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返曾门02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九章 重返曾门02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2374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曾国荃心里明白:虽然订了协议,但长毛们已不相信他了。于是,提前动手,挖出地道,逃奔而去,大多数进了庐州城。曾国荃恼羞成怒,把火气杀向城中百姓。他下令挨家挨户,见人就杀。入城一天,城中百姓被杀万人以上。至深夜,又搜出太平军安庆知县孙润,当众砍下他的头颅,尸体抛入江中。这样,长江已不见一线水面,全是尸体漂浮。正巧有两艘英舰由安庆路过,离安庆尚有几十里路程,就已被尸体所阻,只好返回。

这是一八六一年,即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曾国荃大队人马开进安庆城。八月初七日,一艘高大宽敞的五舱官船,在噼哩啪啦的炮竹声中启航。这艘官船由东至临江码头徐徐驶入江心,船头正对安庆方向。岸边送行的地方官员和留守的湘军将士为官船欢呼送行。人们注意到:船头甲板四扇大红官衔牌上,分别添上钦差大臣、兵部尚书、两江总督、督办军务十六个威严显赫的宋体黑字。前舱大门两侧也竖起了“肃静”,“回避”牌。船头船尾各站了两名铁盔铁甲佩刀侍卫的戈什哈,前舱门首,刘巡捕刘奎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今日这刘巡捕自觉得沾光不少,头戴金顶红缨帽,身穿行袍,脚穿乌靴,一脸神气。

李鸿章也一身官服打扮,与陈鼐、丁日昌在甲板上观看岸上的热闹。不用说,这便是曾国藩的座船。曾国荃攻陷安庆的消息报来,曾国藩急令加紧准备,移营安庆。在东至小县城里,曾国藩一天都不想多呆。

座船的前舱是一间很大的会客屋。再进一舱用作曾国藩的签押房。中舱是专用卧房。紧连着曾国藩卧房还有两舱,便是幕僚李鸿章、陈鼐、程桓生等人的集体卧房。

曾国藩总督衙门的全体官弁移住安庆了。这是盼望几年的大喜日子。几天里,东至城里酒宴不断,一向曾国藩道贺,二为曾大人饯行。出发时,湘军水师进行周密的安排,围绕曾国藩的座船,前后左右共安排了二十多艘官船陪伴航行,分载了四百多官兵及合衙文卷档册。再往前,另有一千名亲兵分乘五十艘兵船护送领航。兵船上的士兵个个铁盔铁甲,弓上弦,刀出鞘,面孔严肃,执勤站岗。

今日曾国藩神采奕奕,在甲板上向岸边频频挥手。他身穿蟒袍,外罩宽大的仙鹤补服,头戴红缨凉帽,帽顶上面缀着一品纯红顶子和御赐单眼花翎,厚底乌靴,气度非凡。李鸿章等见曾国藩出舱,立即陪伴左右,也向岸边送行者挥手道别。

船队驶出东至江面,李鸿章、陈鼐二人扶曾国藩进入前舱,他一脸庄重的神情,端坐于前舱之中的太师椅上。座位正面对着船舱的宽大窗口,他两眼炯炯地望着浩浩江面,心头如江水翻滚,不得平静。

李鸿章侍立在恩师左侧。他注意到曾国藩已陷入沉思之中,便轻声道:“恩师呀,庆贺安庆收复的几日里,我已多次注意到您在锁眉深思,好像肩头还有万斤重担压着。为什么您在这久盼的大喜之日,仍不能放松一下自己呢?门生以为,您应该丢掉所有烦恼,好好休息一下才是。攻打安庆的这些日子里,您是太累了,太辛苦了,连门生们也快挺不住了,心神紧张,忙得不可开交。何况恩师您呢?!”

李鸿章边想着边说,尽量让曾国藩心情放松一些。曾国藩也喜欢听李鸿章说话,毕竟顺耳好听。因而曾国藩笑道:“到底还是你心细,时时关心着我。其实我心中所想,不过也只是些琐事,本不值得挂念在心头的。”

李鸿章好像受了曾国藩的情绪传染,也叹了一口气,道:“恩师呀,不知怎地,在这几日欢庆收复安庆的时候,心里虽是高兴,但总止不住前思后想,就如同这胜利的喜讯距离我们很远……”

曾国藩打断了李鸿章的话,说:“那是因为你毕竟没有亲自参加征战。放在国荃那里,他对这喜讯的感觉绝对比你强烈。因为那是他一枪一炮攻下来的!”

