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痛失家园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五章 痛失家园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6128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团练大臣吕贤基,望着满街满巷的太平军,顿觉无颜以对江东父老,他长叹一声,纵身跃入护城河……
○举起“此贼不灭何以家为”的父亲遗训,李鸿章狂喊道:“长毛贼害我家破人亡,我与他们不共戴天!”
○曾国藩终于答应出山了,但却又拿了咸丰皇帝一把,他要建立一支不同于八旗和绿营的新式武装!
就在李嘉端为李鸿章请功不久,太平军翼王石达开在皖南沿江一带奉命改守为攻,长驱直入地攻取了集贤关、桐城。清兵望风而退,向庐州城靠扰。舒城,是省府庐州城的西南门户,此时只有帮办团练大臣吕贤基在这里驻守。他手下兵勇死的死,逃的逃,已全无招架之力。李鸿章对岳父的处境十分挂念,听说他率官军迎击不利,两名从三品的游击在出城征战中阵亡。他便骑上快马,赶到舒城探望,帮助商议防御之事。一边又从刘铭传、张树声、周盛波手下共调集了千名兵勇,同期到了舒城,支援吕贤基。
翁婿二人见面,没有欢声笑语。吕贤基说到危难处,老泪横流,道:“少荃呀,你的心意我已经领受了,但这一千兵勇既救不了我吕贤基,也救不了舒城,或许也救不了你的庐州城。你不要管我了,反正我已活得够了,也不想再活了,你只要好好待淑云,我死也闭眼了!”翁婿二人正说着话,忽有探子来报:“胡以晃、曾天养率领太平军已兵临城下!”吕贤基听报并不吃惊,表现得异常麻木,好像并不关他什么事似的。他只顾推着李鸿章的后背,催道:“少荃快回庐州吧!你快快逃走吧!”
李鸿章本想再多呆一会,怎奈岳丈大人催得紧急而又坚决,便含泪上马而去。舒城军中有不知情者,见李鸿章在危急关头抛下主帅吕贤基,逃奔庐州,纷纷在私下责骂李鸿章,说他不仁不义,见死不救。其实不仅是吕贤基催他回庐州,李鸿章自己也重任在肩,心急如焚。他的兵勇驻扎在庐州城西北的岗集一带,眼下庐州告急,他的军中群雄无首,也急等他回去安排。安徽一地,因太平军屡屡得手,攻陷了将近一半的城池,咸丰皇帝盛怒之下,将巡抚易人,由太平军的老对头江忠源接任。
江忠源初来乍到,尽管李鸿章与他神交已久,但毕竟彼此不熟。江忠源刚抵庐州,便接到曾国藩书信一封,希望他能与李鸿章“铖芥契合”,并力荐李鸿章说:“少荃编修大有用之才,阁下若有征伐之事,可携之同往。”曾国藩还函告李鸿章,说:“岷樵到庐,求贤孔殷。足下及吕贤基、袁甲三如有所知,幸尽告知……”李鸿章与江忠源是在同一天接到曾国藩书信的。李鸿章心情异常激动,见信如见人,久久不能平静。他深知江忠源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暗暗决定,要鼎力助江忠源一把。所以,快马扬鞭赶回庐州,亦有情可原。
李鸿章父亲的情况更令他日日放心不下。李文安回安徽老家后,虽被推为团董,但伤感国事,忧郁成疾,病势一天天地加重。就在李鸿章前往蒙城、雉河集一带时,已经卧床不起。家中所有人对他瞒得严严实实,不让他知道时局的危急。李鸿章日日奔波在外,母亲李氏及夫人周氏、侧室夫人吕氏也十分忧虑,吕淑云尤其心焦,既忧父亲,又虑鸿章。每日里满脸愁云,稍有鸡飞狗叫,便心悸惊骇,担忧鸿章及父亲吕贤基遭遇了不幸。
这日,李鸿章从舒城回到岗集,作了一番部署以后,至深夜才回到家中。两位老人家都睡下了,只有周氏、吕氏还与往常一样,守在灯下读书,等候李鸿章归来,李鸿章见了吕氏就道:“今天去看岳丈大人了。他那舒城也不安宁,我派去了千余兵勇相援,已布置停当,估计可以抵挡住的。”
吕氏听了很感动:“你能有这般心意将家父挂念在心,真让人高兴。”说完,安排了鸿章洗脸、洗脚,准备迎鸿章到自己房中休息。这夜残星冷月,万籁俱寂。吕氏与李鸿章都感到两眼朦胧,睡意困人,便解衣躺下。刚想闭眼,猛听得院外一阵犬吠,且几条狗越叫越烈。伴着狗叫声,又听得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这脚步声似潮水一般地涌入院中。吕淑云披衣起床,推开纸窗向外窥望,依稀辨得出是在前方打仗的乡勇们回来了。还有几个人抬了一扇门板,上面好像躺着一个人,看不清是男是女?用白布盖着全身。吕淑云本能地唤起李鸿章,心儿顿时提到了嗓门口。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心想:不好了!谁?是死?还是活?但是,那明明是兜头兜脚,整个人用布覆盖住的,肯定是死了。她拉着李鸿章开门出屋,一见是刘铭传、张树声等人呆呆地站在院子中间,也不说话。吕氏上前揭开白布,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五雷轰顶一般。只听她“啊”地一声哭了起来:躺在门板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吕贤基!
父亲死了,吕氏抑制不住痛哭,惊动了卧床不起的李文安。李文安用微弱的声音喊醒了夫人李氏,道:“你快去院子中看看,出了什么事了?好像是淑云的哭声哩!”
李氏慌忙起床,边穿衣服边侧耳听着淑云的哭声,心中一惊,来到院中。一切都瞒不住了。李鸿章见吕氏哭得凄惨,自己不觉也落下泪来,见母亲大人来到院中,向母亲道:“淑云她父亲在舒城殉难了!”
