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湘军师爷02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七章 湘军师爷02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6472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李鸿章见曾国藩捋着胡须,一副气闲神定的样子,脑瓜儿打了一个转,道:“我想是又要给皇帝草拟奏折了,禀报出军皖中事宜!”
曾国藩笑着摇摇头,否定了。
李鸿章把眼珠转了几转,道:“那么,我猜想一定是要派我去前线大营听差了。”
曾国藩这才投出一丝赞许的目光,道:“少荃果真绝顶聪明,虽不是猜得很准,但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我在为你派出佐理文案的差事后,就心里明白,你对这个差事是不乐意的。只不过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心中或许在想:干一段时间再说。我的幕府不是你长久之地,依你的才干,有一天统率三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哩!”
李鸿章道:“恩师过奖了。学生不才,怎敢设想统率三军之事?”
曾国藩道:“少荃哇,你说的不是心里话吧?依我看,你不必谦虚得过份了。过去我认为你过于才高气盛,今天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过去是错了。我是信奉‘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的。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固然不错,但凡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是不对的。必要时,就须敢为天下先,担当重任,再所不辞。”
李鸿章把头儿直点,笑而不言。
“少荃哇!”曾国藩转而提高了嗓门,像宣布一项重要决定似的,郑重说道:“长毛贼作乱以来,东南不保,几省民众深受其害。虽经我湘军几次打击,却元气未有大伤。我想来想去,觉得左宗棠先生有一个建议极好:编练皖北马队,附于湘军。这样,我湘军不仅有了水、陆二师,还有了马队,快速作战,军种齐全,用场就更大了。这个想法,我也同湖北巡抚胡林翼商议过了,他也非常支持编练皖北马队。因为,要进军安徽,且在那里站住脚跟,就要有与长毛贼及那儿的捻匪的抗争的实力。皖中的长毛贼和捻匪多数骑马作战,马队多而凶悍,湘军如果没有马队配合,难以制胜。所以,我已下了决心,准备从东北购骏马三千匹,编练皖北马队。”
李鸿章惊道:“一下子购买三千匹呀?当然,编练马队确乎是当务之急。那儿的长毛贼与捻匪,学生我都与他们打过交道。尤其是捻匪,主要是马队作战,一阵风而来,一阵风而去。湘军既然要进军皖中,没有马队的确不行。学生只是不知,恩师准备派谁去担此重任?”
曾国藩哈哈大笑,但并不急于正面回答,而是转弯子往正题上讲,道:“最近,我与左宗棠先生又一次商议,联合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要求创办马队。朝廷已正式谕令:尽快择定人选,斟酌采马三千,编练成军。有了皇上这道谕令,编练马队便成了名正言顺之事。所到之处,各省、府、州、县均会给予扶助,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还愁马队编练不成么?至于谁来担此重任?那么,我郑重地告诉你:由你来主持编练皖北马队,万望贤弟不要推辞,尽快领命上阵!”
李鸿章心中又惊又喜。这么些年来,他盼的不正是这一天么?他早已厌倦了舞文弄墨的差事,宫廷堂堂正正的翰林编修都不干了,他对眼下的佐理文案的差事自然没有兴趣。他希望的正是名正言顺地主持一军事务,指挥千军万马。曾国藩在作出这个决定前,也是看透了李鸿章这个心事。所以,根本不考虑他会拒绝。说来也怪:当李鸿章听了曾国藩郑重的宣布以后,虽是喜在心头,但很快冷静了下来,双手向前一抬,恭敬地向曾国藩施了一礼,道:“恩师对学生的栽培,鸿章永世难忘,感谢不尽。只是编练皖北马队一事,既已获皇上恩准,事情就无比重大了。学生虽已有了几年协办团练的经历,但仍然缺少经验,没有把握。因此,恳请恩师从我的实际考虑,仍把我放在幕下效力。致于编练马队,还望另选高明罢!”
李鸿章这个回答,自然令曾国藩大吃一惊。但李鸿章毕竟在自己幕中,非同上街巷里买菜,可以讨价还价。因此,在李鸿章拒绝以后,曾国藩仍不气馁,且态度坚决,道:“少荃呀!我看此事你就不用推辞了。我作出的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且已与左宗棠大人、胡林翼大人都商量过了。让你出阵主持编练皖北马队,是几位大人的共识。你就接下这个差事吧!事成之后,奏到皇上那里,保准能有你一份实实在在的名份。弄了个二品、三品的大员干上以后,只要别忘了我们这几个伯乐就行了!”
李鸿章低下了头,思索了片刻后,说:“感谢了!但鸿章实在没有能力领此重任。如果硬是想让鸿章我去试试,我也不敢坚辞。只是大哥李瀚章又到南昌去了,家母也在那里。可否容我快去快回,与我大哥及家母商议一下,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这样,我心中还有一些底,届时定会给恩师一个回答。”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曾国藩对李鸿章这点要求也不好坚决回绝,道:“那就这样吧!你明天就去南昌,把我的想法如实向令堂、令兄禀告一声,争取他们的支持,尽量不要打退堂鼓哟!”次日,李鸿章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去了南昌。令李鸿章吃惊的是:哥哥李瀚章在听了鸿章的一番想法以后,竟然同意拒绝曾国藩的派遣。道:“此事非同小可,胜败难卜。而且,据我的分析,如要此行一去,可能是凶多吉少。你已不好坚辞了。这样吧,由我来出面,代替你给曾大人致函一封,婉言拒绝了吧!”