李鸿章在心里并不赞同曾国藩这个说法,但嘴上却马上说道:“哎呀,恩师就如同钻到我肚子里来了一般。我也是这样分析过的,可能毛病正是出在这里呀。或许也是自己求战心切,想率兵上前线试试。如今上不了前线,见兄弟们一张一张喜报送来,自己反而有了某种遗憾和失落的感觉。”

曾国藩点了点头,继续望着窗外的江水和岸边的景物,但耳朵好像还在听着李鸿章说话。李鸿章瞅了一眼曾国藩,接着说:“忆想当年,门生自京师回乡后东撞西突,前后追随过岳父吕侍郎大人,福中丞等等,均茫然无指归。门生冷眼观察过许久了,当今天下,实在缺少像恩师您这样的勘乱之才。朝廷能依靠谁?也只有靠您了。几年来,东南半壁江山浊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实在唯有恩师一人。想一想吧,自咸丰三年正月江宁陷落,东南半壁竟冒出了一个与朝廷敌对的叛逆国号,其势力日强,把江宁、皖中、江西乃至湖南、湖北搅得乌烟瘴气。恩师出山,形势大变。自咸丰六年逆贼内讧后,江西已渐为恩师统率湘勇逐步光复,逆贼只有在苏南、皖中两处东奔西走。恩师洞悉此中机要,断定长毛气焰,乃顺江由西而东。江宁之西,为长毛后方所在;江宁之东,不过是长毛的门面而已。所以,恩师率领我们这支湘军,由武昌而黄州,由黄州而武穴,由武穴而九江,由九江而湖口,由湖口而安庆,步步进逼,节节获胜。今日收复安庆,自然更是恩师人生路上的一个光彩的里程碑,日后留名千古。门生来幕中后,经常在观察思考,见长江两岸,恩师每收复一地,长毛的元气就伤了一分。今日安庆又胜,长毛恐再无回天之力了。门生从心底里佩服恩师深谋远虑,高屋建瓴,其取势运作胜过他人百倍。我敢断言,日后平复江宁,全歼长毛,仍然非恩师莫属。门生铁定决心,跟着恩师,直到最后胜利!”

李鸿章越说越动情,两眼放光,令曾国藩暗为惊诧:今日李鸿章,已非京城小书生。他随着拿过一只玉球,在手里慢慢旋转玩耍。又想着此时此景,心中暗喜:这个才大心细、见识不凡的李鸿章,或许正是自己将来的传人。曾国藩第一次有了这种发现,这种藏于心头的意识。但是,就事论事来说,曾国藩还是略加指正,道:“鸿章有些言重了。中国之大,才华横溢者多的是,并非就愚兄我一人能干。最终收复江宁,也不知功落谁手。我只是做点实事,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试探着前行。说不定走到哪个沟沟坎坎的地方,一跤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已有一种预感,当今不仅是天下乱得让人不得安宁,朝廷中也或许不得安稳。已经这么多天了,全无朝廷方面的消息。收复安庆这样的大事,当天得知,当天就飞马报到京师去了,再过两天没有上谕下来,断定朝廷也有不测风云了。少荃呀,你说你对收复安庆有一种失落感。不知为何,我也隐隐地若有所失,且这几天愈来愈强烈。去年夏天英、法、美、俄几国军队攻入北京,皇上仓皇出走热河。至今好像还未归京。瞧,这当中定有问题了。”李鸿章安慰道:“朝廷还能有什么大事,该签和约的已经签了,该赔的款项已经赔了。皇帝又是那么年轻。这一代江山有他坐的呢!恩师不必多虑,我估计不出三、五日。皇帝要褒奖各位的上谕会马上送来的。您就只等着好消息吧!”

曾国藩:“朝廷没有大的变故就好。不过,少荃呀,我在心里还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如果真的有变故了,改朝换代了,摸不准对我湘军还更有利一些。细想起来,这几年我先后顶住了皇上要我抽回安庆湘勇,援救苏浙的无数道上谕,也对江浙官绅请求救援上海、湖州、镇江三座孤城和江南大片失陷城池置之不理,这些定有人在背后咒骂我。但,谋定不变是我的风格。我不会今天听你调遣,明天听他传唤的。我的目标就是夺回安庆,进军皖中,最后克复江宁。现在,收复安庆成功了,相信人们有目共睹。但朝廷就不同了,虽然也会高兴,但皇帝也定会把我拒绝出师的事情一笔一笔记在心头,秋后算账不知就在哪天。进了安庆之后,我的下一步就更难了。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这么多次拒绝出师,他之所以没有追究我,那是因为他迫不得已,他还得用我。如今我身为两江总督,督办江苏、江西、安徽、浙江四省军务,便不能对境内的军民安危坐视不管了。因此,从策略上考虑,我的下一个目标是攻陷金陵。既要实现这个目标,就不能分散兵力。可是,四省的安危,我拿什么去保证呢?我的考虑是,待左季高大人把皖南彻底平定以后,再让他去救援浙江。把浙江再平定,就保举他在浙江出任巡抚吧。曾国荃等各路湘军水陆兵勇,要集中力量攻取金陵。因此,苏南和上海那边,我从哪里弄兵去派呢?既无兵可派,我这个总督不就是失职了么?难呀,难呀!”

