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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痛失家园02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9315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咳!那是曾大人在守制期间最初的情况,后来就不容他推卸了。”李瀚章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在湖南视事,不久便与他交往密切,他对我百般信任,他的情况,大哥我是清楚的。”

原来是这样:

曾国藩奉旨放了江西乡试主考,本指望赚上几千两银子“棚费”,满载归里,造几间新屋,买几块良田,作为将来归田养老之资,谁知接到家人报丧的噩耗,没去主持江西乡试,却在湖南老家守制数月。此时正值太平军奔袭长沙,湖南巡抚张亮基虚心用贤,请胡林翼引荐,邀曾国藩帮办军务,他拒绝了。张亮基只好聘用了自称湖南“老亮”的湘阴举人左宗棠参赞军幕,指挥守城。江忠源也及时率领团练兵勇赶到长沙守御省城。太平军久攻不下,最后自己撤围北上,使得长沙紧张局势才得以稍稍缓解。

其实在长沙吃紧时,曾国藩已经朝夕忧虑不安。欧阳夫人及子女们尚留在京都之中,令他牵挂不已。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介书生,不知用兵,所以,不敢轻易留在湖南帮办军务。但是,一连许多天里,他亲眼见到许多财主士绅纷纷离乡避难,心中不是滋味。他想到了自己:如果太平军只遣几十人的小队来到他的府上,他曾国藩便无力招架了,只有束手待毙。由此他更加佩服一个人:他就是罗泽南。这罗泽南本是一个文弱书生,比曾国藩年长许多,已近半百。太平军入湘时,他大义凛然,居然带领弟子李续宾、李续宜兄弟和王鑫等人,招募了数百乡勇,日日操练,用以抵御太平军,保卫家园。

太平军从长沙败走以后,逃难的人陆续回乡了。罗泽南的乡勇又人数大增,引起了湖南巡抚张亮基的极大兴趣:邀请罗泽南率一千名乡勇来长沙协助江忠源守卫省府。这一千名兵勇就是日后所称的“老湘军”。那时曾国藩的二弟曾国潢,字澄侯,四弟国荃,字沅甫,五弟国葆,字季洪,在县里都已经成长为壮小伙子。

他这几个弟弟特别爱看热闹。罗泽南率乡勇去长沙城里时,曾国藩的这几个弟弟都去送行,顺带着看热闹。把罗泽南送走了后,弟兄几个一回到家,就兴冲冲地来到哥哥曾国藩的东厢书斋中。首先是五弟国葆对哥哥直嚷道:“大哥呀!你看人家罗先生多么威风,长长的队伍由他率领,浩浩荡荡地往省城里开拔,送行的乡亲们人山人海,夹道鼓掌欢送。只有你躲在书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真是没劲!”

四弟曾国荃接过话茬也开了腔:“是呀大哥!你该动一动,出几手了!人家巡抚大人对您是最早邀请的,而您却始终无动于衷。世道大乱,从长远计,若你能挑一个头,办起团练来,对上,是报效了朝廷,对省府,也是帮了解危之忙;对您自己,说不定由此更加发迹,前程远大;更重要的是对我们在乡的兄弟几人,等于提供了机会,让我们也风光风光,练上几手,说不定从此也有了前途呢!”

二弟国潢、三弟国华(字温甫),也叫个不停,劝曾国藩牵头干一场。其中曾国华道:“我们弟兄们,也没有您大哥那个才气和本事,一下子科举高中,当上了紫禁城里的大官。弟兄们只有看您把我们理出一条路来,让我们也有些前途可奔……”

要搁在平时,曾国藩是绝不容许这些小弟们对他七嘴八舌的。小弟们的话说得实在,表达了对他做兄长的一种强烈的愿望。凭心而论,曾国藩认为他们讲得有道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讲,已打动他了。但他的身份到底与小弟们不同,说话、做事定不能像他们那样信口开河,说干就干。深思熟虑,沉着稳重是他的本钱之一。小弟们表示得那么强烈,这会儿他仍然是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着胡须,不惊不急地道:“作为兄长,我不能全盘否定你们这些建议。应当说,你们的愿望是有些道理,并且也是可能的。但你们想过没有?第一,长毛贼眼下是一支很具实力的队伍,人数已达十万。如今虽然是撤围北上了,但说不定马上又会倒转头来,再犯长沙。这长沙城虽坚守数十天未破,但实属侥幸。仅凭江忠源所统两千乡勇和副将德清的一千多绿营兵、罗泽南的一千乡勇,是很难持久保全的。万一长毛贼回窜,我曾国藩是没有把握的。第二,奉讳归家,三年守制,是大清皇上都主张的大事,我人已在乡守制,一心不可二用;半途而废,对不起已故老母。第三,我是朝廷命官,既受命于皇上,一切都得奉旨办事。没有皇上的旨意,即便是干了,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只有皇帝诏令了,方能上通天子,手握实权,专折奏事,令出必行。否则,我是想干也干不成事情。还有一条,你们不知,张亮基虽真心实意邀我出来办事,但他不是以平等的身份出现的。我答应他以后,他是巡抚,我只不过是一个在籍侍郎,端他的饭碗,就要为他所用,一切听他摆布。你们说这差事能答应么?更何况他已用了一人,叫左宗棠的。我虽未与他共过事,但早听说这人傲气十足,孤芳自赏,性格怪异,甚至常常以诸葛孔明自诩。到张亮基手下干,与左宗棠这个人平起平坐我吃不了这个亏,也不愿受那份气。所以,小弟们应当体谅我做兄长的难处,遇事多动脑筋,万不可一时冲动。小弟们都有些才气,大哥我是始终把小弟们放在心上的,叫做‘天生你才必有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不用着急,待兄慢慢周旋,择机会让小弟们有出头之日的!”

曾国藩原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出来,小弟们会理解并接受的。孰料话刚一落音,小弟们个个都把脸拉了下来,表示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曾国葆首先嘟哝说:“咳,大哥呀,你要是不想为小弟们寻找一条出路,就把话直说出来,我等自谋出路。比如说,我们现在就可以筹集一些银两、粮草,自己办一个团练,由小到大,由弱到强,让人们看看我‘曾家军’的势头!大哥你尽可以袖手旁观,瞧着小弟们把团练办得如何!”

曾国藩听得明白,五弟这话是成心给他气受的。甚至是有意给他一个难堪。但曾国藩修行涵养非同一般,却并不生气,反而笑道:“那好哇,五弟有这个志气和能耐就自己单挑一枝花吧!也不要叫‘曾家军’,就叫‘国葆军’吧。我倒要看看业已二十五岁的小弟能不能拉出二十五个乡勇来。哈哈!”

曾国荃怕大哥与五弟把话讲僵了,立即拦在五弟回话之前,说:“大哥呀,我们小弟们也承认您的分析、主张句句在理,也是只有在兄弟们中间才可以讲出来的实话。但有一条请大哥三思: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长毛贼北上了。依大哥估计:他们随时都可能回窜。既要回窜,现在就是机会。趁这个局势暂稳的空档,立即把队伍率起来,等到洪秀全回窜时,不就正好摆上了用场了么?”

