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投靠无门02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六章 投靠无门02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2155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曾国藩也有所预料,但没有想到太平军行动如此迅速。尤其是听说石达开亲自抵达九江,不禁暗吃一惊。在曾国藩看来,是个人才的,石达开在太平军中要排在第一。从两军对垒来说,他与石达开是对手。从个人角度说,曾国藩对石达开还怀有敬意。

石达开到九江,处处察看防御工事。九江由于翼王的到来,立刻充满了大战前的火药气味。只见城内城外,街头巷尾到处是清脆而迅急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包着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将士肩扛手抬,忙个不停。韦俊、石祥祯、罗大纲、林绍璋等将领怀着复仇的决心,在各自的营垒中紧张准备着。

曾国藩的湘军已抵近九江几天了,大军就驻扎在上游十余里地的竹林店一带。这天,罗泽南的兵勇们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小时开了早饭。早饭后,这支湘军到了九江城东门脚下,天才渐渐发亮。罗泽南一到就开始察看地形,还没有来及布置部下们埋伏,城墙上忽然枪炮声大作。湘军兵勇一排排地饮弹倒下了。炮子如雨点般打来,罗泽南只能下令后撤,返回了竹林店。西门的塔齐布所部也遭到城里太平军的猛烈打击,最后也只好退回竹林店。

湘军的水路进攻也惨遭失败,江面上被石达开的百门重炮封锁着,被打沉的战船几十艘。曾国藩急了,命令湘军拼死冲锋。

太平军那边的情形发生了变化,任你湘军如何轰炸,各营垒的太平军一概不理。入夜,才听得太平军沿长江两岸击鼓鸣锣,弄得湘军夜夜不能安宁,惊恐万分。如此相持了半个月,石达开估计湘军军器用完,粮草将尽,才令罗大纲采取了行动:这天半夜,九江码头灯火昏暗,隐约可见江面上排出了数十条货船。一队队太平军不声不响地把沉甸甸的麻袋往船上运送。看上去好像是粮食。

曾国藩得报,决定不错过机会,派出兵勇把粮食抢过来。李孟群率二百五十条舢板及三千勇丁接受了这个任务。李孟群见太平军的货船向湖口方向驶去了,紧追其后,直冲而下。眼看就要追上了,却不知太平军的货船向右一转弯,驶进鄱阳湖了。李孟群指挥舢板船也追进了鄱阳湖。谁知湘军刚入鄱阳湖,突然从湖口处驶出数百条太平军的战船。这些战船将湖口很快封锁起来。李孟群的二百五十条舢板如同钻进了口袋里,无法出去了。

曾国藩听报,差点儿吐血死去。幸亏郎中抢救及时,才让他转危为安。一连几天里,曾国藩在船上卧床不起。而石达开却在布置着一场更大的战役。他从安徽调来燕王秦日纲、护天豫胡以晃及陈玉成的三万多人马溯江而上,直奔九江。韦俊又带一万人马前来增援石达开。这几支太平军以闪电之势,很快收复了由清军驻守的武穴、田镇、黄州等地。不仅如此,韦俊还于咸丰五年二月十六日再次攻克了武昌。巡抚陶思培被当场击毙,总督杨霈仓皇出逃。咸丰皇帝大怒,一纸诏令撤了杨霈的职。任命荆州将军官文为湖广总督,擢按察使胡林翼为湖北巡抚。

曾国藩心中痛苦万分,他派杨载福回岳州,不分昼夜赶制二百条新的快蟹长龙和四百条舢板;又遣彭玉麟赶到鄱阳湖,设法救出李孟群的兵勇。如能救出,再尽量攻下鄱阳湖边上的重镇南康府。结果,南康府被攻下来了,李孟群却没有联系上。

进入江西三四个月,曾国藩才终于拿下一个南康府。不管怎么样,他在船上是一天呆不下去了,赶快上岸,率大部分人马住进了南康府,留塔齐布率五千湘勇继续驻扎竹林店。曾国藩是准备打持久战了,要以南康为据点,择机攻下九江和湖口。

一件特大的坏事传到南康府:塔齐布在竹林店阵亡了。对曾国藩来说,这就如五雷轰顶,他又吐血了。次日,他亲赴竹林店,在塔齐布的灵柩前泣不成声,并亲笔写下一副挽联:“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

曾国藩继续在九江附近等候战机。而罗泽南提出异议了:“长江要害有四处。一是荆州,它西连巴、蜀,南并常、遵,自古以来就是兵家争夺之地;二是岳州,它是湖南的门户;三是武昌,它是江汉之水的由合之地,又是四冲争战的场所,东南几省的关键都在武昌;四才是九江。今我们在九江与长毛相持,而他们却占据着武昌,长江四处要害,我们丢失了最关键的两处。如真想夺取九江,必由武昌而下;欲破武昌,必由阳、通城进入湖北。所以,希望曾大人早下命令:丢开九江,再攻武昌!”

