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湘军师爷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七章 湘军师爷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5957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曾国藩使出欲擒故纵的花招,终于让李鸿章乖乖就范。李鸿章走马上任,成了湘军中的一位师爷。

○李鸿章推掉了招募马队的差事,曾国藩大为光火,他瞪起三角眼厉声骂道:“真他娘的糊涂蛋!”

○仗着酒意,李鸿章提出要回庐州编练新军,曾国藩看都不看他,缓缓道:“少荃何性急如此?莫非我这大营容不下你了吗?”

李鸿章骑上了一匹枣红马,踌躇满志地上路了。就在他找到陈鼐的第二天,李鸿章收到了曾国藩写自江西建昌府城的一封信。信上要他立即赶到建昌去,由陈鼐陪他一同前往。一路打听,他和陈鼐快马扬鞭赶到了建昌。在建昌东门外一座古老的祠堂内,李鸿章找到了恩师曾国藩的行营。他与陈鼐在祠堂前翻身下马,把枣红马拴在门前的旗杆上。

李鸿章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挺了挺胸膛,与陈鼐一起兴冲冲地进了内房。李鸿章明白,内房或内客厅是主人会见知己朋友、心腹要员的场所,一般外人是不得入内的。主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会见一般客人。今天曾国藩既能让自己和陈鼐直接去内房与他见面,可见曾国藩已是不把他们看外了。他走到内房门口时,不禁又挺了挺胸膛,昂昂然阔步而入。

坐在内房中的曾国藩已从中门看见了李鸿章,忽然觉出了李鸿章的一种得意洋洋的神情,脑中一闪,竟闪出了李鸿章在京都时那种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傲气,不禁皱了皱眉头。但到底李鸿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久别重逢的门生,曾国藩的些许反感瞬间即逝,马上露出了满脸的笑容,主动高声叫道:“少荃来啦!真正千呼万唤始出来呀!”

李鸿章慌忙拿右膝一跪,道:“门生拜见恩师大人!”

曾国藩上前将李鸿章扶起,道:“你能专程前来看望愚兄,我很高兴。只是让你久等了,我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李鸿章道:“恩师肩负重任,万斤担子一人挑,门生可以理解。我也正好得空四处走走,感受这天底下第一流的强军的气势。恩师呀,自卢沟桥一别,不想恩师再也没有回到京都了,六、七年不见,想死门生了。”

曾国藩道:“愚兄我也是很想念你的。本是往江西主考,半途中回乡奔丧。守制未完,受皇上一纸谕令,才留在湖南组建了这支湘勇,苦头都吃尽了啰!不过,现在终于可以看出了希望,有一班贤能志士鼎力相助,我的信心也增添了不少。”

说着,曾国藩指着站在一旁的候补道员程桓生道:“我知道你与陈鼐有‘同年’之谊。而这一位程桓生,号尚斋,道光己酉年的贡生,与陈鼐一起在这里为我佐理文案及其他事务。我们这位程桓生还是你徽州的同乡呢!”

李鸿章一惊,上前握住程桓生的手说:“有幸在江西遇见同乡,这便是小弟的幸运。”

程桓生与李鸿章拱手寒暄了几句,一同在太师椅里坐了下来,都把目光投向了曾国藩。侍役送上了连着盖托的景德镇青花茶碗,茶碗里泡的是湖南茉莉花茶,一人一杯放在茶桌上。曾国藩用指头刮刮胡须,扫了一眼围坐在周围的人说:“各位今天聚于我的幕中,我是十分高兴的。这些年来,我们天各一方,别时容易见时难。我向来认为:人与人之间都是一种缘份,中国之大,就我们这些人聚聚散散,终究还是转到一块来了。此理就在于缘份。因此,要珍视缘份,善待情谊。少荃贤弟从安徽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打算?”

李鸿章立即起身,向曾国藩拱手道:“鸿章此来,就不打算回去了,若恩师可以收下我当差,门生我定要竭尽全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鸿章如此表态,令曾国藩打心眼里高兴。其实他心中已有估计:李鸿章此次前来,不光是为了看望恩师,而是为了投奔湘军,为自己找一条出路。曾国藩了解李鸿章,也急切需要像李鸿章这样的人投身湘军事业。所以,曾国藩欢迎道:“少荃前来辅佐,大有用武之地,我这里早已为你敞开了大门。目前要进军皖中,我已作了部署,一场大战即将开始,且可能是残酷的,长期的。各位要有思想准备。但进军皖中,必先扫平景德镇,了却江西一带的后顾之忧,然后才能在安徽站稳脚跟……”

曾国藩说着,李鸿章倒并没有在意恩师说些什么,因多年未见,只留意看着恩师的面容,觉得恩师老多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恩师今年该是四十七岁了。此时他坐在镂金的花座上,头戴一顶镂花珊瑚顶的红樱暖帽,帽顶上插着一支单眼花翎。他身穿蟒袍补褂,脚登厚底乌靴,表情庄重而威严。只是在北京时那张满月似的脸盘这几年瘦下了许多,颧骨外露,满脸的髭须,皮肤也显得很粗糙,整个儿人让人感到他已憔悴不堪了。

李鸿章看着曾国藩,不觉从眼角渗出了两滴泪水,道:“恩师这些年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从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想想过去在京城里时,恩师吟诵诗书,那是何等的清闲大雅,自得其乐呀!”