于是,李瀚章当天写下书信一封,言明鸿章经验缺乏,信心不足,还是另派他人。
曾国藩很快见到了李瀚章代弟辞谢的书信,十分恼火,骂道:“一对糊涂蛋!”他也立即抓起笔来,给李氏兄弟二人复信,言辞激烈,几乎是在命令李鸿章必须遵命,尽快亲赴安徽亳州一带,招募善骑之勇。如果确有困难,难以在短期招足三千,可先招一千人,五百人也行。总之,一定要把马队编练起来。
李鸿章不好推辞了。他已尝过曾国藩发火的滋味,估计如果再次拒绝,必然从此要与曾国藩、与湘军分道扬镳了。而“以曾为山”就会化为泡影,自己的远大前程或许就无从谈起了。李鸿章决定应命。他派小弟昭庆先行一步,赶到安徽亳州去招募马勇。计划待有了眉目后,自己才届时前往,把皖北马队办起来。曾国藩批准了李鸿章的计划。但李昭庆到亳州转了一圈,灰溜溜地逃回来了,报告说:“两淮地区的长毛贼与捻匪已经联合起来,协同作战,声势很大,清军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亳州一带局势动荡不安,青壮的汉子不是投奔了长毛贼,就是投奔了捻匪,许多村庄找不到一个青年男子,几乎全是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招募马勇十分困难……”
曾国藩其实也早有耳闻。洪秀全自天京内乱、石达开出走后,并没有遭受灭顶之灾。他尚有复兴的条件。就在曾国藩要李鸿章去皖北编练马队时,洪秀全在金陵城里大集群臣,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刚刚开完。洪秀全要求所有将士信心再树,大展宏图,道:“朕之天京及天国政权,对天朝所辖广大地区之民众尚有较强的凝聚力。陈玉成、李秀成等一批杰出将领脱颖而出,还有一大批老将再显神威。朕坚信:天朝大业一定会迎来新的辉煌!”
洪秀全果然仍具有号召力。超出太平军所有将领意料之外的是:人们以前难见洪秀全一面。在杨秀清执掌军、政大权时,许多人私下里只把洪秀全看成是一块毫无内容的招牌。但如今经历了磨难,方显出英雄本色。他果然不同凡响,一代君主之气!这次军事会议上,众将领纷纷对洪秀全立下誓言:定与太平天国共存亡,与清军、湘军决战到底!洪秀全就此提醒各路将领:太平军的劲敌已非是清军,而是曾国藩的湘军。
得知曾国藩要进军皖中后,洪秀全决定把重点兵力放在安徽,以保护天京的这个大后方。按照洪秀全的命令,此时陈玉成、李秀成率大军在皖北一带与清军周旋。两支太平军有分有合,英勇顽强,屡屡将清军打得四处逃奔,疲于奔命。已经率兵出走的石达开深感遗憾:他未能带走陈玉成、李秀成的这两支能征善战的队伍。
其实石达开出走时,曾派人给陈玉成、李秀成送去约书,希望陈、李二人率部同他一起出走。陈、李二人却认为:翼王如此率众出走,是分裂无疑矣!尤其在太平军处于危难之时,分裂是有害的,也是不道德的。所以,陈玉成、李秀成态度坚决地留在了洪秀全一边,不理睬石达开。石达开又游说在彭泽湖的守将赖桂英、湖口守将黄文金等,他们均没有答应石达开的劝说。所以,石达开出走,一方面毁坏了石达开自己的名声,另一方面反而激起了太平军其他将领的团结精神。在皖中,陈玉成、李秀成等不仅巩固了无为、巢县、芜湖、东梁山等大片地区,还发展了和州等一批屯粮基地,打通了两浦通道。
洪秀全对石达开是有些感情的。石达开出走后,清军以为机会到来,出动两万兵马要围攻镇江。洪秀全一时无策,忽有左右向他建议,道:“二十万主力大军已被翼王带走。而这二十万大军都是天王您长期招募而成的,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日镇江被围,天王不妨求他一求,好作试探。如果石达开肯援,一则可缓解镇江之危,二则有希望让他重返太平军。”洪秀全认为此话有理,亲书诏令一封,让人日夜兼程送到安庆,交给了石达开。
石达开见洪秀全来令,冷笑道:“回去禀报你们的洪天王,我已不再是他的什么翼王,与他毫无关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本州今军务在身,恐不能驰援镇江!”
石达开拒绝援救镇江,洪秀全也就死了这条心。于是想到了李秀成,要李秀成出兵驰援镇江。李秀成遵命,正要开赴镇江时,忽得到密报:石达开已离开安庆进入江西境内,想在江西落脚。临离开安庆时,石达开道:“此乃洪秀全所占之城,井水不犯河水,本帅没有替他守城的义务!”
