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祁门内讧02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八章 祁门内讧02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21213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洪仁玕走马上任之时,陈玉成正率军进入江南,打破了和春、张国梁的清军大营后,回军皖省。此时的李秀成在苏、浙、上海一带连连获胜后,想伺机北上。苦于兵力不足,陈、李二位又想到了捻军。

太平军找上门来,捻军乐意合作。这次合作,就是要乘势南下,与湘军一比高低。干王洪仁玕亲抵前线,周密调度安排。

湘军这边,曾国藩一年多来,一直就想吃掉安庆。为此,他扎营祁门,已调集多路大军先后下彭泽湖、东至,迳渡过江,经潜山,在安庆周边地区布防。曾国藩又命道员赵景贤、提督周凤山、道员王珍、李元度等坚守太平、石棣、铜陵、徽州等处。曾国藩此举是要断了安庆太平军的后援,割断金陵与安庆的通道。

曾国藩所担心的,就怕他所布置在安庆周围的各个阵地出问题。尤其是李元度驻防的徽州,一旦失陷,不仅祁门大营不保,可能会使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前功尽弃。

陈玉成与捻军联合后,统属干王洪仁玕调遣,形势大变。他们总体目标是南下驰援安庆,而要保住安庆,就必须一个个先破掉曾国藩在安庆之外的层层设防,使安庆不致于成为一座孤城。陈玉成、李世贤和捻军头领龚得树在南下途中,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到达并占领了松子关。松子关是北面通向安庆的重要通道,会师于松子关后,陈玉成等得报:曾国藩的行营扎在祁门。

陈玉成心头一喜,经商讨,由李世贤率军去攻李元度,拿下徽州,自己与龚得树分军吃掉宁国府,剿灭在广德、续溪外围的湘勇。结果,太平军和捻军很快得手,占领了宁国等地。

这是八月二十五日,李鸿章正在祁门大营的卧房中审校恩师曾国藩编纂的《十八家诗钞》,四弟昭庆神色惊慌地来找李鸿章。来到二哥门前,他匆匆掀帘立在门口,道:“二哥,大事不好,探子来报,徽州城失陷了!我这就去禀报曾大帅!”

李鸿章吓得面如土色,从椅上一跃而起,跟着四弟快步来到签押房,向曾国藩禀报。昭庆道:“涤公,据探报,徽州被长毛攻陷了。皖南太广道李元度李大人下落不明,逃散兵勇也不知奔往何方……”

曾国藩听报后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好像生命受到威胁一般,在等待着一种死亡的宣判。

李鸿章上前,将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上,道:“事已至此,恩师也别太急了,以免伤了身子。”曾国藩这才好像从梦中惊醒,把手往案台上一拍,道:“次青误我,次青误我大事了!”曾国藩这声音有些变样,听起来很怕人,就像人处于弥留之际的一种绝望的呼唤。随即他又喊道:“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李鸿章道:“门生及四弟昭庆就站在您的身后,有事可以吩咐。”

“快去把鲍超鲍大人传到签押房来,我有话要讲!”

李鸿章转身叫人去找鲍超,然后回到曾国藩身旁,轻声道:“恩师千万不可感情用事,还得冷静一下才好。次青是湘军中的宿将,早年在靖港、九江和樟树镇败绩后的艰难岁月里,不改初衷,跟随您鞍前马后,立下了许多战功。他对您情谊深厚,始终不渝。这次驻守徽州,可能是新募兵勇,不通战术,把徽州丢得这么快。如此一来,祁门大营的南方门户洞开,情形危殆,后果实在不敢设想。眼下不是要追究次青什么责任,他也一定是尽力了,这会儿人都不知是死是活。因此,当务之急是想想祁门这大营怎么保住,或者移军……”

曾国藩一脸怒气,十分不耐烦地打断李鸿章的话,大声道:“这个李元度精通文学而不知兵法,游戏人间,学得倒还机警。但就打了那么几个胜仗,就如割了鼻子一般,不知前后了。致于他是死是活?我敢肯定,他是不会以身殉城的。他吃了败仗,也会设法保住人马,伺机卷土重来。这会儿多半是败退到城外什么山沟里去了,又怕我责怪,说不定一月两月不敢来见我。唉!我们有言在先:丢了徽州,误我大事。若是他殉城了,我也不追究了,还会为他请求恤典。但他肯定没有死,甚至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天他出来了,我还是要拿他严正军纪的。我是无奈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按军纪处罚,恐必然要伤了多年的友谊了!”李鸿章不以为然,但仍好言劝慰道:“次青兄今天虽然打了败仗,但过去也打过许多胜仗。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可以一仗定胜负。过去打了败仗,您也曾几次革了他的职。他立了功,你也很快恢复了他的顶戴,而且甚至还升了官。三军统帅不如此处置,不足以激励将士。我想即便您对他军法处置了,他也不会计较的,而且是能够心平气和接受的。”

曾国藩鼓起了三角眼,直瞪瞪地望着李鸿章。他实在听不清李鸿章到底是在为李元度求情,还是在反过来推李元度一把,让李元度下水。他搞不清李鸿章的态度时,只好说:“我要把感情丢在一边了,但愿次青能够理解我治军的处境……”

曾国藩正说着,鲍超一脸病容地进了签押房,向曾国藩施了一礼,道:“曾大人有何事吩咐?”“李元度把徽州丢了!”曾国藩扬起脸道。

鲍超也一惊,道:“这就麻烦了!大帅是否让我带兵去收复徽州?请下令吧!”

曾国藩好像很受感动,仅鲍超这最后一句话,比李鸿章安慰到现在还管用。他立刻站起身来,端详着鲍超,道:“春霆呀,我看你脸色不好,看来病还没有全好,能骑马么?”

鲍超挺了挺身子,像立即要带兵出发似的,道:“我的病您不用担心,骑马不成问题。保证立即可以率兵出发。”

曾国藩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长毛贼突然又变得凶猛起来,而且与捻匪串通一气,共同与我为敌了。他们的目标是要最终逼攻我的大营,以救援安庆。前一阶段,我主张分兵进攻,现在看来要稳扎稳打才好。长毛、捻匪联合以后,人多势众,动辄几万人攻一地,而我军兵少力寡,硬打硬拼犹如鸡蛋碰石头,是没有便宜占的。我讲,还是请你出马,带领从宁国撒下来的人马,立即移军渔亭镇固守。无论如何,也要把渔亭镇控制在我们手里。我马上就派人去请左季高。因此,你一定要坚守到左季高先生驰援之前。能做到么?”

鲍超道:“我想只要拼死相守,是能完成任务的!”

鲍超领命去了。曾国藩转身向昭庆吩咐道:“小老弟呀,你快快打点行装去江西一趟,带着我的檄令,飞调左宗棠大人的新军迅速赶到祁门来。我估计他此时已行抵南昌了,正往这条路上来。你沿路向南昌而去,一是代表我迎接,二是防止他半途中被人截了去。左宗棠大人初次成军,加之他个人的名声,各方瞩目。我已听说湖南的骆秉章大人想留他在湖南,江西的抚台也想把他留在省内驻防。你若不快点迎了去,恐怕他很难甩开各方人情,快速来到祁门的。”

昭庆垂手应道:“这就出发,请大帅放心!”