曾国藩摇头道:“我已在江西周旋了几个月,损兵折将,就是为了夺取九江。现在丢开九江再返湖北,别人怎么看我?不是说我们这几个月都白蹲了么?如此,我也对不起死在九江的塔齐布。”

罗泽南的要求遭到曾国藩的拒绝,心中大为不快。坚持己见:大队人马不去可以,他自己要率所部去攻武昌。

对曾国藩来说,塔齐布死了,罗泽南又要分兵而去,他心中比什么时候都痛苦。他暗自问自己:我在江西将永远陷入困境了么?

不久,咸丰皇帝实授曾国藩为兵部右侍郎,仍留江西督办军务。其左侍郎之职由沈兆霖兼署。这道圣旨并没有能改变曾国藩在江西走投无路的被动局面。各州、府、县听巡抚的,并不买兵部堂官的账。曾国藩窝了一肚子火,但又有口难辩。

石达开离开九江去湖北了。湘军罗泽南带领自己的一路人马直奔武昌。但结果不妙:罗泽南在武昌城下右额中弹,死在营中。临死之前,口述一信托转曾国藩,道:

“涤生仁兄大人左右:

二十余年前,与兄相识于高嵋山下,即结骨肉之情。四年来,追随兄创办湘勇,赖兄之德识才力,湘勇复岳州,出洞庭,下武昌,夺田镇,威播大江,名震寰宇。实指望与兄饮马下关,全歼巨寇,使我大清中兴;岂料中道分手,宏愿未竟,悠悠苍天,此恨曷极!犹记离赣时,兄再三叮嘱:‘君所部仅五千,贼众常数万,是可合不可分,分则不足以支大敌。’泽南此次败,恰败在分军上。兄言在耳,追悔莫及。方今武昌未复,江西又危,止不知兵火何时能熄。泽南年已半百,死何足惜,事未了耳!迪庵忠吏之士,余部可命其统率,润芝宽厚得众,足可为湖北之主。雪琴、厚庵、璞山,均世之英才,堪寄以大任。左季高,人中蛟龙,可为百万大军统帅,不宜让其久困湖南。泽南一生,自谓求学尚能刻苦,然学业未成,事业未就,愧见先祖于九泉。近年来与长毛作战,亦有一点心得。今将永别,愿送与我兄:‘乱极时站得住,才是有用之学。’万语千言,难以倾诉,愿仁兄为国珍重。”

曾国藩读完这封信,泪如泉涌。他使令在南昌城为罗泽南摆了灵堂,亲自率众前往吊唁。回南康时,太平军攻城正紧。曾国藩将宝剑放在枕下,随时准备自裁。一觉醒来,有人来报:“长毛贼全跑了!”

曾国藩不信,登上城头来看,城外几万太平军果然不见踪影。原来,清军来了几路援军,而太平军由石达开率领,奉洪秀全之命,率部撤出江西,取道皖南返回金陵,去解金陵被围之困去了。曾国藩恍如死而复生,重新振作起来。

九弟曾国荃从湖南来江西了。他在湖南以哥哥曾国藩的名义,招募了一千勇丁,分为前、后、左、右四营,一律以“吉”字开头,自称“吉字营”。曾国荃进入江西,正赶上石达开大队人马撤出江西,故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江西安福县。消息传来,曾国藩高兴得拍手,派人到安福县,急召曾国荃到南康会面。

曾国荃快马加鞭来见大哥,在南康城的曾国华也闻讯赶来,兄弟三人秉烛夜谈,叙旧话新,十分亲切。曾国藩想:如把曾国葆再带出来,让三个弟弟各领一军,自己运筹帷幄,组建一支曾家军就不在话下了。

但此事只能在他们兄弟间计划,绝对不能传入军中,以免搅动人心,乱了队伍。

江西太平军的势力,不知因何由强变弱了。九江城由林启容率一万七千太平军驻守,兵力减少,林启容只有苦苦坚守。

曾国藩重整旗鼓,想劝林启容投降。于是,修书一封,派人送进九江城。信上写道:

“林启容将军麾下勋鉴:

盖闻知几为哲人,识时为俊杰,时危势去而不觉悟,则为下愚,徒为智者之所鄙笑也。自洪秀全、杨秀清倡乱以来,蔓延十省,掳船数万,自以为横行无敌。乃渡黄河者数十万人,屠戮殆尽,片甲不返,匹马不归,而军势顿衰。本部堂办理水师,分布湖北、江西,烧毁逆舟,截具粮源,而军势更衰……本部堂嘉尔有一节之可取,特谕招降。尔能剃发投诚,立功赎罪,奏明皇上,当以张国梁之例待之。可以保身首,可以获官爵……”

林启容接到此信后,一阵冷笑,命人割下送信人的一只耳朵,让他奔出九江城向曾国藩报告。林启容拒降,曾国藩无奈,只有一招了:打!

然而就在这时,曾国华飞马前来,哭诉道:“父亲大人在家中去世了!”

曾国藩陷入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立即坐在书案边,给皇上写了一份《回籍奔父丧折》,皇上赏了他回籍的丧假。这是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等踏上了回乡奔丧的路途。

人在家中,曾国藩心在湘军,他不愿看到自己组建的湘军,让别人去驱使,反而打得更好。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无情: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在胡林翼、李续宾、杨载福、彭玉麟的指挥下,捷报频传。先是收复了蕲水、广济、黄梅、小池口,接着顺江而下,攻下了湖口和梅家洲。

九江成为孤城了。太平军林启容率一万七千人马拼死抵抗,终于寡不敌众,让湘军攻破,全军覆没。

这个消息震动天下,朝野上下欢欣鼓舞,太平军在江西几乎没有了立脚之地。咸丰皇帝一高兴,赏封胡林翼、官文太子少保衔,李续宾赏加巡抚衔,杨载福实授水师提督,彭玉麟授按察使衔,均赏穿黄马褂。

曾国藩再也坐不住了,他心想,照这样下去,自己若继续守制,湘勇很可能会在一年半载中就攻下江宁,端了洪秀全的老窝。那么,自己培育的果实,最终让别人摘去了。曾国藩坐着绿呢大轿,进了长沙,遍访长沙各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善化两县的知县,他也亲自登门看望。他要表示他的存在,他非常惧怕因守制而被人忘却。还有一条就是:尽量通过上上下下的嘴,请他出来,提前结束守制。

机会来了:太平军罗大纲、周国虞奉洪秀全之命,率领在江西三万人马,从饶州、广信一带进入浙江,与已在浙江的李秀成会合,北卫江宁,南拓福建。这李秀成,是广西滕县人,是太平军重要的军事将领。

罗大纲、周国虞、李秀成三支太平军会合后,声势浩大,浙江全省陷入危局。朝廷急调湘勇赴浙江,围剿太平军。但湘军是群雄无首。咸丰想命钦差大臣、江南大营提督和春去指挥湘军,恰逢和春患病,不能前往。值此机会,胡林翼找到官文,请求联合上奏,请再次起用在乡守制的曾国藩。曾国藩自己也在长沙活动,让骆秉章、左宗棠等也火急上奏皇帝。

咸丰皇帝环顾四方,的确找不到太合适的人选出来指挥湘军赴浙。于是,又一次赏他一顶兵部侍郎的空衔,命曾国藩火速奔赴湘军前线,同时又谕令官文、胡林翼、骆秉章、左宗棠作保人。咸丰八年六月初三,曾国藩终于接到了上谕,在四天后离开了荷叶塘老家。他确信此次重统湘军,是走向立功坦途的开始。

回到湘军中,他首先召见了三个人:王人瑞、李瀚章、郭昆焘。他要王人瑞管理营务处,命李瀚章总理运转局,要郭昆焘管理公犊。这三个人都与曾国藩有些瓜葛,使用起来放心。其他职位,也由曾国藩从新交旧友中一一选定:让彭王姑的儿子彭山屺护理粮台;让老营官邹寿璋管理银钱所;让江西举人许振纬管理书启;军械所和文案将由仍在江西军营的杨国栋、彭寿颐二人管理。他还分批召见了老湘营、果子营哨官以上的将官和参与军事的随行人员,与他们个别交谈。一连几天里,等待他接见、谈话的人在门口排成了长队。最后,他才向前线的李续宾、曾国华、曾国荃、杨载福、彭玉麟、李元度、鲍超等将领发出函札,令他们速来巴河见面,共商出师大计。一一谈完以后,他乘船到了武昌。