曾国藩把话说到这里,李鸿章留心了。他在猜测:恩师是不是有心让自己来承担这一重任呢?若是这样,那自己当然喜不自胜。但,他毕竟是随便聊聊,丝毫没有表露有起用自己的意思。他不讲明,李鸿章也不便打听,只放在心里暗暗盘算,期待着有朝一日领兵上阵。

东至到安庆的水路不过百里,且顺流而下,不消两个时辰就看见安庆城了。远远地望去,安庆江岸上人山人海,各种彩旗招展。曾国藩心里明白:这是在欢迎自己。

曾国藩走出船舱,李鸿章陪伴一旁。曾国藩是第一次来安庆,一切都感到新鲜,指指点点,不停地盘问李鸿章,道:“少荃呀,你是安徽人,安庆一定是来过的,可知这座江城如何?”李鸿章道:“我是来过安庆。在家上学时与同窗好友结伴,来过好几次。这安庆地处长江北岸,头枕大龙山,面临长江水,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可谓山光水色,相映成趣了。康熙元年开始组建安徽省时,就把这里当作安徽的省城了。咸丰三年因长毛来此作乱,把省会迁到了我的家乡庐州去了。我看这次收复安庆,还是要把省会迁到安庆来吧?”

曾国藩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指着江边的一座高塔,问:“少荃,从我们船上可以看到的那高塔是什么塔?”

李鸿章道:“哎呀,恩师算问对人了。小时候我登过那塔,名叫振风塔。塔后有一寺,名叫迎江寺。安庆所讲的‘塔影横江’。指的就是这个所在。振风塔建于明隆庆四年,又名万佛塔。登塔四望,南望长江如带,千舟竞发,大江东去,令人心胸豁达;西北大,小龙山如翠屏一般。尤其是每当晴空月光如洗之夜,塔影倒入江中,轻风徐来,吹皱江水,在万家灯火的衬映下,景色格外奇异,婉如美丽的图画……”

曾国藩听得高兴,不停地点头,道:“如此美景,竟落入匪贼之手几年之久。今已收复,听你讲得如此美不胜收,待闲下来后,我定要登塔览胜。”

二人正说得热闹,忽听北岸鞭炮声四起,竟有红色的炮花炸到座船上来了。刘巡捕跑过来躬身禀道:“大帅,安庆到啦!”

曾国藩点了头,捋着胡须,眯着三角眼向北岸看去。座船渐渐靠上了码头,岸上房屋栉比。就在一大片房屋前,好像是临时建造了一个接官亭。在接官亭两侧,文武官员黑压压的一大片,一个个蟒袍补服,各色顶戴,腰挺得笔直地在恭候曾国藩下船。那位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是曾国荃。曾国藩一眼就看见胞弟了,禁不住心里一阵激动,失声喊道:“国荃!”只见曾国荃今日头戴二品暗红色的顶子,四品的雪雁补服,腰悬佩刀,乌黑的胡须微微下垂,眼中闪烁着一副洋洋自得的光芒。

曾国藩缓缓踱上船头,李鸿章、陈鼐等紧跟其后。岸上众将士见曾国藩出现在船头,欢呼起来。曾国荃突然从眼里闪出了泪花,但仍不忘高举起双手挥动起来。后面的文武百官也齐唰唰地举起了双手,边欢呼,边挥动,以示欢迎。

曾国藩下船了,脚刚一落地,岸上的所有人一起单膝跪下,给曾国藩请安。曾国荃虽是曾国藩的胞弟,但在这样的场合,也只得按官场规矩办。而曾国藩也是同样,并不能因为站在最前面的那位正是自己日夜挂念的胞弟,而不拘礼节,单独上前与之晤面。

曾国荃高呼道:“记名道员曾国荃带领安庆全军将弁恭迎大帅驾到!”

曾国藩笑脸满面,挥动起双手,大声道:“请起,请起!诸位辛苦了!本大臣将奏请皇上,给各位以褒赏!”