曾国藩听了这话,仍觉得有道理。但他是一个耳朵根子特别硬的人,岂是小弟们三言两语,就能把他这个朝廷的二品侍郎说服得了的?

此后,曾国藩踌躇了好几天,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决定安心在家守制,两耳不闻窗外之事。这日,曾国藩正在书斋中读《孙武子》,忽听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熟悉的说话声。曾国藩明知来客,也不管不问,佯装继续读书。三弟国华、五弟国葆已簇拥着同乡的好友郭嵩焘进了他的书斋。这郭嵩焘字均仙,湖南湘阴人氏,与李鸿章系丁未科同年,比曾国藩小七岁,是年三十五岁。此人才华出众,本来是与李鸿章同时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可惜不曾散馆就丁忧回乡守制,误了前程。郭嵩焘看上去是个中等身材,长得眉清目秀,风标清峻,仅嘴角上两溜八子须,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一些。他回乡后,与曾府上的几兄弟玩得十分投机,往来频繁。所以,踏进曾家门槛,完全无拘无束,如同在自己家一样。

郭嵩焘直奔书斋,把一封信往曾国藩书桌上一扔,大声道:“大兄还有闲心关在屋里读书呀?武昌失守了,巡抚常大淳和满城的藩台、臬、台、司、道等大员们,绝大多数殉难了!”

曾国藩惊得猛地站起,厉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当心本省张巡抚治你一个谣言惑众罪!”“还用我谣言惑众么?你恰恰应该看看张亮基大人的私函!”郭嵩焘说。

曾国藩慌忙拆信来看,只读了几行,脸都变色了。张亮基信中告诉他:武昌已经失守,官兵惨死无数,长沙城里也人心惶惶。信的最后写道:

“亮基不才,承乏贵乡,实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国之栋梁,皇上倚重,百姓信赖,亟望能移驾长沙,主办团练,肃匪盗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虑;亮基也好朝夕听命,共济时艰……”

曾国藩把信看了两遍,颓然倒在太师椅中,半晌没有说话。

郭嵩焘看他这样,顿时急了:“张大人已是如此诚恳,您就是有铁石心肠,也该应允了!”曾国藩仍不说话,反而闭上了双眼,好似已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一般。郭嵩焘接着又说:“涤生大兄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不应该如此。您本是敢做敢为、立志报国之士,古人也有墨绖从戎的众多成功者。今天,国难当头,故里危急,您却甘心袖手旁观,一味拘守古礼,置大体于不顾,恕小弟直言:那便大错特错了!果真像您所言:长毛贼反扑长沙,全省遭劫,乡里不保,您恐也难固守一方净土坚持守孝。到那时,父老乡亲会把您当作碌碌无为之人看待的!或许,您还是罪人一个。什么二品的京官?受难的百姓才不认您的帐呢!”

这一席话说得尖锐,曾国藩坐立不安起来。正在这时,门前又一匹快马到来,那差人满脸汗水,在门口请求通报曾大人。曾府仆人刚来开门张望,又一驾骡车驶到门下,从车上下来的是湖南候补道员曾大成。这两人进门就给曾国藩先行了大礼。曾国藩说了一声“免礼”,后面又赶来一辆骡车,曾国藩简直被弄得头晕了,一见是道员郭意诚,赶忙迎进屋内,请客人一一坐下。那曾大成屁股刚落板凳,蓦地一下起身正色道:“皇上圣旨到!”

这一声把曾国藩吓得不轻,离京两年来,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大话。曾国藩再也不敢无拘无束,如同皇帝驾到一般,恭恭敬敬地听谕。

太平军攻克武汉,咸丰皇帝闻之,大惊大怒,将那一班文武大臣骂得狗血喷头。众臣见龙颜震怒,都惊慌不已。咸丰皇帝别看岁数不大,极善把握机会。太平军窜入湖南后,他就严令:凡溃逃营兵,责令其三日内归来,否则诛灭九族;文武命官凡能击退贼寇一次者,加升一爵;凡斩一贼者,赏银五十两;但驻守不力,造成破城者,是朝廷命官,要发配充军,革职查办。因此,自洪秀全金田起义以来,已有地方及朝廷数百官员因此丢官,有些甚至丢了性命。在咸丰皇帝跟前,目前有两个宠臣,一个是户部左侍郎肃顺,一个是内务府总管端华。这两个人之所以受宠,因为他们最善于揣摸咸丰皇帝的心思。而肃顺在这之前,与曾国藩关系甚好,来往密切。肃顺极佩服曾国藩的才华。为此,那一班满族大员都在背后骂肃顺是忘了出身,投向汉人了。

这会儿咸丰皇帝如此焦虑、发怒,肃顺又动起了点子,对皇上奏上一计:“应把在籍的朝廷命官们用起来,命他们在乡兴办团练,以保卫乡里。比如说仍在湖南守制的曾国藩,便是个人才……”

咸丰皇帝一听,好像马上开了窍,谕令以六百里加急送到湖南,让曾国藩统办全省团练,不得有误!

曾国藩再也玩不了小滑头了,只好领命。他答应下来以后,气氛轻松了。郭意诚对曾国藩笑道:“此次是张巡抚派三人前来,递圣旨的是曾大成,而不是上回那个栾壁城啰!”

曾国藩一听,脸儿微微不自在起来,但很快哈哈作笑,道:“今儿在寒舍痛饮几杯,明日启程!”

到了长沙,曾国藩一办起团练就头痛了:他觉得团练只是由地主富豪出钱筹办的地方武装,是为别人看家护院的。因此,以这种武装与洪秀全的太平军抗争,终究力不从心。曾国藩左思右想,拿定主意在刚上任时就给咸丰皇帝上了一份奏折,道:

“湖南标兵调赴大营,行伍虚空,因于省城立一大团,择乡民壮健朴实者招募来者,练一人收一人之益。军兴二年,縻饷不为不多,调兵不为不众,往往见贼逃溃,从后尾随,皆以大炮鸟枪远远轰击,未闻有短兵相接者。今欲更弦易辙,宜以练兵为要多。臣参访前明戚继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

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的见解大为欣赏,当即谕允。曾国藩得到了皇上的支持,这才带劲地干起来,着手组建一支新军。

“何为新军?”曾国荃问。

曾国藩说:“我要组建的新军,必须尽募新勇,不杂一兵一卒,不滥收一弁,扫除以往建军的陈规陋习,别开生面,赤地新立,庶收寸效!”按照曾国藩的要求,曾家几兄弟举手报名,表示分头去各招一帮人马。