曾国藩看出了李鸿章的动情之处,叹了一口气,拈着胡须道:“愚兄很感激少荃贤弟能体谅我的苦处。这几年来,愚兄虽牢记皇恩浩荡,决心报效国家,但具体办起事情来,是难上加难的。奉皇上谕旨主办全省团练,愚兄进而拉起了湘军。这支队伍目前是有些希望的,许多人为此付出了心血。但要真正打开局面仍需要做出艰苦的努力。我这里最大的难题是饷源无着,朝廷不拨,地方不交,全靠我们自己发动征募。再一难题是朝廷朝令夕改,哪儿危急就叫开赴哪儿。湘军所担负的职责早已不是湖南一省了。一会儿援鄂,一会儿援赣。刚准备去援浙,还没有来及起兵,又让去福建。这会儿,安徽局势吃紧了,我这几万人马也必须进军皖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就这么一点湘勇,哪里能顾了这么多地方?湘军成了‘灭火队’,不一定能扑灭邪火,倒把我和各位将领们闹得焦头烂额。更可笑的是,我自己搞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官了。好像朝廷也弄糊涂了,一会儿说我是‘钦命办理军务前任礼部侍郎’。过一阵子,又把我换成‘钦差兵部侍郎前礼部侍郎’。又过了一阵子,又换成‘钦差兵部右侍郎’。今年以来,我再度中止守制,回到军中,没有了印信,只得自刻‘钦命办理浙江军务前任兵部侍郎’关防。叫我署理过巡抚之职,仅十天的工夫,这一职务说没有就没有了。一会儿升我两级,一会儿又降我两级。弄得地方官员都怀疑起我的印札是伪造的。湘军中有的部将升了官,拿出我的印札,有许多地方官员竟然不认我这个账。乡绅们花钱捐官以供军饷的,从我这里开了实收凭据,有些州、县却说是假的,你说气人不气人?!如今都知道湘军还是挺厉害的,但我这个创办人却不怎样,有人讲我‘曾大帅’,我这‘帅’字却是不敢当的。因为,直到今天,湘军里我这个总头目竟没有个名份,正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我仍是‘前任侍郎’,既是前任,现在算啥?我不得而知。所以,办什么事情,就靠这‘前任侍郎’的老面子去求人,靠自己一点点声望去率兵打仗。如果有谁不给面子,就是不买你‘前任侍郎’的账,我也毫无办法,人家还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不买账是本份,买账是情份。还有那些各省的抚台大人们,危急时求你,风平浪静时一个个尾巴就翘起来了,不理睬你也就罢了,弄不好还要卡你的脖子。巡抚是一省中的地方官,谁没有一点地方观念?比如说湖南,那是湘军的根。但你为他湖南打仗时,他认你是他的队伍,要捐募一点银两还说得过去。如今是出省打仗了,好像与他湖南无干了,说你吃着我的饭,却去干别人的活,他湖南就不干了。想来人家或许也有人家的难处,但我这湘军的难处谁去体会,谁去替你解决呢?如今我也是骑虎难下,心力交瘁了。有时是愈想愈没有劲。去年二月家父去世,我上了一份回乡守制的奏折,不曾等到旨准,我就只身回乡了。自己暗暗想:就这样倒下去算了,再也不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了。朝廷看到武昌、九江被湘军收复了,可能认为:湘军离掉你曾国藩反而打得更好,所以就批了我守制三年。对此,说实在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胜败乃兵家常事,碰巧攻下了武昌、九江,那也是我湘军取得的成绩,作为我,觉得脸上也有光,不能说与我曾某人无关了吧?好了,不料浙江局势吃紧,湘军好几路人马奉调入浙,但群龙无首,互相不服统带,闹得不愉快了,这才想到我曾某人原来还是压住阵的,缺了我不好办事,才命我立即回来收拾。说起来也算我曾国藩自己没有骨气,偏偏与这湘军感情太深,舍不得离开,愿与湘军将士生死与共。在家守制几个月,就自己也呆得不耐烦了,心里想着部将,想着湘军的前程。朝廷一声令下,自己又迫不急待地回来了。虽然我明知道回来仍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弄不好是飞蛾扑火,自讨没趣,但静急思动,也只有下决心回来。我这条命大抵要永远交给湘军了。它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它了。哎呀,你看我啰嗦这么多,且都是一些关起门来才能说出口的话。因都不是外人,加之与少荃多年不见,诉诉衷肠,发点牢骚,谅少荃也不会当真。”

听了曾国藩这些话,李鸿章确信是他的肺腑之言。真话、实话、心里话,曾国藩是真正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信得过自己才讲出来的呀!李鸿章很感谢恩师对自己一如既往的信任,慨然道:“恩师的功绩,尽人皆知;恩师的苦衷,学生我也能体会。‘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恩师您是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将士,唯有对不起自己。学生认为,虽有怨声载道的经历,也必将最终被人理解。我此次投奔而来,从心里说是想为恩师分忧,为湘军效力。恩师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便是我拼死相求的。今后,恩师您就可以多多歇息一下子。天塌下来,让门生为您顶着,请您相信我!”

曾国藩听这前一段话,还觉得入耳。但听到这后两句话,不觉皱起了眉头。曾国藩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英气凌人、锋芒毕露的李鸿章,心中又涌起一种不满。心想:你李鸿章初来乍到,对湘军的事还狗屁不通,又当着陈鼐、程桓生的面公然让我‘多多歇息’,天塌下来,由你顶着。你能顶得住么?!曾国藩早就听说李鸿章回安徽后吃了不少苦头。他大哥李瀚章介绍的更多,本想此番投奔而来,一定少了不少锐气,多了几分稳重和谦逊。却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今天仍是这样心高气浮,太欠涵蓄,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因此,曾国藩立刻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如不是有了这点反感,或者说李鸿章若能谦虚一点,曾国藩对李鸿章是要重用的。至少,是要把他放在实职的位置上,充分发挥他的才华。但在曾国藩皱起眉头之后,主意变了:他要十分策略地杀下他的傲气,让他认识自己,摆正位置。于是,曾国藩说道:“少荃的才能愚兄是佩服的。我也十分相信,你在将来自会有施展聪明才智、为国宣劳的时候。不过,近日我正在忙于调派各路人马,向皖中挺进。事务繁忙,还来不及为你安排相应的差事。是英雄,终归有用武之时。你远道而来,十分辛苦了,就叫陈鼐陪你一同进城,去找一个暂时可容你下榻的地方。休息几日后,待我也抽出空来,再商量你落脚何处。今天谈的也太多了,我还有一些公务要办。你们几个弟兄可去小聚一番,我就不陪了。”说完,曾国藩端起茶杯,起身就走。他另去别处,这边的侍役在门边拉长了声调,喊道:“送……客……了!”