李鸿章执笔写了檄令,交曾国藩看了一遍后又签印完毕,才交于昭庆。昭庆不敢怠慢,向曾国藩、二哥鞠了一躬匆匆上路去了。李鸿章也牵了马,要把昭庆送出祁门,刚出行营,就见到鲍超已经换上了开叉行袍,戴上了红缨花翎,脚蹬薄底快靴,骑在了一匹灰鬃马上。队伍已经成形,彩旗招展,硕大的“霆”字十分醒目。

李鸿章策马过去,与鲍超交谈了几句,祝他一路顺风。然后再送了昭庆。

这天,李鸿章正在签押房忙着为曾国藩整理各地战报,忽听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李元度带了几十名亲兵已冲到前院了。李元度衣服零乱,满脸灰尘,好像也黑了许多,十分狼狈。他让亲兵在院子中等候,自己直奔签押房来。李鸿章迎了上去,李元度张口就道:“我这下子完了,徽州丢了,无颜来见了,但还是要来请罪哇!”

曾国藩回头一看李元度,又喜又怒。只见他脸上现出了由衷的惊愕,三角眼里闪烁着笑意。突然,曾国藩的脸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两眼死死地盯住李元度,光色全无,双眼变暗了。眼睛里闪烁的不再是笑意,而是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这样变化极快的目光使李元度顿时变得惊慌起来,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见到了正要等着训他的父母一样,李元度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向曾国藩鞠了躬,就垂手立在一旁了。

曾国藩盯了一会李元度,见大家都不说话,便开口了。他一张口的嗓门就很大,道:“你是怎么搞的?!临走时胸脯拍得当当响,说不会把徽州丢了。我再三叮嘱,你居然笑嘻嘻地听不进去,好像胸有成竹了!现在好了,才不过半月,就把徽州送到长毛贼手里去了。这徽州还是无所谓的吗?它是祁门的门户。徽州一丢,祁门的大门敞开了,暴露无遗了。你知道你这一次丢失城池将会带来的后果么?”

李元度见曾国藩终于说话了,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是个直性子人,有话讲出来,有火发出来,就怕憋在心里一言不发。这会儿知是自己的大牛吹过了头,拍拍自己的后脑门子,叹道:“我错就错在轻信长毛贼了。那日李世贤率长毛们来攻,我在城头一看,不过千人的兵力,心想开门出城一战,定会把长毛一举歼灭。谁知出城刚追了两里地,就中了埋伏。山沟里倾刻间冒出上万的长毛贼,一阵呐喊把我的队伍冲散了。等我转回头再想来集合队伍拔军回城,徽州已经丢了。”

曾国藩不听原因还好,一听李元度是如此丢了徽州,顿时火冒三丈,道:“你真是蠢到家了。临行前我一再交待,怕就怕在这一点上。你是不听军令,因而丧失了重要城池。我定要奏请皇上,拿你革职勘问。你以为此次违反军令,只不过丢了职务,然后再找机会立功,最终还会官复原职是吧?这一回没有那个便宜!革职以后,还要押解到京师刑部下狱,轻则充军,重则处死,你知道么?!”

李元度的确轻估了自己的违反军令行为。起初出城接仗,一触即溃之后,只是觉得没有面子了,不好向曾大人交代了。所以才在周围徘徊不定,经久不归。最后一想:再丑的媳妇也要见公婆的。躲,不是办法,这才硬着头皮来到祁门听训。刚才听了曾国藩的话,细细打量曾国藩的表情,不像是随便吓唬自己的。联想到临去徽州驻防时,他那反复的交代,可谓有言在先了。这会儿讲要押解京师刑部下狱,不觉大吃一惊。万一真的弄了个下狱的处治,那就活不如死了。他开始在心里惊恐起来,吓得脸都变色了。于是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大人定要给予我处罚,小弟我也认了。革职是在情理之中的,总不会将我五花大绑,像押解重犯那样,送到京师去勘问吧?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就在这签押房,一刀把我砍了。死在你手下,小弟无怨无悔。送到京师去给那些满蒙大臣们发落,我不情愿!”

曾国藩道:“事已至此,你还以为像过去打了败仗那样,革职了事了?这一次是违反军令,丢了徽州,且你也是立下了军令状的,不送刑部大狱能行么?”

李元度确信曾国藩已经下定了决心,带着哭腔道:“曾大人就饶了我这一回吧。看在我们多年情谊的份上,你若将我押解京师,就是太绝情,太过份了。”

曾国藩声音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仍很坚决,道:“次青呀,我知道多年来你跟我鞍前马后,吃了许多苦头,忠心耿耿为我。这些都是私人交情,或者说是我个人担了你的兄弟之情。如今你我都是受了朝廷的差遣,皇恩在上,是不容你我只顾私人感情,而将军令法规丢在一边不管的。今天你违反的是军纪,是断不能徇私的。如果有军令而不行,怎能让湘军上下心服口服,我又怎能统领三军,号令几万人马呢?所以,你我个人感情再好,违反了军令也少不了处罚的!”

“那么,将功折罪就不行了吗?今天我丢了城池固然有罪,但新募兵勇,自成一军,那也是我几个月的汗水呀!”李元度请求道。

曾国藩扬起了脸,道:“我说次青呀,你怎么还是这么糊涂呢?若是可以松动灵活一下,那还用你开口吗?话已至此,不用多言,你准备接受军法处治吧!”

李元度火了,霍地从椅子上起身,硬棒棒地丢下一句话:“要杀要关,听凭大人吩咐好了!”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次青,你别忙走!”曾国藩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李鸿章始终呆在一旁,想插言表态,但找不到机会。这会儿见曾国藩喊他,心中一喜,快步追到院中,扯住李元度的衣袖,道:“恩师还有话讲,你别这样气乎乎地走嘛。”

李元度将胳膊一甩,挣脱了李鸿章,头也不回,一跺脚走了。李鸿章弄了一个尴尬。这一切曾国藩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怒火再起,对李鸿章喊道:“让他去吧!”其实在这时,李元度能止步回来,再老老实实地让曾国藩训斥一通,然后虚心认错,或许会把曾国藩从愤怒中拉回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甚至连革职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因湘军中正要用人,李元度与曾国藩又是患难之交,有什么不可通融的?然而,李元度沉不住气了。如此扬长而去,更激起了曾国藩满心怒火。李元度出了行营之后,曾国藩就令李鸿章拿纸笔来,要给朝廷草拟奏章,不仅将李元度革职,还要拿问处分,真的要将他押解京师,交刑部下狱。

李鸿章慌了手脚,偷偷去找了陈鼐,一起来到签押房,见曾国藩仍坐在太师椅中生闷气,就轻手轻脚地来到曾国藩面前,压低声音说:“恩师息怒,李元度有错在前,您处罚他是对的。但却不可过份……”

曾国藩一扬脸,怒视着李鸿章,道:“快去起草参劾李元度的奏折,不用再变着法子前来求情了!”

李鸿章道:“恩师还须三思而行。我以为,如果这一次恩师只念交情,当处不处,连革职也不办了,我李鸿章是反对的。无论如何,违反了军令,就要认罚。不罚不足以稳军心,不足以体现军纪威严。但如今是不仅要革职,还要拿问京师,门生以为这就过了,因此也坚决反对。次青虽然丢失了徽州,但他并不是弃城逃跑,更不是懦怯而投降。自长毛贼作乱以来,各省、府、州、县及绿营兵中,有多少畏缩不前,甚至临阵脱逃的大小官员?他们为大清朝廷才真正是丢尽了脸。但,又有几人因自己的罪责而被捉拿送京?又有多少人因丢了城池而下了大狱?次青追随恩师多年,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听说在赣东玉山一战,冲杀在前,脸上中了枪弹,血流满面都不曾畏缩。李元度与门生一样,是您最了解的人。从京师回乡以来,对恩师可以说忠心耿耿,不能到头来又由恩师您亲手把他送下大狱呀!”

