脱口答道。

曾国藩暗吃一惊,没想到李鸿章答得如此干脆。他眉头一展,接着又问:“那么,你看肃顺这个人怎么样?对我湘军有利还是有弊?”曾国藩的本意是想引出自己与肃顺关系甚好的话题,估计李鸿章会毫不犹豫地大加赞赏,并极力描述下一步湘军由于肃顺,会好运连年的。不料李鸿章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让曾国藩又暗暗吃惊。

只听李鸿章道:“肃顺才华出众,作为这八位顾命大臣的实际首领,非他莫属。谈到湘军下一步的命运,表面上看起来,可能会有好转。因为,几乎所有在紫禁城里呆过的人,都知道肃顺与您的关系甚密。他能当家做主了,当然是对湘军有利……”

曾国藩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高兴地打断李鸿章的话,道:“不错,言之有理!那么,你说的‘表面’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道:“恩师啊,自从我看了这八位顾命大臣的名单以后,我就在心中增添了一种忧虑。正是这个才华横溢的肃顺,太专权,太跋扈了。在朝廷文武大臣中,他积怨很深,仇人甚多。所以,我说从表面上看,一定会对湘军有利,而实际上呢,由于他的敌对面太多,湘军恐怕也会因为他的偏袒而遭人暗算的。门生以为,正是由于肃顺与您关系甚密,您才不得不防。怎么防法?即不远不近,不亲不疏最好。对与不对,仅供恩师参考。”

曾国藩沉默了,紧锁着眉头。多少次了,他乐于跟李鸿章聊天,就因为李鸿章见识不凡,时常对自己有所启发。可是,今天李鸿章提出对肃顺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关系,认真分析起来,当是对的。但如今肃顺,已是顾命大臣之首,以前尚能对他高看一眼,格外尊重。现在反而保持一段距离了,这合适么?曾国藩想到这里,把自己的疑问讲了出来。

李鸿章笑道:“恩师不必忧虑。大凡顾命大臣,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的。远者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羡之,近者如本朝的鳌拜等,谁最终能顾命下去呢?谁最终能真正做主呢?依门生的看法,这肃顺不是顾命大臣,反而好了,要亲切地与他相处。如今不仅是顾命大臣,而又是顾命大臣之首,对他来说,犹如雪上加霜,结果难有他的好果子吃的。顾命大臣由于他们的地位太高,权力过大,既容易为别人所嫉恨,成为众矢之的;又难如新主之意,为新主子所接受。顾命大臣事事按自己心愿替新主做主,即便新主不说,背后也会有人说话的。一旦新主羽翼丰满,根基巩固了,便会甩脱顾命大臣的束缚,甚至会对顾命大臣来一个秋后算账:把由顾命大臣做主定下来的事情推倒重议。办过的,也要追究罪责,此是必然。而这些顾命大臣呢?自恃于受命前朝皇上,资历深厚,官大一级,往往不甚尊重新主,为新主有朝一日加害顾命大臣提供口实。对顾命大臣来说,或许就是自己搬起石头,最后砸了自己的脚。门生对这些复杂的君臣关系,自然不比恩师您研究得透彻。因是聊天,讲出来亦无妨,权作无关紧要的猜测。”

李鸿章这番话,引起了曾国藩一阵痛苦的思考。他揣摩李鸿章的见解,觉得既现实,又深刻。他一方面从心中佩服这个门生的不凡见解,一方面亦为自己的朝廷靠山肃顺的前景捏了一把汗。肃顺的确刚愎自用,自我孤立,有许多地方不得人心。湘军的命运,自己及自家兄弟的命运事关重大,不能把“宝”错押在肃顺身上。因此,他原准备立即给肃顺去信,一则报告湘军辉煌的近况,二则对他荣任顾命大臣表示道贺。听了李鸿章这段话后,他暗自在心中决定:不再去信。

