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乱世英雄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章 乱世英雄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1594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吕贤基老泪横流,冲着李鸿章直跺脚:“我的好姑爷,你这份折子可是要了我的老命喽!”
○奉旨回乡帮办团练的李鸿章,遥指天京城:“长毛,你们就使劲折腾吧,闹得越欢,才越显出我李翰林治乱世的本事呢!”
○未进家门,先见一妻一妾正在门外,李鸿章暗暗叫苦:“这两个冤家怎么聚到一起了?”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恩师曾国藩像远飞的苍鹰,一去不见复返了。李鸿章仍在翰林院,连书肆或看书的那个案台都不曾移动半步。一切照旧,毫无变化。身边只有父亲李文安及岳父吕贤基经常来走动走动。父亲已日见衰老,身子骨大大不如以前了。他老人家对曾国藩的消息也不大了解,只是挂到嘴边嘀咕:“该回京城了!该回京城了!”吕贤基全家老小都在京城,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只管入朝视事,然后回家,回家了再入朝,天天如此,好像也并没有其他奢望了。唯有常常来叫李鸿章帮个忙,替他给皇上起草个奏折,复一封外地的书信,草疏言事,然后到家里来闲聊一阵,吃上一顿饭,这便了事了。然而,曾国藩走了,李鸿章眼下也只有这个岳丈大人可以依靠了。他指望吕贤基在朝中能为他引荐一个可以风风火火干一场的差事。每每提及,吕贤基都说:“我正在留意,正留心替你找哩!”可是找到如今,李鸿章还是半步未移,你说这心里咋过?
李鸿章感到在翰林院中已是度日如年了,但还是不得不去,不得不在那个枯燥无味的国史馆中混他的太平日子。其实,这时的大清,哪有什么太子日子?南边的太平军已经闹翻了半边天!自金田举义起来,太平军在天王洪秀全的率领下,一路斩关夺寨,如今,又攻占了安庆。“这帮贼匪攻占了我们安徽安庆?”翰林院里的李鸿章听到这个消息,再也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身来。他仿佛一下子跌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坑,感到了一种少有的窒息。他的心也愈来愈重地向下沉,沉到了非要发泄一场不可的地步。他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重得不禁让人吓了一跳,而且担心他由此拍坏了手掌。
安徽的安庆,那是离他故乡合肥不远的一座江城。那里本来是有总兵王鹏飞统率山东万余清兵在驻守的。怎么会一下说被攻陷就被攻陷呢?李鸿章哪里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抵达安庆时,正遇南风大作,万余兵船顺流而下,以蜂拥之势聚于安庆城南。一时间,江面上喊声阵阵,陆地上也是人山人海,清一色的红头人,实在是势不可挡。王鹏飞的清军不战自溃,所有藩库饷银三十余万两,总局饷银四万余两、制钱四万余千、仓米一万余石、太湖仓米两万余石及其安庆地方的储粮,全部被太平军所得。加上城头一百八十九门重炮及小型军械,也成了太平军的战利品。
李鸿章感到了一种黑暗,但又好似看出了一线光亮。回到府中,他的心好长时间还在急速跳动,随着心跳,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只鸟儿在飞升,仿佛要飘到空中去似的。他害怕,可也隐约感到有些儿按捺不住地兴奋。他跳动很快的心就像已裂成了两半儿,一会儿想往后撤退,一会儿又想往前闯去。
次日,李鸿章照常来到这金堂玉马般的紫禁城。紫禁城仍然同以前一样,巍然肃然,就好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从那层檐红柱门楼下迈进两步,便是两扇朱漆金环的大门。跨进大门,又是一座深深的庭院,古柏参天,丹枫金桂,亭亭如益。还得进了二门去,又是一处庭院,四面都是宽广庄严、画栋雕梁的殿阁式建筑物。就在这里,留馆的一、二百名历科翰林,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各个厅屋之中,或编纂书史,或撰拟诏敕,写写画画,就这么一些事情。
李鸿章走进了自己的右厅厢,感到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院中有五十名满族的办事人员,叫做“笔帖式”,他们分处在东、西二厅和四驿馆中,整天都在埋头缮写校对文史章奏,翻译满文、鞑靼、回回、缅甸、暹罗、西番等各种文字。向院中望一眼,空荡荡的,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人影在走动。这些人走路也是不出声的,脚步儿十分的小心。他们或是抱一堆文卷去“当月处”盖用院印,或送去“典簿厅”归入档案。是翰林公的,大多是去“典簿厅”取阅珍本书籍。李鸿章今天是什么事也不想干,只泡了一杯清茶,呆呆地坐在屋里。他满脑子都是太平军、安庆、合肥,犹如身临战场,心儿如何也难得平静。
同屋的翰林检讨邓文恭晚来了一步。他进屋后见李鸿章坐着发呆,也不问缘由,便慌慌张张地对李鸿章说:“少荃呀,这下坏了大事了!我听军机上的一个同乡说,太平军几十万人马攻了武昌,又打到安庆去了。这可怎么得了呀?!”