这话如一声惊雷,躺在病床上的李文安听得真切,张大了嘴,“啊!啊”地说不出话,喘不过气来。只见李文安老泪横流,鸿章母亲李氏喊着跑到床边,用手轻拍着接不上气的李文安。李文安神情十分古怪,眼角挂着泪水,身子却歪倒在一边,用力扶也扶不起来。李夫人也急得大哭起来:“我的天啦,老爷子好像中风了,不省人事了,这该如何是好哇!快,快!快派人去城里请胡太医前来,快去呀!”
李鸿章闻声奔到父亲的床前,老人淌着泪水,痛苦地直勾勾望着鸿章,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鸿章连声喊着父亲,他一声也答应不出来。情况不好,忙转身吩咐刘斗斋与佣人萧升立刻骑马去合肥城里请医生。他去安慰一下父亲及母亲大人后,又急急忙忙来到淑云的卧房,见夫人周氏与淑云在一间房里,相拥在一起哭诉着。李鸿章动情地拉起吕氏的手说:“淑云呀,我对不起你。白天时我去舒城,本该留下与老人一块儿抗敌的。但老人一定要我回来,我也的确有事要回岗集,孰料这一次竟成永诀!请你原谅!”
李鸿章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步来到院中,见刘铭传已带领弟兄们离去,只有周盛波、张树声还坐在院中,闷闷地抽着旱烟,见了李鸿章慌忙起身,问:“可有什么吩咐?”
李鸿章道:“吕大人是怎么阵亡的?”
周盛波、张树声二人一听问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答话。
李鸿章又追问一句,声音明显提高了一些,道:“该不是你们贪生怕死,把老人家推到绝境的吧?”
这句问话非同小可,周、张二人都紧张起来,道:“不是,不是!”
周盛波说:“李大人息怒,容我如实禀告。就在你前脚离开了舒城,太平军胡以晃、曾天养后脚就到了城下,枪炮齐鸣,仅半个时辰就轰塌了城墙,潮水一般地涌进了内城。两军在街巷中肉搏,终因我军寡不敌众,无力抗争,让太平军逼到了城东。团练大臣吕大人虽率兵在舒城,但无守土之职。因而我们都劝他放弃舒城,向庐州撤退。但吕大人不肯,明知城破人亡,却坚执要学古人以身殉城。他自己不走,倒反过来劝我们先撤退。刑部主事朱麟祺当场战死,吕大人见他被太平军斩杀,痛不欲生。此时我们已被太平军逼出城外,舒城尽失,太平军在城中一阵欢呼。吕大人只觉自己无地自容,纵身跃入河中……我们从桥上快步奔到桥下,也跳入水中,但好一会才找到吕大人的尸体。刘铭传等指挥兵勇掩护我们,不然,我们连寻找吕大人尸体的机会都没有。大家乘黑夜突围出来,侥幸回到这里,在路上将吕大人的潮湿的外衣换了,才抬进这院子中来的……”
李鸿章听得明白:岳丈大人分明是投河自尽,但也死得壮烈。他紧锁了眉头,吩咐人去东院设置了灵堂,又对周盛波、张树声道:“团练大臣吕大人以身殉城,死得重如大山。他不是跃入河中,而是不慎跌入河中!是跌入河中!记住了么?!”
周盛波、张树声心领神会,加重了语气道:“对!是失足跌入河中,跌入河中的!”李鸿章让周盛波、张树声二人去营里休息,自己返回到吕淑云的房中。
淑云还在失声痛苦,李鸿章安慰一番,把岳丈大人如何坚守城池,又如何“跌入”河中的情节绘声绘色地向两位夫人讲述一番,最后道:
“你爹死得壮烈无比,皇上会褒奖他的。明儿我就去请抚台大人申奏朝廷,为老人家请求恤典,并通知你家亲戚朋友赶到合肥奔丧。灵堂正在设置,一切不用两位夫人操心。”说着,李鸿章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惜李嘉端巡抚,因安徽多城被陷,让皇上革了职位,新任巡抚江忠源才抵达庐州不过半日,幸好我与他都互相了解,又有恩师曾国藩从中撮合,虽尚未晤面,但明日见他,也定会帮忙,不会亏待了已故的岳丈大人的!”
周氏、吕氏心疼起李鸿章了,都劝他躺一会。李鸿章一看窗外,天已微明,东院里忙着布置灵堂的佣人们来回奔走不停,父亲还急待医生前来调治,他哪能躺下休息?