但曾国藩内心还是沉重的:肃顺不能依靠,必须敬而远之,但新主尚是个孩子,自己的靠山在哪里呢?他叹道:“变故之年,我湘军无所适从了,不知新主的背后,有谁能替我湘军做主?”李鸿章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最焦急、最有失落感的当不是恩师您呀!而是那些碌碌无为,平庸无能之辈。他们在前朝皇上手下或许春风得意,无功而受禄,能捞到的都捞到了。但到了新主手下,就未必不一落千丈了。因为,这些人没有本事,混来的名份,是没有价值的。新主一旦醒悟过来,就要砸他们的饭碗。而恩师您却不同了:无论新主是谁,都得用您,都得把您视为依靠。动乱时代,舍您其谁?您可高枕无忧,继续做自己的两江总督。说不定,从今以后,您会猛然发觉:原来这新主比前朝老皇上更看重自己。您干事更方便了!”

人在某一点上转不过去时,一经相互交流,便豁然开朗了。曾国藩觉得李鸿章言之有理,心情顿时轻松起来,道:“少荃一席话,使愚兄茅塞顿开。有句话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日就有这个体会呀!”

李鸿章双手一拱,道:“恩师高抬了。只是我在您跟前,无拘无束,什么心里话都敢讲出来。对与不对,恩师不会怪罪门生的。所以,特别喜欢与恩师叙话,还请恩师多加点拨才是。”曾国藩道:“自然,自然!我也是极乐意与你交流。今天不讲了,走!看看大厅去!”

李鸿章跟着曾国藩跨出签押房,刘巡捕赶快上前引路,一同向楼下大厅走去。大厅已布置成灵堂了。安庆城中的绝大多数文武官吏都已到来。曾国藩也不顾这些人,自己走到咸丰皇帝的牌位前三叩九拜,然后放声大哭。本来,按礼节规定只象征性地哭几声就行了,曾国藩还动了真情,眼角流出了泪水。众官吏一看大帅哭了,不敢不哭。哭不出来的,也阴沉着脸,跟后面干号了几声。

曾国藩正在哭拜,李鸿章急步上前,凑着他耳朵说:“胡林翼大人来了!”

曾国藩一陈吃惊,赶紧抹去了泪花,转身就要出门迎接。哪知一转身便看到了胡林翼正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动情哭拜。他上前一把搀起胡林翼,道:“润芝,您怎么来安庆了?!为何不提前递个信来,好安排迎接?”

胡林翼站起身来,向曾国藩一拜,说:“我听说您已将总督府移驻安庆,便急急地赶来道贺。一到这里,知是在哭拜大行皇上,就没有机会禀报了,干脆先参加了哭拜,再向您道贺也不迟。”说着,胡林翼躬了身子,曾国藩一把扶住,引胡林翼到签押房来。

这边,曾国荃去安排酒宴,不一会就来签押房请他们入席,为胡林翼接风洗尘。酒宴上,宾主频频举杯,李鸿章乘机问胡林翼表达了感激之情,多亏胡林翼与恩师书信往来,从中劝说,才促使曾国藩大人捐弃前嫌,写信邀他重返湘军。

酒宴结束后,曾国藩邀李鸿章、陈鼐二人去签押房陪胡大人叙话。曾国荃有军务在身,提前走了。其实曾国藩也不想让他参加,怕他见识偏颇,口才不佳,让人笑话。曾国藩的本意还是就朝廷的重大变故叙叙说说,一则平定心情,二则掌握变故底细。大家都是老友,老友畅谈,可不加防备,畅所欲言。

曾国藩首先开言:“饭前,或许润芝兄已抵近安庆了,我正与鸿章在议当前变故之事。鸿章见解独到,让我很受启发。”

李鸿章笑道:“那都是在恩师把握之下,随便说点自己的感觉。还望听一听胡大人的高见。”胡林翼笑道:“我知鸿章独具慧眼,一定会娓娓道来。不要尽把好话说给涤生兄听了,对我这个远道而来之人守口如瓶呀。”

这话使曾国藩大笑起来,因是生趣之言,四个人都放松了。这时胡林翼才叹了一口气,道:“别看我们在座的都还不是七老八十的,却经历了三个朝代了,由道光而咸丰,由咸丰而新主。说来也是少有,都让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

曾国藩接话道:“可不是么?比较起来,最苦的还是大行皇上,在位仅十二年,长毛造反却二十年了,加之洋人兵临京师,被迫几次蒙受奇辱,真是命运对他的不公呀!”