曾国藩进武昌,住进巡抚衙门,与等候在这里的胡林翼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确定了今后的用兵方略。在武昌定计后,曾国藩决定前往巴河,在大船上召集一个绝密的重要军事会议。为了做到绝对保密,不受干扰,待人上齐后,把大船开到江心,会议由曾国藩主持召开。

会议研究了这么一些问题:目前在江西的人马是否全部开赴浙江?各路人马进军路线怎样确定?水师如何去浙江?等等。

轮到曾国藩拍板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把大家弄糊涂了,道:“诸位的人马都暂且不要去浙江!”曾国藩望着大家吃惊的面孔,接着说:“在武昌,我与林翼兄做了一番分析认为:长毛贼在浙江不会呆得太久,很可能是一个诱兵之计,想引诱我们由浙江到福建去。他们想利用福建的高山峻岭与湘军兜圈子,以此转移我们的视线,达到长久盘踞金陵的目的。我们在长沙、衡阳初建湘勇时,就定下了一个目标:打到江宁去,彻底荡平这股匪寇。今天,虽有皇上圣旨要我们去浙江,但我们把荡平匪寇当作最高目标,便是更好、更有效地执行了朝廷的旨意。诸位都知道,长毛们是从长江上游东下而占据江宁的。故,江宁上游才是洪秀全真正的依靠,是他的气运所在。如今湖北、江西均为朝廷所收复。江宁之上,仅剩下一个安徽了。如果我们能把安徽收复,江宁便成孤城,坚持不了几日的。”

这个分析在座的多数人没有想到,于是从心中佩服曾国藩。大家也听出来了:曾国藩不是去浙江,而是要去安徽。

会议的绝密之处也就在这里。朝廷命曾国藩援浙,而曾国藩实际决定的,却是进军安徽。

散会后,曾国藩把李瀚章单独留了下来。

李瀚章道:“老师有何训示?”

曾国藩笑了,让瀚章坐下说话。然后道:“我这回是要打到你家乡去了,你认为如何呀?”

曾国藩鼓起三角眼,用手指梳理着胡须,盯着李瀚章。瀚章道:“老师的分析判断和最后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仅学生打心眼里佩服、拥护,连所有将领们也由衷赞成。唯有收复安徽,才能最终扫尽长毛!”

曾国藩确信李瀚章说的是心里话,满意地点点头,道:“目前最大的问题是饷银!你是办过粮台的,总管过粮食、兵饷事务。如今又管转运局,其实是不仅转运粮草、银饷,也还有军火器械及人马队伍。责任重大呀!这样的事,唯有你办我才放心。”

李瀚章道:“请老师放心,门生一定为老师分忧。只是学生不才,恐怕难胜重任。在才学方面,我不及胞弟鸿章哩!”

聪明的李瀚章,很自然地点出了二弟。这使得曾国藩心头一惊,就如同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一下子惊叫起来:“哦,对了,少荃贤弟现在如何?他人现居何方?”

李瀚章见鱼儿上了钩,便不急不慢地说开了:“鸿章自从回乡后,招了一帮兄弟办了团练,也打了不少胜仗,但父亲及岳父吕大人亡故,他在庐州这地方,官府黑暗,既无谋士,又无勇将。鸿章是长时间孤军奋战,四处无援。家父过世后,对他打击太大,一边守制,一边还时常出兵参战。那儿绿营兵大都是十足的少爷作风,贪生怕死亦罢,连一点苦都吃不了。上前线打仗,是个官,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大队伍在前,后面跟着十几顶小轿,您说这叫什么打仗?如此不败才怪呢!绿营兵不行,就把艰苦、危急的差事推到鸿章跟前。鸿章却不怕吃苦,一心报国。常对家母说:‘要以恩师曾夫子为楷模’。但他没有您的职权,更没有您的人际关系,率勇丁出师,一无粮草,二无兵饷,许多次在外,连他自己都吃草根树皮……”李瀚章添油加醋地说到这儿,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弄得曾国藩都觉得心中难受。李瀚章接着说:“二弟这些年真是不容易呀!吃了许多苦头。家中新宅老宅让长毛贼烧得一干二净。后来鸿章又拿出全部积蓄在庐州城里盖了私宅,又被长毛贼毁于一炬。他是个大孝子,老师召令我来湘军效力后,我自知他已无力孝敬老母,就把家母带来了。他痛哭了一夜,这几天就要来南昌看望令堂。只可惜我也无法去南昌与他兄弟一见……”