曾国藩这时认真打量自己的几个年轻的小弟,按照族中大排行,曾国藩居四,人称四先生;曾国华老六,国荃老九,国葆最小,称为季弟。曾国藩见兄弟们都要加入新军,说:“组军打仗,不拉不劝,这是你们自己要干的。但打仗要出生入死,非同儿戏。江忠源你们都熟知的,领兵打仗两年多,部下中已阵亡了许多父老乡亲。这一点,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此其一。其二,愚兄从家庭考虑,不能把你们都接收过来。那样的话,老爹无人照顾,我倒是罪人了。依我看,季弟还不曾成亲,牵挂较少,愚兄就先收下了,可先挑本县壮健勇敢的乡人组建一营,训练成军后带来长沙。六弟、九弟过一个时候再说。愚兄现在虽有皇上诏令,但手无分文。而招募乡勇就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我还心中没底。因是团练,不是绿营官兵,官库是不会给钱的。怎么办呢?我来设法筹集,少不得要向乡绅富豪们伸手。找谁要钱谁乐意呢?显然是一种招怨的事情,弄不好钱要不到,还得罪了一大圈子人。因此,六弟、九弟先蹲一段时间再说,待我把局面打开了,再来投营也不迟。”

依照曾国藩这个安排,兄弟们之间虽有争执,但也只得遵令办理。曾国藩禀明老父竹亭公,跪承庭训,又托妻舅欧阳柄铨去京师接眷。因为,他回不了京城了。

曾国藩在长沙安下身来,按照已定思路筹集钱粮,组建新军。这日,张亮基邀曾国藩小聚,宾主相互一揖后,巡抚道:“涤生大兄,今日想为你引见一位奇才,目前正在敝处幕中。”

“莫非是自称‘老亮’的湘阴举人左宗棠?”

张亮基惊道:“正是他呀!此人先前怀才不遇,两考会试不中,绝意仕途,从此隐居乡间,大门不出。长毛贼围困长沙时,城内城外共云集了三个巡抚,两个提督,十个总兵,但也无人可以节制。我通过胡林翼兄弟把左宗棠请来,参赞军务,指挥城内守军,他果然从容镇定,事事主动,保住了长沙。此人不凡,堪称旷世奇才。只可惜,他今年已四十一岁了,刚由知县擢升同知……”

说到这里,张亮基高喊一声:“来人啦,有请左宗棠先生!”曾国藩一听张亮基这样称呼左宗棠,心中顿时明白。因为,一般幕友都称师爷,而左宗棠独被称为“先生”,可见张巡抚是十分敬重左宗棠的。曾国藩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过去在京城里,曾国藩见过的湖南籍读书的、做官的、公差的老乡多了,唯独不曾见过此人,因此心想:想必此人一定儒雅潇洒,气宇轩昂。于是,他伸长了脖子向客厅外张望,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中俊杰。不一会,只见远远地从回廊走来一个人,中等个头,却是呵腰曲背,淡眉细眼,白渗微胖的脸上蓄着一片稀稀的胡须。曾国藩只觉得:他倒一个乡村里的教书先生,大名鼎鼎,却如此平常得不敢恭维。

张亮基起身为他们二人互相介绍了以后,曾国藩客气地拱手道:“久仰季高先生大名,今日幸会!幸会!”

“哦?”左宗棠微微拱了一下手,以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朝曾国藩扫了一眼,说道:“阁下说得不错,今日才有机会一见,确实不易。”

曾国藩见左宗棠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有些尴尬。张亮基看出来了,慌忙替左宗棠解释说:“左宗棠先生高卧隆中,不问世事已经多年。兄弟我是三顾茅庐,才把他请了出来。他有言在先:我在一日,他助我一日;我一日离湘,他也便再回他的隆中高卧去了。哈哈,你看,他讲得‘确实不易’倒是实话实说了。”

左宗棠又看了一眼曾国藩,问道:“涤生兄既然来了省城,打算如何办理团练呢?想必涤生兄必有高见。”

曾国藩愕然,心想: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竟敢对自己这个二品侍郎称兄道弟,且张口一副盘问的架式,也太傲气了一些。但这会儿又不能不答,道:“刚才正与张巡抚在谈。我的想法是:先从清查保甲入手,搜查土匪,安定乡里,做点小事。”

“这自是应当,可作为第一步。那么,请问你下一步如何动作?”左宗棠步步紧逼,并没有细查曾国藩此时的表情,又问起来。

“下一步打算在省城设一审案局,但凡州县拿获的匪徒,或则就地正法,或则解送到省城来,严讯之后,再作处理。当然,这应当是大案要案,或疑难悬案。”曾国藩已有些信口开河了,表现得稍稍有些不耐烦。

不料左宗棠却摇起头来,道:“涤生兄如此设想,恐为不妥。抓人审案是官府的职责,判刑正法连抚台大人都无此权,还须经刑部秋审复查以后,有了回批才能决定执行。阁下只是受命办理团练,总不致于越权行事,代替官府吧?!”

曾国藩大吃一惊,只觉得此人张狂,没有想到他左宗棠狂到这个地步。他这才以傲慢的表情侧目望了一眼左宗棠,见他目光灼灼,是有些不同凡人。然他自己也是个脾气倔强的汉子,又是受命于皇上,这番话本来是随口说说而已。眼下既然是左宗棠提出异议了,他倒要非干起来不可。于是,略微愣了一下后,他把皇上抬出来了,语气变得强硬起来,说:

“自古以来,乱世必用重刑,不可用常理去衡量。若用常理,你这会儿也用不着到张大人手下干了!我说话算数,当然会奏请皇上授权。本人现在只是个二品侍郎,既无财权,也无人权,更无兵权。我如真要处决匪贼,当然要借用巡抚大人的王命旗牌。巡抚大人如有权不用,我只有自己出马,去找皇上要这个权的。请季高先生尽管放心哟!”曾国藩这段话说得字字铿锵有力。

张亮基听了这段话,眉头皱了起来。关于设立审案局处决犯人一事,张亮基的观点与左宗棠的一样,只是没有说出来,让左宗棠先表达出来了。这会听曾国藩如此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却又不好当面驳回。于是站起来,笑着道:“哎呀,今天是想请两位大才子见见面,本不想议论公务的。现在既然已话讲出来了,那我也表个态度:今后有关团练的事情,可与左宗棠先生商量着办。总要以既能搜查土匪,又不扰民为宜。至于严惩土匪,审讯办案的事情,涤生兄的意见我很佩服。我赞成‘乱世当用重刑’这句话。但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因为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正所谓性急吃不得热稀饭。把事情都搞得惊世骇俗,不仅官府无章可循了,民间也接受不了。万一再添出些乱子,那就事与愿违了。所以,依照兄弟我的意思,今后凡押送到省城来的重犯,都交由长沙府首县善化县办理。团练大臣就不必操心了,涤生兄只管抓您的团练,防务剿匪事情重大,够涤生兄忙得了。”

事情已经谈到这个地步,不愉快几乎公开化了。曾国藩无奈,起身告辞时,道:“有一事要请巡抚大人帮忙:兄弟我既然是奉旨举办全省团练,少不得要行文州县。因此,既要行文,总得要有一个关防印信。故,想请巡抚大人代刻一枚‘钦命办理湖南全省团练事务前任礼部侍郎关防’的印章,以利公务。”

张亮基踌躇了一下,拿眼望着左宗棠,意思请他表态。左宗棠心领神会,背过去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拈着胡须,道:“此事好办!但涤生兄要上一道奏折,皇上同意,谕旨下来,叫我们给你刻章,我们马上照办。”

张亮基接着笑道:“是呀是呀,这事过去没有碰到过,朝廷也不曾明文规定。只有等皇上圣旨下来,再刻也不迟呀?!”