曾国藩沿江岸走了一个来回,江岸湘军将士一层层、一队队排出几里路长。曾国藩在欢呼声中频频挥手,以致于胳膊酸痛,腿脚发麻。还没有走到头,李鸿章等就劝他回船上休息。但曾国藩坚持要走下去,道:“平时没有机会与我的将士们晤面,今日攻克了安庆,大家都高兴,见见面理所应当。”

李鸿章也很为这种万人欢呼的场面所感染,也时不时地跟着大家一起欢呼几声。终于走到队伍的尽头。刘巡捕在前引导着,把曾国藩引回了自己的座船。欢呼声仍经久不息,刘巡捕突然大喊一声:“曾大帅有请记名道员曾国荃大人登船,其余将士改日约见!”

众将士打躬散去。曾国荃在刘巡捕的引导下昂然登上跳板,旁边一名戈什哈伸手来扶,曾国荃大手一甩,自己闪身跃上了跳板,犹如轻雁登上了船头。他毕竟只有三十七、八岁年纪,正值年轻力壮。只见他快步如飞地来到船舱,向曾国藩屈膝跪下,行了一个家人礼,道:“大哥,小弟想念已久,这里给您请安了!”说完,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曾国藩慌忙起身,打量一下这个比自己小十三岁的胞弟,怜爱之情涌上心头。又见曾国荃落下热泪,更是心痛不已,道:“沅甫呀,你瘦多了,真是不容易呀!大哥感谢你呀!”

曾国藩话音刚落,李鸿章抢在陈鼐之前迎了上来,向曾国荃拱手问好,道:“恭喜沅甫翁!攻克安庆,必将名垂青史。你立了如此大功,高升指日可待,鸿章在这里先给您道喜了!”曾国荃也向李鸿章拱手道:“过奖了,过奖了,大家都有一份功劳!”曾国荃极喜欢听奉承话。李鸿章眼珠一转,就给了他几句好话,把曾国荃说得眼睛眯起来笑。

曾国荃此时已经进了船上的签押房。因是兄弟俩叙话,一干外人都自觉闪开了。曾国荃做贼似的,在进了签押房后,还伸出头朝门外看看有无人偷听。然后缩回脑袋,随手关死了舱门,这才在大哥对面坐下。他看了一眼明显见老的曾国藩说:“大哥这两年憔悴多了,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大,身体一向可好?”

曾国荃在叙了几句家常话后,直奔主题:“大哥呀!此次攻下安庆,小弟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细想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大的战功了。因此,小弟要你抓住这次机会,奏明皇上,为我请个头功才好呀!小弟听说安庆一攻下来,湖北巡抚胡林翼立即奏请皇上,为多隆阿、李续宜他们请功了。攻打安庆,他们才出多大气力?胡大人是怎么搞的?肥水要流外人田了,为绿营兵请功,却不为自己的湘军请功,他安的是什么心呢?”

曾国藩眼睛睁得老大,听了曾国荃的话,好像有些生气了,道:“你已在军中为官带兵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能如此不明事理呢?!第一,进军皖中,围功安庆是我与湖北巡抚胡公共同商定的策略,暗中也是共同出劲,目标一致。你向来是佩服胡大人的。我也多次要求你多向胡大人学习。怎么如今刚攻下安庆,就连胡大人也敢怀疑了呢?第二,胡大人既参与制定军事决策,又是代表湖北地方参与了实际战斗,多次出兵,支援粮饷,功不可没。就是没有这些,仅凭了他的湖北绿营兵参加了围剿,如今攻城得手了,也是有资格出面替绿营兵向皇上请功的。第三,他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湘军这边的请功,他自然会让给我来办。他的奏折内容已报我过目了,实实在在是把头功加在了湘军头上,实际上也是加在了你的头上。这叫作哑巴吃饼子,心中有数。就如同我们脚上穿的鞋子,式样好坏,是给别人看的,而脚穿在里面是宽了,还是窄了,自己是知道的。此事我与他各有职责,你为何如此不明事理?第四,你胡说多隆阿、李续宜他们花得力气不大,好像就是你一个人打下安庆城的。在我这里,你还有我清楚么?没有多隆阿、李续宜所统带的官兵为你围、追、堵、截,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掩护着你,在外围阻击长毛大部队的数次增援,仅凭你一军之力,能攻克安庆么?你几次面临绝境,为什么又死而复生了?原因就在于他们及时地听从了我与胡大人的调遣,发挥了重要作用。今天,你怎能面对点滴之功,把成绩归为自己一身呢?第五,关于你的头功问题,不用你来争抢,我也会设法记在你的头上。而且,我完全有可能办到这一点。但你的几句话里见识有误,说什么以后不再会有如此大的战功了!这是消沉的,信心不足的表现。在你肩上,任重而道远。打下一座安庆城是了不起。但还有更大的仗在后面。金陵老窝,长毛经营已久,你就不想去争这一功么?争了这一功,才算是真正的头功,志应在此,哪能现在就想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如此也太没有志气了……”