李瀚章又落下泪来,用泪眼瞅瞅曾国藩,见曾国藩脸上立即露出了惊喜之色,于是,又重复了一句:“说不定他这时正在前往南昌的途中了,兄弟也不得一见。”

曾国藩提高了嗓门,问:“少荃要来南昌看望老母?那么,我批准你在他到南昌后,代表我专程去看看他。如果少荃方便的话,可把他引来与我见面。我还真想念他呢!不知他有没有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曾国藩。”

李瀚章心中暗暗大喜:曾国藩已主动请鸿章前来见面,这就有门了。在听了后一句话后,立即起身,道:“老师说的哪里话。我在乡守制时,天天听他念叨恩师,回忆在京城里拜您为师以及送您到卢沟桥握别的情况。他十分敬重恩师,潜心钻研恩师的道德学问。守制在家时,将恩师以前所讲授的学问一一回忆下来,写成笔记,择其要点,转录他人……”

说着,李瀚章从怀里掏出几封李鸿章给大哥的来信,要让曾国藩过目。曾国藩略看几页,禁不住笑了:李鸿章在家书中多处提及曾国藩,对恩师的崇敬之情跃然纸上。

曾国藩突然想到江忠源,道:“江忠源与我骨肉之交,在我组建湘军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惜刚到皖省上任几天,就命归黄泉。听说长毛贼还将他悬尸三日,有这事么?”

李瀚章点了点头。

曾国藩又道:“我曾致书江忠源,推荐少荃贤弟助他一臂之力,遇有征伐之事,可携之同往。少荃知其事么?”

李瀚章已听出了曾国藩话中有话,隐约感觉到曾国藩在江忠源之死上,对李鸿章有一种抱怨。于是灵机一动,主动把话说开了。瀚章道:“老师的书信鸿章也收到了,当时欣喜若狂,激动不已,正想去庐州城拜见江大人,不料他与团练勇丁已被长毛贼团团围住。当时长毛贼像是风驰电掣一般,从天而降。我已说过,庐州城绿营兵毫无作战能力,长期驻扎在城里找享受,官府里也是狗眼看人,把鸿章的团练当作小娘养的,安置在庐州城西北十几里以外的岗集,一般不准团练进城。鸿章是在自己被围之后,才得知庐州城也遇险了。对新任巡抚江忠源,鸿章只要有一线可能,当然会按恩师教诲鼎力救助的。可是,鸿章团练乡勇被围,溃不成军。他自己奋力冲杀,终于夺路而出,捡了一条性命。最后与鸿章一起冲出重围的只有二十多人。鸿章还想去救助江大人。可是,庐州已经失守了,江大人也已投水自尽了。二弟鸿章得知消息,真是痛不欲生啦!”

曾国藩认真听着,皱着眉头,好像正在思考着李瀚章这段话中的真实性能有多大,显然半信半疑,最终道:“也难为少荃啦!其实我还知道,就是在那次庐州失陷中,你们家的老宅、新宅被毁成废墟,可怜啦,可怜啦……”

李鸿章的确上路了,大哥估计得没错。到镇江一带避难,本是家园被毁所逼。然真正到了镇江后,也无事可干。按照大哥临行前与自己的约定,他这回是从镇江去南昌。大哥携母同往,把老母安置在江西南昌城中。鸿章一方面是探母,更主要的是借此机会,设法拜见曾国藩。依李鸿章的估计,凭那一层师生关系,凭大哥李瀚章的从中撮合,曾国藩对他李鸿章一定会另眼相看,予以重用的。

这是一八五八年,咸丰八年深秋的日子了,从镇江到杨州之间的江面上,风卷巨浪,浩浩瀚瀚。几艘大号的乌篷船从镇江驶向北岸扬州瓜洲渡口。李鸿章身穿灰呢夹袍,外套玄缎马褂,头戴嵌玉瓜皮小帽,背着双手站在船头。他神情庄重,不停地眺望着远处隐隐出现的金山、焦山及灰暗的村落。两撇向下微弯的胡须和清瘦的颧骨微翘的脸颊,已和出京回乡时大不相同了。整个装扮也不及那时神气,唯有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的刘斗斋依然跟随在后,一如既往。