无奈,曾国藩真正无奈了,心中顿生火气,但又不能发作,只好拱手辞别。左宗棠送到门边就呵呵腰不再送一步了。张亮基多送了几步,但也不提小聚之事了。这便是一点人情也没有了。

曾国藩走后,张亮基回到了原处,左宗棠在客厅中等候。他对张亮基说:“你看这曾国藩,今儿定是心中不快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啥功劳还没有呢,一开始就想抓权。此人野心太大,难以相处和共事。再之,我一想到他借口在家守制,三请四邀地不给您巡抚的面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让他碰碰钉子也好。只是,他现在想打道回府也晚了。皇上要他在这里办团练,他不办行么?要领情,是皇上领他的情。湖南抚衙不用领他的情了。哈哈!”

曾国藩一心不快活地回到射圃。这里是省城官兵平时练习射靶、习武的地方,与张亮基的抚衙只有一墙之隔。射圃前院有一座阅武厅,廊舍俱全,是抚台阅兵时休息的场所。后院的大块空地便是射圃,由于使用较少,加之无人管理,已经杂草丛生了。曾国藩住到这里后,把阅武厅改成了客厅,两边耳房和厢房都改作了自己的卧室。

曾国藩回到这里,郭嵩焘迎了上来,惊道:“您没有在抚衙吃饭?”

曾国藩叹了口气,道:“那左宗棠与我萍水相逢,头一回见面就想与我过意不去,还吃饭呢?这回是吃气回来的哟!”

郭嵩焘听出了缘由,笑着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那左宗棠与我是同乡人,脾气是有些古怪,不过还能办事,与我还谈得来。今后我们团练这边遇事,您暂且不要出面了,由我去与他疏通”。

说着,郭嵩焘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咳!我们湖南人,大多数都倔强,所以外地的人们都称我们湖南人是‘湖南骡子’。他左宗棠是倔中之倔,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在背后叫他‘左骡子’。他到了张亮基手下,什么事都管,真正是一个‘管得宽’,人又称他‘二抚台’。又由于抬台兼带左副都御史的官衔,也有人叫他‘左都老爷’。此人就是这样一个人,虽貌不惊人,却满肚子才华,精通兵法,您今后与他打交道多了,定会看出这一点的。”

曾国藩听这些不太入耳,道:“还打交道多了呢?!我现在就一天也不想与他打交道了。如今既然受命于皇上,不是为他左宗棠或什么抚台大人来干的。因此,在这里办团练,我只听皇上的。凡事奏请皇上,不理他们那一套。只要看准了,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除非皇上下旨,否则,在这湖南,谁也别想拦住我!他左宗棠是‘左骡子’,我曾国藩也不是好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这么干吧!”

主意一定,曾国藩反而来了精神,风风火火地抓了起来。没有关防印信,便用他的私函通知全省各地的道、府、州、县。这一招还果然灵验,私函有时比官方的还顶用,信发出不久,各地官府的要员纷纷以私人名义复信,联络信息,交流感情,加深了关系。自从与左宗棠交谈以后,仅几天中,曾国藩就发了三道手谕:一是搜捕土匪,或就地正法,或解押送省城审讯;二是命令各地从已经训练过的乡民中,挑选健壮勇悍的年轻人来省里集训,编成大团,保卫省城;三是向地方乡绅,地主及富豪摊派捐款,充作团勇粮饷。曾国藩又亲自上街察看,选中了一幢民宅租了下来,作为审案局。

为调动各地捐款的积极性,曾国藩还制订了一个派捐章程,从六品官衔开始,到九品官衔,一一制定了价钱。凡认捐银两的绅士,开具捐银执照,将来向吏部领取捐官凭证,让富足大户花钱买官。这几件事如电闪雷鸣,把整个一个湖南六十四座州县都闹得天翻地复。遵照搜捕土匪令,各州县处处抓人;又因为摊派捐款,乡乡要钱。州县官员虽明知不妥,但都知道曾国藩曾身为京官,这回又是皇上的遣派,不敢违拗,怕得罪了曾国藩,让他一纸参奏上去,丢官不说,弄不好还要丢了性命。有些州县贪官,乘机向乡绅们敲诈勒索,火上浇油,自己大捞一把,搅得良民百姓喊冤叫屈,财主豪绅叫苦连天。因此,一时间,人们给曾国藩取了个浑号,称之为“曾剃头”,也有人叫他“曾屠户”。

这些事情渐渐传到了左宗棠的耳朵里,他心中十分恼火。这日,左宗棠又收到了自己岳父的来信,说县里奉曾国藩之命向他家摊派了纹银二百两。一个地主,怎舍得一下子掏出这么许多钱?于是,他让左宗棠出面,向曾国藩求个人情,免掉他的捐款。这事在左宗棠脑子里转了几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给曾国藩写了一个便条,派人送到射圃。左宗棠原以为自己的面子远不止二百两银子,写个便条算是抬举曾国藩了。谁知曾国藩毫不留情,道:“国家有难,庶民理当共济艰难,希望左大人能登高振臂为天下倡,所有派捐,分文不能少收!”左宗棠气坏了。他要寻找机会整整曾国藩。

按照曾国藩的手谕,湖南各州县纷纷把自己捕来的人押解省城交差,曾国藩也不用巡抚的王牌令旗,稍一审讯便押赴刑场正法,或者杖毙于审案局的大堂之上。自曾国藩的审案局开张以后,每天都有三、五人被杀,喊冤叫屈的人堵住了审案局的大门。

左宗棠一面暗中鼓动人们喊冤,一面请求张亮基大人出面,立即制止曾国藩的胡作非为。张亮基这边也有不少抚衙里的官员也找来叫屈,说曾国藩把手伸到他们管辖的范围里去了,直接对抚衙里的事横加过问。藩台潘铎对张亮基说:“巡抚大人哪,如果您再不予以坚决地制止,湖南不要等那长毛们来,倒先给这个曾国藩搅乱了!”