李鸿章一愣,连陈鼐都吃了一惊。他们都熟悉:曾国藩会见知己朋友,从来就不用官场规矩,何以今日突然来一个端茶送客呢?李鸿章原以为千里迢迢奔来,久别重逢,恩师定会摆上一桌酒菜,亲自参加,为自己接风洗尘的。不料一脚踢给陈鼐,还让去城中租房住下,又不分派差事,李鸿章大惑不解了。看着曾国藩那头也不回的身影,李鸿章觉得自己尴尬极了,几乎无地自容。

李鸿章红着脸跟着陈鼐出门,牵了自己的马儿,一脚跨上马背,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曾国藩的行营。李鸿章回头瞅一眼行营,蓦地觉得这儿的一切陌生极了。他看见守卫们仍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感到今日的恩师不好接近了。于是,李鸿章对陈鼐道:“陈兄呀,恩师今天前后反常,正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不料最后却被他浇了一盆冷水。我此行看来不妙,眼下该如何是好呢?”

陈鼐看出了李鸿章尴尬的表情,又听此言,安慰道:“少荃啦,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曾大人的确忙得不可开交,今日能抽出这么长时间与你交谈,且讲了他过去的许多事情,句句真情,本来已属罕见。我已跟随他几年了,还从来不曾听过他那么多心里话。今天独自离去,一则太忙,二则可能为进军皖中一事在伤脑筋,心中有事堵得慌。现在还有两路人马拖泥带水没有到位,他能不急么?”

李鸿章此时无论怎么安慰,已解不开心中的疙瘩了。他在思索恩师为什么态度突然变化,就是没有想到:又是自己心高气浮的老毛病惹了恩师不快。一路上,李鸿章默默不语,向建昌府城而去。从节约费用考虑,陈鼐带李鸿章在府前左街找到一个悦来客栈,来行营公干的官员临时歇脚,多数都是住在这家客栈的。陈鼐去找了店老板,不一会,老板笑盈盈前来,亲自把李鸿章领进了一个小四合院,打开北屋一间小房,倒也干干净净,家什齐全。李鸿章道:“挺好,挺好!”

店老板说:“这便是我们小客栈最好的房间了,一般是专为前来府城的县太爷们准备的,李大人既是记名道,比县太爷的官还大,住到这里就算是委屈了。不过这床上的铺盖是全新的,不曾有人用过,是上等丝棉绸面,很暖和的。另外日常小用品,还可以再添一些,茶水随要随到,尽管吩咐。伙食就在后面,出了小四合院一拐弯就到了。一日三餐,都能备下。想换换口味,提前打个招呼就行了。请李大人多多关照!”

店老板走了,过一会真有个店小二打了两盆热水,让李鸿章和陈鼐洗脸,又送来布拖鞋、木梳等。两个人都感到饿了,要客栈伙房炒了四碟小菜,一壶水酒,端到房间里来。二人吃喝了以后,又煮了两碗鸡汤面,一起吃了。

陈鼐道:“少荃呀,你还记得李元度么?”

“记得呀,在京都时,是在恩师曾大人府上见过面的,后来还有过一些往来。”李鸿章答。陈鼐又说:“李元度也是弃文从武的,也在湘军中。他几年来带兵打仗,立了不少战功,很受曾大人器重。曾大人已经保举了他按察使衔,在湘军中主管营务处,干得也比较出色。可惜最近你见不到他了。曾大人已派他回乡招募兵勇去了。湘军要发展,水、陆之师都急需扩大。在原籍有些办法的,曾大人都让他们回去拉队伍去了。”

李鸿章惊喜,道:“次青兄为人豪爽,脑子也好使,很有气度。带兵打仗、招募兵勇,他恐怕是一把好手。在京都时,我就看出来了,是很佩服他的。”

陈鼐道:“这下好了,在湘军中,你又多了一个老相识。曾大人爱才,所以手下才能人才济济。”

李鸿章道:“恩师爱才,我在京都他的门下时,就深有感受了。否则,我此次也不会大老远跑来投奔。鸿章虽非大才,但头脑还算清楚,干事也算利索,遇事也能临危不乱。或许我总是常常看到自己的长处,而很少体会到自己也有不少短处。但做人,做事,要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便很难树立起信心了。一个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还能成就什么大业呢?这一会我一直在思考:可能恩师对我这自信心太强有些看法。以前在京都时,曾对家父抱怨过我这一点。看来我是要注意呢!不然,一不小心就会引起恩师的不愉快。”