他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双目微闭,病情没有丝毫好转。
刘斗斋及萧升二人连夜赶到城中,用一抬大轿抬着胡太医急奔蜀山脚下。到了李鸿章的府中,已是天色大亮。胡太医费尽了心机,用了名贵药材为李文安诊治,怎奈文安公体力太差,长久卧床,这回是更不谈下床行走了。
吕贤基在合肥没有更多的亲人,只有儿子吕锦文身在京师,这会儿才匆匆赶往合肥,正在途中。吕贤基的遗体已安置进了东院灵堂,本不该在李府上置办,但也没有办法,旌德离合肥数百里,那儿也没有吕贤基的直系亲属了。李鸿章自然担当起了半子的职责,孝衣白幔,素灯高悬,一口红漆的棺材摆在灵堂中央,只露出一个头面。幔帐披在棺材头面,上面书有一行正楷大字:“工部右侍郎兼署团练大臣吕父贤基大人千古。”棺材的两边挂满了祭幛,领头的是一幅加厚的白色哈拉呢,上面写着八个大字:“一生壮烈,懿德永存。”落款是:“刑部记名御史李文安敬挽。”接下来是李鸿章的奶白色杭纺一幅,上面也有八个大字:“恩同父母,风范长存。”接下来有新任巡抚江忠源及州、县官吏所送的祭幛,有些虽然人没有来,但名份到了,也是有头有脸的敬重了。
一连几天里,李府东院里哭声震天,愁云惨雾,花钱雇来的几十名乡间妇女在灵堂中哭得凄凄戚戚。李鸿章在灵堂中无法落脚,次日便赶到庐州城里去了。因为舒城一破,庐州城被陷在即,他要忙于御敌事务。吕贤基的丧事全交由李鹤章和四弟昭庆操办。合肥已是兵临城下,讲不得过份的排场,所幸是李府在合肥的威望,让吕贤基死后沾了不少光,也算得风风光光了。皇上得到申奏,追念吕贤基因公殉国,特旨赠以尚书衔。儿子吕锦文因其父之功,赏世袭骑都尉,并由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升为从五品的翰林侍读。朝廷还赐银三千两,命吕锦文带回合肥治丧。吕锦文一路快马加鞭,匆匆赶到合肥,不仅带回了银两,还带来了咸丰皇上御赐的祭文和清廷中大小官员所送的挽词挽联。合肥人祖孙几代人,有许多是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风光。
李、吕两家人研究一下,因庐州城告急,不敢长时间祭祀,决定暂将吕贤基筑坟安葬在西乡蜀山半坡之上,待战事稍缓时,再择日移葬皖南旌德原藉。
太平军果真蜂拥而来了,势不可挡。江忠源初进庐州,街巷尚不熟悉,便要匆匆应战了。他自江西带过来一千多名兵勇,深知咸丰皇帝寄予他的厚望,决意誓死抗争。
咸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即一八五四年一月十四日,太平军数万人马云集庐州。这庐州府城高池深,一看的确不同于安徽的其他城市。胡以晃、曾天养奉翼王石达开之命到达庐州后,马不停蹄地察看地势地貌,决定强攻,并同时打援。一声令下,数万太平军呐喊着向庐州七个城门同时发动猛攻。胡以晃统一指挥攻城,曾天养率兵勇将城外的清兵死死地挡在城外。咸丰皇帝深知庐州地处重要位置,若被攻陷,洪秀全的太平军在金陵便可长治久安了。故,咸丰皇帝不仅派出悍将江忠源出任安徽巡抚,而且调集了玉山、张印塘、音德布、舒兴阿、戴文澜共约万余清军紧急支援合肥,加上李鸿章、刘铭传、周盛波的团练,此时在庐州城外集结的清军总兵力已接近一万五千人。在庐州城中,江忠源所能指挥的清兵也有万人,人数虽然不少,但新兵所占比例过大,缺少训练,纪律涣散,兵无斗志。江忠源初入庐州,马上就发现了这一问题,但已来不及调教了。
太平军到发动总攻时,集结在庐州及周边地区的总兵力达到十万人。人多势众,加之一路破城,士气正高,且大多数人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显然占有很大的优势。胡以晃、曾天养命令全军在城外修筑两道防线,一道对城内进攻,一道对城外防御,各自为阵,伺机互援,有条不紊。
李鸿章率团练在城西北约十五里地扎下大营。舒兴阿的请兵在蜀山脚下筑营,与太平军猛烈交锋。打了大半天,舒兴阿、李鸿章等都未能靠近庐州城一步,只能在原地抵抗。
夜幕降临了,太平军却在组织着一场大规模的轰城。他们乘着夜雾,轰塌了庐州城水西门的城墙数丈,江忠源率兵阻挡,只打了几个回合,太平军便奋勇入城。到天明时,已全线攻占了庐州城。此次入城,寿春镇总兵玉山被当场击毙,陕西总督舒兴阿所率骑兵被击败而逃。请廷布政使刘裕钤、前任布政使李本仁、副将松安、都司戴文澜及马良勋逃跑不及均被活捉处斩。新任巡抚江忠源被太平军兵勇穷追不舍,时不时转身抵抗,一把大环刀砍来砍去,早已血染征袍。但英雄固健,出路难寻,太平军几十人一直把江忠源追到包河岸边,他自知回天无力,丢了城池,罪责难逃,只好投水自尽了。
李鸿章在岗集一带,明知蜀山脚下的家中定然有难,又想到恩师曾国藩要他鼎力相助江忠源的话,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站在一个小岗头上,亲眼目睹不远的庐州城炮火连天,但他无力去救。凭他那一点团练的兵力,怎么能冲垮翼王铁军?
探子来报:“庐州失守了,新任巡抚江忠源投河身亡……”李鸿章闻讯,大吃一惊,从岗头上跌落下来。他清楚这个江忠源,满肚子才华,自从蓑衣渡那一仗成名以来,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刚当上巡抚才几天?这就一死了之了!他为江忠源之死深感悲痛,也为自己的所需所求打上了一个问号:自己面临的又是什么?他失望至极:难道自己到头来也难免一死么?
正在李鸿章徬徨泄气之际,又有探兵来报:说李鸿章在磨店乡的老宅和蜀山脚下的新宅,都被太平军一把火烧成灰烬,亲人四处逃散。李鹤章与太平军拼杀,被人认出,身中数枪,受了重伤;他的妻子李氏不幸遇难……
李鸿章痛不欲生了。悲恸之中,他不禁对太平军涌动起了一股铭心刻骨的仇恨,从徬徨之中走了出来,咬牙切齿,决计与太平军争个你死我活。
又一个探兵来,才使得他渐渐恢复了常态:卧床不起的父亲、及母亲、兄弟及妻子都还平安,在家丁们的保护下得以移居他处……李鸿章双手握拳,对天长叹:“多谢苍天保佑!”