曾国藩的火气上来了,道:“你休要多言!我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指责我不讲交情,忘恩负义了?!李元度与我,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用你来说三道四。过去、现在,他都帮过我的忙。咸丰八年石达开侵入江西,他以三千疲卒阻挡住了数万悍贼。但这些都已经摆平了,我奏请皇上嘉奖了他,而且升了官。这次回湖南招募新勇,我向朝廷奏保他出任皖南道,这本身也是嘉奖。凡有功之处,我是不会忘记的!但只奖不罚,不是我曾某所为。我主张奖罚分明,有奖便奖,有过便罚;轻罪轻罚,重罪重罚,这才是正确的用人之道,也是我曾某的治军之道。你现在想为李元度讨个人情,做好人容易,做恶人难。如果这个人情可以拱手白送,我还用你来讨吗?难道我自己不会做人情?之所以不给这个人情,是因为这个人情给了就要坏事。丢失徽州所造成的影响是你应该清楚的!能够蒙混过关么?当然,仅革职处分也不是说不过去。但你看他那脾气,根本是让人咽不下这口气。不从重治治他,将来仍然要旧病复发的!所以,我决心已定,各位不要劝我了!”

这番话把李鸿章说得面红耳赤。陈鼐怕他二人争出新的不快,上前一步对曾国藩说:“老师呀,听我一句话,正在气头上,不要轻易做什么决定。以防今天决定了,待明日气消了以后,又后悔了。那时后悔便迟了。今天我们既不说您做得对,也不论您做得不对。对与不对,等过了气头再说。只要是您平静下来做出的决定,我相信一定会妥当的。”

“没有什么妥当不妥当,我现在做出的决定,往后不会后悔的。你们各自忙自己事情去吧!”曾国藩有些不耐烦了。

陈鼐见劝说无效,再坚持下去效果更不好,这就想离开,另择机会来谈。但李鸿章用眼神瞄了他一下,示意不让他走,留下来继续做工作。陈鼐坐下了,李鸿章开口又道:“恩师,无论您是在气头上,还是不在气头上,那是您的事。我只是觉得,革职,就已经是不轻了。如果要押解京师拿问,便是您小题大作,轻罪重处了!如果这样做,伤害的不仅仅是跟随了你多年的李元度,也会伤害其他无数将士的。我想至少他那些新招募的湘勇是不会答应的!”曾国藩火气又涌,手一摆,道:“少废话,行不行?你赶快替我拟稿!”

李鸿章也不示弱,回道:“参劾李元度的奏稿,门生不能拟!”

“你不拟没关系!我自己来办稿好了!”曾国藩圆睁了双眼道。

李鸿章没有退路了,两眼炯炯地望着曾国藩,就像是人在受了委屈之后,突然找到了要报复人的机会时的表情,脚一跺地,道:“那么好呀,您自己拟稿吧!若依然是参劾了李元度,门生我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也要走了!”

曾国藩一愣,抚摸着胡须沉吟了一会。他或许觉出了自己坚持要拿问李元度是有些过火。在听了李鸿章要离他而去的话后,尽管表情上仍佯装成无动于衷,但语气显然缓和了一些,音量也低得多了,道:“你走也好,留也好,听君自便。那是你的权利,我无权强留,反正不是我赶你走的!”

李鸿章应道:“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与您无关!”说完,李鸿章抬脚就走。陈鼐一把拉住李鸿章,道:“少荃呀,本来我们是请求老师不要拿问李元度的。你怎么把自己卷进去了呢?而且,老师不是还没有拟搞么?你怎么知道拟稿后就一定有要拿问李元度的内容呢?!”

曾国藩道:“不要再有什么幻想了。我拟稿一定会奏请皇上拿问他的!”

李鸿章的脾气也让人吃惊,曾国藩从未见过他会有这等脾气。在北上“勤王”问题上,他见过李鸿章力排众议时发过一场脾气。那一次他的脸是惨白的,说话的声音就好像是一只受了伤的狮子发出的吼声。当时要不是李鸿章那么激动,曾国藩或许不会引起注意,耐下心来听听他反对北上“勤王”的意见的。这一次不同了,造成矛盾的根源不同,李鸿章所作出的反应也比上一次强烈得多,不仅脸色惨白,声音吓人,连两片嘴唇都在发抖,一双眼睛好似发热病一般地在闪烁,让人感觉到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陈鼐仍在死死地拖住李鸿章,不让李鸿章走出签押房。曾国藩坐在太师椅上,动也不动,也不回头,更没有阻止李鸿章离去的意思。李鸿章瞅了一眼曾国藩,脑海突然想到去建昌第一次见到曾国藩时的情形,心中涌起一股力量,道:“你不要再拦我了。这里是不能容人的地方,我铁了心要走了!”他一使劲,挣脱了陈鼐的双手,加紧跑出几步,穿过月洞门,进了一座别有天地的小庭院,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没有想到,李元度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两手举在后脑门上托着,满脸生闷气的样子。他见李鸿章也是满脸怒气地回来了,估计是为了自己的事与恩师闹得不愉快。正好陈鼐也后脚跨进门来,一问才知果然如此。李元度很感动,上前一把拉住李鸿章的双手,道:“少荃,你的心意我理解,为朋友打抱不平,不可过头了。曾大人有他自己的道理,说到底毛病在我身上。我不能让你为我的事情与恩师闹翻了。你自在北京攻读学问以来,也已经追随他许多年了,感情上应比我与曾大人还要深才对。须知,你从安徽一路找到军中,不说为湘军的发展,也不说为曾大人他出一把力,就说为你自己的前途考虑,也不应该有这一次决裂!你还有大哥、四弟都在曾大人手下做事,也应该为他们考虑一下。你一堵气走了,让他兄弟俩怎么办?这不是让他们从此也难处了吗?”

“大哥有大哥的差事,包括四弟昭庆,我想恩师他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跟他们过意不去的。如果那样做,说明恩师就太没有水平了。我了解恩师:我走了以后,他会格外关照我的兄弟们的。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至于我自己的前途,也就这么样了。人生的路子还很长,我想总有一个奔头!”

李元度道:“就算你说的是那么一回事,但眼下也不能说走就走。我要实话告诉你:曾大人对你是始终高看一眼的。各方面对你都比对其他人要好得多。但他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的精深之处就在于:对你好是放在心里面的,而且让你感觉不出来;对你坏也不是放在脸面上的,也是放在心里面的,让你也感觉不出来。我们几个都清楚,曾大人对你寄托的希望更大,是要一步步把你培养出来。他曾在私下里对我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将来会超过他的。这不?听说他又奏请皇上了。要派你去江北担任实缺道台,主办淮扬水师。这便是要你开始独挡一面了。追随恩师这么多年,最后盼得的不就是这个前途么?现在为我之事堵气而去,岂不可惜了自己?!”

李鸿章道:“办什么水师?当初要我去办皖北马队,我都没有去。这水师怎么办?我更是外行了。既是外行,就不能去了。如果办砸了,就像你这次一般,把一个徽州没有守住,不是更糟糕么?次青,你讲恩师对我好,这些我承认。我也要告诉你:我此去并非因为恩师对我不好,而是我认为他不能那样严厉地处分你。轻罪重处,我心中不服。仅此而已!”

李鸿章最后这点申明,令李元度更为感动。陈鼐也在一旁道:“少荃呀,共事至今,想不到你能这么热心肠为朋友,小弟我十分佩服。但是,我仍然是不赞成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你走以后,能到哪里去了?要知道,为了找到恩师,投奔湘军,你曾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血呀?!”