胡林翼道:“确是不公,但其死因却源于放任自己,不加爱惜,终于病入膏肓了……”

原来,这咸丰皇帝年少时就是一个浪荡弟子,爱好女色。自打登基后,由于太平军逼近京师,洋人打进内陆,内忧外患,长江上下游遍地烽火,便对国事沮丧绝望。心情郁闷时,就只有纵情女色,极意淫乐,以求解脱烦恼。原先的嫡福晋萨克达氏病故后,册封了温柔娴静的钮祜禄氏瑞芬为皇后。瑞芬皇后本性懦弱,哪管了后宫里的丽妃、玟嫔、婉贵人及一大批美貌女子的纠缠。咸丰皇帝可谓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玩一个。甚至连答应、常在的房间,他也能在那里过夜。不料宫中又出了个兰儿,姓叶赫那拉氏的,就是已故安徽徽宁池广太道道台惠徵的女儿,入选秀女进了宫。这兰儿极有心计,一入宫就野心勃勃,收买了安德海,从中促合,施展了十八般迷魂的手段,终于把奕詝皇帝拉下了水。从此,皇宫里多了一个懿贵人了。皇上一连许多天里,天天让这已住进储秀宫后院丽景轩中的懿贵人缠得不能脱身。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的兰儿,现在懿贵人怀孕了。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诞生了皇子载淳,也就是今天的新主。按照惯例,母以子贵,兰儿被受封为懿妃,次年又晋封为懿贵妃。这个懿贵妃得益于皇后宽宏大量,很快脱颖而出,渐渐逼近了皇朝权力的顶峰。

咸丰又从苏、杨两地美女中挑选了“四春”,即杏花春、武陵春、牡丹春、海棠春入宫。这“四春”确为绝色美女,个个苗条艳丽,如花似玉。咸丰皇帝又从她们身上找到了解脱,将她们分藏在富有江南风光的武陵春色、杏花春馆、狮子林、平湖秋月四处,派太监严密守卫,日日轮换着寻欢作乐。皇后瑞芬见皇上被女色掏空了身子,虚弱消瘦,且头晕目眩,痰中带血,也曾多次谏劝皇上远离女色,珍慑龙体。无奈咸丰浸润淫欲已不能自拔。

咸丰第一次大口吐血是在武陵春的馆里。那是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八日夜。这夜,晚风徐和、星月无光。奏事太监由一名小太监带路,在漆黑可怖的夜色中到处打听皇上的下落。最终才在圆明园北路那幽谷环抱、山桃万株、落英缤纷的“武陵春色”馆找到了皇上。他有十万火急的奏摺,可皇上正搂着美女武陵春睡觉,谁敢打扰?皇上一夜辛苦,快到天明时分却睡着了。赤条条一丝不挂的武陵春与他交股偎腮,让他睡得十分香甜。还是武陵春在日出时分先醒,听说有紧急军报,忙推醒皇上。奏事太监在窗外忍不住大声奏道:

“金陵城外官军江南大营在一月前就被长毛攻破,钦差大臣、统兵等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

咸丰皇上听奏没有反应。奏事太监干急无汗,又拿一份奏折念道:

“苏松太道三百里加急奏摺:常州、苏州、松江、太仓、嘉兴全丢失,长毛正在进攻上海!”

咸丰这才腾地起身,骂道:“胡说八道,苏州太道怎么能越级上奏?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都死光啦?!”