硝烟过后,合肥照样是绿水环绕,绿树拥抱着。这座绿色之城是李鸿章的故乡,然而白天却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了。城外已开始望楼林立,到处是列队操练着的红头人。太平军在城内、城外修筑工事,建立炮台,俨然在经营着他们的“家园”。李鸿章第一次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甚至连这么大一座城市,也拒他于城池之外,不可亲近一步了。据随身的几个探子报:他们装扮成老百姓刚混到水西门的城墙下,就看到了太平军四处张贴的布告:要捉拿所有新老“妖魔”,开列的名单中,李鸿章一家就占了三口人:李文安、李鸿章、李鹤章。城里到处都在抓人,城外也在布防,对所有进出城人员进行盘查。
李鸿章要寻找家人的下落,最早听说混入难民堆里,集体住在蜀山上的一个破庙里。后来又听说有家丁、佣人们帮忙,转到合肥西的一个乡下去了。但到底在谁家,在什么地方?李鸿章暗中寻找了几天也毫无结果。
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生死离别,他越发感到世事维艰。他挂念着家人,料想家人也在为他自己的处境担心,一定同样在四处探听他的下落。然而,庐州易主,他人在故乡这块土地上,却不敢抛头露面,从早到晚躲躲藏藏,恐怕撞到太平军手里。幸亏有一天在北乡青州镇遇上了老同学蒯德标,这才有了安身之处。
太平军攻克庐州城的消息传到金陵城,洪秀全、杨秀清的精神为之一振。洪秀全大摆宴席,论功行赏,加封胡以晃为护天侯,曾天养为秋官又正丞相。其他一干攻城有功人员也得到晋升或赏赐。
洪秀全如愿以偿,石达开替他开辟了安徽这片辽阔的后方基地。他成了安徽这片土地上的最高统治者,代表他洪秀全在这里运筹帷幄的是翼王石达开。石达开果然心领神会,一占领庐州后,就在街头搭建起高台,让将士们登台演讲,宣传天朝政策。胡以晃、曾天养等还深入民间,访贫问苦,救济难民。按照洪秀全的谕令,石达开在安徽占领区宣布实行新的税收政策,其收取额度比大清朝廷低得多;没有田地耕种的百姓还分到了一些田地,穷人们欢欣鼓舞,整个地区很快稳定下来,开始出现一些生机。
然而,洪秀全的一封诏令飞马送抵庐州,要翼王石达开在安徽境内全面推行天朝圣库制度。石达开为此专门从安庆赶到庐州,与曾天养等商议,却举棋难定:不实行吧?有恐圣库制度变为空谈,还得罪了洪秀全。实行吧?安徽一带的老百姓不干,他们早已习惯了一家一户过日子,哪会接受你什么圣库制度呢?石达开想来想去,决定先按自己的想法在安徽另搞一套办法,见效以后再禀奏天王,推而广之。
胡以晃刚巧从金陵回来了,一到庐州便拜见了石达开,报告了一个情况:金陵在推行天朝圣库制度中,阻力十分巨大,民众普遍抵制,道:“圣库制度荡我家资,离我骨肉,财物为之一空,妻孥忽然尽散,此并非良策!”城中百姓为抵制这圣库制度,有些都偷偷举家逃出金陵,另奔他乡了。
石达开得到这个信息,决定易制,在庐州城宣布四条举措:一是择乡里有声望有能力者,定为乡官,由他们负责向所辖民众征租收赋;二是督促民众编造粮册,按各家田亩交纳钱、粮;三是以道路、桥梁、河流设卡,收取车、船税费,以充公用;四是公开镇压民愤极大的富豪财主,赈济生活无着落、无保障者。
这四条一出,太平军在庐州全城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攻势,印制成小册子沿街散发,登台演讲,并设立民众意见反馈征集处。与金陵城里的不同,庐州的太平军成功了。百姓绝大多数表示支持和拥护,有人在街头当即赋诗曰:
计亩征粮忧富室,
得钱相博快游民;
五村前后分三次,
此举难期苦乐均。
石达开在庐州易制获得成功,但传到洪秀全的耳朵里,他却皱起了眉头。石达开心中有数,联络东王、北王二人,联名给洪秀全上了一个奏本,曰:
“建都天京,兵士日众,宜广积米粮,以充军储而裕国课。弟等细思安徽、江西米粮广有,宜令镇守佐将在彼晓谕良民,照旧交粮纳税。如蒙恩准,弟等即颁行诰谕,令该等遵办,解回天京圣库堆积……”
其时洪秀全也早听说金陵城中,民众对圣库制度怨声载道。也就是说,他也正在考虑改革一下圣库田亩制度,以顺民众意愿。故,洪秀全接到翼王等人的奏折以后,经过权衡利弊,批准实行了。
洪秀全这一批,顿时在各地引起反响,纷纷采纳遵办。各地农民交天朝粮米,而不交地主钱粮。各地粮米源源不断地运往金陵。金陵城里粮草充裕,士气高涨,洪秀全心中如同灌了蜜一般。一纸诏令,洪秀全调石达开到金陵,在天朝中另有重任。
几日后,石达开到了金陵,直奔天王府见了洪秀全。达开道:“小弟不才,天王厚爱,不知召小弟进京有何教诲?”洪秀全说:“翼王一路劳顿,功不可没。朕让你来京,是想重新部署西征一事,向江西、湖北推进。”
不久,方案定下,两路主力大军同时出发,一路由韦俊、石镇仑率领,一路由曾天养、石祥祯、石凤魁、韦以德、林绍璋率领,再度入鄂,逼攻武汉。
清军这边,早己得到报告。湖广总督吴文鎔在黄州府外二十里处扎下十一座大营,堵截西进太平军。这日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太平军从上风点着了吴文鎔的一个大营,火借风势,很快使那十一座大营化为灰烬。清军吴文鎔兵败身亡,总兵德亮也被击毙,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当场丢了性命。太平军乘胜再次攻占了汉阳、汉口、金口。两路太平军集结武汉之后,重新调整了编队:一路由石祥祯、林绍璋率兵进军湖南,一路由韦俊、石凤魁率兵驻守武汉,伺机向四川逼近。
合肥北乡青州镇,李鸿章在蒯德标家一住就是五、六天了。李鸿章心急火燎,在这里虽然平安无事,但消息全无,不知庐州府那边有何进展。这日,李鸿章在街头闲逛,隐约听到人们议论:清廷里的咸丰皇帝得知安徽大面积失陷,非常恼火,令满州白旗人福济出任安徽巡抚,统带安徽军、政要务。李鸿章心头一惊,想到自己为拉刘铭传入伙拦杀瘦猴,恐怕已经得罪了福济大人。但转念一想:这时局正乱,瘦猴早已骨头打鼓去了,谅他不会为一个死人计较。况如今安徽人才异常缺乏,我李鸿章无论如何也是六品顶戴、朝廷的命官,福济尽可不用,也不致于反目为仇,拒我李鸿章于千里之外。
李鸿章清楚:福济系必禄氏后孙,字元修,道光年间的进士。他的出众之处就在于:曾出任过丁未科进士副考官,当过李鸿章的座师。他对李鸿章有很深入的了解,正如李鸿章自已估计得那样:他不会因为一个已死的地方恶霸而与李鸿章过意不去。何况,此时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福济在官场上浮沉多年,知道这个巡抚的头街在没有夺回庐州之前是虚的,几乎一钱不值。他只有联络当地有识之士,把像李鸿章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有希望重新跨进庐州城,名副其实地当他的巡抚。所以,当他打听到李鸿章在青州镇一带寻找家人时,一面帮助打听,一面派人快马赶到青州,诚心实意地召李鸿章入幕,助他一臂之力。
李鸿章是求之不得的,他已落到如此地步,只要能有个名份安下身来,便不会讲究价钱了。他急需一个政治和经济上的靠山,福济是他一心追求的目标。所以,在接到福济的邀请以后,他半天也没有敢耽搁,快马加鞭,在六安城外的一个客栈里见到了福济。小客栈其实就是两排普通的平房,两头由砖墙连起来,这便构成了一个四合院。福济把这儿当作是自己的临时巡抚衙门。
李鸿章被人引着来到后排客房,见到福济坐在屋里与人交谈,马上停住了脚步,不敢贸然进去打搅。福济一抬头看见他了,笑着站起身来,道:“哎呀,终于请来了少荃,快进来,快进来呀!”