此言传到洪秀全的耳朵里,洪秀全更加明白:盼石达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他宣布:自己自任军师,统一督战,重振太平军威风。他决定恢复五军主将制,以蒙得恩为中军主将,陈玉成为前军主将,李秀成为后军主将,李世贤为左军主将,韦俊为右军主将。蒙得恩兼任正掌率,陈玉成任副掌率,李秀成任又副掌率兼提兵符令。
各得其位,各谋其政,一班新的领导集团心情舒畅。李秀成出兵镇江,虽未能保住镇江城,但却冲开了清军的封锁,把城中的三、四千太平军将士救了出来。这时又回军安徽,在亳州一带来往征战。李秀成还亲书信函,与捻军张乐行取得联系,虽各自为军,但也可协同作战。张乐行虽人多势众,但与太平军相比,自觉是小巫见大巫,加之在民众之中,名声也不如太平军受欢迎。故,心中早有与太平军联合之意。接到李秀成来信后,正中下怀,爽快答应,于是把整个皖北地区搞成了太平军与捻军共同经营的天下,清军毫无立足之地。所以,李鸿章派小弟李昭庆去亳州筹办皖北马队,差点儿自投罗网,丢了性命。
李昭庆空手而归,没有募得一个兵勇,让曾国藩顿感失望。但这个局势并非李昭庆编造,加之李鸿章也毫无信心,只好暂时把编练皖北马队的计划放弃了。
五月里,曾国藩移军抚州,李鸿章仍作为佐理文案的师爷到达抚州。六月,湘军在江西好戏连台,一路攻破袁州、瑞州、临江、吉安等地。这会儿曾国藩稳坐抚州,指挥各路湘军扩大战果,计划在扫平了江西之后,一举攻入皖中。
太平军这边,江西处处失陷把洪秀全搞得晕头转向。可气的是:石达开就在江西,一直是见死不救。那日,湘军刘腾鸿率兵攻打瑞州,石达开就在瑞州旁边,是眼看着瑞州失陷,仍一枪不发,袖手旁观。直到太平军在瑞州全军覆灭,他才移军而去。洪秀全感到:石达开是在看他的笑话。
石达开见湘军在江西一路势如破竹,便把难题丢给了洪秀全,躲开曾国藩,撤出江西,专找自己曾驻扎过的地方走。他想以此在太平军占领区为自己讨个公道,解说自己,宣传自己,扩大自己。他每到一处,总是沿途广贴布告,这么写道:
“为沥剖血诚,谆谕众军民。
自恨无才智,天国愧荷恩。
唯矢忠贞志,区区一片心。
上可对皇天,下可质古人。
去岁遭祸乱,狼狈赶回京。
自谓此愚忠,定蒙圣君明。
乃事有不然,诏旨降频仍。
重重生疑忌,一笔难尽陈。
用是自奋励,出师再表真。
力酬上帝徒,勉报主恩仁。
精忠若金石,历久见真诚。
唯期妖灭尽,于志复归林。
为此行谆谕,遍告众军民。
依然守本分,照旧建功名。
或随本主将,亦足标元勋。
一统太平日,各邀无恩荣。”
石达开无非想告诉各地太平军和百姓:分裂的原因是洪秀全“重重生疑忌”使然。他要为自己洗一个干净的身子。石达开撤出江西,目的就在于避开曾国藩的湘军。曾国藩看得清楚,洋洋得意,也不把石达开放在心上。
石达开一路游说,还真的从太平军占领区里挖起了六、七万之众。但石军中一帮嫡系将士,多已年迈体弱,或早已厌战,便要求回乡。石达开一想:这些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便令发放些银两给他们作盘缠,同意他们回原籍种地养家去了。出乎石达开意料的是:就在一个皎月当空的夜晚,曾在许多战场上与石达开合作过的老将杨辅清却率部下不辞而别,回金陵去了。
石达开得报后一惊,但也只好随他去了。
一八五九年一月,咸丰九年十一月,石达开分军两路进入湖南,到了宝庆府城外。湖南巡抚骆秉章亲自率兵抗击,石达开攻城达两月之久,也未能攻陷。自与洪秀全决裂后,石达开只知出走,却不知哪儿可去,去了又干什么?故,他每到一地都举棋不定,终无定日,夺一城,又弃一城,占一地,弃一地。在宝庆城下,他思考良久,这才拿定了主意:率军入川,在四川开辟一块新天地,建立一个新王国。石达开的计划能否实现?尚是后话。曾国藩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放下宽心,忙于自己的事情。
已是一八五九年六月了。李秀成从皖中率军来攻景德镇,曾国藩暗吃一惊,预感到太平军要反扑江西,便紧张起来。此时景德镇由张运兰率湘军所部坚守,兵员不多,危在旦夕。曾国藩急派曾国荃率部往援,并命李鸿章同往。曾国荃作为曾国藩的胞弟,自然也是曾国藩的嫡系了。倘不是如此,李鸿章或许会欣然领命的。而与曾国荃同往驰援景德镇,自己当然只是个配角。心高气盛是李鸿章固有的特点,虽然曾国藩再三调教,仍难以改变。李鸿章希望独统一军,不愿寄人篱下,去为他人做嫁衣裳。于是,他找到曾国藩,希望恩师为他另派一处,不愿与曾国荃一同出征。
曾国藩恼火了,对其骄虚之见十分不满,道:“这回你是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说着,竟亮出皇上的谕旨,令其立即启程。李鸿章不敢抗旨,又感戴曾国藩是有意重用自己之恩,才决计遵命前往了。
就在这个时候,石达开要率大军挺进四川的消息传到京城。咸丰皇帝惊慌不已,立即给湖广总督官文下令:堵截石贼入川!官文急得束手无策,来找胡林翼商量对策。胡林翼想到了曾国藩和他的湘军。他建议官文奏明圣上:命曾国藩率军入川,防堵石达开。胡林翼本来打算借此为曾国藩谋取四川总督一职,帮曾国藩一个大忙。长期以来,胡林翼在心中也为曾国藩打抱不平:你朝廷搞得什么名堂?!曾国藩人才出众,功不可没。那些无功无德无能的混混们都不断地得以升官发财,而对于一心报效朝廷的曾国藩却只让他干,而不让他有个名正言顺的职位。事已至此了,还叫他以一个侍郎的身份在统领湘军。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因此,胡林翼见四川危急,暗中劝说官文:为曾国藩保举一个川督的职位,令湘军入川堵截石达开。
不料,咸丰皇帝的谕令下来:令曾国藩率湘军入川,但却只字不提川督一事,不肯授予曾国藩实权。
朝廷对他的猜忌、慎用之心,曾国藩自己心中如明镜似的,看得清楚。咸丰命令他入川,他自然不愿前往,立即要李鸿章代为起草奏折,道:“兵力太单,难以入蜀,且景德镇未克,不可遽行抽动……”