“回万岁爷,奏摺中说,两江总督何桂清逃了,江苏巡抚徐有壬殉国了!江苏没有人了!驻上海的苏松太兵备道薛焕只得越级代奏,请求火速发兵,援救上海……”

皇上这才急了,慌忙穿上内衣内裤,披上龙袍,趿了拖鞋下床。可是身子太虚了,一下床就觉脚步飘软,头晕得厉害,两眼发黑,根本站不住了。宫女们忙去扶他,奕詝支撑着坐在案几前来读奏折,刚读了两行字,忽然一阵猛烈咳嗽,一个踉跄,喉头呼噜一下喷出鲜血来,溅得地上一滩血迹。武陵春吓得惊叫起来,将皇上扶到床上。奕詝跌倒在这张床上,才感到自己病得不轻了。御医匆匆赶来为皇上诊治,写了脉察方剂,虽然明知皇上房事过度,纵欲伤身,但也不敢点明,跪安离去。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六日,奕詝终于走完了国家艰辛与个人荒淫交织在一起的短促人生之路。他在热河驾崩了。大行宾天,乾坤突变,天塌了,地裂了,宫内宫外一片哀愁。六岁的皇子载淳由肃顺按遗诏与群臣扶立为大清嗣皇帝,那仅仅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皇后钮祜禄氏瑞芬被尊为“母后皇太后”,按皇上临终前的遗训,放手让顾命大臣们去操持国事。问题出在这个当年的兰儿身上了,她不满意作为皇太后却手中无权,肃顺依据咸丰皇帝临终前的交代,不让她阅览奏摺,也不让她接见亲王大臣,完全将她和瑞芬与世隔离……

胡林翼的到来,把咸丰的死因及最后的内幕底朝天地翻开来,把曾国藩,李鸿章听得目瞪口呆,恍如隔世。曾国藩道:“您作为一方地方父母官,对上面的事情比我等灵通多了。离京多年,朝中的人物也生疏得多了,自觉得已变成真正的乡巴佬了。”

胡林翼道:“不知道这些事情也落个省心,无忧无虑,黑了头做自己的事情。待到真相大白了,事情过去了,也讨一个新鲜感。这朝廷中的你夺我争与我等知道了也好,不知道也好,一样地干事情,过日子。”

胡林翼喝了一口茶,好像才忽然想到,问:“哎,您不是说少荃老弟对这次变故见解独到吗?到底是个什么见解,说出来也开导开导我们?”

李鸿章拦在曾国藩回话之前,抢着答道:“没有什么见解,毫无根据的猜想而已。”

曾国藩却不遮掩,道:“依少荃的看法,说肃顺积怨太深,应保持一段距离。他还推断:肃顺这顾命大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胡林翼睁大了眼睛,惊讶不已,道:“少荃果然高见。我心中也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感觉,总以为这顾命大臣们,尤其是肃顺,是难以往下走的。大行皇帝这才刚刚驾崩了不到一月,许多难办、难处的事情还没有暴露出来。说这肃顺积怨甚多,我亦早有耳闻。临从武昌来安庆,听说最新的一件事,就是肃顺与那僧格林沁郡王弄翻了。”