在波涛汹涌的扬子江面上望着慢慢退在身后的景物,李鸿章如这澎湃之水,心中鼓荡着一种激情和几分忧伤。想到此去可能就是投奔湘军了,他便涌起激情。然而几年来的坎坎坷坷,他心中又茫然不知为何。于是,忧伤之情走上心头。自己少年勤奋,科举及第,也算得是百里挑一的大志之人了。可是,“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诗句中所描写的情形不正是自己的心境么?一晃就三十五岁过了,急切地丢了翰林编修的差事,混到今天,可以说一事无成,一文不值。在镇江这么长时间的四处奔走,已让他饱尝了一文不值的滋味。仆仆风尘如丧家之犬,空怀报国大志,但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父亲已过世三年多了,母亲也背井离乡,随大哥借居南昌,三弟鹤章与自己的妻妾们一起,虽已回到故乡,但也不知境况如何。昭庆也是大人了,如今没有一件正经的差事;凤章个性倔强,虽然也参与了一段时间的团练军务,但吃不了受排挤的那份气,自个儿走了。眼下人在何方还不得而知。老四蕴章是个瞎子,生活仅能勉强自理,能有何大前途?想来想去,这真是家破人亡了,全无父亲在世时那种家族兴旺的景象了。

“难道李氏望族就要败在我们兄弟这一代手里么?”他喃喃自问。

李鸿章一路毫无头绪地思来想去。离开江苏地界时,不禁回首怒目相对:你江苏不用我李鸿章,自有用人处!这些年不是因为功业无成,愧见恩师,我从何想到要来你江苏谋个差事呢?!我李鸿章无非是想就近照应家眷,你那两江总督何桂清和那江苏巡抚徐有壬,竟没有丝毫要留用我李鸿章的意思,说什么庙小和尚大,容不下大才大德之人!

转念一想:天下乌鸦一般黑,江苏的官员如此,当初安徽的官员们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么?此次若能投奔湘军,李鸿章铁了心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有一点在李鸿章心里瞅准多日了:太平军内部出现了大裂变,内乱此起彼伏,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先后被杀,翼王石达开已经领兵出走,太平军数万精兵宿将都在内乱中丢了性命,真是天助朝廷,天助曾国藩、李鸿章。李鸿章在江苏镇江一带走动频繁,一直不停地关注着这一事件的发生及所造成的后果,高兴极了。他认为开辟大业的新时期已经到来,长毛们正在走下坡路,直至走向灭亡,而清军,包括已威震神州的湘军在内,正在走出困境,走向辉煌。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李鸿章现在不出马,什么时候出马呢?到了果实累累时,再想到去摘桃子,已为时过晚。机不可失,就在眼下。

“长毛贼已元气大伤了,我李鸿章要乘虚而入了!”李鸿章自言自语着,不觉丢下了许多烦恼,心中涌起了一种兴奋的感觉。

咸丰八年十二月初,李鸿章一路风尘,终于到达了江西南昌。老母李氏早得了信息,天天都来门口张望。这一天终于盼到了二少爷鸿章的到来,母亲都是热泪盈眶,相依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次日,大哥李瀚章从军中赶来,兄弟见面,又是亲热无比。更令李鸿章惊喜的是大哥为他带来了恩师曾国藩对他的口头邀请。邀请他在看望老母方便的时候,去军中与曾国藩会面。这个邀请正是李鸿章所期待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比看望老母要重要得多。确切地说,李鸿章此次来到江西,第一是拜见曾国藩,希望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真正的政治靠山。第二才是看望老母,表达做儿子的对母亲大人一片孝敬之情。

因此,既是大哥专程前来,而且主要是为了传达曾国藩的盛情邀请,李鸿章便有些迫不急待了。他在南昌可以陪伴母亲一年半载,但眼下做儿子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在到南昌三天后就又匆匆上路。李瀚章在湘军中公务也十分繁忙,不可能在南昌久留。做母亲的得知大少爷、二少爷呆了三天就要走了,不禁泪如雨下。但为了儿子们的前程,她老人家只好将母子之情强忍下去,含着泪水还张起一个笑脸送儿子们上路。