在曾国藩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李鸿章在实实在在的军旅中,亲身体验了恩师所遭遇的酸甜苦辣。他于一旁细细地品味,慢慢地咀嚼,终于看清了朝廷在任用曾国藩问题上的奥秘。李鸿章想起自己在故乡时,与那些地方官军、军中将领们的龊龉斗法,以及后来与福济等人的凿枘不合和争强斗胜,不仅涌起了一股忧伤之情,从心中同情和支持曾国藩的决定。这些事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甚至亲身经历过来,他李鸿章在书斋里,在书本里是无论如何也是设想不到的。他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争强斗胜,朝廷与臣民之间的猜忌,官与官之间的凿枘不合是一种悲剧的根源,它们对事业的损害,有时是非人力可以抗拒的。既然以直接的、以强对强的手法有时根本行不通,那么,不妨采取迂回的、间接的、柔弱的方式来达到目的。李鸿章向曾国藩讲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支持曾国藩拒绝入川的设想。
李鸿章还以自己的名义给正在皖南督办军务的张芾写了一封情意真切的书信,请求张芾奏明朝廷:请求朝廷将曾国藩留在江西。因为江西不保,皖中也就无救了。张芾给了李鸿章一个面子,以自己的名义递上奏折。但,咸丰皇帝哪管这些?他下旨催促曾国藩:限期入川。
曾国藩无奈,与李鸿章等商量,带兵打算从湖北入川,去防堵石达开。曾国藩与李鸿章移军到了武穴。曾国藩决定亲笔给湖广总督官文写封信,请求他出面再次奏请朝廷,暂缓入川而进军皖中。这官文是满州正白旗人,出身军人世家,年纪轻轻时便作了殿前蓝翎侍卫,屡升迁至头等侍卫,出为广州汉军副都统,走的是满州贵族子弟的特权道路。可谓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他是接替杨霈就任湖广总督的。此人于游冶享受样样精通,就是对打仗、治民一窍不通。曾国藩正是看到了官文这个弱点,不与他作对,而想利用他,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曾国藩把给官文的信刚写好,李鸿章来见,道:“恩师慢点,我看还是亲自到武昌去一趟,当面陈述。而且此行有一个理由:学生听说过几天是官文三十岁的六姨太生日,总督衙门向武昌官场大发请柬,要为他的六姨太热闹一番。您不如借机前去凑一份热闹,把事情办了!”曾国藩大喜,道:“少荃呀,你又成熟了许多。此次你陪我共同前往,正好也可借机结识一下这些要员们!”二人商量已定,备下重礼,就向武昌赶来。
官文在武昌要为六姨太办生日,请柬是发了许多,但湖北司道府县的大部分汉人官员平日里对官文并无好感,心想你年轻的毛头小伙,摆什么阔气。所以,官文六姨太生日这天,日上三竿了,总督衙门仍是冷冷清清,无大员要人登门。官文着急,六姨太气得嘤嘤哭泣。正在这时,几顶绿呢大轿抬来,前面仪仗森严。一个家丁飞奔来接,曾国藩递上名剌,管家一看,喜出望外,连忙进府报告官文。官文高兴极了,亲自到大门外迎接。
曾国藩、李鸿章进了总督衙门。不一会,湖北巡抚胡林翼也到了,他还带来了湖北藩司、臬司、粮道、盐道、汉阳知府、武昌知府等。官文得这样一个脸面,高兴得合不拢嘴。
酒足饭饱以后,由胡林翼从中撮合,官文满口答应上奏朝廷。这回理由也很充足,原来:石达开率部到达宝庆城下时,两个多月攻不下这个城池,他心灰意冷了。石达开左右向他建议:“既然我们并无定地,此地攻不下,也不必强求了,还不如另选他路。”石达开接受了这个建议,于不久后自东安、新宁由南路折回广西。在广西这块太平军的发源地,石达开攻打桂林又徒劳无功,于是放弃桂林向西南移军。到十月十五日,石达开终于攻克了庆远府,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再克宾州小城。石达开本人驻守庆远府,有两座小城,使他的大军基本上可以安顿下来。在庆远府,石达开有了新的打算:改庆远为龙兴,意欲借“龙兴”两字讨个吉利,在这里建立一个独立王国。至此,他决定不走了,入川之事丢之一边。
石达开既然放弃了入川,官文奏折递上,咸丰皇帝当然也改变了主意,令曾国藩停止入川,会剿皖贼。
在武昌一蹲十多日,曾国藩、官文、胡林翼及李鸿章亲亲热热,沟通了信息,深化了感情。李鸿章更是机会难得,在这些朝廷要员那里赢得好感。他们商量了计划,决定共同配合,四路进军安徽,而其中心目标是夺取安庆。曾国藩负责从宿松、石牌进军安庆,李鸿章仍跟随曾国藩,一边佐理文案,一边协办军务。
武昌此行,很快有了结果。官文仅在奏折中提了一句,咸丰皇上便准了他的保举,实授李鸿章为福建延建邵道,即刻就要上任。终于有了一个实际的职务了,李鸿章心头一喜。但前往福建任职,李鸿章为难了:一则离家乡太远;二则在曾国藩的湘军里刚刚才干出一点名堂。如去福建,便打破了自己“以曾为山”的计划。
曾国藩正好也有挽留李鸿章的打算。他见李鸿章并不想去福建当道员,顺水推舟,给朝廷上了一份奏折,声称急需李鸿章在湘军里协办军务,目前进军安徽也是赞襄需人,李鸿章又系皖籍人氏,请求朝廷将李鸿章留在军中戎幕。
咸丰皇帝这一回答应得爽快。与此同时,更让李鸿章窃喜的是:官文、曾国藩都在奏折里提到他李鸿章的大名,咸丰皇帝开始对李鸿章耳熟了。一旦有一天被皇上想起,那远不止一个道员的升迁了!李鸿章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愉快。他兴致勃勃地跟随曾国藩自黄州东下援皖,驻军安徽宿松,与屯军太湖、潜山的陈玉成所部的太平军相峙。
在清廷里,攻打天京,一举歼灭太平军已成为既定方针。然而如何歼灭?在清军内部尚存在分歧意见。诸路将领各执己见。有人主张调集全国各路主力,强攻金陵;有的主张先断其枝叶,再捣取根本,即:先攻占金陵附近及外围的太平军驻守大军,吃尽外围之兵,最后再团团包围金陵。还有人坚持认为:攻天京,打外围,不可不把石达开考虑在内。万一石达开二十万人马向清军反包围过来,必定难以攻破金陵。所以,他们认为应先吃掉石达开。
清廷各路将领争吵不休,一直坐不到一张桌子上来。故,攻打金陵之事迟迟不能决断。然而清军几路人马已屯于金陵附近,又有当年江南、江北大营之势。清提督、巡抚张国梁、总兵李若珠已进驻金陵城东的高桥门;副将张玉良进扎城东钟山一带,总兵傅振邦、虎嵩林进逼城南秦淮河岸的秣陵关一带。而和春又立大营于孝陵卫南沧波、高桥两门之间的小水关,并在城西、城南、城东一带挖掘长濠,坚筑高垒,自水西门向东,经通洛、太平诸门,北达七里洲,战线长达百余里,对金陵形成了比当年江南、江北大营更加严峻的包围态势。
到了一八六 0 年初,清廷才定下“上下夹攻,南北合击”太平天国的战略决策,命令江南大营和曾国藩的湘军分别围困金陵、进攻安庆、分捣桐城。而洪秀全自然知道自己的不利局面,采取了先救天京,后保安庆的方针。