张亮基对曾国藩这些做法也很有看法,想下令停止各州县的摊派,左宗棠还建议动用官兵封闭审案局。但曾国藩却先下手为强,奏请皇上恩准,张亮基,左宗棠都奈何不得了。而且,曾国藩由于得到了皇上的朱批,更加从严又是抓人,又是摊派,根本不把抚衙放在眼里。可巧张亮基调任湖广总督,藩台潘铎署理湖南巡抚。张亮基一走,左宗棠失去了靠山,而且不愿意跟张亮基离开湖南,毅然回到湘阴县隐居去了。

潘铎是把曾国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他当上了巡抚,一开始就想找曾国藩的麻烦。曾国藩大量调集各州县乡勇,很快已编练出左、中、右三营。中营的罗泽南统之,左营以王鑫统之,右营以邹寿璋统之。他的乡勇全部来自乡下,不在城中招募一兵一卒。在他看来,乡间多为穷苦人出身,能吃苦,想当官,训练出来,比城里人勇敢。果然,他的这支队伍比官军名气还大,兵勇一般都不把官军放在眼里,甚至开始出现了磨擦,一天,有两个官军士兵来到射圃观看乡勇练武,在一旁评头论足。曾国藩这些乡勇一窝蜂地上去,乱拳之下,竟把两个官军士兵打死了。这事报到新任巡抚潘铎那里,潘铎拍案而起,毫不客气地下了一道咨文,令曾国藩将全部乡勇遣返回乡。曾国藩依仗皇上撑腰,哪会理睬他的咨文?潘铎怒不可遏,气出病来,愤而告病还乡。

湖南又来了新巡抚,他就是骆秉章。骆秉章为人厚道,性情比较温和。曾国藩原以为可以与他和睦相处了。没料到一段日子下来,骆秉章也忍受不了曾国藩独断专横,渐渐地对曾国藩也有了意见。骆秉章想到了左宗棠,亲自去湘阴县找到了左宗棠,把他又请回了抚衙。骆秉章很信任左宗棠,一切大小事情都征求他的意见,有些还由左宗棠决定。左宗棠又成了“二抚台”,暗中利用骆秉章对他的信任抵制曾国藩。终于,他找到一次机会。

这是六月里盛夏的一天,骆秉章昼寝刚起,文案上送来一份奏稿,是团练大臣曾国藩的主稿,要求湖南巡抚会衔上奏的。骆秉章展开奏稿一看,不觉吃了一惊,立即喊左宗棠过来商议。骆秉章对左宗棠说:“季高呀,你看曾国藩又在胡闹了,竟然要我会衔参劾长沙协副将德清‘情耽安逸,不理营务’。这事一闹,提标官兵必然不满,他们要来理论,教我如何应付呢?”左宗棠不慌不忙地坐到书案旁,摇着折扇,从骆秉章手中接过奏稿一读,冷笑一声说道:“我早就料到曾国藩这一着了。他来长沙后,手也伸得太长了,民政、司法、经济他都要管。上一回保举提标守备塔齐布,连升三级,官至正三品参军,由此把手伸进了绿营。他命塔齐布将绿营官兵与团练在一起操练,不成体统,而且定要在六月三伏天照常操练。绿营官军将士怨气冲天,德清告到鲍军门那里,军门传话下来,谁若再虐待士卒,盛夏练兵,便用军棍处罚,塔齐布只得停练。大概就因为这件事惹恼了曾国藩,所以才上了这一道奏稿,要把德清革了职。下一步,曾国藩一定是要保举塔齐布做副将了。我还敢断定,曾国藩最终是想撤掉鲍军门,将塔齐布扶成湖南提督。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既统领团练,又能指挥绿营官军。到那时,他便成了一省之主,巡抚不过是虚设罢了!”

经左宗棠这样一分析,骆秉章对曾国藩更有看法了。但面对这份需要他会衔的奏稿,骆秉章还是不知如何办才好。于是,他说:“季高呀,依你看曾国藩这份奏稿是会衔,还是退回去呢?”

左宗棠把奏稿丢在桌子上,摇着折扇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一会,捋着短短的胡须,说:“不!这份奏稿还是应当会衔。当然,你会衔了,当然要招人怨的。但,最终真正得罪人的还是曾国藩。因为他是主奏,您是协奏。提标官兵们都明白,真正要参劾德清的不是您骆秉章大人,而是他曾国藩。”

骆秉章心领神会了,抓笔在奏稿上签了名,交给左宗棠去办。

须知:清朝兵制,有固定编制,吃官粮领官饷的称之为“兵”。而这兵还分为满人的八旗兵和以汉人为主的绿营兵。像曾国藩为了平乱和打仗的需要,临时招募的兵勇,一不发官饷,二不吃官粮。只有在战事持久,靠募捐难以支撑而兵勇又作战有功时,才可以特事特办,酌情发给一些官饷、官粮。战事一结束,就是一律裁撤,各自回乡。这种人称为“勇”,如练勇、乡勇、团勇,都是指这种武装。曾国藩所编练的武装,曾国藩称之为“湘勇”。渐渐地人多了,队伍大了,他改称为“湘军”。

由于曾国藩遇事气盛,渐渐也传染给了他的部下,他的湘军将士常与绿营兵因赌博闹事,连着发生了好几起湘勇与官军械斗的事件。一次,湘勇一百余人集体参与跟官军的械斗,曾国藩指责官军肇事,办了咨文要求提督鲍起豹按军法处治。这位鲍军门本来就对曾国藩一肚子不快活,见了曾国藩发来咨文,故意要捉弄一下曾国藩,命令将肇事的官军士兵用绳子五花大绑起来,连夜押送到射圃团练大臣的行辕,请曾国藩自己去处治。

曾国藩无奈,只好惹火烧身。结果,曾国藩还没有怎么样,满营官军大哗,立即吹响军号,手执棍棒火把,一窝蜂冲进射圃,围住曾国藩的行辕,咆哮怒骂,把曾国藩弄得十分难堪。一些官军士兵还要冲进曾国藩卧室,揪出曾国藩痛打他。郭嵩焘一见形势危急,慌忙举了十几名湘勇保护着曾国藩,让他从后门逃走。曾国藩是爬着竹梯登上围墙的,围墙那边就是骆秉章的抚衙。官军大闹射圃时,骆秉章、左宗棠在围墙另一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二人正在偷偷发笑。不料曾国藩攀上围墙后,又不敢往抚衙那边逃,只大声喊道:“骆巡抚大人,我是曾国藩哪!官军要闹事了,您赶快来营调停一下吧!”

骆秉章、左宗棠躲在抚衙里却不吭声,也不答应,装作没有听见曾国藩呼救一般。官军几百兵士打着火把到处寻找曾国藩,要打曾国藩。郭嵩焘见曾国藩上了墙头,自己也爬了上院墙,将竹梯撤出,移到院墙另一面,让曾国藩从竹梯下到巡抚大院内。他们看见骆秉章的房间亮着灯光,便循着灯光走过去。到了跟前,见骆秉章的大门紧闭,敲门也听不到回声,无人应门。而隔院里仍然人声鼎沸,火把烛天。曾国藩和郭嵩焘频频叩门,半天才有个门仆懒洋洋地开了大门,怒声道:“谁呀?半夜了还来敲门,你不知道这是巡抚大人的内宅么?!来人啦,拿大人的片子把这两个家伙送到善化县去关起来!”

曾国藩挨了这顿训斥,又窘又恼。郭嵩焘赶忙喝住道:“混蛋!小小看门人还敢放肆?!团练大臣曾大人在这里求见巡抚大人,快快进去通报!”

门仆转身进屋去了,过了一会,一对大红绢纱灯笼,照着骆秉章和左宗棠从里屋里走出来。骆秉章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说:“哎呀,侍郎大人怎么如此狼狈?半夜前来敲门?!”