“是的,我是一片热心肠地追随而来。今天一走,自然是没有好的去处。我准备去南昌,在家兄瀚章那里住一段时间。我母亲也在南昌,正好陪陪老母。然后,再设法找件事做做。”次日,李鸿章真的离开了祁门大营。他仍然骑着那匹枣红马,又雇了一个挑夫,郁郁愤愤,凄凄惶惶上了路。

天,刚刚才微明。他怕碰见熟人,便从小道上绕行,然后才踏上南伸的大道。出了祁门大营七、八里地了,太阳才刚露出半张脸来。他突然下马,让挑夫也放下担子,说要在路边坐一会。其实他不是累,而是要坐下来想想。他不停地向大营的方向看去,但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或许就在这时,恩师随便派一个什么人追来,夺下他的行李,牵回他的枣红马,他还会跟着回去的。只可惜两袋烟工夫坐下来了,没有人出面再来挽留。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却觉得轻松自由了不少。在这条通往江西南昌的大道上,他觉得他成了自己的主宰了。祁门,李鸿章坚信自己看得准确:此乃绝地,不久就会大祸临头。自己愤然离去,其实是脱离了一种险境,一种或许会丢掉性命所在。

想到这里,他有了精神,一跃跨上枣红马,继续前行。前面是一条岔路,一条可去南昌,一条可去湖北,还有一条向东绕行,也可以到达南昌。他想到了左宗棠。四弟昭庆不是去迎接了么?说不定已经离祁门不远了。他心头一顿:不能与左大人在半途中相遇。自己是堵气出走,又一身狼狈不堪,见到左大人必定是拦住不放行的。还有四弟昭庆,也会尽力拖他重回祁门的。

李鸿章拿定了主意,避道而行。可是,刚上了小路,他又勒马停下,道:“再坐一会儿吧!”挑夫纳闷了:这位李大人是怎么啦?走走停停,到底还去不去南昌了?

李鸿章果然暂不去南昌,他要先去一趟湖北武昌。胡林翼大人就在武昌。李鸿章狠劲地拍了自己的后脑门,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把胡大人忘了?此次离湘军出走,必须向他有一个交待!”李鸿章心里明白,他不仅是给胡林翼一个交待,他是要去向胡大人讨一个公道,向他诉说一下自己心中的担忧与积怨。李鸿章清楚胡林翼与曾国藩的关系。在曾国藩那里,说话真正有份量的,唯有胡林翼大人。今天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还不知道大营上下会怎么议论。他必须找到胡林翼。一路爬山涉水,李鸿章风尘扑扑地向武昌奔去。

这日,李鸿章终于进了武昌城。他将挑夫安排在小客栈住下后,自己直奔巡抚衙门而去。李鸿章来过武昌,他随曾国藩曾来武昌拜见过总督官文。就在给官文六姨太恭贺生日的空档里,他随曾国藩在胡林翼的巡抚衙门作过客。这回来了,他不用问路,便直接找到了那侍卫森严的抚衙。递上名帖,由一名当差的领了进去,穿过两道小院,来到了一座宏伟的建筑前,胡林翼已笑盈盈地站在了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李鸿章几乎是扑过去的,立即向胡林翼行了大礼。胡林翼一把挽起李鸿章,道:“少荃老弟,这使不得,快进屋去!”

“我离开祁门大营,自行出走了。”李鸿章一开口,就流下了眼泪。

胡林翼不觉一惊:“这是为什么?”

李鸿章语声哽咽地细说了辞幕原委,然后道:“润芝大兄呀,请您让我讨一个公道的说法,我该何去何从呀?”

胡林翼望了一眼正显疲惫的李鸿章,亲热地说:“自从上次宿松一别,不想你们吃了这么许多苦头。”亲兵献上香茶,胡林翼边喝着茶边说道:“少荃呀,不瞒你说,不仅涤生兄对你高看一眼,依我的估计,你将来也必成大器。不用说目前的什么道台,二品的布政使放在你身上还轻了。涤生兄现在不就是一个两江总督、钦差大臣么?这一切都会有你的。只是,未来的路还很长,要有耐心,遇事要冷静。因此,愚兄佩服你的才华,却不能支持你这一次与恩师的决裂。他曾涤生纵有千般错,万般差,你作为门生,多年追随,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呢?我也承认,涤生兄的脾气是大有毛病的,但这个人你应了解:对你心肠是好的,而且好得有些过份。犹如当年对我,那是绝对没有话说的!”

李鸿章低下了头,眼水已经擦干,脸上开始出现了笑容。胡林翼观察到自己的一段话在李鸿章身上起到了作用,心里一喜,继续说道:“你知道吧?我与涤生在紫禁城的翰林院共事一年,彼此年龄相仿,又同为湖南人,故相交亲密。道光二十一年时,我因家父病逝,奉父柩回益阳原籍,便与涤生兄分手了。但他对我的帮助却始终没有断。分别得越久,就让人越是佩服他的才华,他的为人。他组建湘军后,原贵州巡抚吴文熔调任湖北署理湖广总督,正赶上武昌形势吃紧,他急向朝廷求调我去湖北支援。我带兵勇赶到金口时,吴文熔大人已经阵亡。当时的荆州将军旗人台涌非要留我不可,我哪能到他手下干呢?便只身赶去长沙,找到了涤生兄。我见面后就说:‘从今以后就在涤生兄帐下作一偏裨了!’涤生兄十分高兴地收下了我,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全靠他的栽培,才有今天呀。由我而言你,我想亦大概应该如此。此人非常爱才,也极会用才。是个人才,在他手下干最终都不会吃亏的。但是,恕愚兄直言:别人把我们当作人才看,自己也须有一个人才的本事,人才的度量。尤其是患难之交,要勇于与朋友共患难。如今长毛贼元气又复,四处出击,湘军正值艰难之时,你这一走了之,还须三思而后行呀!”

李鸿章听得把头儿直点,道:“润芝大兄句句真情,少荃我明白了。我从小读书求学,广交四方朋友,为的也是增长一分才干,为朝廷效力。多少年来,在恩师的教导培养下,我处处事事以恩师为楷模,连文章撰法、辞句也以恩师为范本,潜心仿效。从心里说,我也承认他不愧为人师,待我之恩,也确属今生难报。但这一次出走,事出有因,导火线自然是为了他要拿问李元度一事,我误以为他对李元度是轻罪重罚、恩将仇报了。经您这么一点拔,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是,我对您也实话实说吧,离开祁门,是因为据我的分析:祁门本不该是扎营之地。那祁门四面是山,处在盆底之中,贼人来攻,逃都没法逃出,别说向外进攻了。但他固执已见,求一个风景秀丽和安静。徽州一失,祁门的大门就暴露在长毛贼的眼皮子底下,哪还有探不清楚的?宿松会议不是决定了要攻取安庆,收复皖中么?你躲在祁门的深山里,怎么去攻打安庆呀?这番想法跟他谈了不知多少次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正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以,迫于无奈,在潜意识里,我也想通过自己出走,来激一激他的思考,引起他的注意:赶快从祁门移军,移到长江边上去。那样水陆通行,能进能退,才算是走上了正道。”

胡林翼听了李鸿章这番表露了心迹的话,连连点头,道:“少荃呀,你是很有主见的。而且依我之见,请求从祁门移军的想法也是正确的。我也认为驻扎祁门是一个不妥当的决定,在祁门扎营不如移往别处。你回去以后,我会马上写信给涤生兄,请他充分考虑你的意见,尽快从祁门移军。你还是尽快回到他行营去吧!”