李鸿章受宠若惊,小跑着进了福济的房间,双手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下官李鸿章拜见巡抚大人,请大人赐教。”
福济上前搀了一把李鸿章,说:“免礼,免礼,动荡岁月,都是患难兄弟,有失远迎啦!”
李鸿章在福济身边的一个小方凳上坐下后,毕恭毕敬地说:“卑职不过是庐州一寒微,谬承巡抚大人厚爱,特派遣公差在乡下小镇寻找卑职,真是不胜赧愧!”
福济道:“今日时局已是万分危殆,庐州被克,长毛得势,皇帝诏令下来,使我等尽快收复庐州,还大清朝廷一块净土。本巡抚初接此职,情况不熟,且承平日久。少荃你不独皖人之翘楚,更是庐州稀见的将才。本巡抚欲与你携手共办剿匪大事,务望你鼎力相助,把乡勇团练聚集起来,设法拿下庐州。”
李鸿章欠身答道:“收复、保卫桑梓,乃是卑职义不容辞的职责,巡抚大人于此危难之际走马上任,全省士民,莫不感激忭跃,卑职亦今生有幸,岂有不竭尽全力之理?”
福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长毛西征,已攻克武汉,一路又进犯三湘。今庐州已成为长毛贼最大的粮草基地,不仅城中粮米充足,还源源不断地运送金陵。所以,夺回庐州意义非同小可。据探子报得:目前庐州城守军并不很多,仅以五千长毛扎于四城关口。我们务必借长毛北伐、西征的空虚,择日攻下庐州。不知少荃意下如何?”
李鸿章又欠了一下身子,道:“长毛造反,已经几年,朝廷、地方都为此糜饷甚多,将士也死伤无数。庐州被陷后,幸存的团练兵勇人心汹汹,百姓也是人人恐慌,招募兵勇十分困难。卑职自京都回乡两年多来,厕身戎间,虽没有功劳,亦吃了不少苦头了。深思再三,心急如火。恕下官直言,现有的这些队伍,将不良,兵不精,法不严,令不一,心不齐,这些都是长毛得以猖镢横行的成因,卑职为此痛心疾首。依下官之见,剿灭庐州一带长毛并非难事,难就难在我们经常举止失措。兵志曰:‘不知地利不可行师。’地利者,险地也。有地利之险要,就不可不争,机会不可偶失。细想庐州疏防而破城,亦包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比如说舒城、含山、巢县等,看似偏安于一隅,实际上它们都与庐州正成犄角之势,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当时我们就看到这一点,死死地把守,而不是分散了兵力,庐州被破,至少也没有这么容易,这么迅速。结果,在这些地方没有下功夫,地利一失,局面就由主动而变为被动了。因此,皇上既已命大人尽快收复庐州,就得从地利入手。强攻定不是办法。可是暂时不考虑攻取庐州,而从庐州的外围做文章,先拿下舒城、含山、巢县等地,歼其外援,然后乘其内蹙而一举攻之。不知大人同意不同意我的看法?”
福济笑了,精神为之一振,道:“少荃所言正合我意,此乃不谋而合。看来你我有缘,定能携手合作愉快。歼其外援殆尽,此法甚好,想得也很周到。你善从全局着眼,实在高明。我想古之诸葛亮,处于你我今天的境地,其筹谋部署也不过如此罢了!”