曾国藩急得直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骆秉章径直朝大门外走着,来到射圃。只见满院的官兵,还有一些已爬到院墙之上。见是巡抚大人和左宗棠来了,有人领头大喊:“巡抚大人!我们给曾国藩逼得也活不下去了,今晚是他要来惩治我的。请看:我们已被绑得结结实实,给他杀吧,他曾国藩就是喜欢杀人哩!”

又有人喊:“他办团练以来,长毛贼没有杀了一个,倒杀了军民二百多人了!”

骆秉章挥挥手,命骑在院墙的人下来,又命把被绑的军士们松开,然后才开口道:“我想曾大人要处罚你们,也是有原因的。他是团练大臣,主要是管团勇的事。我相信,团勇那边如有什么不妥,他会公正处理的!今晚大家都回营去吧!”

官兵们手举火把欢呼起来,就好像在欢呼一场胜利。官兵们都走了,只有骆秉章、左宗棠、曾国藩和郭嵩焘还站在院子中。骆秉章冷冷地道:“曾大人,没事了,没事了,你也可以放心去睡觉吧!”

曾国藩就如同才做了一场恶梦,连连叹道:“惭愧,惭愧!”

骆秉章、左宗棠走后,郭嵩焘陪曾国藩回到东耳房中,正在生闷气,急听门外又大叫大叫起来,心头不觉一惊,吓得不敢伸头。一位团勇跑来禀报:“驻南门外团练大营的曾国葆率乡勇前来!”曾国藩松了一口气。

曾国葆冲进东耳房,说要率队去与那绿营兵拼了。曾国藩想了好长一会儿,最终摆摆手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你这会儿去捣绿营兵的营帐,必然不会有便宜占的,此其一。其二,把事情闹大了,我也难逃罪责。跟长毛贼一仗还没有打,倒先在官军与团练之间打起来了,遭人笑话不说,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我的本意是想让绿营兵来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造,训练出一支作战勇猛,作风过硬的队伍,没想到最终事与愿违,让人利用了。绿营兵这样一闹,让我受了羞辱不讲,也让我下一步抓不下去了。在长沙抚衙的旁边,团练也难呆下去了。我想,还是移军衡阳吧,与绿营兵井水不犯河水,各办各的事情,我们专心把湘勇办好就行了。”

郭嵩焘、曾国葆等,都支持曾国藩这个意见,不想在巡抚衙门的眼皮子底下受窝囊气了。曾国藩说:“到了衡阳,长江就在边上,我正好可以凭借长江,把水师办起来,再大力发展造船,从广东调些火炮,使我的湘勇水陆并进。力量壮了,他长沙有难,再求到我前去助阵,那时便是他骆秉章、左宗棠、鲍军门要求我了。我与他们,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呢!”一八五四年,即咸丰四年,曾国藩率湘勇来到了衡阳,他一到衡阳,大量招募沿江习水的年轻人,又在衡阳、湘潭两地办起了造船厂,训练船工和水手,组建了湘军水师。李瀚章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曾国藩的湘军里出任粮台,从此深受曾国藩赏识。瀚章一到曾国藩这里,曾国藩少不了要打听李鸿章的情况。当曾国藩听说李鸿章也回合肥老家协办团练后,非常高兴,道:“殊途同归,少荃壮志在胸,将来必有大用!”

李瀚章作为长兄,时刻挂念着弟弟李鸿章的前途。他十分留意为李鸿章寻找政治靠山,听说曾国藩与自己弟弟李鸿章有过非凡的师生之情时,十分高兴,不断把李鸿章对恩师曾国藩崇敬的心情转告曾国藩,以博得曾国藩的欢心。在李瀚章兄弟六人中,数李鸿章与大哥关系最为密切,往来书信不断。李瀚章把鸿章往年的来信一一收藏在手,到曾国藩幕中以后,从中挑选出数封,给曾国藩过目。给曾国藩所看的家书中,李鸿章多次提及曾国藩对自己的学业帮助,人生的修身处世的警示,师生友谊等。曾国藩看了李鸿章的一些家书,大为感动,情谊大为加深。

这回曾国藩到了衡阳,精神为之一振。他丢开了官府与团练之间、绿营兵与团勇之间、自己与骆秉章、左宗棠的许多烦恼,专心大办水、陆乡勇。他想到了改革军制,遂决定以五百人为一营,不足五百人者为一小营。陆军五千人编为十三个营,编列字号,以塔齐布,周凤山、储玖躬、林源恩、邹世琦、邹寿璋、杨名声、曾国葆等为营官。水师五千人,分为前、后、左、右、中五个正营,五个副营。以成名标、诸殿元、杨载福、彭玉麟、邹汉璋、尤献琛为营官。另在湘潭设立四营,以褚汝航、夏銮、胡喜衡、胡作霖为营官。水师以褚汝航总体统领,陆军以塔齐布统领,共配备大炮五百门,洋枪四千余支,全军连员弁、长夫、丁役在内,计一万七千人。曾国藩的湘军由此初具规模,开始走上了与西征太平军大较量的战场了。出征之前,曾国藩又遇大喜:刘蓉、陈士杰、李元度等来到了衡阳。这是几位职权不大却才能罕见的旧交。他们共同投奔到曾国藩的营帐之下,还带来了二十万两白银。李元度,这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个头瘦小的文人,竟也带来五百江勇,自愿当营官率兵打仗。这使曾国藩大出意外,很受感动。眼下是人才济济,气象兴旺,钱粮不愁。曾国藩下令:每天五更三点放炮,所有将士闻炮即起,演练晨操,营官、哨官必须亲自到场,指挥操练。中午点名一次;傍晚时再操练一次,三更前点名一次;每逢三、六、九日中午之前,曾国藩亲临操练现场,检阅操练,并且训话。经过到衡阳以后的几个月严格训练,曾国藩的湘军阵法整齐、技艺熟练,曾国藩决定由此大干一场。

出征之前,曾国藩思绪万千。十多年的官场生涯,使他深深懂得:作为朝廷命官,必须背靠皇上这棵大树,千方百计赢得皇上的信任和支持,还应尽量获得满蒙贵族们的信赖。否则,办成大事是个空想。不成事,则皇上不信任,同僚们看不起。满人对掌握有兵权的汉人,一向猜忌很深,连历代皇帝都严加设防。如今自己已拥有了一支强大的队伍,必然会招来嫌猜,弄不好会徒劳无功,还可能会有不测之祸。自己的家乡湖南这边,吏治也太腐败了,在大清帝国十八省中可谓首屈一指。虽然朝廷多次更换新人,但多年来的腐败习气,岂是换几个抚衙大员就能根治的?过去在紫禁城中当侍郎,他已从各地奏章、塘报中,知道了国势腐败。出京南下,回到湖南,一路从直隶到山东,从山东到苏北,从苏北入安徽,所经之处,已多次亲眼目睹了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满目疮痍的悲惨现状。回湖南将近三年,人心浮动、官府内耗、危机四伏,更使他灰心丧气。所以他才三番五次地推辞入幕,不愿出山。要不是咸丰皇帝一纸上谕,众好友一番苦口婆心,他今天恐怕还卧在乡中守制,然后再回京城做他的侍郎。如今自己是逼上梁山,骑虎难下,只有将计就计了。他牢记着咸丰的上谕:

“前任丁优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钦此。”

曾国藩想,自己之所以敢与一帮地方要员抗争,靠的也是皇上这一纸上谕。如今兵强马壮,大举出征以后,同样要借助于皇上这棵大树,替自己遮风挡雨。

连日来,水陆各营按照曾国藩的命令忙着擦枪磨刀、发放军备、搬运粮草、修缮战船,好一派战前的繁忙景象。曾国藩站在衡阳赵家祠堂的楼顶之上,向石鼓嘴方向望去,见他的营地上人来人往,旌旗飞扬。他点燃烟袋,以欣赏的目光注视着一处处场景,由衷兴奋。经过一年多的忍辱负重,到今天出征之前,他已有水、陆二十营近两万人马,他是这支队伍的名符其实的统帅。只要他一声令下,水陆两路齐进,定是浩浩荡荡,威风凛凛。

出征之前,他亲自撰写一篇檄文印发全军,道: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躁瞒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们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则剥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埤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用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户……”

曾国藩列举了洪秀全、杨秀清种种行径,号召天下能人志士,声讨洪、杨,激起群愤。这篇檄文文笔犀利,气度不凡,在全军印发、张贴后,呼声一片。他还在湘军中建立了一个类似朝中内阁的机构。这个机构以供应粮草为主,取名为粮台,由李瀚章统抓。粮台下设八个分所。其一文案所,负责处理上下左右往来文书;内银钱所,负责调配安排湘勇内部水、陆各营的银钱;外银钱所,负责收发朝廷及各省各地拨、援、捐等银钱;军械所,负责采买随军所用的各种器械,如军服、帐篷、马匹等火器所专门负责采买以大炮为主的各种火器;侦探所负责情报侦探、军报传递;发审所,主要负责处理勇丁内部及勇丁与百姓之间所发生的各种冲突案件;采编所,负责采集编辑湘勇官兵忠义孝惮的材料,以上奏朝廷,奖掖忠良,激励士气。同时,还在衡阳设立一个捐局,长期从事接纳各地绅商的捐赠。从曾国藩到衡阳起,至出征前,已接纳捐赠九万余两白银。衡阳、湘潭两处船厂已建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舢板一百五十号。还建成了一艘特大的船,名为拖罢,作为曾国藩的座船,船上设施齐全,就如同在馆房中一样方便。

这日,曾国藩踌躇满志,血祭出师。清晨开始,从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带沸腾起来,五千陆勇全部穿上了崭新的军服,计长以上的官员都配齐了战马,刀枪晃动,战马嘶鸣。五千水勇也全部登上了新船。新船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的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装在快蟹、长龙上。另六、七千夫役忙着装运粮草煤盐。

三声炮声响过,塔齐布、罗泽南等人率陆营官兵从演武坪出发,过青草桥,向北前进。曾国藩带郭嵩焘等人乘坐大船,随水师顺流北下。

石鼓嘴一带江边早已做了布置,一杆大旗高高飘扬,杏黄旗上用黑丝线绣着一个斗大的“曾”字。江风吹动旗帜哗哗作响。旗杆旁边摆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满是点燃的蜡烛、线香。桌面上还放了一只空木盘,离方桌十余丈远的地方搭建了一顶帐篷,衡阳知府陆传应带领辖区县令和衙门官员在这里为曾国藩置酒饯行。曾国藩在众人簇拥下来到江边,他由于过度兴奋,脸上泛着红光。一到江边,地方官员迎了上来,他双手抱拳,不停地向送行的人们拱手答谢。曾国藩径直向方桌边走去,上了一块蒲垫,跪在蒲垫上,望天拜了三拜。一个团丁牵来一头水牛,牛身已被清水洗过三遍,脖子上套了一条彩绸。队伍中走出十个穿戴鲜艳的年轻团丁,他们用手捉住牛的四只脚,将牛掀翻在地。一个团丁从腰间拔出短刀,朝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鲜血从牛的喉管里喷出。又一个团丁端来木盆,不一会就接了一盆鲜血。

曾国葆从队伍里走出来了。他双手捧着牛血,走向跪在蒲垫上的大哥曾国藩,曾国藩站起身来,神色异常庄重地接过血盆,将盆子举过头顶,然后将牛血淋在旗杆上。倒尽了牛血后,他将木盆猛地一摔。随着木盆落地,锣鼓声、军号声、鞭炮声顿时大作,震天动地。

陆传应率地方文武官员走上前来,向曾国藩献上一杯酒。曾国藩接过酒杯,用手指将酒杯弹出几滴,洒落在地上。然后,曾国藩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在一阵唢呐声中,两位大汉抬来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用红绸盖着,送到曾国藩面前。曾国藩高兴地揭去红绸,只见匾上漆着八个大字:

“国之干城,民之瞩望。”

陆传应上前,道:“祝曾大人此去一帆风顺,旗开得胜,早平逆贼,造福黎民!”

曾国藩却不知:他从衡阳出师的当天,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的胞兄石祥祯已率领三万将士,以势如破竹的力量一举攻下了湖南岳州府,知府贾亨春弃城逃亡,巴陵知县朱燮投水自尽。石祥祯接着已攻克华容、湘阴等县。整个湘北,大半已在太平军控制之下……

曾国藩出师后究竟命运如何,李瀚章也不清楚了。因为,他刚一随湘军北进,就接到报丧,马不停蹄地赶回安徽老家守制去了。

到了咸丰五年十一月初,李瀚章、李鸿章仍在乡守制,无所事事。而家乡庐州仍然被占,那是太平军的天堂,李鸿章兄弟几人只能望乡兴叹,一筹莫展。

李鸿章在家中再也呆不住了。他一心想尽快收复庐州,于公于私,这收复庐州对李鸿章都显得异常重要。大哥李瀚章劝他:“你看人家曾国藩,守制三年未满,三请四邀都不动摇,还是皇上下谕,才勉强出山。你倒好,守制不过数月,就一天也坚守不住了,天天想着往外跑,不怕别人有一天指责你不尽孝道?”