曾国荃与大哥讲话,最怕的是大哥来个一、二、三、四条。今天一听大哥又按条依次往下说,心想坏了,弄不好会一口气讲上十几条,会把人驳得哑口无言。在口才等各方面,曾国荃哪是胞兄的对手。他见大哥还要往下批驳,双手拱起,打断大哥的话,说:“您放过我吧,我的大哥!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不过有一点,我也要提请大哥您注意:湘军中对您也有议论,说您涵养的功夫太深,深得过头了。凡事太谦让,谦让得都没有骨气。遇事太稳重,稳重得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凡事人家急,而您却不急,一个劲地慢呀,慢呀……”

曾国藩气愤了,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苦口婆心一番话,换来的是如此不中听的胡言乱语。因此大声道:“你简直是昏了头脑了!大哥我教你读了那么多史书,至今难道还不懂得‘功高震主者危’这个浅显的道理么?《尚书·大禹谟》中说:‘满招损,谦受益’;《战国策》中也有言:‘矜劝不立,虚愿不至’;唐代王勃说得更明白:‘无猖狂以自彰,当阴沉以自深。’大哥真为你感到大大失望。跟随大哥这些年,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哪像李鸿章他们,一天天地见着长进,见着成熟,见着大器。而你却一切如初,见识短浅,不明大义。大哥我带领湘军,支撑着大清残破的半壁江山免于崩溃,又要带出你们这几个弟兄,一个个都能干出些事业。这已经是出头露面太多,树大而招风了。中国的许多事情都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曾某能有今日之辉煌,全靠自己努力,朝中无人,但也红红火火。正因为如此,才不免招来各方的猜忌。所以,如果都像你那样,目中无人,自视不凡了,那么会很快混不下去了。所以,我要竭力保持一种谦让姿态,以求保全自己的名声,你们的前途。我这番苦心,连李鸿章、陈鼐、程桓生他们都能表示理解,而你却糊里糊涂。甚至跟着你身边的人责怪大哥。今天既把话儿讲开了,大哥也要提醒你一句:你已在许多方面,表现出依仗大哥,狐假虎威的苗头。这一点我不点明,你心中也该清楚。要说湘军中有什么反映的话,对你这一点反映,倒是确乎存在的!”

曾国荃低下了头。这些年来,他确实把许多人都不放在眼里。但对大哥,他一来心里尊重,二来也怕给大哥带来不快。有人说:在湘军里,他曾国荃是一人之下,数万人之上。这话他当时听起来舒服,经大哥今天一点拨,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话并不是好话。曾国荃道:“大哥这些话讲得及时而又实在,小弟是一勇之夫,许多用脑子的事情总比不上大哥想得周全……”说到这里,曾国荃突然压低声音说:“大哥,这次攻克了安庆,既是朝廷的运气,也是我们曾家的运气。等您进了安庆城就知道了,我们这次缴获颇丰:到底是省城,不像攻下个小县城,只能收点破铜烂铁。这一次得了不少金银珠宝,稀罕物器呢!”

曾国藩一惊:他还没有想到这一层,道:“那么,把一切都收藏好,不要泄露,待我进城以后,听我的吩咐!”

曾国荃心领神会,想了想,道:“大哥,您赶快进城吧!总不能把总督府设在这船上吧?我已让手下人把原安微巡抚衙门收拾干净了,地方很大,准备就改作两江总督的行辕了。”

曾国藩道:“那不行,不行哪!安徽的省城还是设在安庆好。这儿水陆交通都比较方便。听李鸿章讲,自康熙元年就在这里设省会了。所以,安庆收复后,抚台、藩臬等都还是要迁回来的。所有的衙门一个不能动,要让它们立即转动起来。我也是要进城的。你速回城里给我另租一所宽大一些的民宅就可以了。这民宅要能容下三四百幕僚书办和亲兵驻守,其余的不必太讲究。哦,对了,要稍干爽一些的房子,太潮湿的地方,我这一腿的癣疾受不了。”