陈鼐笑道:“少荃呀,你怎么心眼儿这么小呢?到现在还在考虑曾大人对你怎么了。不是安慰你,我分析曾大人一定是因为心中有事,才不愿与我们在一起聚一聚的。另外,也的确怕你旅途累了,才暂时不安排差事,让你休息几天的。少荃呀,你不知道,曾大人身肩重任,不容易哩!据我所知:就在你到军中这一个多月来,曾大人的心情一直不好。自从湘军接连打了几次胜仗,出兵援鄂、进赣,这回又要出师安徽,威震全国,朝廷刮目相看,好像没有湘军,中国的半壁江山就支撑不下去了。因此,哪里一有险情,皇帝首先想到湘军,一无钱,二无人,三无权力,苦差事只管派下来,曾大人又不能不奉命征战。吃了许多苦头不说,而更要命的是树大招风,才高招忌。正规的官军不干了,私下里得了红眼病,说就你湘勇能干!一帮临时招募的泥腿子,耕田打耙可能还是内行,持枪上阵去打仗,就有那么神么?简直是骑到了正规官军的头上来了,干脆把官军解散了,让湘军们来保江山算了!还有一条来自朝廷。因曾大人是汉人掌握军权,这在本朝历来都是大忌。你尽管是火热的心肠,一片忠诚待他。他却在心里总是对你放心不下,怕你有朝一日权大了,兵力强了,一翻脸不认他的账了。所以在使用上,总是小心翼翼,处处压制着一点。有人甚至在朝廷里说:‘不过几年,可怕大抵已不是洪秀全的长毛贼了,而是曾国藩的湘勇。’这话传到曾大人的耳朵里,他能不寒心么?现在是朝廷四面楚歌,八方受敌,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所以才不得不用曾大人,不得不依靠湘军去剿灭贼寇。等到天下太平了,首先要遣散的,就是湘军。这一点,曾大人心中十分清楚。但曾大人尽管清楚,不仅在表面上,而且也必须在行动上绝对忠于朝廷。曾大人的周围有许多掌握官军大权的要员、大将,他们大多数不过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行动上却不着边际,既软弱无能,又喜欢摆出臭架子。朝廷对这些人,倒是格外地看中,都弄个钦差大臣之类地让他们当当,一给权,二给钱,三给面子,凡事奏上去,一律恩准。而曾大人打了这几年仗,尤其是把湘军组织起来,应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了吧?!可是至今,却连个钦差大臣的名份都不给,到哪里还要听从各省抚台的安排,看着府衙的脸色行事。这也罢了,还派了一个平庸无能的荆州将军、满人官文做湖广总督,以此来控制和监视曾大人。先前还把满人派到湘军中,直接干预湘军的行动。朝廷是把曾大人当作一个奴才,想怎么指挥就怎么指挥。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前后旨意自相矛盾。稍不顺从,皇上还要亲笔朱批,责怪曾大人是‘偏执己见,大觉迟缓,没有天良,漫自矜诩,贻笑天下’。少荃呀,你说这些事要是放在你的身上,你气不气呢?曾大人也是一个烈性子的人,但还是一件一件忍过来了。其他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去年竹亭公病故,曾大人伤心极了,留下奏折,不等皇上批复就回乡守制去了。皇上起先准他三个月长假,他又一份奏折,要了三年守制假,其实这便是在生气。皇上也不傻,正中下怀,将计就计,立马同意他回乡守制三年。你想:当时军情那么紧急,几省告急,皇上竟能一下批曾大人三年长假。可想而知,他们在心里是不指靠曾大人的。弄不好心想:我还正想拿掉你的军权呢!正苦于找不到理由,你自己提出了,正好,正好!对此,曾大人能体会不出来么?今年六月,曾大人回到军中,也纯属迫不得已。不然,辛辛苦苦创办的湘军就要拱手送人了。所以,作为曾大人明知前路有艰险,也不得不回到湘军中来。我们做学生的,要体谅恩师的苦衷。若有怠慢处,也需多多包涵。”

李鸿章听了这段话,怨气全消,反而在心中有了一些内疚。暗想:自己从入都求学,拜曾国藩为师以来,尚没有真正为恩师做过些什么。反之,曾大人给自己的已经很多很多,是自己始终在担着恩师的人情。如今却为事出有因的冷淡计较起来,显得过于自私了。因此说道:“多谢陈兄指教。到如今,我还不知恩师有这么多苦处。细想来,官场的险恶,朝廷的不公也真令人心寒。我们从小刻苦攻读,科举及第,到头来也只是充当了他皇上的奴才。练了一些本事,是在为皇上效力。就这样还不停地受到猜忌,不被信任,甚至遭到排挤。看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鸿章当引以为诫,小心谨慎才好哩!”

已经很晚了,陈鼐骑马回营了。临行时道:“你放宽心在客栈里休息几日,我尽量每天来陪陪你。相信要不了多少日子,曾大人就会为你安排差事的。”

一连几天晚上,陈鼐果然都来陪李鸿章说话,有时自己单独来,有时与程桓生来。营中其他幕友也随陈鼐前来看望李鸿章。因此,住在客栈日,他只盼着晚上能与大家聊聊天。而他的白天是难过的,一点事情没有,坐在房间里看书。眼睛盯着书本,而心却早已飞走了,思想集中不起来。向陈鼐、程桓生打听曾大人的消息,他们都说曾大人忙。李鸿章心想:你曾大人愈忙,不正是说明愈需要门生早一天去为您帮忙么?为何老是冷冰冰地将我搁在这客栈里,让我坐冷板凳呢?眼下是背井离乡,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大哥李瀚章也很忙,几天见不到一面,有许多地方需要他去跑。陈鼐及程桓生已多次从侧面催过曾国藩了,但曾国藩的回答仍是忙,说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再说。

李鸿章的怨气又起来了,甚至恼火了。他暗自跺起了脚:去与留,讲明了!何必如此让我苦等,进退两难?!