咸丰十年五月的皖北宿松,湘军各路将领云集在曾国藩的行营。曾国藩在这里召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会议盛况空前。李鸿章到了宿松以后,主要是帮助曾国藩襄办军务了。他是满面春风,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路大军之中,上传下达,忙得不亦乐乎。李元度主持曾国藩的营务处,也很有起色。而更让曾国藩愉快的是:曾与自己有过一段龊龉交往的左宗棠也从湖南赶到了宿松;李鸿章大哥李瀚章也应召从南昌来皖。还有湖北巡抚胡林翼同样是准时抵达宿松,专程来参加会议,商议进兵方略。
湘军中,原老将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塔齐布以及在李续宾营中参谋军事的曾国华早年殉难以后,后起的湘军将领曾国荃、曾国葆、鲍超、李续宜等也开始展露头角,成长、成熟起来,这会儿已各带兵马驻扎在宿松城外。还有曾国藩的水师,有扬载福、彭玉麟等,都从长江两岸赶到了宿松。如此济济一堂,水陆齐集,群英毕聚,在湘军组建以来,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盛会。李鸿章正是在这个会议上,才第一次拜见了大名鼎鼎的左宗棠。
最热闹的场所自然是曾国藩的行营了,彩灯高悬,红旗招展。有些不知情的人还在纳闷:曾国藩为何把一次本不该铺张浪费的军事会议办得如此隆重?原来,这里面别有一件好事:曾国藩终于当上两江总督了!
是年五月间,李秀成、陈玉成在洪秀全的命令下,联军一举击溃了再度恢复起来的清军江南大营。在此之前,洪秀全专门把李秀成传进金陵城,道:“如今九江早已失陷,安庆看来也十分危急。自今年一月初开始,天京附近清军大营林立,增兵数万,层层迭迭,比当年江南、江北大营来势更猛。我天京又遭重围了。朕想调各路兵马回京勤王,不知你意下如何?”
洪秀全对李秀成,显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尊重得多,只是在使用问题上,往往是更看中陈玉成。为此,李秀成心中早有不快。论年龄,陈玉成是个地道的毛头小伙,论战功,李秀成比陈玉成贡献大。但在洪秀全的眼中,陈玉成始终比李秀成职高一级。李秀成是个直性子人,在这一点上的不服曾多次向洪秀全吐露过。此时听洪秀全讲这一段话,道:“非臣弟固执己见。现天京城外各地太平军大多自顾不暇,如果下令调回勤王,就等于要他们放弃天京城外占领区。既然放弃,天京便是孤城,必遭一举被歼。所以,臣弟以为正好相反,不是回京勤王,而是尽可能地增加京外兵力,到周围扩大兵源,牵制敌军,以鼓舞士气。等到时机成熟,再回师解天京之围。”
洪秀全对李秀成的主张,虽心中不快,但也无法反驳。因而被迫同意李秀成到京外作战。李秀成只带所部少量兵力,到皖北一带谋求与捻军张乐行合作。此时张乐行已发展为十多万兵力,争取了捻军配合,便等于扩大了兵源。李秀成提出:“视捻军为己军,扩大联合,扩充队伍,共击妖军!”
李秀成的主张得到张乐行的拥护,洪秀全得知与捻军联合成功,十分高兴,下诏书犒赏捻军首领张乐行、龚得澍、刘学渊、刘玉渊等人。李秀成完成扩充兵源的计划后,立即回师金陵,先破浦口,再攻江北,仅二十多天,就攻占了江北沿岸的江浦、天长、六合、扬州等城镇。江北失利,使咸丰皇帝大为恼火,急令曾国藩夺取失地。湘军各路兵马出动,接连又从太平军手中夺回了黄梅、潜山、石牌、桐城、舒城等地。
这次争夺战使咸丰皇帝看到:要对抗太平军,还得依靠曾国藩。江南、江北大营的设立,本身就是咸丰皇帝与曾国藩矛盾的产物。咸丰皇帝原是想摆下一种阵势:看,没有你湘军,我一样由江南、江北大营的清军把洪秀全看得死死的。当江北、江南大营再次被破,而且,李秀成、陈玉成取胜以后,还大举向东进犯,矛头直指苏杭,这使得咸丰皇帝“靠湘军出力,清军收功”的计划破产。咸丰皇帝不得不正视曾国藩湘军的力量和应有的地位,依靠曾国藩来支撑危局。所以,于 6 月初给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的军政实权。军机处以罕见的八百里加紧廷寄谕旨,道:
奉上谕:“苏、常已失,东南大局糜烂,曾国藩着先行赏加兵部尚书衔,迅速驰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目下军情紧急,曾国藩素顾大局,不避艰险,务当兼程前进,次第收复失陷地方,重整军威,朕实有厚望焉。”
这个职位,是曾国藩朝思暮想的,也是曾国藩自出山主办团练以来所得到的最高职位。按理说,曾国藩该心满意足了。但今天的曾国藩接到军机处廷寄的谕旨后,虽说也笑容满面,心里面却是酸楚的。太平军攻陷江南、江北大营,又陷苏杭,宿松行营上下便已预计到:收拾东南败局的难题必然推给曾国藩不可了。让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更是在意料之中了。如若东南局势还有一线希望,或绿营兵中还有一人可以担此重任,咸丰皇帝都不会赏给曾国藩这个头衔。可是说,让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是咸丰皇帝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曾国藩此时是受命于危难之时,太平军与捻军合作更进一步,力量成倍增强,令曾国藩在接了这一职位后不寒而栗。前景未卜,可以说是凶多吉少。更何况,从当年谕令署理湖北巡抚,当今天署理两江总督,已时隔六年之久,咸丰皇帝所给予的封赏未免也太迟了一些!曾国藩在心中油然而生出了一股被玩弄的反感。
但他手下的文武将佐却全然不理会他内心的辛酸与不快,借宿松大集群雄开会之机,大操大办,以示庆贺。
李鸿章对恩师的升迁尤为兴奋,仿佛觉得自己也得到了攀龙附凤的机会,从此前途无量了。他激动地掉下了热泪,对恩师一再表示道贺。曾国藩说:“事情不是已经明摆着么?朝廷业已无路可走,无技可施了。给一个头衔对皇上来说,仅是一行字,一句话,而对于我们来说,或许是被推上了绞刑架,被推进了深渊。好果子是没有我们吃的。连和春、张玉良这样的大老粗,既无战功,又无科举之才,都早已捞了个钦差大臣当当,却偏偏不授予我实权。真正是干的不如站的,站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蛋的!”