李鸿章道:“请润芝兄宽限我一段时日。马上就返回行营,我还做不到。因为,我人既然已经迈了出来,回去也得找一个机会。否则,我便羞于见人了。再就是我出走的动意之一,是要激他从祁门移军,他还没有一个可听取我意见的表示。此次出走,就一点作用没有了。最好是等到他有所醒悟,那时再投入幕中,效果肯定要好得多。所以,恕我暂时不能从命,容我去南昌,在大哥瀚章那里住一段时间,借此机会,向家母敬一敬孝道,亦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愿。”

胡林翼凝眉思考了片刻,道:“如此亦好!你先去南昌,待我快点写信去,让他从祁门移军东至后,你再回幕中。”

武昌之行,李鸿章收获不小,心情顿时变得舒畅起来。在武昌逗留了两天后,他骑上枣红马,一路哼着江淮小调,向江西南昌急驰而来。

进了南昌城,李鸿章找到了旧宁王府的藩台衙门旁,就在衙门的左侧,是通省牙厘总局。总局两扇大门虽没有藩台衙门气派,但也竖了“肃静”“回避”的牌子,四名湘勇佩刀守卫在大门两侧。李鸿章跳下马来,带着挑夫从容迈上台阶。守卫着的湘勇将李鸿章与挑夫拦住,门上的差人见了,吓得一跳:这个人怎么如此面熟,与总局里的李大人长得十分相像。可大人刚才花翎补服地坐着小轿出门了呀?他是去抚台大人门上了……怎么这会儿便衣小帽地骑着一匹枣红马回来了?牙厘总局里也没有这样的马嘛。门差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李鸿章,细看以后,才断定李鸿章并非是他们大人。他与大人长得太像了,年龄也相仿,个条也大差不差,一样的长腿长臂膀,一样的神态。但他们大人的眉毛要浓一些,眼睛也大一些。

李鸿章知是门差在把他与李瀚章作比较,就索性让他细瞧一会。直到那门差摇着头,张开了笑脸,对李鸿章拱手一揖时,李鸿章才开口,道:“你家大人在么?”

门差笑道:“要不是你这样问,我差点儿把您当作我家大人了。我家大人刚刚出门,去谒见抚台大人了。请问您是……?”门差刚要问李鸿章尊姓大名,转头一见有个挑夫站在一旁,似乎明白了:李瀚章大人有个二弟也在曾国藩的幕中,还是个道台,说不定正是李二大人来了。因此攻口道:“二大人吧?我是李大人的听差,快请进屋。我去请少爷出来迎接。”

李鸿章立即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他让挑夫把行李挑到号房,门差机灵得很,赶快让门仆付了挑夫应得的脚钱,打发挑夫走了。忽听得一阵“二叔、二叔”雅嫩的喊叫声,李鸿章知是胞侄经畲来迎了,抢先迈开两步,将经畲搂在怀中,又使劲地高高托起。李鸿章感到举托困难了,毕竟是胖乎乎的几岁的男孩子了。因此哈哈大笑:“经畲啊,一年多未见,你长高了啦,倒像个小胖墩了!”

经畲给李鸿章请了安,道:“我妈正在家里呢,您过去吧!让我妈做些好吃的给二叔尝尝!”说话奶声奶气,但却一听就是教养极好的。

李鸿章已知大哥出门了,自觉得不便先见嫂嫂。便对经畲说:“你看二叔这一身的灰尘,也累得不轻,想先洗个澡再去见你妈。好不好呀?”于是,李鸿章径直来到一间堂房,往常要见李瀚章的客人一般都在这里等侯。李鸿章进门一看,屋里已坐了好几个人,都是州县侯补的大、小老爷们。他们拿着京中大员及省里抚台或司道们的信函,或来求职,或来请求减免关卡厘金的。这些人一见李鸿章进门来,大都把他当成了总局的李大人。与李瀚章只见过一、两面的大、小老爷们实在分不清哪个是李瀚章,哪个是李鸿章。这帮人打躬作揖,一个个奴才似的。李鸿章由此悟出:原来大哥所做的这个差事还是个肥缺,油水大得很哩!比在大营里忙里忙外风光多了。无论如何,在这个通省牙厘总局里,就是他说了算,抚台直管不了,曾国藩远在祁门,正所谓“山高皇帝远”,独挡一面,多么自在?

李鸿章正想着这些,经畲来喊他去洗澡。跟经畲穿过一条甬道,进了一间小屋,大木桶的热水已经备下,李鸿章洗得好舒服。浴罢,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外穿夹袍,脚蹬双梁布鞋。一个女仆过来,替李鸿章重新梳理了发辫,对着镜子照照,完全不同于路上的情形了,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他并没有去拜见嫂嫂,但不见嫂嫂便见不到老母。正巧这时大哥瀚章回来了,前头有四名牙厘总局的差弁护着一把开道的大红伞。大红伞后面紧跟着一个差官,他骑马在前为绿呢大轿开路。轿子由四名身穿统一号衣的轿夫抬着。这些轿夫好似都是经过训练的,脚下快步如飞,上身却纹丝不动,把轿子抬得十分稳当。在轿子的后面,还跑着两名骑马的差官,他们好像是在压阵护卫,又好像是在壮声势。

瀚章的轿队过来以后,又见一个门上的差人,夹着一只皮护书,扶着轿扛紧跄慢跄地跟了过来。平时他是专门为大人送名帖的,这会儿回到牙厘总局了,他便不用送名帖了,恭恭敬敬地为瀚章掀起轿帘,迎大人从轿里下来。

李瀚章头戴四品暗蓝顶子呢檐红缨帽,身穿八蟒五爪蟒袍,外罩石青色补褂,前后胸各缀了一方用金丝线绣成的雪雁图样的“补子”。他刚下轿,身子还未直起来,门上的差人就上前一步,左膝屈地,右腿后弯,右臂斜向前伸,笑着对瀚章道:“禀大人,二大人从祁门大营来了,很有一会了,已让少爷迎进府中去了!”

李瀚章暗吃了一惊:“鸿章是在恩师曾国藩身边的人啦,一般是离不开的,怎么会跑到南冒来了?听说长毛贼要攻打祁门大营了,莫不是大营被打破了,鸿章自己逃出来了?或许是曾大人到南昌来了,鸿章做伴而来?”李瀚章在脑海中翻腾着,估测着,不禁加快了脚步,迈进中门,向府中走来。

李鸿章正急着要去后厢屋见母亲和嫂嫂,听说大哥瀚章从抚衙回来了,赶忙迎出门外,见了大哥,屈了右膝,道:“大哥近来可好?兄弟鸿章给您请安了!”