这天晚上,陈鼐又来看望李鸿章了。李鸿章铁青着脸说道:“陈兄呀,感谢这些日子来,你对我的关照!思来想去,曾大人是不会用我了。我准备明天启程回南昌,然后在看望了老母以后回安徽去了。我四弟昭庆还在南昌等我的消息。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着落,再也不能等下去了。等下去,不仅仅等得费了时日,也把一点薄面等尽了。明天一早,我也没有脸去向恩师辞行了,烦你代致问候。门生虽去,对恩师永志不忘。一定要讲清:门生不是生气而去,实在是等不及了,不放心南昌的母亲和昭庆弟弟……”

陈鼐一听这话急得脸都变了色,道:“少荃呀,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不辞而别,待我连晚去找到曾大人,说明了情况。如曾大人同意你先回南昌,那么,我也不加阻拦了……”

他见李鸿章已动手收拾衣物,上前一把夺去行李箱,将李鸿章拉到床边坐下,又说:“少荃,我劝你认真想一想,依我的估计,曾大人是必定要用你的。如若不用,在一开始就会打发你走的。他将你留得时间越长,就越不能打发你走了,且非用不可的。他难道不晓得你在这里,就是等他一句话么?这句话憋在他肚子里时间越长,说明越有份量;将你留得时间越长,说明他对你越是准备派大用场。俗话说:好事多磨。你千万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耐心等待一下。我这就去找曾大人,去为你问个明白。”

李鸿章对陈鼐的热情十分感激,道:“陈兄呀,你对我的情谊,不知这一辈子有没有能力报答了。那么,今晚我听你的,就是等上一夜,我也会听你消息的。辛苦你跑回营里问一问恩师:到底收不收我李鸿章?”

陈鼐出了客栈,骑上马就向曾国藩的行营奔去。他进了营门,灭了灯笼,大步跨进签押房,让人去传话:要见曾大人。曾国藩早已吃过晚饭,正在读书,一听说陈鼐有急事求见,便召他进来。陈鼐见曾国藩一副悠悠自得的面容,出口就问:“曾大人!李鸿章已等了这些天了,您到底是留他?还是不留他?请您今晚无论如何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根本就不准备用他,尽快放人家走好了!”

曾国藩见陈鼐一脸的不愉快,也不生气,慢慢放下手中的书本,请陈鼐坐下,道:“我怎么可能放一个大才子走呢?当然要用的!李鸿章走不得,叫他既来之,则安之!”

陈鼐道:“既然要用,为何前后这么长时间把他撇在一边?”

曾国藩笑了,说:“我原来是让你给他租房子住的。住在小客栈里时间长了,就是破费了。现在既然等得急了,那我也只好直说不误:我原打算让他等得更长一点,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五月,让他闭门读书,做一些冷静的思考。少荃很有才气。他的才气不仅装在肚子里,也常常放在脸面上,这便是傲气。傲气不除,很难成为大器之人。所以,从他长远的发展考虑,我决计要磨磨他的锋芒。谅你还能记得:那天我们久别重逢后,我据实讲了一番心里话。他也应该由此想到他自己离京回乡后,也同样是吃尽了苦头,栽了跟头的。但话讲到最后,仍自负太高。若立即为他派了差事,他定难以循循默默,勤勤恳恳做事。小事不愿做,大事又做不来,这便糟糕了。我今天虽然要为他派事了,但也得从小事做起,让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这样,对他今后会有好处的。真正的知己,应会如此去替人考虑。否则就是对人的不负责任,对一个有才气人的不负责任。”

陈鼐听得明白了,道:“原来大人有如此考虑,可谓独具眼光。但少荃虽有些清高自负,这一个多月已算经历了磨练,有了长进了。依我看来,现在你无论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他都会接受的。大抵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只是不能再让他苦等下去,没有一个着落了。”

曾国藩笑了,说:“原来我准备最少要在下个月底给他派事。现在不可能了:因各路人马调集基本到位,过两天就要大举拨营皖中了。我们统统都走,怎么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小客栈里呢?你去告诉少荃,叫他尽快到我这里来,我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先搬到行营里住,开赴皖中时,肯定要跟我们一块儿走的。”

陈鼐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道:“那就谢谢曾大人尽快安排了,明天我就叫鸿章过来,当面听恩师的训示。”说完,陈鼐抬脚就要出门,急着去通知李鸿章。

曾国藩突然喊住陈鼐,道:“慢着!你去了以后,不能把我讲的话‘原汁原味’地倒给他。自负甚高的人,自尊心都是很强的。如若让他知道我对他还有一些看法,这么多天是在有意消磨他的傲气,会让他觉得难堪的。一难堪,效果就受到了破坏,弄不好要恨我一辈子的。我的真实想法,不仅不能向少荃透露,也不能跟其他人说起。说出去了对少荃在营中做事不利哩!”

陈鼐点头称是,向曾国藩做了保证,然后顺着话音追问一句:“既是来营了,曾大人准备让少荃做什么事?”

曾国藩道:“看来不摸清楚了,你去小客栈也交不了差事呀!那我就告诉你:第一步先在我的身边替我佐理文案,起草一些奏稿、咨函、书札等。第二步做什么,就看他自己了,我也说不准。只是告诉少荃:我这里事务繁杂,可是要委屈李翰林了。如若对这事没有兴趣,也请他讲明了。真不愿做我的这个差事,那就请他回京城里好了。紫禁城里名利双收的差事多得很,随他去吧!”