李鸿章听这评价,心都醉了,但嘴上仍说:“巡抚大人言重了。卑职弃文从武,只不过两年有余,岂敢与武侯相比?不过经大人这么一提醒,卑职倒想起我们庐州的一些人才来。比如说庐江的吴长庆、合肥的张树声、肥西的刘铭传等等,都是廉介刚方、秉性良实、忠肝义胆的将才,还请巡抚大人赏鉴,择机把他们使用起来。”
福济道:“少荃所荐几人,确属庐州奇士,本巡抚也时有佩服。此时正值危难之际,当然要用,拜托少荃贤弟一一安排。”
李鸿章与福济一番长谈,已很投机。李鸿章由此鼓足了劲头。即将起身告辞时,福济唤人:“有请千总莫清云、佐领吉顺二位!”不过一会儿,走过来两位人高马大的汉子,李鸿章一瞧,正是刚才与福济交谈的两个人。李鸿章与他们一一施礼后,福济道:“少荃呀!你也别走了。失散的家人我已派人去探寻了,估计不久就会有个下落。今天就留在这客栈里,权作庐州的府衙。他二位自今后归你统带,携手合作,但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次日开始,李鸿章投入了紧张的准备之中,召集到了刘铭传、周盛波、吴廷香、吴长庆、刘斗斋等人,会同莫清云、吉顺和副都统忠泰等人,加紧招募新兵,训练队伍,筹集粮草军械。仅十多天,就拉起了一万余人的混合军。这当中有他的团练乡勇、刘铭传的铭军将士及莫清云、吉顺和忠泰的老牌子官军。
这已是咸丰五年的二月初,李鸿章与忠泰、刘铭传等分军向合肥东南的含山、巢县和西南的舒城发兵进攻,一阵紧走慢赶,队伍在四日后都分别到达了指定地点。各路大军约定:二月七日同时向三个地方的太平军发起进攻,以此防止太平军互援。二月六日,李鸿章率莫清云、吉顺的官军马队抵达含山附近,在山岭间扎下大营,准备次日天明就开炮攻城。
这天清晨,东起含山县城的小东门,西至小西门,清军两千多马队兵勇向含山发起了狂烈的进攻。含山城内城外,经过太平军的重新部署,防守也更加严密。太平军也早得探报,知道李鸿章已率清军而来。太平军因为西征,大部分兵力调走,城中只有一千五百名兵勇。但许多城市的老百姓参加进去了,有的百姓居然手持农具登上了城墙。太平军对这些参加的老百姓发放银两,这对调动老百姓参战的积极性起到了一些作用。因此,这场争斗既艰苦,又激烈,四座城门附近的拼杀尤为残酷。李鸿章的清军占领了制高点,又安放了三尊重达五千斤的巨炮,火力强大,太平军一时没有占到上风。在炮火的掩护下,李鸿章指挥兵勇靠近墙根架设云梯,一个接一个向墙上攀登。这些兵勇在离墙头还有丈把远时,就抛出带有铁钩的软绳。有时一抛,钩子挂住了守城太平军的衣裤,下面的清兵用力一拖,就连人带军械一起拖了下来。清兵们收起绳子,抽出腰刀杀了上去。李鸿章在城墙下看得十分高兴。他此时似出山之虎,在墙下奔跑,为清军呐喊。一些兵勇听到他的喊声,士气高昂,一以当十,一段又一段的城墙被李鸿章的清兵占领了。
突然一声巨响,含山城的北城门被炸开,清军将士冲进大门,直奔内城。百姓们纷纷出城逃奔,人挤着人,不慎跌倒者,惨死在乱人脚下。含山城里的太平军无处藏身,总制罗(秀)光与一千多名太平军将士,全部被杀。李鸿章兴奋不已,就如同大仇已报一般,失态地狂呼起来。
在含山城内,李鸿章设下宴席,犒劳各路头领,又为所有士兵分发了赏钱。当晚,李鸿章接到巢县战场上的飞报:巢县战事紧急,强攻不下,请求李鸿章支援。李鸿章不敢怠慢,留下一千马队驻守含山,自己率兵勇连夜离开含山,直奔巢县而来。
李鸿章一路上的心情十分愉快,好像从来也没有像今夜这么舒畅过。无论是为福济分忧,还是为了实现个人抱负,李鸿章打心眼里认为都必须全力担起收复失地的重任。他甚至想到了大清皇上。自从入都攻读,当了京官以来,皇恩深重,咸丰皇上的江山与他自己的命运以及整个李氏家簇,都早已联成了一体,不可分割。弃文就武这一大转折,李鸿章也是眼看时局动乱,除要实现抱负外,心中隐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立誓以恩师曾国藩为榜样,做一个风流人物。如今长毛窜到自己家乡来了,成为他李鸿章的心头之恨。拯国难,纾君忧,也能报了私仇,一举几得,当然应该拼命去干。
李鸿章一路想着,不觉已靠近巢县。副都统忠泰早已命人打着火把在路上迎候。李鸿章立即吩咐变换队形,分门配合忠泰的部下投入战斗。李鸿章见了忠泰,二人商量决定:天明打响!于是,下令所有将士暂时席地而卧,休息一会后,立即开炮。李鸿章是怀着收复城池的必胜信心前来支援的。在巢县的近郊,他隐约看见夜幕下帐篷林立,旌旗在夜风中呼呼作响。他的营帐已经搭好,李鸿章躬身走了进去,微弱蜡光照着他的脸盘。“在地铺上躺一会!”他暗暗在给自己下命令。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心潮逐浪,从含山之战想到眼前之战,最后又想到已经瘫痪的父亲、年迈的老母、妻子和弟兄们。福济许诺要替他找到家人,这么多天过去了,家人不知可曾找到?还有那远在湖南任职的哥哥李瀚章。这几个月与哥哥书信全无,只是在回乡办团练后,见过哥哥瀚章的一封来信。说他自一八四九年以拔贡朝考后,于一八五三年出任湖南善化知县。并告诉他:曾国藩已到衡阳督军,准备把他檄调来营,襄办粮台,遇有战事,想请哥哥督队指挥。曾国藩对李瀚章的信任好像还超过了对李鸿章的信任,他称赞李瀚章是“内方正而外圆通,办事结实周详,甚属得力”。李瀚章在曾国藩面前多次提及弟弟鸿章,还告诉曾国藩:鸿章也回乡办团练了,搞得热火朝天。曾国藩就是从李瀚章嘴里,才知道了门生李鸿章的一些情况的。
李鸿章在迷迷蒙蒙的时候,或听得“轰”地一声,好似山崩地裂。他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这一炮正打在他的营帐不远处,钻出帐篷一看,连在不远处的两个帐篷已经着火,兵勇四处躲避,有三个马队士兵已被炸得血肉模糊。李鸿章一惊,用手比画着令炮手们开炮还击。就在这时,又一发炮弹从巢县南山城头上打来,落在李鸿章三、四丈远的地方。他只觉得有人猛推了他一把,他身子向前一倾,整个身子被人压在底下。随着一身巨响,尘飞土扬,散落在他的头上。响声过后,扭头一看,压着他的是刘斗斋。刘斗斋受伤了,腿上和臀部被炸伤,人已昏迷不醒。
刘斗斋救了李鸿章一命。李鸿章在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时,才意识到刘斗斋这一推,等于送了他一条命。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李鸿章动情了,急得掉下泪来,命人赶快将刘斗斋抬到帐篷中救治。忠泰在一旁安慰李鸿章道:“你别紧张,没有伤到要害部位,很快就会痊愈的。”李鸿章想到刘斗斋被父亲李文安救过一命的事,在心中感慨万千。人在这个世上,若能替别人做一两件好事,摸不准到什么时候会受益无穷的。由此,李鸿章又想到了父亲,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一匹快马直奔李鸿章的营帐而来,在李鸿章身边停下。骑马人向李鸿章躬了一下身子,急切道:“禀报李大人:您的家人现在肥西紫篷山找到。福济大人差我前来报信,让你火速前去探望!”