李鸿章跟大哥很快到了湘军营地,但曾国藩却因奉旨督师改援福建,去了他处。到底人在什么地方,一时半刻也说不准。太平军行踪飘忽不定,湘军水、陆两军也疲于奔命。况且,翼王石达开从金陵出走后,由苏、皖交界一带左右游动,后来竟一下子攻下了安庆。这消息传到清廷,咸丰皇帝大惊。摸不准是受了曾国藩的影响,咸丰皇帝对石达开却格外看中。曾国藩对咸丰皇帝上奏有言:像石达开这样一个文武兼备且很年轻的人物,如果能遇上一个开明君主,必定是一代名臣。朝廷里见了这个折子,真不知道曾国藩到底是在吹捧石达开,还是奉承咸丰皇帝?反正,咸丰皇帝见了曾国藩这个奏折的确非常舒心,连连下了圣旨,要曾国藩设法将石达开招降。曾国藩已亲笔写下三封书信送到石达开军中了。由于这些缘故,他对石达开的行踪格外关注,时时不忘要招降石达开。再说,石达开的队伍是二十万人,比七、八个湘军的总和还要多,哪敢掉以轻心呢?石达开如给曾国藩的面子还好,如要不给,他曾国藩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不说整个太平军,就是一个石达开所部,就够他曾国藩周旋一辈子了。所以,连日来,这位湘军的总头目是没有固定歇脚地点的,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让对手们牵着鼻子走。

李鸿章满怀希望地住在湘军营盘中,大哥李瀚章也军务倥偬,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李鸿章原以为一到湘军营地,曾国藩一定是笑盈盈地在等待着他。到军中后知道曾国藩游动不定,心想不过三五天定会召见。谁知在营盘中闲住了一个月,竟得不到一个准确的消息。他心急火燎,真想重返南昌去陪母亲几日。但他又不敢走,心想假如明天恩师就来了呢?就这样明日复明日,明天何其多?一直拖到了一个月过了,还是没有准信。

李鸿章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听说这个人就在湘军大营之中。他叫陈鼐,是道光丁未科进士,在京城中,与他是“同年”之谊。而且,陈鼐也充过翰林院的庶吉士,又算是同僚。他决计找陈鼐去打打路子,看看恩师曾国藩究竟人在何处?什么时候才能与之一见?

李鸿章经人引路,找到了陈鼐。“同年”相见,陈鼐很讲感情,谦容可掬,频频打躬作揖,向李鸿章频频致意。

两个老翰林是在陈鼐的座船内叙说的。李鸿章眺望着江风吹拂着的战旗,波浪拍打着船只,觉得浑身舒服。与此同时,他从心里钦羡陈鼐在曾国藩幕下的得意情形。

陈鼐说:“少荃呀,你能前来专程看望恩师,曾大人定是无比高兴。你与曾大人有门墙之谊,往昔在京都里相处,他对你也甚为器重。只是你这一次来得不巧,让你苦等了这么长时间!”李鸿章道:“哪里哪里,自从离开京城回乡协办团练以来,已经历了许多挫折和磨难。今天的我,已不同于往日的年少意气了。长毛贼害得朝廷不安,我们安徽深受其害,再到我的家庭,我个人,更是怀有遭受家破人亡之恨。实言相告吧,此次我来江西湘军大营,主要是想投于曾大人门下,借助恩师的力量,报效朝廷,为铲除长毛贼做些事情。还望大兄在恩师曾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陈鼐一听李鸿章有前来投奔效力的打算,惊喜起来,说:“若是曾大人得知你是来了就不走了,恐怕早就不会让你在他军中闲呆这么长时间了,即使暂时军务倥偬,不得相见,也会把你的差事早派到头上了!”

李鸿章道:“你有这个把握?曾大人就一定会让我留在军中效力?”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于私就不说了,仅就于公这一点来讲,曾大人的湘军目前正处于艰苦发展阶段,朝廷对湘军寄予厚望,正是急需广招贤良、共谋发展之际。你愿意前来投奔,他自然会举双手赞成的。”陈鼐说。

李鸿章道:“只是还没有见到恩师的面,更不知他的意思,我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等得急了,我甚至怀疑恩师在有意回避我呢!”

“这是哪里的话?就在月余前,曾大人在彭玉麟的座船上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决定下一步湘军如何动作。曾大人在会上明察秋毫,高瞻远瞩,认为有必要进军皖中,向江宁步步逼近。于是决定向皖中地区进军,以解浙江、福建之围。太平军自石达开率二十万人马出走后,面白身小、状如绣女的李秀成等于接替了石达开,实际担当起了辅佐洪秀全军、政事务的重任。此人并没有与曾大人交过手。在石达开以前,他还算不得有头脸的人物。这些年来,他主要的对手是江南、江北大营和江浙两省的绿营兵。还不曾在其他的地区露过面。不过,李秀成对曾大人已是久闻其名了。他对曾大人不敢等闲视之。曾大人在巴河江心的大船上召开秘密军事会议那天晚上,他已派人潜入江水中,然后轻手轻脚地登上船头,将守卫在舱外的卫兵不露声响地掐死,换上清兵衣服,紧靠舱边站定,偷听到了曾大人进军皖中的决定。李秀成得了这个密报后,当即作出两条决定:一是派人火速进京,将情报奏明洪秀全,请洪秀全速派陈玉成、李世贤、韦俊率兵到安徽枞阳,与他的大军相会,商量对策。二是命林绍璋按原定计划,打着他的旗号,由浙江开赴福建,把曾大人引到赣闽交界的山区里去,使湘军水师无用武之地,然后再团团包围,一举歼灭。李秀成已估计到曾大人能识破他引敌入山的圈套。但他认为:在朝廷的敦促下,曾大人明知是圈套,也不得不钻……”