陈鼐笑道:“少荃要感谢您了,佐理文案的差事适合他。我想少荃是会愉快接受的。”

陈鼐好像了却了一桩大事,心情陡然好了起来,命人替他点上了灯笼,跃马扬鞭往城中客栈奔来。

李鸿章既不在看书,更没有睡觉,他早已站在街口,在一家小饭馆附近张望。远远地听见“嘀嗒、嘀嗒”的马蹄声,估猜是陈鼐回城来了,又迎出几十步,才把陈鼐接下马来。见陈鼐满脸大汗,脸上露出了笑容,李鸿章在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但他到底是迫不急待,不等陈鼐站稳脚跟,就问:“怎么样,恩师的态度如何?”

陈鼐故意想激一激李鸿章,道:“不妙呀!不妙!曾大人就是不开口,说:‘你想走就走吧!’”李鸿章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只感到腿有些发软,眼有些发黑,一声不吭了。

陈鼐扭头瞅了李鸿章一眼,不禁心中暗笑。但没有笑出声来,仍佯装失望的样子,将李鸿章往小饭馆中推,道:“别生气啦,这么晚了,我的肚子也饿了,请店小二辛苦一下,为我们忙两道菜,喝几杯怎么样?”

“哪还有那个心思喝酒呀?我只想现在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辈子再也不来此地!最好是连江西也决不沾边!我要走了!”李鸿章真的拉也拉不住,一甩膀子向客栈走去。陈鼐快步追了上去,还是一把拽住李鸿章,道:“要冷静!就是要走,也得明天早晨再走。今晚痛饮几杯,就算是我为李翰林饯行,也借此代表恩师曾国藩大人,敬你两杯酒哩!”

李鸿章提高了嗓门:“别提曾大人了!我真是悔此一行。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厚着脸皮在建昌等这么长时间,到头来,是等得时间愈长,失望得愈重呀!”

陈鼐将马拴在门口一棵小树上,死拉硬拽地把李鸿章弄进了小饭馆。好歹店主人还未关门,立即摸刀弄勺地忙开了。

陈鼐也真能沉得住气,直到菜上齐了,酒斟满了,才笑哈哈乐开来,大声道:“来,端起这杯酒,祝贺老兄明日去军中走马上任!”

李鸿章顿时心头一热,但没有笑,好像是要定一定神,又好像是没有听清陈鼐说的是什么。他不禁以惊疑的目光看了一眼哈哈大笑的陈鼐,只觉得陈鼐的脸部表情与刚才已大不相同:

一种捉弄了人后那种无比快乐的样子。李鸿章联想到陈鼐刚下马时的那张笑脸,已猜到了事情的结果,但还是怕自己失态,慌忙收回了目光,说:“喝就喝嘛,不用跟我卖关子了。恩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快快说来!”

陈鼐仍坚持,道:“别急,喝了这杯酒再说也不迟!”

李鸿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鼐这才亮了底牌:“曾大人已让我正式通知你:明天搬进营里去,先与我、程桓生等做佐理文案的事,待以后再说。”

李鸿章一听说让自己佐理文案,好像心头又是一凉,刚刚升腾起的热情马上落下去许多,心想:终于给面子使用了,但却不是对自己的重用。如今寄人篱下,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不能再挑挑拣拣了。于是答道:“这样也好,能与你们几个一起共砚,整天厮守,且是在恩师身边,鸿章已是心满意足了。”

陈鼐已觉出了李鸿章一闪而过的不快,劝道:“我知你志向远大,将来是大有用场的。曾大人亦是这样估计的。他道:‘第二步什么,就靠他自己了。’我有一种预感,在这个位置上做事,你的时间不会太长。要不了多久,定会给你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的。”

李鸿章从这话里得到不少安慰,心想:你们能这样看,还算聪明!但在嘴上却道:“如今这佐理文案的差事,就已经是重用我李鸿章了。我能把这事做好,就算是没有辜负恩师多年的栽培,你与程恒生等幕友们这么一些日子的关心了。今天在一起共事,还望你们多加关照,常给指点哟!”

第二天清晨,陈鼐带了两个侍役来到了小客栈,收拾了李鸿章的行李,一块向城外的曾国藩行营去了。走出小客栈,李鸿章回头张望了一眼,心中轻松了许多。

不一会的路程,已到了那座古老的祠堂门前。曾国藩的老管家严泰笑盈盈地上前,向李鸿章拱手请安,道:“恭喜李师爷今日上任了!小人在这里迎您多日了,房间已安排妥当,只等李师爷入住呢!”

李鸿章不觉脸上像火烧的一般,他听不惯这“师爷”的称呼,就如同受了污辱一样,极其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跟随严泰进了大门。到了签押房门口时,李鸿章强打精神,又很自然地挺起了胸膛,见了恩师曾国藩。曾国藩讲了几句客气话表达了抱歉的意思后,所有交代与陈鼐所传达的一模一样。李鸿章心里冰凉冰凉的。

曾国藩见李鸿章入了行营,也好像一块石头落地,心中踏实了。在李鸿章听训离去后,他目送着李鸿章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少荃呀,愚兄我正因为想让你入幕,才这番动了心计,要磨圆了你的棱角。没有老成世故的基本功,你是不能在官场站住脚的。这也算得我对你的一番苦心吧!”