瀚章上前一把扶住鸿章,神色紧张地问道:“二弟呀,你怎么突然来南昌了?有什么急事么?!”鸿章知道大哥还不清楚缘由,道:“大哥莫急,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没有出什么大事,大营那边目前还好,只是李元度把徽州丢了。待我们见过母亲大人及嫂嫂以后,再作详禀吧!”“母亲大人上月回老家庐州去了。他实在想念在老家的鹤章、蕴章及一大帮孙子、孙女们了,非让我派人把她老人家送回庐州去不可。噢,差点忘了告诉你,弟媳思仪又为你生了一个千金小姐了。老太太急着回去,多半也是想看看这个未见过面的孙女吧?昭弟的儿子经方也带走了,老太太呀儿孙满堂了。只是这么好几房的孙子、孙女,弄不好要把老太太累坏了……”李鸿章心头一惊:不想自己又添了个女儿。“咳!”李鸿章叹了一口气,猛然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都是不称职的!自从随父去北京攻读科举,再回乡协办团练,然后投奔恩师曾国藩的幕府,自己极少过问过妻子、孩子们的事情。大女儿镜蓉该有十岁了吧?他甚至说不清自己亲生女儿的出生年月。那还是那年随岳父大人回乡协办团练,进了阔别已久的家门,见了母亲大人、妻子周氏以及众兄弟,畅叙五年的在京经历,不禁泪如雨下。妻子周氏对丈夫李鸿章突然回乡尤感意外,这意外使她兴奋不已。激动得热泪盈眶时,她拉过来一个小女孩。李鸿章一见这小女孩生得俊俏伶俐,乖巧可爱,便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问:“这是谁家……”

话还没说成句,妻子周氏就道:“还能是谁家的?这是你的亲生女儿!”

“我的女儿?真是我的女儿?!”李鸿章心头如同灌了蜜一般。忽然想到:“我们已有了女儿,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周氏道:“因是生了个女儿,妻妾羞于向你报喜了。若是能为你传后,当然会加急去报的。”李鸿章道:“你好糊涂呀。第一胎谁能保证生男生女?如今已有了女儿,我怎么会责怪你呢?!”李鸿章说着,把女儿抱在怀中,问:“好女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氏答道:“生下来至今,我们只叫她小名。正式的大名还须等你回来取定才好。”

李鸿章凝神端祥着自己的女儿,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半晌,抬头对周氏说:“就叫镜蓉吧,明镜的镜,蓉花的蓉,取其通身亮丽,才溢流呈之意。如此也是个女孩子之名,你看如何?”“就依你,叫镜蓉了。正好也与她应有的辈份‘经’字谐音,甚好,甚好。”

“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小镜蓉高兴地蹦跳起来。李鸿章又一把搂过女儿,在她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周氏看在眼里,没有想到丈夫这么喜欢自己的女儿,并没有在乎她生下了个女娃。几年来压在心头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了,两行激动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无论生男生女,第一次当爸爸的感觉总是很甜蜜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侧室淑云肚子始终是扁扁的,怎么在一起也大不起来。周氏倒是会生,第一胎是女孩,第二胎还是个女娃,这就不能不让李鸿章心头涌起了一种失落感了。自古有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鸿章焉能心安理得、一身轻松呢?然而,一个至今未生,一个又接连单生女孩,李鸿章能责怪两位感情甚好的娇妻么?他不能责怪任何人,他也不能责怪自己。男人的事业永远是大于一切,其他只能往后放一放。或者说,就听天由命吧!

末弟昭庆早几年已经成家了,就在李鸿章刚回乡那年结的婚,当年就生了个胖小子。四弟媳郭氏真够争气的,生了一个男孩后,又生了个男孩。大孩子取名叫经方,二儿子取名叫经乐。昭庆或许是啥多了厌啥,倒没有把男孩子看得太重,甚至说:“希望他们中有一个能是女孩。”李鸿章心想:昭庆这是在有意从侧面安慰我哩!瞧,自己又得了女娃!

李瀚章发觉鸿章一讲到孩子问题就开始发愣,心里猜到了鸿章所忧,道:“嗳,又生一个千金还不高兴吗?你还早呢?又有两位夫人,都还是少妇一般的模样,肯定会有男孩的!你看看我,都四十岁出头的人了,又是家中的老大,结婚也在你们之前,可是有孩子却在你们之后。镜蓉侄女都十岁了,我的经畲才刚刚断奶不久。这么多年后才得子,不是照样等到了么?你若是急着要男孩,我把经畲先过继给你好了!”

李鸿章笑了,双手拱起,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哥四十岁才得子,兄弟们急什么呢?”“这就对了。男孩子迟早会有的,就是真的到后来不生男孩,再娶一房夫人也并非是不可以的。再说,我们兄弟六人这么多男孩,过继一个给你,到最后或许你有了自己的男孩,又嫌过继的是多余了。”李瀚章尽量想把鸿章的精神提起来,半认真半开玩笑说道。

李鸿章道:“大哥哪里的话?侄儿与儿子,在我眼里都差不多,反正都是我李家的后人,一样为我们李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嘛!”

兄弟俩说了好一会,李瀚章这才想到进了自己的书房,摘去红缨帽,脱去补褂,让差役泡上茶水,二人坐下来。李瀚章凝视了鸿章好一会儿,问:“你来南昌有什么公干?”

李鸿章毫不加掩饰地答道:“我与那恩师曾大人闹翻了,一气之下自己跑出来的!”

李瀚章大吃一惊,蓦地一下从坐椅上站起来,大起嗓门,道:“你怎么能这样?!而且说得这么轻松?!”

李鸿章见大哥想发火,道:“大哥,你坐下说话,不要喊叫好不好?”

李瀚章一甩袖子,“嗯”地一声,坐了下来,问:“与恩师是怎么闹翻的?”

“咳,一言难尽啦!”李鸿章叹了一口气,把与曾国藩闹别扭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最后告诉大哥瀚章,说他临来南昌之前,还专门去武昌谒见了胡林翼大人。胡大人很理解,也很支持他的观点,只是对他堵气离营出走表示反对。胡林翼说要给恩师写信,建议他从祁门移军东至县等等。

李瀚章认真地听完了鸿章的叙说,紧锁了眉头,半晌开口道:“兄弟呀!不是做大哥的今天要批你几句。其实老早你刚入湘军曾大人幕中时,我就想讲几句掏心窝的话。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还告诉我,说你在做梦时,父亲阴魂不散,叫你‘以贼为报,以曾为山’。其实今天看起来,我倒并不觉得是父亲阴魂不散使然。而是你自己多年来追随恩师、立志剿匪悟出的一种思考,抑或也是一种内心里常常藏在深处的愿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梦见了,当时告诉我,老实说,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从这个思考或愿望里,我感到你成熟了,学会动脑筋为自己设计前程了。所以,后来我借投身于湘军的机会,始终注意接近曾大人。在与曾大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更注意不断把你的情况介绍给他。甚至多次把你写的家书挑出来给他看。目的是让他对你加深印象,增进了解。我把母亲和昭庆带到南昌,目的也是为你创造能常来南昌看望老母的机会。你只要来南昌,曾大人就会留你。后来接上了头,果然留下来了。但是,留你下来了,你却不够注意了。好像真的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了,有时竟然也敢对恩师的举止言行表示怀疑了。最后是逐渐发展成公开反对恩师的主张。围绕北上‘勤王’的争执我已听说了。那是你的侥幸!若不是后来签了和约,用不着那么多兵勇北上了,圣旨已经下来,你李鸿章反对北上,弄不好会招致杀头之祸的。曾大人为什么一开始就主张北上?因为他知道拒绝北上可能带来的后果。那么,后来他为什么又敢公开赞同你的建议?因为他从你的分析中得到了启发,认为最后是要以和为结局的。即便这样,他在奏折中也不敢拒绝北上,而是请求批准自己亲自率军前往。瞧,事后我们再回味一下这个过程,难道你不被吓出一身冷汗么?!你在京师时,对曾大人的满腹经纶是佩服的吧?在紫禁城里,一班文武大臣都不敢小视曾大人,你认为你比他还能耐吗?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本想你该更成熟了。可是,你竟然还是如此任性,连你为之打抱不平的次青兄都认为你不该搅和这件事,更不该离营出走,你到底还是走了。曾大人少了你,两江总督照样当,湘军照样办。而你离开了曾国藩大人,就如同自己推倒了自己的靠山。不仅你失去了靠山,可能还会使我们兄弟们也再无依靠。曾大人是那么可以轻易得罪的吗?就连皇上有时都要让他三分,这一点你比我清楚。湘军名声这么大了,往后去,朝廷更得依靠他。那么多绿营兵,有几支队伍是像样的?朝廷要依靠他,就得拿他的奏折当一回事。你看,这几年有多少二品三品的大员都是他保举的呀?!至于四品五品的,可以说他拿定主意就成。你在他幕中,此类事应该说见的多了。那么,为什么你不往心里去呢?我敢断定:曾大人要革李元度的职,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要拿问他,也是手到擒来之事。细想一下:他曾大人有这个权利,还不令人为之胆战么?你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做事还不考虑后果,待到清醒过来,或许就晚了!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心里怎么想?”