“曾大人不是决定进军皖中了么?而且,不是听说已率军行动了?”李鸿章说。

陈鼐说:“曾大人当然不会大举赶赴福建,但皇上有令,也不得不分出一些队伍去应付一下。所以这一个月来,他是马不停蹄,一直奔波于安徽、江西、福建之间,暗暗把主要兵马安排在安徽与江西边界。他太忙了,所以才迟迟未来见你。”

李鸿章思想上的疙瘩解开了,转而又问:“李秀成这个人以前很少听说过,好像不是太平军中的决策人物,听你说来,这个人还是很有头脑的嘛!”

陈鼐道:“此人不可小看哩!他出身赤贫,举家投奔太平军的。天京内乱、血流成河,给他震动很大。石达开出走后,洪秀全到底还是有头脑的主子。在危急时刻,把李秀成用起来,把剩余的几十万大军重新组织起来。而且,并没有因为韦昌辉而株连韦俊,硬是将韦俊手下的队伍稳住了。石达开出走后,我们都估计洪秀全要完蛋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而且仍然有大发展的趋势。他洪秀全身边又站出了像李秀成、陈玉成、李世贤、韦俊这样一批杰出人才。这李秀成比陈玉成年长十岁。论才能,论战功,李秀成也不在陈玉成之下。但在金陵内乱之前,李秀成的爵位和权力都比陈玉成要低。所以,李秀成闹了很长时间的情绪。石达开出走后,他还是能够顾全大局的。因为他清楚,眼下太平军的重担就落在这么几个人身上了,再也不能因为个人利益而争争吵吵了。否则,所谓的太平天国只有在风雨飘摇中翻船了……”李鸿章打断陈鼐的话道:“如此说来,不仅太平军中仍有一批精英人才,而且也并非像我离开镇江时,绿营兵中传说的那样:长毛贼们气数尽了,闹腾不了几天了。就目前兵力来看,比他们第一次攻下武汉时的势力还强一些。是不是这样呢?”

“单从兵力上看,那的确比攻下武汉时要强不少。首先,石达开虽已出走,但我们只能把他看成是分兵而出。因为石达开并不是站到朝廷这边来了,他仍然是官军的死对头,走到哪里,对官军和湘军都是一种牵制,一种威胁,或许更是一种对手。其次,李秀成在掌握了曾大人要进军皖中的计划后,行动更为主动。我们湘军这边还没有开赴安徽,他已经超前下手,调集几路人马在枞阳拦截湘军。枞阳地分上下两镇,两镇相距八里地,扼控破岗湖、菜子湖、渣子湖三湖入长江之口,下距安庆水路八十里,是个军事重镇。原来,李秀成的部将吴定规率一万精兵在这里驻守。湘军进军安徽还未成行,枞阳一地的长毛兵力已增至四万多人。在二十多天前,李秀成针对湘军入皖召开了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地点就在枞阳。陈玉成、李世贤、韦俊以安徽各地战场上的六十多名逆首聚集在枞阳上镇的首富马家大院里。开会日期选在杨秀清被杀两周年祭日,他们是要在开会前举行一个悼念杨秀清的仪式。仪式由陈玉成主持,李秀成讲话。李秀成在讲话的最后,道:‘今天会议研究之后,各路人马分兵出击,把湘军彻底歼灭在安徽大地上。’仪式结束后,会议才换了地点正式召开。我方探子对会议内容没有搜集到手,但已侦得陈玉成率大军去了庐阳西南的三河镇。”

李鸿章陷入了沉思之中。通过陈鼐了解到的这些情况令他不安。看来长毛贼并非日落西山了。自己投身湘军,还要做一番更充分的思想准备。未来的路正长,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去走,甚至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李鸿章对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和今后的命运,打上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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