李鸿章劝道:“无论如何,让朝廷最终觉得:这些事非您曾大人不可,也就值得了。还有许多人,一生忠心耿耿,到头来含冤而死,那不是更辛酸么?‘人比人,气死人’!这是我们合肥的土话。依我看,比,是要比的,但不跟别人比幸运,只跟自己比变化,纵向一比,或许就想通了。”
曾国藩道:“贤弟所言极是。但这次谕旨下来,心中依旧黯然,也是无法回避的。朝廷对我疑忌很深,由来已久。而我却不可抗旨,还得奉命行事,这也是必然。贤弟放心,我讲归讲,干还是要干的。所以才决定召开这次军事会议,全面商议进军事宜,这本身就是一种使命的催促,叫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啦!”
宿松军事会议,因为左宗棠的到来达到了高潮。就是这样一位自视甚高,拿曾国藩不放在眼里,书札往来一律称曾国藩为兄弟的左都老爷,来宿松前也获一喜:被咸丰皇上赏给四品京堂的虚职,令其来湘军中为曾国藩襄办军务。左宗棠连自己也未曾想到:冤家路窄,撞到曾国藩门下来了。曾国藩虽对左宗棠多有抱怨,但于心中,还是挺佩服他的才气的。此人反应敏捷,熟悉形势,精予运筹,在湘军内外和湖南官府上下,享有很高的声望。宿松会议开始前,一班将领听说左宗棠奉旨来到了湘军之中,倍受鼓舞。大家争先恐后,都想尽早一睹这左都老爷的风采。
这天,李鸿章及大哥李瀚章、曾国荃、曾国葆兄弟俩和李元度等人,都聚集在曾国藩签押房中闲谈。李元度心直口快,对曾国藩道:“曾大人啦,我看您这回是引狼入室了!这个自命不凡的左都老人从来是不肯屈居人下的。您或许比我等更清楚:在湖南这么多年,他是名副其实的二抚台,两任巡抚在他面前都奈何不得,有时权限比巡抚大人还大,多数事情任由他摆布。现在受命来到湘军中间,与您直接共事了,他能与您同心同德么?弄不好专挑您的毛病,正事不干,您的命令他不听,他做的事情您不赞成,闹起别扭来,还如何去带兵打仗呢?依我看,皇帝是故意安置他前来的,就是要在您的湘军里掺一些沙子,让您的日子不得好过。”曾国藩何曾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听了李元度这段话,却用手指捋着胡须道:“你等休要胡言!左季高人才出众,满腹的兵书方略。只是脾气有些古怪,自视太高罢了。而我自己也有毛病,脾气也不好,而且相当固执。他既然已经来了,又是奉皇上之命,从此便要互相尊重了,尽力与他和睦相处。”
曾国荃平日高傲,却一向佩服左宗棠的才干,也素知大哥曾国藩不仅脾气不好,而且喜欢挑人的毛病,于是在一旁道:“真正的德才兼备者,应欢迎同僚、部属发挥才干,而不用碌碌无为者。左宗棠大人精通兵法,才识过人,又很有正义感。若是让他独挡一面,指挥军事,定可为大哥分忧,创造佳绩的。我想:大哥应宽容待人,用好此人,远比用十个庸俗无能、只知听话的小人要强!”
曾国葆在一旁瞪了国荃一眼,道:“什么可以‘独挡一面’?!这个左宗棠只不过是一介老儒,吹大牛可能是一把好手,纸上谈兵也可能很在行。但真正领兵打仗,不是靠嘴皮子,而是靠真枪实弹去拼。你们瞧他中等偏下的个条、单薄的体形、活像一个乡村的教书匠,能统领千军万马上前线么?!”