曾国荃道:“大哥的癣疾时间太久了。攻下安庆后我在城里查访,听说有一地方名医,出名的药物是‘余良卿膏药’。创名时间不长,但为特效良药,名震大江两岸。我回去后不妨给你找点来试试。”

“我试过的药物多了,真正见效的还没有发现。鸿章在京师时就给我求过洋药,当时抹上以后清凉清凉的,可是治不了根。你也别费那个心思了,赶快找房子去吧。我先在这船上呆几天,处理一些文牍事务。明天,我想先进城看看,再爬爬那个振风塔,逛逛迎江寺。”

曾国荃道:“这样也好。明天我来安排轿子。长毛占据安庆几年,在城里动辄都喜欢坐轿子。所以,安庆城少说也有百十顶官轿,只是他们喜欢用黄绸黄缎遮饰。要换您平时喜欢坐的绿呢、蓝呢的轿子,恐怕难找。不过,小弟我尽量安排吧?”

曾国藩要找李鸿章。刘巡捕喊了一声,李鸿章就进来了,道:“恩师有何吩咐?”

“明天我准备先进城看看,你们几个陪同一块儿走走。安庆你比较熟悉,依你之见,明天我从哪个门入城呢?

李鸿章道:“不知道现在的城门有无变动。原来的几个城门我是熟悉的,共有枞阳、康济、镇海、正观、集贤五门。是宋景定元年,朱熹的学生及女婿黄干任安庆知府,带领二万五千名筑城军民修建的。全城周长九里十三步,城门中数南大门,即镇海门最为高大、宽阔。这镇海门在古城墙临江偏西,从我们这大船上走不了多远就可以见到。傍晚时分,夕阳返照城垣,彩霞氤氲,倒映水际,金光闪烁,景色瑰丽,古人称之为安庆一景。依门生之见,恩师就从镇海门入城吧!”

曾国藩道:“好,就入镇海。沅甫呀,你看人家少荃,问啥回啥,头头是道,说得仔细动人,让你不想走镇海也要非走镇海不可了。”

曾国荃道:“少荃是科举及第,正宗的翰林大才之人,非我一介勇夫所能比拟。”

李鸿章拱手道:“沅甫独挡一面,领兵打仗,气势夺人,倒是少荃我由衷钦佩得五体投地了。”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惊诧:这曾老九仅一次船舱叙话,变得谦虚了,也学会奉承别人了!次日天明,曾国藩早早起床了,先与幕僚们一起在船上吃了早饭,然后踱上船头。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微风徐来,岸边景物在朝阳普照的江水里晃动,沿岸婉如长龙戏水,壮观无比。再看那岸上,已摆着一长溜的轿子,除一顶绿呢大轿外,其余的都是黄绸黄缎的小轿。

曾国荃已经来了,远远地看见大哥伫立船头,跑过来请安,然后请大哥进了绿呢大轿。李鸿章、陈鼐等也各乘一抬黄色小轿。仅一会儿工夫,长长的轿队就到了镇海门之下。今天的镇海门外,扎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装饰着松枝和绸花,并悬挂着四个大红灯笼。

牌坊两侧,已有数十名铁盔铁甲的士兵直挺挺地守卫在两旁。担任曾国藩入城仪式指挥的是吉字前营分统李臣典。昨晚一夜,也是他带领士兵连夜赶制牌坊楼的。

今年才二十四岁的李臣典,湖南邵阳人,自小在湘乡荷叶塘的外婆家长大。跟了曾国藩出来后,进了曾国荃的吉字营,很受曾国荃器重。此时他站在城楼之上,远远瞧见一长溜轿队过来,立即跑下城楼,号令士兵们做好迎接准备。他已在镇海门两旁排列了十座火炮,相继对天发射。曾国藩的大轿还未落地,第一声闷雷似的火炮就放了出去,惊得鸟飞兽走,不明底细的江边民众吓得钻进了屋里。火炮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曾国藩入门时,两边又燃放起炮竹,营官哨官及士兵们列队欢迎。曾国藩很高兴,走到李臣典面前,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你们为国家立下了功劳,将来定为前程远大,好好干!”

李臣典受宠若惊,慌忙向曾国藩作了一揖,道:“一定为国家效劳,保卫大帅,保卫湘军,再立战功!”