李鸿章,好似一匹骏马,终于被曾国藩驯服了。既是端了曾国藩的饭碗,就要服曾国藩所管了。在行营里住下的第一个早晨,就发生了一件令李鸿章、曾国藩双方都不快的事情。

这件事李鸿章本来应该注意到的:恩师十分讲究修身养性,为自己,也为他的部下们规定了严格的“日课”,其中包括吃饭有定时,虽在战争时期也不例外。而且,按照曾国藩的要求:每顿饭都必须等所有幕僚们到齐了才能开饭。差一个人,大家都不能动筷子吃饭。一个是湖南人曾国藩,一个是安徽人李鸿章,两人习惯不同。曾国藩是每天一起床,洗漱以后就要开早饭,早吃早点干上午应干的事情。而李鸿章的习惯则不然。这当中既有地方习惯,又有个人成长环境所形成。就地方来说,合肥地区的人们大多数是一起床,先做活,太阳老高了,才来吃早饭。而李鸿章家境富足,又以其不惯拘束的文人习气而晚睡迟起,对曾国藩这条“日课”规定,既不习惯,也不理解。

这是他当“师爷”的第一个早晨,太阳还未露头,幕僚们正坐等在饭营。不一会,曾国藩大步流星地到了。他刚要坐下吃饭,用他那三角眼一扫,就发现了新任“师爷”李鸿章未到。饭是不能开了,曾国藩皱了一下眉头,对陈鼐说:“去喊一下少荃,他可能还不知我的这个规矩。我是要利用与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讲讲话,叙叙事,不可不来!”

李鸿章头天晚上睡得迟了,一则心中的事情很多,翻来覆去睡不着;二则又不断有幕友前来聊天,互相认识了,话儿越扯越多,直到下半夜才昏昏睡去。陈鼐奉命去喊他吃早饭时,他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陈鼐摇醒了他,又掀掉他的被子,才把李鸿章领进了饭堂。他红着脸看了一眼大家,又走到曾国藩跟前请了安,才不好意思地在饭桌前坐下。

由于是第一次迟到,曾国藩只是用一副冷面孔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饭了。李鸿章闷闷不乐地吃了一顿早餐。饭后,他借口要去方便一下,一抹嘴走了。他实在想不通,幕中不是一线营寨,连吃早饭也要绝对定时,缺一不可,这何苦呢?自己既是佐理文案,少不了在今后要带晚做事,难道次日清晨就非要准时起床不可么?再之,万一幕友们中间有人生病了,也得让他带病起床,去定时就餐么?还有,眼一睁就叫人吃饭,没有口味,能吃得下去吗?对这个早餐问题,李鸿章在脑子中打了几个问号,很有抵触情绪。他决定试一试曾国藩。

这天早晨,他虽已醒来,但没有起床,而是继续蒙头躺在床上。他估计饭堂里的幕友们又在等他开饭,索性就是不起来了,让人来喊他。不一会,果然有严泰来催他起床,道:“李师爷,曾大人喊您速去饭堂呢!”

李鸿章道:“麻烦你转禀一声,就说我头疼得厉害,实在起不了床了,让各位先吃吧!”

严泰应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走了。不料过了一会,曾国藩又派程恒生来了,还是催他起床一同吃早饭。李鸿章心中顿生怒气,心想:我已说了头疼,也算是特殊情况了。哪有如此不近人情的僵死规定?于是,他仍是推托不去,坚持说自己头疼。程恒生不好强勉,只好回到饭营向曾国藩如实禀报。谁知曾国藩早已猜到了李鸿章这是在耍滑装病,大动肝火,道:“今早就是去人抬,也得把他给我抬来!”

陈鼐一看情况不妙,他深知曾国藩的脾气,立即起身自告奋勇,道:“容我去看看,把少荃叫来好了。”曾国藩点头应允,陈鼐小跑着冲进了李鸿章的房间,将他一把从床上拖起来,道:“你也是太浑了,难道要让这桩小事毁了你一辈子的锦绣前程吗?!”

如此接二连三地派人前来,是李鸿章所始料不及的。他万万没有想到:恩师把同吃一顿早饭看得这么重要。今儿哪怕是真的生病了,也定要他前去了。陈鼐的话份量很重,他听得出来:为这一顿早饭,恩师定是大发雷霆了。他到底还是顶不住了,翻身下床,来不及洗漱,披上衣服就跟陈鼐走了。他踉踉跄跄地进了饭堂,见曾国藩的脸盘早已气得灰白,低着头上前请了安,不声不响地坐到了自己的饭桌前。他哪还有心吃饭,把一勺稀饭往嘴里送,只用舌头舔一舔,就倒回了饭碗里。然后装作再舀一勺,再往嘴里送,再舔一下。如此反复着,别人都吃罢了,他还没有喝完一碗稀饭。

李鸿章拿眼不停地瞄着曾国藩,见他一言不发,其他幕友们也不敢言语,知是得罪了曾国藩。他感到这种气氛太压抑人了,自己不是在吃早饭,而是在受刑!他诅咒这该死的、必须定时来吃的早饭。心里只想早早离开,于是加紧喝了几口,终于把一碗稀饭灌到肚子里去了。他想起身就走,不想刚一动身,曾国藩重重地放下勺子,把饭碗向桌前一推,竟把还没有吃完的半碗稀饭泼洒在桌面上,厉声道:“李少荃慢行!你好像太随便了一些。既已到了我的幕下,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这里崇尚的只一个‘诚’字。无‘诚’而不能成事!请你切记!”曾国藩说完,拂袖而去,把在坐的人们都吓得不轻。

李鸿章从未听恩师直呼他的姓名,且当众如此严厉地训斥他,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是无地自容了。他立在饭桌前,呆若木鸡,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还是陈鼐走了过来,“同年”之谊,在这时更显得非同一般。他拉起了李鸿章,道:“没事的,没事的。曾大人就是这样,做学生的不应计较。”

李鸿章回到房间,想想真是可怕,但也不敢发作,倒是从自己身上检讨出许多不是来。他硬着头皮来找恩师,承认了错误,表示引以为鉴,改掉贪睡懒散的坏毛病,勤奋做事。从这天以后,李鸿章慢慢养成了早睡早起、按时就餐的习惯。