李瀚章笑道:“我在湖南善化任知县时,与这左季高先生打过许多交道。总的印象是:此人办事果断,敢于承担责任。每次奉差去抚台衙门禀复公务,骆抚台都会问:‘此事禀过季高先生没有?他的意见如何?’全省官员都很敬重左季高先生,视若神明。如今既是奉旨来了军中,我以为还是可以继续发挥他才干的。”
李鸿章并未见过左宗棠,但已早闻大名,他于内心深处是希望多结交有才之人,尤其是很有实力的人。他听了大家的话后,道:“恩师呀,我以为左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湘军虽然后继者不乏其人,但目前可以独挡一面的宿将太少。而湘军要发展,摊子还会铺得更大,这就需要有独挡一面的人前来。左大人此来,定是恩师最得力的助手。关于个人脾气问题,是可注意的。今天朝廷给了恩师您两江总督的头衔,当然不是白送,接下来定会指手划脚,让您为朝廷干更多的事情。也就是说,从今后,湘军的任务更重。依门生所见,左宗棠大人并不足为虑,他是来帮您的,不是来拆台的。我们应该相信这一点。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恩师得了两江以后,要出新招,要出实绩。而两江正处于危难之中,要救两江,难度很大。当前应调动一切力量拯救两江,而不是把脑筋用于人际关系及是是非非上……”
曾国藩朝李鸿章点点头,道:“少荃的看法果然站得高些。当前主要的难题自然不是左宗棠来襄办军务,而是如何挽救这两江危局。以前我没有地方官职,到哪里都是客人,到哪里都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如今戴上了两江总督这顶帽子,便有了守土之责,既要听朝廷的指挥,又不可拒绝各地州县的请求,甚至连一方百姓也有权要求我出兵保护他们。在京中的达官显贵更会不断奏明皇上,对我的事情评头论足,甚至指手划脚。一件事考虑不周,不仅可能会得罪一大圈人,弄不好还会遭受责难。现在看来,皇上给了我两江总督的头衔,实际上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我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愿各位今后不要受了我的连累。”
李鸿章听了最后一句话,抢先表示:“合肥地区有句俗话,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既是跟了恩师,任凭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好了固然更好,栽了,我等也绝无半句怨言!”几人正在说着话,忽见刘巡捕捧了一张名帖进了签押房,道:“禀曾大人,左宗棠大人在门外求见!”
曾国藩接过名帖,举在眼前一看,上面印的并无官衔,只有“侍愚弟左宗棠”六个字。曾国藩一笑,心想这左宗棠印个名帖都与别人的不一样,也算得别出心裁。他顺手把名帖递给李元度看。李元度亦笑了,道:“这名帖倒是放下了臭架子,本来应该在上面再印上‘湖南老亮’或‘二抚台’什么的!”
曾国藩用手有力地向半空中一挥,沉下脸来,道:“各位休要再胡言乱语了,人已来在门外。请他与各位见面时,各位应放尊重一点。不说他一肚子才华,单就年龄而言,已有四十九岁了,总该大你们一大截吧!你们先到后园里回避一下,我去迎来,然后再安排大家互相见见面。”
李鸿章等人都退出了签押房。曾国藩挺了挺身子,用手指习惯性地弹了一下衣袖,破例起身迎出门外。他老远看见左宗棠身穿蓝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背后拖了一条细细的发辫,打扮得比在长沙见到时要利索得多。
左宗棠在门外倒背着手徘徊,耐心等候。他这次奉了皇上的旨意,千里迢迢从湖南长沙来到皖北宿松,心情是愉快的。在骆秉章幕下多年,虽受敬重,但真正想建功立业,实现远大抱负,仕途通达,还必须跳出那个“安乐窝”,到军中来干。他已苦读兵书多年,各种谋略揣在肚子里发挥不出来,早已盼望到军中施展才华。但真正来到湘军之中,左宗棠又有了几分忧虑。自己不肯屈居人下,与曾国藩很难合得来。曾国藩已实授两江总督,比自己这个四品京堂尊贵了许多。如果因为如此,曾国藩在自己面前摆起总督的架子,处处让自己下不了台,那可怎办呢?左宗棠对此十分担心。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仪门下来回踱着步子,等待刘巡捕传呼引见。忽听有人大声唱起:
“曾大帅出迎左宗棠大人了!”
这声音从里一直向外传出,每道门都有人喝唱一遍。左宗棠大出意外。听那声势,是总督接见京城来的钦差大臣或平级的督抚大臣才有的威仪。左宗棠在湖南巡抚衙门干了几年,是深知官场上的规矩的。他原想只是听了传唤,自己进去相见,便是礼遇了。想不到曾国藩亲自出门迎接,心里不免既激动,又有些局促不安。他转身面向仪门,一眼就看到曾国藩身穿补褂,头戴花翎,从严整肃立在两旁的夹道中疾步来到仪门边上,拱手笑道:“季高老兄,曾某已等候您多日了,有失远迎,一路辛苦了!”
此时的左宗棠又涌起一阵激动。身为总督的曾国藩一身官服打扮,拱手相迎,这使得他把一切的担心、疑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见曾国藩满面友善,连忙也拱手道:“小弟一介寒儒,怎敢有劳大人远迎到仪门之下?惭愧!惭愧呀!”
曾国藩上前拉了拉左宗棠的手,以主人的身份为左宗棠引路说:“快进去吧,军中许多事务还等着季高老兄前来商议呢!”
左宗棠随曾国藩从夹道中往签押房走去,十分欢心。曾国藩走到夹道中间,与左宗棠并起肩来,右手拉起了左宗棠的左手,好像在做出一种姿势给人们看。左宗棠感受到了曾国藩的真诚,暗暗下了决心:他曾国藩敬重了我,我更要百倍地敬重他。
曾国藩边走边说:“季高老兄,湘军中许多将领都盼望您能前来入幕,今天就有许多朋友们在等着您的会见呢!”
左宗棠高兴地摇头,道:“曾大人取笑我了。小弟不才,但也对您手下的各位将星仰慕已久,不少都是大名鼎鼎,听说您有一位门生李鸿章,也是才高八斗,想必今日也能一见了?”
曾国藩道:“能见着呢!都在后园等着见您呢!”
李鸿章等人这时已瞧见了左宗棠了。他们都吃了一惊:曾国藩亲自迎出仪门之外,而且与他携手并肩而行,这礼节在湘军里是少有的。李鸿章远远看见左宗棠,的确貌不惊人,但倒白白净净,显得比曾国藩还年轻一些。李鸿章见恩师对左宗棠异常热情,不禁想起了自己初到建昌时所受的冷遇,不禁喟然叹息:“人还是要有些本事,干出一番事业来,以自己的实力去赢得别人的尊重。”
左宗棠与曾国藩进了签押房,二人坐下后,说了一会话。然后又同时起身,来到后园。李鸿章等人一见二位出来,一拥而上,拱手作揖。李元度道:“季高大兄,久违了!”