“何以至此?”曾国藩关切地问。

“皇帝驾崩,僧格林沁闻讯后赶到热河要在大行皇帝的灵前叩头行礼。同行的还有七爷醇亲王奕譞的嫡福晋,她是那个懿贵妃的胞妹。他们行了礼,还提出要给懿贵妃请安。肃顺见他们来了,本来就一头恼火,不愿让他们见懿贵妃。那天,醇亲王府一辆描金彩绘的双马套车在行宫丽正门前一停,肃顺一眼就看见了。肃顺身穿白袍布鞋,将肥肥的发辫往身后一甩,迎头拦住僧格林沁郡王,大发脾气,道:‘僧郡王,你不要再来噜苏了!我让你在大行皇帝灵前叩头行礼,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还领着什么人要晋见懿贵妃干什么?想搞什么小动作吗?你自己也不思考思考,为自己掂量掂量:英法联军攻打天津,你竟毫无准备,让洋人上了岸!你那三千精兵平日里多威风呀?在洋枪洋炮面前却吓破了胆,一仗死得只剩七个人了,你别跑呀?!跑了亦罢,还不懂规矩扣了人质,惹得巴夏礼放火烧了圆明园。就为这一点,大行皇帝在梦中都骂你是一个混蛋。他如今驾崩了,更不想见你!你是来奔丧的么?既是奔丧,行了礼就赶快滚回去,还一再提出要给懿贵妃请安,我问你安的是什么心?!听说你不是一向瞧不起曾国藩么?还说他一个耍笔杆子的出身,只会带几个臭书生什么胡林翼啦,李鸿章啦,左宗棠啦,李元度啦来玩枪杆子了。人家都是弃文从武这一点不错,但玩枪杆子不如你么?曾国藩八月一日收复了安庆,你知道了吧?!这一仗打得怎么样?你能攻下来么?……’这个肃顺是个烈性的汉子,话儿讲得十分难听,把僧格林沁没头没脸地批了一通,就是没有让他见懿贵妃。其实他也不是自己要见,想为懿贵妃的胞妹讨个面子。不料面子没讨到,却大大地丢了面子。说也奇怪,那个僧格林沁一贯凶横傲慢,在肃顺横扫千军的凌厉攻势面前变得比孙子还乖,话儿讲得这么难听也丝毫不敢驳他一句,最后还连连点头称是。他结结巴巴地小声央求肃顺,道:‘那么,就容我们写一份请安帖子递进去吧,也好让我等表示臣子之心。’肃顺见他未作反抗,心稍稍软了一下,道:‘行,你就写一份禀帖递进去吧!’突然肃顺又问:‘僧郡王,你会写汉字吗?’僧格林沁两手一摊,摇摇头,道:‘莫奈何的,还烦请哪位老兄替我代笔吧。’可是在场的八位顾命大臣没人肯出面替他代笔。肃顺乐了:‘僧郡王呀,请安的帖子请人代笔,恐怕也显得不恭不敬,少了点诚意吧?’僧格林沁无奈,只得找来纸笔,坐下来一笔一笔地用满文字母拼成汉字发音,勉强把帖子写成,递给了肃顺,拱拱手,走了。出了行宫丽正门,僧格林沁越想越气,竟在门口大骂肃顺混蛋,又道:‘肃老六,你今天戏弄本爵,日后我定要促成太后垂帘听政,看你还有什么威风可耍?!’你瞧这肃顺,如此辅政下去,能有好果子吃吗?”

胡林翼说得有声有色,曾国藩、李鸿章、陈鼐已笑出了泪水。他们虽在心里也不赞成肃顺如此霸道,但耍得是僧格林沁,大家心里都极痛快。

大家聊到这里,才觉出肃顺虽成了八位顾命大臣的牵头人,但在他未来的道路上凶多吉少。曾国藩想起:肃顺在咸丰八年为科场泄秘一案杀了柏棱,至今仍使人心冷。前不久又听说他为户部宝钞处案严办了一批大员,有不少都是轻罪重处的。京城里为此议论纷纷,私下里说他是个疯子。曾国藩心想:李鸿章建议与他保持距离是对的。

胡林翼见曾国藩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估计曾国藩是联想到与肃顺的关系了,干脆把肃顺的事说得更明白一些,道:“涤生、少荃、陈鼐呀,其实肃顺所面临的难堪还不在于那些对他心怀不满的文武大员。他的危险最终将来自两个人……”

曾国藩抬手做了个动作,示意胡林翼不要讲出来,让他猜猜看。曾国藩道:“我猜其中之一就是那个野心勃勃的懿贵妃吧?!”

胡林翼道:“不错!您与鸿章先后离开紫禁城回乡时,她才是什么?贵人都沾不上边。莫说你们和我都不认识,就连宫中的妃嫔们也没有把她当作人物看。不料竟然给皇上生了一个皇子,连皇后也干急无汗了。皇上一生就得了这么一个皇子,所以,她更加放心,不怕有谁来与她儿子抢夺皇位。母以子贵,根子就出在这儿了。但此人到底不是皇后瑞芬,入宫用了手段,上皇帝的床用了手段,这回朝廷变故,她自然更会用手段的。”

李鸿章不解地问:“她一个女人家,在朝中没有靠山,上头还有一个皇太后,旁边有一个本身就不会厚待她的肃顺,她能用何等手段?”