“您讲得对哟!我还能怎么想?”李鸿章道。李鸿章不敢反驳瀚章的话。在李家祖上,向来是尊敬兄长的。所谓“长兄如父”,尤其是在父亲过世以后,更是如此。李鸿章也的确听了进去。大哥的话句句实情。离开祁门这么多天了,脑子中也冷静了许多。甭说李瀚章是掏心窝劝说,就是骂他几声,李鸿章这会儿也是要忍的。因此,他始终低着头,一边喝茶,一边听大哥讲,不急不躁。

李瀚章见鸿章低头不语,又接着说道:“今天我去了抚台骆秉章那里,从他那里得知,祁门危险了。长毛贼已调集兵力,并联合了捻匪,一保安庆,二攻祁门。祁门已暴露在长毛的眼皮子底下,而大营本身只有九千人。可以预料,若一旦接上火了,大营必破。曾大人已处危急之中了。其实在你还未离开祁门时,我想曾大人就已经预感到了。李元度违反军令,出城接仗而丢了徽州,曾大人当然恼火。你为他请求轻处是可以的,但不该堵气出走。知道底细的人承认你是堵气出走;不知底细的人一定会猜想你是临阵出逃。因为,都知道你断定祁门是个绝地,无法坚守。如今真的危急了,你却跑到南昌来了。这不是怕死逃跑又是什么呢?左宗棠大人以前与曾大人不和,内心里的别扭很多。但他得了四弟昭庆带来的檄令,二话没说,仍以大局为重,释去前嫌,日夜兼程地去了。不过,他没有去祁门,而是去了景德镇救援了……”

“左大人去了景德镇?这不是让恩师失望了么?”李鸿章睁大了眼睛问。

李瀚章道:“曾大人原先是要他去祁门的。可是左宗棠大人以为:景德镇必须先救,一则牵制长毛,二则守住景德镇,才能保住皖中到江西的通道。为此,左大人遣人送信,向曾大人陈述观点。曾大人也觉得在理,同意他先援救了景德镇,再赴九江,暂不去祁门了。少荃呀,形势如此危急,各方面都在紧张应付局面,你却一个人跑到南昌来,让我脸往哪里搁呢?可以断定:要不了两天的工夫,南昌的同僚们都会知道你逃出大营跑出来了。我总不能一个一个去替你解释原因吧?再说,你这个原因也让大哥我说不出口呀?你看你把我也包括你自己,推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上来了?!”

李鸿章听到这里,额上冒出了细汗。他叹道:“大哥呀,您别说了,兄弟做事太不知道深浅了,听大哥一席话,已是无地自容了。只是今天后悔也来不及了。祁门那里,我目前是无脸重返了。胡林翼大人那边会给我疏通的,湘军的大营,我迟早还会回去的。但这一段时间不行。我看南昌也是呆不下去的。母亲大人既已回了庐州家乡,我来南昌就失望了一半。过几天,我会另想办法,要么去福建,要么先回庐州。总之,请大哥放心,我会尽快离开南昌的。”李瀚章愣了一下,心想这兄弟还是任性脾气不改,说了半天,好像是听进去了,却就是改变不了他那错误的主张。因此缓缓说道:“少荃,你不用多心,不是大哥怕你在南昌会给我丢人。如今战事频繁,你能到哪里去?除了恩师曾国藩以外,谁又是你可以依靠的人呢?福建那儿人生地不熟,又远离家乡,万一家中有事,召之难回。这是去不得的。家乡安徽那边,刘铭传,张树声与三弟他们目前还成不了气候,只能勉强保护村寨,你去了怎么用你?再说,这两江范围内,都属恩师曾国藩的管辖。你是堵气出走,到哪里谁还敢用你?再说,你是翰林出身,总不能就在某一省、某一团勇里呆住了吧?他们就那么一点大范围,又是在人家的手下做事,你就能舒心了?所以说,待我来周旋一下,求得恩师的谅解,尽快回到他身边去。此乃上策!”

李鸿章点了点头,道:“说了这半天话,到现在还没有拜见大嫂呢!”

李瀚章道:“估计饭菜已备好了,你跟我去见过大嫂,她经常惦记着你呢!”

大嫂王氏是地道的合肥人,一口的合肥土话,鸿章听得十分亲切。李鸿章的房间是大嫂亲自安排的。所有铺盖、用具多数是新的,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李鸿章在南昌大哥家中过得忧忧郁郁。大哥李瀚章很忙,每天不得安闲。官场上应酬也多,有时很晚才能碰面。他还经常去周围州、府、县里办事,多方交涉事务。这使李鸿章感到自己在南昌碍手碍脚了,做一个闲人很难受。转眼已是隆冬季节,湘军兵马增多,冬需物资总量加大,铺的,盖的,穿的加之粮饷,都紧张起来。江西由于战乱,再加上闹水灾,使厘金收入呈下降趋势。李瀚章急得整天不安,有时亲自带员到各地去设立关卡,现场坐地抽税。路远的地方,一去几天不归。

李鸿章寂寞无聊,度日如年。这天午饭后,穿一身浅蓝色丝绵绸袍,外套马褂,头戴暖帽,又揣了一些零碎的银子,信步走出总局衙门,想游一游城中的百花洲。百花洲里由于入冬时节,游人极少,满目衰落景象。李鸿章觉得没有玩头,又来到赣江边上的腾王阁。

李鸿章正在凭窗眺览,突然听到阁楼上响起登楼的脚步声,知是有游人上来了,扭头一看,失声惊叫起来:“次青兄!你好哇!”

李元度身穿长袍马褂,满面春风地登上了阁中最高处。他被李鸿章这一声喊叫吓得一跳,抬头一看,立刻扑过来,与李鸿章拥抱在一起。

李鸿章问道:“次青兄,你怎么也来南昌了?怎么也不去牙厘总局找我?”

李元度笑道:“我是昨天才到的,本来想一到南昌就去找你,但恐你大哥瀚章已对我有了看法,去那里见面,引起不愉快就不好了。正想着怎么与你联系一下,却不料在腾王阁之巅碰见你了。真是幸运!”

李鸿章脸色沉了下来,又问:“你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了结的?是不是革职了,拿问了?”