李鸿章闻极大喜,上前一把抓住送信汉子的双手,道:“真的?这是真的?!”他激动得明显失态了,抓住送信人的手久久不放,就好似抓住了一根通气的管子,暖暖的热流,从头顶一直流进了心窝。李鸿章喜形于色的神情好有一比:如一个久未回家的孩子,又渴又累地回到家来,一见门锁着,家中无人。又一回头,见母亲提着水桶,或者端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从老远的地方赶回来了。真的,李鸿章这会听说找到了失散了的亲人,就是这么高兴。
突然,李鸿章摇手道:“多谢了,但现在我正在攻城之中,军不可一时无首。你先去禀报福济巡抚大人,就说我李鸿章深深谢恩了,待收复了巢县,再去探视我的亲人们!”
“这样不行呀,福济大人有交待,定要我引你速去合肥西乡紫篷山的!”
“你先去嘛!打完这一仗不用你说,我也会快马回奔的!”李鸿章仍坚持不离战场。
“令尊大人在乡下仙逝了……”
“什么?!”李鸿章大吼起来,这回不是热烈地去抓送信人的手,而是上前一把封住他的衣领,又喊叫一声:“什么?!”
送信人又把话儿重复一遍。李鸿章只感到天旋地转。父亲李文安已经去世的消息差点儿让他当场一头栽倒。作为父亲,作为自己的第一位老师,李鸿章让父亲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既是李鸿章的严父,又是慈父,更是铺路人。这些怎能不令李鸿章万分悲痛呢?
在回乡奔丧的路上,李鸿章的心情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泪水擦不干,鼻涕抹不尽。父子连心,这份亲情的失去,李鸿章将永远无法找回了。他突然觉得可怕,怕失去父亲后,自己将再也找不到那份泰然自若,找不到可以用来掌舵的人了。他更替自己的母亲担心,老母已六十开外了,自己和兄弟姊妹们就剩下这么一个老人了。与她相伴大半生的人走了,她老人家能挺过去么?
来到家人临时寄居的紫篷山下的一排平房里,父亲的尸体已经下地了。福济派人找到李鸿章家人时,李文安过世已经七、八天了。由于气温过高,尸体不宜久放,便在附近的小山坡上临时筑坟安葬。
李鸿章失声痛哭,被鹤章和昭庆搀着走进家门的。他一眼看见母亲坐在床头,“扑通”一下跪倒在母亲的脚下。母亲李氏眼睛红肿着,任凭李二少爷怎么动情地哭叫,她就是默然无语。丈夫死了近一个月了,她老人家的眼泪已经哭干。
李鸿章在兄弟们的陪同下跌跌撞撞地向灵堂奔去。泪眼中,他发现大哥瀚章也回来了,此时正跪在父亲的遗像前默默不语。李鸿章双膝跪在大哥的身旁,一声“父亲大人”高喊后,只觉得两眼发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李瀚章、李鹤章、李蕴章、李凤章、李昭庆等慌成一团,赶忙把李鸿章抬到堂屋里,放在母亲的床上。老母李氏这才放声大哭,全家人哭成一团,十分凄惨。
妻子周氏,侧室吕氏用温热的毛巾替李鸿章敷着额头,然后又撬开他的嘴,灌了几匙姜汤。李鸿章慢慢醒来,西行热泪又流了出来。母亲心痛地拉住他的手,攥得很紧。鸿章感觉到了,那是母亲传递给他的亲情和安慰。李鸿章又涌起一股悲伤,他知道,母亲在这样的人生关头还在关心体贴着自己的孩子。
一向能言快语的大哥李瀚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个劲地抽烟。此时他好像有满肚子话要来安慰母亲和弟兄们,但好像又说不出来,只有抽烟才能维持平静。
排行老四的李蕴章说话了,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兄弟们的面孔,但从他脸部的表情和手势上,大家都看出了他牺牲自己、埋头在家照顾双亲的伤感之情。他说:“大哥、二哥、三哥及弟弟们,你们都已经尽到心意了。人死如灯灭,拉也拉不住的。好歹父亲大人好福气,一点罪没受,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他是一觉睡死的,连母亲大人都没有听过他一声痛苦的呻吟。其实这也是我们做子女的福份,一点没有为难子女们,各位兄弟在外做事或在家读书,几乎没有受到拖累。眼下人已经去了,伤心也没有用处了,哭是哭不回来父亲大人的,只有更加发奋地做事、做人,共同孝敬母亲大人,使我们这个大家族常胜不衰,人丁兴旺,那才是父亲所期望的。唯有如此,父亲在九泉之下才会安宁……”蕴章说着,自己倒先哭出声来,于是全家人又一次痛哭起来。
周氏给丈夫及母亲、兄弟们送来一壶热茶。李鸿章接过茶,喝了一口,问道:“父亲大人临终前,曾交待过什么没有?”