李鸿章说:“国家事大,守制家事不可与之相比。父亲临终留下遗训,兄弟们都见了。不灭绝长毛,老父在天有灵,也不会安稳的。我能为国尽忠,便是最大的孝道,此理还用多说么?!”于是,李鸿章一边在乡守制,一边派刘斗斋出门,四处打探消息,网罗原来的团练的人马,决定尽快促动福济出兵,收复庐州。不久,他与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等团首取得了联系。到咸丰五年十一月间,已集合原来旧部团勇五百余人,在紫篷山一带加紧练习,配备军械,偷袭散落在庐州城外的小股太平军,以游击战法,频频得手,缴获颇丰。这消息传到安徽巡抚福济的耳朵里,福济大加赞赏,约李鸿章面谈,商定了日子,调集官军及团勇四千余人,分兵四路,终于一举攻下庐州城。李鸿章从战有功,受到奖赏,因功授予按察使衔。

李鸿章激动万分,不仅为自己的升迁高兴,更能为自己全家重返故乡兴奋不已。他进了庐州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庐州城选择购房或建房地点。其实,他早就一心要在最繁华的地段上建造自己的家园。他需要的地段上,已有了十多间民房。李鸿章出面购买,哪个敢顶住不让。何况李鸿章出的价钱不贱,不到十天就搬迁一空,腾出了沿路好大一块地皮。李家果然实力不小,将民房统统推倒,平整了地基,请来上百人的建筑民工,加紧建设。李鸿章日日转到工地上来,亲自指挥,亲自设计,督促加快进度。大抵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李府在庐州城的新宅建成了,成为庐州城又一道亮丽的风景,老街们都以“李府半条街”来形容李氏住宅的恢宏气势。

李鸿章兴建的李府住宅区座北朝南,整个建筑分为两处,他自己与周氏、吕氏共居一处。东边还建了一处,相距百米左右。李鸿章自己这处住宅共四进五十余间二层楼阁,一、二进临街。第三、四进为“回”字型楼房。东边住着元配夫人周氏,西边是侧室吕氏的卧房。另一处建筑呈南北向排列,有平房三十余间。建成后归其母亲李氏及左右侍从们居住。整个建筑群都是较为典型的江南民居建筑,既不全像徽派,又不等同于北京里的四合院。新建成的李府甚至没有牌楼,也没有防火墙。天井院中,一律以青砖小瓦格铺成。子门和院中的通道用青石板铺就。只是屋梁上的雕刻十分考究,既有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枝图案,也有文臣武将聚首相贺的情景,更有形态各异的八仙过海图。在庐州城里的新居建成后,车马迎送,炮竹声声,迎来了李府上老老小小的乔迁之喜。李鸿章实现了将自己家搬进庐州城的愿望。母亲李氏高兴万分,城中官员及街坊邻居数百人前来道贺,热热闹闹办了好几天的酒席。

本来想接着将父亲李文安的灵柩移葬到葛洲去的。但李鸿章已抽不出身来了。他的团练已南北转战,但成效甚微,到处碰壁。收复了庐州以后,福济一头钻进抚衙,不再关心庐州城四周的战局,把抵御太平军的艰苦差事一脚踢给和春和李鸿章了。和春所带绿营兵的军饷、粮草虽然不很充裕,但毕竟有些着落。而李鸿章的团练在官军面前就如同小娘养得一般: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只有打仗,才派有他的任务。官军将士阵亡,抚衙给予一定的抚恤,团练乡勇惨死沙场,官府里一个铜板也不给。乡勇们怨声载道,士气全无,灰心丧气。

庐州城以南的巢县还在太平军手里。福济光知道下达命令:让和春、李鸿章协同剿灭,其余的事情他却不管了。和春与李鸿章率两千多人马而去,还未抵达城郊,就被太平军几炮轰散了队伍。团练的乡勇们逃跑起来比进攻要快,还没有见到人家太平军人在哪儿,只要听到枪炮声就躬起了腰身,能躲就躲,能逃则逃。

李鸿章进退两难了,心中充满了懊丧,但又不愿意甘当落伍者。面对团练的生存困难,他只好四处求爹爹、拜奶奶的,设法募集一些银子勉强维持团勇们吃饭。由于手中无钱,无法扩大队伍,招募乡勇,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有嘴就要吃饭,李鸿章找不到更多的粮食来养活他们。能够使用的乡勇只有四百多人了,抵御太平军的苦差事却一天比一天加重。到了咸丰六年八月间,李鸿章的团练几乎是名存实亡了。这日,他率百余名乡勇到了庐州城东北方向的明共镇,本来是要继续向和州前进,但乡勇们饥渴难忍,加上过度劳累,一下子都瘫倒在大路两旁。乡勇们唉声叹气,拉也拉不起来。李鸿章百感交集,赋诗一首,曰:

四年牛马起风尘,

浩劫茫茫胜此身。

怀酒藉浇胸磊块,

枕戈试放瞻轮囷。

愁弹短铗成何事,

力挽狂澜定有人。

绿鬓渐凋旄节落,

关河徙倚独伤神。

巢湖看尽又洪湖,

乐土东南此一隅。

我是无家失群雁,

谁能有屋稳栖乌。

袖携淮河新诗卷,

归访烟波旧钓徒。

遍地槁苗待霖雨,

闲云欲出又踟蹰。

在荒凉的明共镇向南延伸的乡间土路上,李鸿章威严而默然地伫立在路边,张目凝思,心中充满了酸楚。进入他脑海中的竟是数不清的烦恼之事。回安徽几年来,他一向处理谨慎小心,看着上司们的眼色行事,也算是夹着尾巴做人了。周天爵、李嘉端,一直到现在的福济,他从来是敬重有加,百依百顺,都把他们当作靠山看待的。但到头来怎么样?自己几乎成了丧家之犬了。长时间苦苦征战,昔日白净的脸盘,如今颧骨微耸、细须绕腮了。整日憔悴的神情,让相处较好的团首们见了都觉得心疼。李鸿章不敢再想了,可虑的、可气的地方太多,想多了,恐怕由此就永远站不起来了。经过回乡几年的锻炼,李鸿章成熟多了,稳重多了,心中纵有千般苦、万般恨,做起事来仍可以给人一张笑脸。当然,只是在需要笑的时候。几个月后,李鸿章回到了庐州。他找到了一个局势稍微稳定的机会,将父亲李文安的灵柩葬到葛洲新茔去了。这使得他了却一桩心事。他期盼着永远在那块金龙地下安息的父亲能保佑他时来运转,官运亨通,翻开他官宦生涯的崭新一页。然而,令他想象不到的是,到咸丰八年七月,咸丰皇帝因福济株守庐州,一筹莫展,将其免职,以翁同书继任安徽巡抚,督办军务。这本来又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但仅一个月后,太平军陈玉成率部再次攻破庐州,李鸿章携老母仓皇北逃,最终是跑了和尚跑不掉庙:太平军一把烈火,将他费尽心血盖起来的城中新宅焚毁一空。明光镇,他携老母逃经此地,比咸丰六年路经此地时更惨,因而再次赋诗一首,其中两句道:“国难未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踟蹰。”

更令李鸿章心灰意冷的是:有人暗地里向皇上奏了他一本,说他亲丧而没有守制。如此不孝、不忠之人,岂能留在军中协办团练?李鸿章不得不离开庐州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奏报他回乡而没有守制的人,竟是他视作政治靠山的福济!官场险恶使李鸿章伤心无比。而福济也没有料到:在他刚刚奏报了李鸿章之后,自己也被免职,成了丧家之犬。这个以旗籍贵族而中进士的大员,在学问上倒不能说不学无术,但在那种纷乱复杂的动乱中,实在缺少应变之才,更不懂得用兵打仗之事,是个典型的贵族老爷。李鸿章后悔至极:在他手下近四年了,悔不该把宝押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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