李元度哈哈大笑起来,道:“既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你恩师还能放过我?你前脚离开大营,他后脚就写下了奏章,既要把我革职,又要把我拿问,至少要让我充军。陈鼐出面求他了,他根本不答应。奏章飞报京城前,陈鼐无奈,做了个小小的手脚,仅改了几个字。结果,职是没有了,却没有拿问一说了。通过这件事,我的心也凉透了。为曾国藩再怎么卖命,他也不会给你一点点让步的。这回是他不要我了,我也不在乎。他不要我,有人要我。浙江巡抚王有龄大人得知我赋闲了,立刻咨请曾国藩把我调到浙江去。说也怪了,王大人要我了,他却不肯,就是不放我走。王大人又派人私下里找到我,说只要我去了浙江,能打几个胜仗,保证奏请皇上,让我官复原职。曾涤生公让我表态,我当然说愿意去浙江。结果他不说话了。

问他让不让我走,他也不回答。我才不管他呢!这不?跑到南昌来了。”

“去浙江当然也不错,既是王有龄大人要你,去了一定会重用你的。只是,我恩师还没有答应,你若坚持要走,不就更是让他对你不高兴了么?多年的感情,由此便化为乌有了!”李鸿章说。

“那就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不义在前,还不允许我不仁在后!”李元度满腔得意地说。

李元度搂起了李鸿章的肩膀,要请李鸿章去腾王阁茶座喝茶。二人走进茶楼,要了一壶庐山云雾,斟在杯中,顿时香气扑鼻。李鸿章转了大半下午,正好也口渴了,一仰脖子喝了一杯。李元度替李鸿章又斟一杯,李鸿章捧在手中,问:“那么次青呀,你真的下定决心去浙江了?”“那还有假?我既已答应下来,浙江便非去不可了。这一回去浙江,不比在湘军中了,干一点屁事都要看他曾国藩的脸色行事,一言一行都怕惹了他不高兴。去浙江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想去那里是可以甩开膀子干一场的。要干,就要比在曾国藩手下干得漂亮一些,也好报答王大人的收留之恩哪!因此,我第一步准备先去平江老家那边,招募几千兵勇,组成几个营头,像模像样地拉起一支队伍,既效力于浙江的王大人,也要给他曾国藩看看:我李元度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不是个窝囊废!”

李鸿章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向李元度伸起了大拇指,道:“有志气,好样的!跌了一跤,再爬起来,或许会比原来跑得更快!”李鸿章真的渴了,又把一杯茶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自己斟上,又替李元度斟满,问:“祁门大营怎么样了?有谣传说长毛们已准备围攻祁门了……”李元度手一摆,打断了李鸿章的话,说:“还是什么谣传呀?本来就是事实了。你的见解是正确的,曾国藩是固执己见。那祁门果然是一块军事绝地,危险着啦!长毛们已打进了大洪岭和大赤岭。我临离开祁门时,黔县已经失守了,让长毛们一夜就夺了去。而黔县离祁门只有几十里地了,骑马杀来,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现在的祁门大营,已不是当初只有你坚持叫他移营了。几乎是幕僚全体、各军将领们,都在建议他移军别处了。可是,这家伙是不见黄河不落泪,彻底的一个老顽固,就是不听劝告。听说湖北巡抚胡林翼大人也专门给他送来了书信,信中还夸你颇识时务,很有主见,希望他能及早移军,以防后患无穷。胡大人建议他能移军湖口或者是东至县一带,这样可以联络长江南北两岸,进退自如,便于水陆齐进,互为补充。据陈鼐说,胡林翼大人还委婉批评了曾国藩驻扎祁门是因小失大,不顾战略全局……曾国藩见了胡大人的来信,起初有些不高兴,把信向书案上一摔。但后来,或许是想通了,对陈鼐说:‘我恐怕真的错了。胡大人言之有理,不能不考虑移军了……’”

李鸿章惊喜起来,道:“他真的这么说了?”

李元度道:“那还有假?陈鼐对我说的。胡大人的来信陈鼐也读过了。他若再不从祁门移军,说不定连他自己的性命也难保全了!”

李鸿章低下了头,唉声叹气,过了一会说道:“次青呀,我怎么觉得,现在祁门真的危急了,自己反而心里紧张了。我这次堵气出走,要是在平常倒没有什么。可是,祁门正处危难之时,我这一走,心里却茫茫然,不是个滋味。就如同欠了什么人的债似的,很是内疚哩!”

李元度略愣了一下,缓缓道:“少荃哪!今天是你自己说出来了,我也就直说了吧!当然,这次你是替我打抱不平而与你恩师闹翻的。我领你这个人情。但,同其他人一样,我是不赞成你堵气出走的。你人走了,看起来只是堵气,而实际上跑出来赋闲来了。如果祁门危急,你在事实上也是躲过了一场灾难。所以你才感到不安和内疚。你恩师在你离开大营之后,精神状况一直不好,常常无故地发脾气,还喜欢摔东西。看他情绪不好时,陈鼐、程桓生他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他。现在的每天早饭,他还是等大家一块儿吃。可是,听说他常常在吃饭时,呆呆地望着你以前坐过的位子,忘记了自己动筷子吃饭。即便是别人提醒了,他动筷子吃饭了,话也极少,闷闷不乐。不像以前那样,把饭堂当成了讲堂,侃侃而谈,天南地北,奇闻轶事,一讲就是大半天。你恩师是想着你的。依我看,还是尽早回去吧!”

李鸿章叹气不止,道:“次青兄,你不是不了解我。正所谓‘人要脸,树要皮’。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后悔药吃了。我如果现在自己回去了,不仅军中上下看不起我了,就连恩师也会说我没有骨气的。要想重返军营,只有等恩师他自己高姿态了,诚心邀我回去,我才有那个脸去见他们。”

李元度道:“说来也是,现在莫名其妙地回去了,脸儿是没有地方搁了。但是,老是不回去,万一你恩师也堵气,就是不发出邀请,你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李鸿章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性,于是更加忧心忡忡,道:“真是走到那一步,我自己也只好认了。但我也相信: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李元度道:“也只有如此了。不过,我相信凭你的满肚子才华,到哪里都会有用武之地。没有曾国藩的湘军,我们一辈子都不混啦?我看饭还是一样吃,地球还是一样转。缺了他曾国藩的天地,我们照样要挺直了腰杆做人!”

李鸿章击掌,道:“次青兄讲得好!老弟我记下了。这辈子要么不做事,要做就要做几件大事,也好让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远的、近的人们都瞧瞧:我们不是吃干饭的!”

李元度在南昌见到李鸿章以后,一席长谈,次日便回湖南老家招募新勇去了。

送走了李元度,李鸿章开始为自己打算起来。他首先给丁未同年沈葆桢写了一封信。这沈葆桢与李鸿章同年中了进士后,去福建任职已有多年。他去信询问了福建的情况,想在福建的巡抚衙门里谋一个差事,最好去福建任道员之缺。不料沈葆桢回信竭力劝阻李鸿章前往,说福建巡抚衙门里糜烂透顶,人事关系十分难处,物质也不丰富,若真的去了,后悔都来不及。李鸿章又想到了另一位丁未同年郭筠仙,希望他能给自己推荐一个职位。郭筠仙对李鸿章与曾国藩的祁门内讧十分吃惊,回信把李鸿章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来信最后道:

“……力言此时崛起草茅,必有因依,试念今日之天下,舍曾公谁可因依者?即有拂意,终须赖以立功名,仍劝令投曾公!”

李鸿章读了郭筠仙的复信怦然心动。心想:是呀,如今不依靠恩师,又能依靠谁才能实现自己的远大报负呢?筠仙也可谓一言中的了:即便自己有离去之意,现在也不是时候,不等功成名就之后,就这么与恩师决裂,吃亏的到头来还不正是自己么?李鸿章感到自己的翅膀还很稚嫩,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借助于他人的力量向上攀登。李鸿章在等待着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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