曾国藩笑了,突然在城门当中站定,转过身来,面向全体将士,道:“诸位收复了安微省城,功不可没。我已经向皇上请奏了,估计不久御赏就会下来。本督在此先行恭喜各位了!”曾国藩入城以后,直奔荣升街的原“英王府”。自咸丰三年安庆被太平军攻占后,八年来,历任安徽抚台大人都无力收复安庆。咸丰六年,太平军陈玉成奉命任安庆主将,将一所建筑改为自己的衙门,后因官位不断上升,这幢建筑也得到不断扩建,修缮,人称“英王府”。太平军占领期间内,英王府成了安庆城内最辉煌的宏伟建筑,也成了太平军在皖南、皖中一带的指挥中心。陈玉成在这幢建筑里苦心经营,偷偷收藏了许多奇珍异宝。曾国荃攻下安庆后,遂对英王府下了一道命令:任何人不可打劫,也不许随便入内。他派二百亲兵将英王府守卫起来。私下里,曾国荃带着贞干及几个亲属,把英王府里收藏的金银财宝全部装进木箱,贴上封条,堆放在英王府后花园的一间地下室里。

从镇海门到英王府沿途的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且两旁都分派了士兵持刀站岗。曾国藩本想步行前往英王府,但曾国荃劝阻,李鸿章也说路程太远,所以就从镇海门重新上轿,乘轿而行。

曾国藩坐在轿子里,不时掀帘看看街道两旁守卫的士兵,一个个飒爽英姿,和气致祥,都在给他行注目礼。曾国藩坐在轿子里心想:这个九弟在过去看不出有什么组织能力,现在看起来,还是很有能耐的。仅几天功夫,把这安庆城收拾得有条不紊,一切都妥贴至极。九弟大大长进了,看来自己在这以前,还是小瞧了九弟了。

轿队在雄伟的英王府大门前的广场上停下。说是英王府,来这里已见不到半点英王的痕迹了。曾国藩抬头一看,两江总督衙门的金字竖牌已高悬其上。曾国藩更从心里涌起了对九弟的赞许。

进了这幢建筑,曾国藩被引进了已为他布置一新的卧室。李鸿章等幕僚们也各自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享用的小天地。

当天晚上,曾国荃在英王府摆下丰盛的酒席。曾国藩即兴讲话,把气氛引向高潮。他要曾国荃等抓紧把安庆附近的县份收复下来。然后乘胜渡江,向东推进,直逼金陵。他说:这是一场最重要的硬仗,能够打好这场硬仗,是湘军的福气。攻下金陵,立下大功,各位封爵加官都不在话下了!

他的讲话引发了一阵阵欢呼声。

这顿酒宴一直进行夜里才结束。曾国藩觉得有些累了,先回卧室休息去了。

曾国荃跟着进了大哥的卧室,把门关上,然后闪到大哥床前,道:“大哥,事不宜迟,快准我两个月假,让我回荷叶塘老家一趟!”

曾国藩酒后有些迷顿,睁圆了三角眼,问:“你现在急着回老家干什么?皇上的封赏还未下来,你还要尽快发兵把周围县城收复、整顿一下,为攻打金陵做一些准备。正值这个关头,怎么可以回老家呢?”

曾国荃小声道:“大哥,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此次收复安庆,缴获了不少金钱财宝。我已经私下把它们装成箱子了,就藏在你这卧室后花园的地下室里了。我想马上要去皖中,离家乡愈走愈远了。不如乘这个机会让我回老家,把这些财宝运回荷叶塘。在老家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你我及兄弟们老来受用不尽呀!”

曾国藩明白过来,立刻坐起身子,道:“这确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只是还不清楚,你的这些财宝价值如何?”

曾国荃道:“依我粗略的计算,少说也要值十七、八万两银子!”

曾国藩大喜,道:“乖乖,看来一年多的安庆,没有白攻,收获不小嘛!不过我还不明白,你打算怎么把它运到荷叶塘老家去呢?”

曾国荃凑到大哥耳边说:“我已把它们装成了五十口箱子,每只箱子上面放了一些旧书。别人问起,就说是运书回乡。您看这样妥不妥当呀?”

曾国藩冷笑了一声:“沅甫呀,看来你还嫩了一点。依我看,这样做不仅不妥当,目前也不能这样做!”曾国藩严肃起来了,接着说:“你应知道,朝廷早有明文规定:战争缴获一律充公。这湘军是我的,军中粮饷的困难程度中唯有我才清楚,叫做吃了上顿,要筹划下顿。如今除吉字营、贞字营外,其他各部、各营都已经欠饷多月了。左宗棠募军近万人,我至今还没有拨过他一两银子,全靠自筹或战争缴获勉强支撑。这次攻下安庆,得了这笔财宝,岂能由你独占,全部化为己有?再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财宝也不是你一人发现,一人装箱,一人收藏起来的。只要有另外的人参与了,哪怕只是族中的亲戚兄弟们参与办这件事了,就等于半公开化了。一经形成风声,莫说你抵挡不住,连我也难脱干系。最终的结果,不仅是你我要丢官,说不定严办下来,要丢掉脑袋的!”