母亲周氏道:“你父亲是不声不响地就去了,又正值半夜时分,还能说什么?不过,他过世后,我倒是在他的枕头底下见到这张字条。”说着,她从腰间摸了出来。李鸿章“腾”地大步上前,从母亲手中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写的是:“贼势猖獗,民不聊生。吾父子世受国恩。此贼不灭,何以家为,汝辈努力以成吾志……”
鸿章道:“母亲大人哪,这是父亲留给我们几兄弟的遗训哩!”鸿章说着送到大哥跟前,大哥看过又传给鹤章,鹤章看过再递给凤章,最后又让昭庆看了一遍。兄弟们都明白:父亲这是要他们与长毛贼斗争到底。
次日清晨,李鸿章独自一人来到父亲的新坟前。尖尖堆起的坟前,仍见纸灰萦萦。李鸿章想到父亲的遗训,仿佛觉得自己正是前来与父亲对话的。他有许多话儿要对父亲大人说,从小时候跟父亲上私塾,再说到去北京,考翰林,一直讲到回乡办团练……他甚至想讲一讲刚刚才由他率兵打胜的含山之战。这一仗,他打得漂亮,父亲却不知道呀!他想到这里,禁不住伏在坟头上又哭了起来。
此后几日里,李鸿章天天来到父亲的坟前。周氏、吕氏知道了,跟亲姐妹俩一般,每次都手拉着手站在李鸿章的身后,跟着来到荒冢之外,远远地陪着她们的丈夫。
设灵堂守孝的四十九天不知不觉过去了。再以后的日子,便不能随意到坟头来了。这是合肥的风俗,只在每逢单七日那一天,才来坟上祭吊一次。
这天,家中又来一人,让李鸿章自回家守制后,第一次显露出了欢笑之容。刘斗斋,自巢县战斗打到一半时下来,被人送到巢湖边上的一个渔民之家,养了一段时间伤,这才伤疤愈合,恢复如初,又奔李鸿章来了。
刘斗斋还未进门,人就在外面哭开了,道:“恩人李大人——文安公呀,奴才我来晚了!”李鸿章正在点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父亲遗像前的香炉里,听到哭声,心中一惊:刘斗斋来了。他急忙转身迎去,扶进屋里,看着他磕了六个响头,才把他搀起,让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在方桌的另一边也坐了下来,问:“巢县一仗如何?”
刘斗斋擦了一把泪水,答道:“李二少爷呀!你真是福大命大!不是我救你一命,而是令尊大人救了你大难不死的呢!”
李鸿章听这话十分糊涂,道:“此话怎讲?”
原来,那天正是李鸿章离开巢县清军大营,来紫篷山为父亲守制时,庐州城里派出了四千人马,清一色的红头人,直奔巢县,要解巢县城内的太平军之围。经过一天激战,城外的官兵死伤过半,到天色微暗时,只剩下一千三百人左右。庐州四千太平军全线包剿过来,与城中太平军形成内外夹攻之势,可怜忠泰的人马,连同李鸿章从含山战场上带过来的将士,无一生还,全军覆没。
刘斗斋道:“令尊大人仙逝以后还救您一命。您若不是回来奔丧、守制了,只要在巢县不走,定然难逃活命。我一个奴才,如不是救您负伤转到巢湖渔家,也拣不到这条命了。”
李鸿章这才醒悟过来,身上已吓出了冷汗,长叹一声:“苍天保佑,父亲大人保佑!”
这天是父亲去世后第八个七日祭吊日。上午,兄弟几人连同刘斗斋等一行二十几人来到李文安坟头磕头、烧纸。祭吊完毕后,鸿章坚持要在父亲的坟头旁上坐一会。他让其他人全部回家,自己静静地呆着。
坟头已经长出了一些青草,经几场雨水后,全然不像新坟了。或许是头天晚上与大哥聊天时间长了一些,聊到兴奋处,到下半夜都未能入睡。这会儿独坐坟旁,微风吹来,渐渐地向坟堆的嫩草上一歪,不觉睡着了。
他梦见了父亲,梦见李文安颤颤巍巍地向他走来。父亲手中高扬着一张字条,对李鸿章道:“少荃呀,为父来啦,来看看我儿今日如何?我儿终究命大福大造化大,将来必成大器!为父已为你写下训谕一幅,鸿章你定要铭记在心,照此行事啊!”说完,李文安随一股青烟隐身而去。
李鸿章激动地大声呼喊着:“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但,他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回声了。李鸿章急忙来看父亲给他的那幅字,只见上书:
“以贼为板,以曾为山”。
他看一眼就明白了:父亲是嘱他以继续讨伐太平军为今后升迁的跳板,而把恩师曾国藩当作自己前途的靠山。
李鸿章大喊,道:“父亲大人,鸿章我记下了!”就这么一喊,他只见手中那字条自己飞走了,随风在空中飘浮,渐渐地看不见了……
梦还未做完,妻子周氏推醒了他。周氏见李鸿章很长时间没有回去,独自找到坟地来了。她看到李鸿章在草地上睡着了,担心受凉了,便叫醒了他,一同回家去。回家的路上,李鸿章欲言又止,在心里反复推敲此梦的来由。当晚,兄弟们各自要回家时,他喊住了大哥:“我想同您到门外走走,有些事要向大哥您讨教哩!”
李瀚章答应了,于是兄弟二人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小溪边上坐了下来。
李鸿章开门见山,道:“大哥,我今天在坟地里不知不觉睡着了,就那么一会儿,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传我一纸,上书‘以贼为板,以曾为山’八个大字。你说怪不怪?”
李瀚章点了一袋旱烟,吸了两口,道:“父亲大人阴魂不散,在天有灵。他老人家这是不仅训谕于你,也是在助我成事呢!”
“你这话又从何谈起呢?”李鸿章问。
李瀚章反问道:“你知道曾国藩大人的近况么?他已是统办全省团练的总头目了,连皇上都始终对他高看一眼,让他三分呢!”
“我是听说恩师曾大人是三请四邀也不愿出山的呀?胡林翼、张亮基两位大人登门也没有说服了他,最后让左宗棠辅助军务了……”李鸿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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