胡林翼道:“至于可能用什么手段,现在还猜不出来。皇上还在吊丧之中,八位顾命大臣天天绑在一块,集体研究决定重大事情,她还是无从下手的。但我有一种预感:女人要么不做事,做出事来比男人手段狠毒。瑞芬皇后过于软弱,女人要软弱就软得让人扶不起来;懿贵妃过于逞强,她一逞强或许就连男人们也不在话下。从许多事情理论起来看:她已对肃顺恨之入骨了,有朝一日,绝不会轻饶了肃顺。此乃肃顺前景不妙的原因之一。”

胡林翼说到这里,反背着双手在签押房里踱来踱去,曾国藩见状,道:“您不是说肃顺的危险来自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胡林翼扭头问李鸿章:“少荃,你恩师已猜出了一个,你再猜一个!”

李鸿章紧锁了眉头,作一种思考状,缓缓道来:“有一点感觉,或者说是纳闷,放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我从见了兵部咨文公布八位顾命大臣的名单时起,就在想一个人:大行皇帝在临终前指派了八位顾命大臣,却只字未提在京师办理夷务的恭亲王。按理说,咸丰皇帝在安排托孤时,第一个就应该是他自己的弟弟恭亲王。可是,事情却是这样的出人意料:八位顾命大臣,竟然将恭亲王排斥在外,这当中定有原因……”

胡林翼惊喜异常,打断了李鸿章的话说:“少荃不凡,如此肯动脑筋而且如此敏锐!不错,正是这个恭亲王,当年已为继承皇位问题引发了不快。自咸丰皇帝登基十二年来,恭亲王与皇上是面和心不和,有时候连面也不和。尤其是在咸丰五年那时始,恭亲王的生母孝静太后病重。皇帝由于从小是由孝静太后养大,很有感情。孝静对皇帝也视同己出。在孝静病重期间,皇帝几乎天天登门看望,亲伺汤药。有一天,皇帝又去看望养母,孝静太后正脸对着墙壁躺在床上,听到有人来到床边,以为是恭亲王,便道:‘你又来做什么,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拿去了。不要引起他的怀疑!’说着,转过脸来,一见不是恭亲王,而是皇上,面色十分尴尬。皇帝出门后,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在她眼里,到底不如亲生的好。所以,孝静太后死后,皇帝给她的封号是:‘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太后’,有意降低档次,并且简办了丧葬仪式。不仅如此,皇帝还以要恭亲王专心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名,罢去了恭亲王军机领班之职,命他回上书房读书。那恭亲王却是个极不简单的人,恭亲王的名份是道光皇帝给的,自己在才能上也是广孚众望。这回如此跟自己过不去,心头当然更为不快,便公开找皇上大吵大闹,从此不睦就公开化了。”

曾国藩道:“若是这样,朝廷下一步的局面就更复杂了。他与肃顺也必定不和。因肃顺是皇上指定的人选,而在这个人选中,又将恭王排除在外,恭王当然不会听从肃顺指挥棒的指挥。一不听指挥,矛盾就来了。必然是把那懿贵妃与恭王推到了一条船上。这一男一女联合起来,肃顺自然要甘拜下风了。”

胡林翼道:“看来,不久以后,朝廷就要出现懿贵妃、辅政大臣、恭亲王三足鼎立的局面了。这样,将来许多事情就难办了!”

曾国藩摆手道:“若真是三足鼎立,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肃顺等辅政大臣大权旁落,一女一男掌握实权。而要形成这种结局,并非是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而是要通过血与火的交锋,以强硬的方式压倒对方,这便是大清的不幸了,甚至能孕育一场灾难……”

李鸿章道:“看来朝廷内部一场恶斗再所难免。但是恩师呀,您也不必太多虑。这些到底都只是朝廷中的事情,我们作为外官,既管不了那么许多,又不能不关心着一点。关心,目的在于调整自己,以防走偏。至于将来谁来主政,我还是那个看法:对您恩师来说,谁主政都得用您,甚至还必须依靠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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