李鸿章自觉退在人后,因为他与左宗棠是第一次见面,还须别人从中介绍。曾国藩喊了一声:“少荃哇,你过来!”说着,用手一指,对左宗棠道:“季高老兄,这是瀚章的胞弟李鸿章,丁未年科举及第,后改授翰林院编修。又几年后,回乡协办团练,刚新选了福建延建邵道,经向皇上请求,留在我军中襄办军务文案。此乃大才子一个。”
左宗棠与李鸿章互相一揖,李鸿章道:“久仰了。先生德高望重、满腹经纶,还望您多多指教!”
左宗棠道:“客气了。向来是名师出高徒,以前在你老师跟前已多次听说过少荃的文才。刚才未见其人,我已向你老师打听过你了……”左宗棠说着,面转向曾国藩,道:“涤生大兄呀!你的门下如今是人才济济,湘军不愁不兴的。这些可都是当今的才子,当朝的栋梁之士呀。有人才关键在用,还须用人不疑,放手让他们去干。这样事业才可兴旺。”
曾国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左宗棠是改不了那口气、那本性了。转念一想,他既已来到自己帐下,讲得也是中恳之言,便道:“季高老弟看法正确。我这幕中,想进来首要的是才,还须有德。德与才兼备,便可以独挡一面了。我创办湘军,不仅仅是为了剿灭贼寇。一个埋在心里的想法,就是想多发现一些人才,使之接受锻炼。成长起来了,湘军这条小溪容纳不下他了,他可以到大江大海中去,去搏击风浪。这就是出去,出去干更大的事情。季高老兄呀,你说我这想法怎么样?”
左宗棠答道:“理应如此!这也叫对是个人才的人负责。用人是一回事,为被用之人作长远考虑,更是难能可贵。不过,我在想:今日奉旨前来涤生兄手下效力,正所谓初来乍到,不知您吩咐我做点什么?”
曾国藩笑道:“我想先不谈此事,待曾某为您接风洗尘之后,再让您休息几日,然后即作商议。”
左宗棠把头儿直摇,道:“不,不!涤生兄应该知道,我是个急性子人。想做的事情,一夜都耽隔不过去,想让我在这里闲蹲,那便是对我的折磨了。所以,还望涤生尽早替我作出安排。”曾国藩道:“季高老兄如此肯为湘军出力,曾某我感激不尽。您是奉谕旨来营的,既来了,恐也没有您的闲差可做。湘军的发展、壮大,就寄希望于季高老兄了。如您不反对的话,我想请您回湖南招募兵勇,自己编练成军,然后仍由您自己统带。若几个月后,能训练出一支几千人的队伍,我想那一定是一支一流的、堪称楷模的新军。”
左宗棠大笑,发自内心的笑。他道:“一言为定!我或许会成功的。以前是纸上谈兵,如今涤生大兄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下一趟深水,我捉不住大鱼,也定要捉一条像样的鱼出来。否则,我也愧对了这几年来的纸上谈兵,让人们背后讥笑我了!”
当晚,曾国藩摆下两桌酒宴,并要李瀚章、李鸿章、李元度、曾国荃、曾国葆等作陪。席间,李元度也提出了回乡招募兵勇,曾国藩高兴地应允了。李鸿章见李元度的要求被答应下来,也趁着酒兴提出回庐州编练新军,曾国藩却摆手道:“少荃弟不要性急,将来有机会再说吧!”李鸿章的要求遭到拒绝,心中十分不快。散席后,李瀚章见胞弟默默不语,陪鸿章回到房中。鸿章唉声叹气不止,怅然道:“大哥呀,我感到失望了。现在看来,这湘军是不能久呆的。我真后悔在酒席桌上当众提出回乡募勇。这里是湘军,左宗棠、李元度都是湖南人,他们回乡招募兵勇,编练成军后,便是湘军的一部分。我是安徽人,回安徽募勇,招来的也是皖勇。所以,恩师怎么会答应呢?或许在恩师看来,我李鸿章在湘军中当个文案师爷还可以,若是招兵练勇,那就不行了。由于我是个安徽人,不仅不能自己去编练新勇,甚至连统带一路湘军也是永远不可能的……”
李瀚章劝道:“鸿章,你多虑了。依我看不是这样的。你来湘军不及一旬,恩师不就曾奏请皇上,要你回安徽主持编练皖北马队么?而且讲明:这马队附于湘军。现在之所以不让你回乡募勇,并不是恩师不信任你,而是:一,左宗棠、李元度等都离营回乡了,幕中的事还得有人去干,曾大人身边也总得有能干的人替他分忧,都走了怎么行呢?二是招募新勇,要有足够的银子。湘军目前粮饷都成问题,有的营中已经数月未发兵饷了,哪有更多的钱拿出来让你去安徽招募兵勇呢?还有一点,依我分析看来,恩师是觉得你在幕下时间太短,或许认为你还不具备独挡一面,自带一军的才能。这样恰恰需要你自己认真考虑的了……”
说到这里,李瀚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少荃,不是大哥我要挑你的毛病。你还欠成熟,遇事心胸不宽广。恩师待我们兄弟二人都不薄,可谓情深意厚。有一件事本来不想说的,怕你又要多虑。就在恩师被实授两江总督的当月,他曾向皇上奏保你出任两淮盐运使,奏保黄翼升为淮扬镇总兵,筹办淮扬水师。但朝廷的诏令下来,却只准了黄翼升为淮扬镇总兵。我想皇上或许不是不准你的任职,而是稍稍推迟一下,看你是如何建功立业的。皇上没有恩准是一回事,曾大人推举了却是事实。你难道还不应该扪心自问么?曾大人对我们兄弟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的,我们也应像韩非子主张的那样:‘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请你切记!”
李鸿章无言以对了。他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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