曾国藩并非是有意跟李鸿章过不去,只是在思想深处,是把他当作大有希望的学生来严格要求的。所以,当他发现李鸿章是真心承认错误、且从此再也不迟到了后,立即高兴起来,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

这日饭后,曾国藩心情高兴,留幕僚们围坐一起聊天。李鸿章发现,幕友们都十分希望能多听一些曾国藩的讲话,一个个十分专注的神情,就像是小学生要听老师讲课了。

曾国藩把脸转向李鸿章,道:“人活靠精神,没有精神,心情长期闷闷不乐,是很可怕的!”侍役替他泡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道:“我不久前读了一本书,叫《灵枢经》。这本书上说: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可见神乃人之君。而又一本书叫《素问经》,说得更绝了,认为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少荃呀,想来这个道理于你是不难理解的。在京都时,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令尊文安公送你来的。我第一眼就觉得,你是堂堂一表人才,肩可担万民之重任,腹可藏安邦之良策。那时,我就对你格外留心了一些,所以才全力为你在学业上作一点指点。但这回来建昌,是久别重逢,我见你有些变了。你表现出了一种压抑在内心的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恍惚不安,这便是失神的症状,我见了真为你焦心。”

李鸿章道:“恩师所言,一针见血。自京都回乡以后,一再遇到坎坷,久而久之,郁结在胸,精神便就低落了。只是门生尚不明白,精神是无形的,何以能像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物一样,在心中积郁下来?”

曾国藩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凡病魔的起因,多数由于积郁。所谓积郁,就是指哪个地方因滞留而不通了。人有七情六欲,都可以导致人的积郁成疾。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凝,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行气紊乱,这些都是导致积郁的根由。所以,应当加以注意。”

李鸿章又问:“自从回皖以来,常常夜不能寐,睡不安稳。即便睡着了,也是一个梦接一个梦,梦醒便天亮了。所以早晨往往起不来,耽误了与恩师共进早餐。请教恩师:这是为什么?”曾国藩抬眼瞧了一眼李鸿章十分虔诚的面孔,缓缓答道:“人为什么会夜不能寐,也是七情所伤之故。情志伤于心则血气便不知不觉地被消耗了,神不守舍;伤于脾则食欲减小,消化不足,营血亏虚,不能上泰滋养于心,心失所养,以致心神不安而夜不能寐。人的各种情状都是要消耗精血的,精血供应不上,血不养心,也容易夜不能寐。所以,《景岳全书》上说:‘凡思虑劳倦,惊恐忧疑,及别无所累而常多不寐者,总属真阳精血之不足,阴阳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实耳。’少荃呀,你夜夜多梦,是因为思虑过多、心思太重所致;思虑过多了,则心血亏耗,而神游于外,这样才会多梦。”

在场的人都感到受益不浅,李鸿章更是觉得恩师知识面超人,无人能比。他又问道:“恩师所言,切中学生实际。然学生今年还未至不惑,却落下个精力亏欠的毛病。请问恩师:若积郁也算得一种病,可有药能医?”

曾国藩道:“少荃呀,你这种情状,多数人在事业不顺时都会有的。情志不正常了,人才会精力亏欠,形成积郁。若一切都正常了,此症状自然消除。无情的草木,岂能医治有情的疾病呢?愚兄我送大家一个字:‘静”!这‘静’字作用非凡,可医积郁之疾。清静天下正,如果为名、为利、为妻室、为子孙以致为我们目前的剿匪之事,心静不下来,就是不治了。要治,必须心静。然而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凡事都静得下来呢?静不下来也不要紧,只是尽量超脱大度,能静则静,拿得起,放得下。芝麻粒大的小事也放在心里,这就是能静不静了。人须想得开,但绝不是凡事都无所谓、无所为。讲的只是尽可能排除俗念,不为俗事所累。”李鸿章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恩师曾国藩的见解,字字入心,觉得他句句在理。细想起来,从曾国藩身上,他得到的教益太多了。而自己的学术见识、道德修养,与恩师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李鸿章想到来湘军后的言行举止,有些后悔了:曾国藩对自己或许正是精心训导,尽力雕琢,陶冶自己的志气,培养自己的才能,用心良苦,应当铭记遵行。而自己以一孔之见,计较在心,差点儿枉费了恩师的一片好心。

在曾国藩看来,几天里,李鸿章好像换了一个人。在一些方面有了许多脱胎换骨的转变。精神好了,腿也勤了,手也快了,脑也灵了。当然,李鸿章素有才气,善于把管行文,批阅公文,起草书牍,极为得体。尤其是代为拟定奏折,大有过人之处,比陈鼐、程桓生等都技高一筹,深受曾国藩的赏识。曾国藩曾不止一次地当众夸奖李鸿章:“少荃天资聪明,文才出众,将来一定大有作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许会超过我的哩!”

李鸿章心里如同灌了蜜一般,更加发愤,更加勤恳。他甚至学起了曾国藩,写起了日记,将恩师的言语训导和个人感受一一记下。一日,他对曾国藩动情地说道:“门生这一辈子,是无论如何也感不尽您的恩情了。从前辅佐诸帅,茫无指归。而恩师您对于学生来说,就是指南针,令我受益无穷。”说着,他捧出自己的日记,递到曾国藩面前。曾国藩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在营中,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

曾国藩看到这里,三角眼眯了起来,用手指刮着胡须道:“你能如此知一个好歹,愚兄我亦心满意足了。”

这日,曾国藩把李鸿章召进自己的房间。他用欣赏而又锐利的眼神打量一下李鸿章,道:“少荃呀,你佐理文案有多少日子啦?”

李鸿章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禀告恩师,学生当差到明天才满一旬。”

曾国藩笑道:“你猜猜看,我今日找你前来,有何事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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