曾国荃没有想到大哥的话转得这么快,态度又是这么坚决。原来大哥是在先套出真实情况,然后再表明态度的。因此,曾国荃也不示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不用吓唬我。我并非是一人独吞这笔财富,而是为各位兄弟们着想的。不过,办这件事情,我决不牵连您和任何一个弟兄们,叫做一人做事一人当,革职查办由我一人来顶。有一条我也要请大哥明察,自当朝军兴以来,无论是八旗军、绿营军还是地方官吏,哪一个带兵的不贪?哪一仗打下来没有私吞贼财的?你可见那些带兵的,只要一打了胜仗就要借故回家一趟,或是派亲兵往家里偷运财物?现在的人我都不说,仅就已去世的迪庵公来说,运回家的金银财宝何止十万二十万?!你高高在上不清楚,抑或也是佯装着看不见。那希庵兄驻守皖北,也是一箱一箱、一车一车的银子往湘乡那边运。您还不知道吧?才几年间,他家的田产、房产,少说也有三十万两的价值了。还有一些田产、房产记在了别人名下,其实是他家所有。只有我们几个兄弟被您看管着,一切以湘军为重,半点好处捞不到。问题是,您不让我们捞,别人也以为我们兄弟们已经捞了。捞到的已经白捞了,屁事都没有。没有捞到的,也白白没有捞到,还得背上一个名声。您说亏不亏呢?”

曾国藩道:“沅甫啊,依你这样说,我湘军里是无人不贪,无官不捞了?大哥承认你讲的有些可能是事实,但人们并没有抓住他们尾巴。既没有抓住,他照样是清白的,是廉洁的。正所谓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一些事情都过去几年了,全无真凭实据了,能作为你今天要私吞贼脏的借口么?再说,你跟已过世的迪庵公、现在的希庵兄不一样,你是我的胞弟,湘军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呀?还有一些对你、对我心怀不满,但又无可奈何的人们,他们正愁着抓不住我们的大差错呢!你如果真的把这五十箱统统运回荷叶塘了,我敢断定:马上就会有人盯上你的梢,把状告到朝廷去!不信你等着看吧!”

曾国藩口气坚决,曾国荃见话儿越讲越重,小声道:“那么,放弃了这些金银财宝,岂不可惜?”

曾国藩道:“沅甫呀,你要往以后看。像你如今这样,打一仗想捞一把,再打一仗再想捞一把,眼睛只盯着几个臭钱,那是没有出息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稳住阵脚,再打一两个胜仗,官职上去了,还愁那几个臭钱捞不到?仅安庆这一仗,我估计皇上至少也会放一个臬司给你,也可能给你一个藩司的头衔。一步步往上去,要捞还得在以后捞。现在不是你捞金钱的时候,是你谋取事业的时候,不可因小失大!”

曾国荃道:“大哥,这一回我不能听您的了。官职我也要争,银子我还是要。这两者之间并非只能取一。皇上给我官职,并非是看我捞没捞银子。打不了胜仗,分文不得,官位也同样等不到。我已想好了,还是那句老话:一人做事一人当!”

曾国藩生气了,道:“沅甫,你也太浑了!简直就是一个糊涂蛋。你说与我无关,别人就信啦?皇上就信啦?在他们的眼里,我的影子始终附在你的身上。你的一言一行在某种程度上,也始终是在代表着我。万一此事败露,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的!”

曾国荃一听大哥言之有理,锁眉盘算了一会,道:“大哥,我听您一句,您也得听我一句:五十口箱子的财物中,有几件是最值钱的。大东西我不要了,一律当众拿出来充公。那几件值钱的,仅两个箱子就装完了,我定要留下他们,找机会送回老家去。”

曾国藩笑了,道:“这还差不多。箱子一少,风声就小了。待我找个机会,派你回湖南一趟,人不知,鬼不觉地带两只箱子走,就说是一些补品,回乡馈赠亲友的。别人一见两只箱子,猜也猜不出什么名堂的。就这么定下了,我太困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李鸿章与陈鼐等幕僚们当晚忙了很久,他们要指点亲兵把军中文卷档册整理出来,摆放整齐。一直忙到次日鸡叫时分,才解衣躺下。李鸿章万万没有料到:待天明睁眼后,京师里一份六百里日夜传递的哀诏已经送抵安庆,天下震惊了。李鸿章不知自己面临的命运又将如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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