邓文恭说着,在屋里毫无头绪地来回踱着步子,然后又用自己的拳头猛击自己的手掌,跺起脚道:“小弟我的家乡里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兄弟姐妹,一大家几十口人都在武昌。听说太平军贼匪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也不知我那一大家人怎么样了……”他说着,不禁泪下。
其实,此时的李鸿章心中同样焦急万分。谈到自己家乡,他更是百般牵挂,担心受怕。他也有亲人在故乡,还有身家田产、祖上坟茔、亲戚朋友,此时或许已受到了惊扰,说不定境况更糟。对于安徽,李鸿章是清楚的:官军腐朽,多少年来少有名将,兵勇为数甚少,且属无能,怎能抵抗太平军那几十万人马?合肥难逃厄运,自己的身家田产也难逃厄运,这些恐怕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更何况,洪秀全杀富济贫,对清廷官府中人是心毒手狠的。自己一家,连同以知县分发湖南的长兄瀚章在内,就是三个清廷命官了。太平军扫荡合肥,难道放过自己这样的一家人吗?
李鸿章沉默了一会,忽然从椅子上跃起,重重的一拳捶在案台之上,厉声道:“就这样办了,回乡去!”
邓文恭惊愕地睁大了双眼,问:“回乡去干什么呢?你我一介书生,那儿可用不上你去舞文弄墨。”
李鸿章激动起来,亮开了嗓门:“听说朝廷不是在号召各省人等回乡办团练吗?我已横下一条心,丢了这翰林公不当了。当也实在没有味道,还不如回乡闯荡闯荡。古往今来,弃文从武之人屡见不鲜。湖南就出了一个江忠源,人家同样是文人出身,不是同样干得风风火火,屡建战功么?!”
邓文恭明白了:李鸿章已早有思想准备,不完全是一时冲动,而是坚决要弃文就武了。于是,他十分欣赏,积极表示支持,道:“少荃果然志气不小,相信你回乡后定会干出名堂来的。哦,对了,我听说你的恩师曾国藩赋闲在家,也开始办理全省团练了。”
李鸿章道:“我也听说了,听说的是他还没有答应下来。不过,我料想他是迟早要出山的。”“不对了,我是昨天才听说,皇上已经下了圣旨,令他帮同湖南巡抚办理团练的。”邓文恭说。
李鸿章半信半疑,问:“皇上下旨了?果有其事,老师他不办也不行了。这样太好了!”
“千真万确。我这也是从军机处同乡那儿得来的消息。”邓文恭说。
这便给了李鸿章又一个启发:皇上下旨,名正言顺地回去,岂不更好?
李鸿章归心似箭,他激动地跳起来,然后冲出这厅屋,冲出了这崇阁流丹的翰林院,自言自语道:别了,这翰林生涯,别了,这紫禁城!
李鸿章急匆匆出了翰林院,雇了一辆街头上的骡车,去了东四牌楼岳丈吕贤基家商议心中大事。不料吕贤基外出未归,只好转道回家。李鸿章下车进入家门,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李鸿章大步跨进正屋厅堂,正巧老父李文安已先前一步在厅堂等候。妻子淑云已摆下了桌面、碗筷,就等李鸿章到家吃晚饭了。
李鸿章掀帘来到厅堂,向父亲大人请了安。仅仅向父亲瞥了一眼,他猛然觉得父亲老了许多,满脸的憔悴,好像刚得过一场病,瘦了。父亲的脸变得两头翘,中间洼,像个元宝筐儿,眼泡儿有些浮肿,失掉了往日的光芒。瘪了的嘴唇衬着下颚,要偶然不经心地只看一眼,就好像一个倒竖在秧田里、拿来专吓唬小雀子的粉白假人头一般。
李鸿章看了父亲一眼后,极力地把对父亲的一种怜悯、敬爱之情抑制着,恭恭敬敬地把老父扶在饭桌前。
“你今天好像回来晚了一点,公事多么?”父亲轻声问。
“哦,我退公后,去岳丈大人家走了一趟,岳丈大人不在家,这才赶回来的。”
李文安问:“找岳丈大人有要事相求么?”
李鸿章犹豫了一下,回道:“是的。父亲大人,你晓得洪秀全打到安庆了吗?”
李文安吃了一惊,脸色突然变得煞白,道:“我只听说武昌失守,湖北巡抚常公(常大淳)和满城藩台、臬台、司道大员都殉了难,但还没有听说安庆也失守了。不过,这安庆失守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顺江而下,不到十天的路程,可想而知了……”
本来已经心思重重的李文安显得更加闷闷不乐,好像已有几滴泪水从眼角溢出,嘴角有些微微颤动。李鸿章看在眼里,动情地对父亲道:“您老也不用太着急了。我有一个想法正要来与您商量。当前内忧外患已搅得朝廷不得安宁。据说皇帝已下诏令曾国藩大人在湖南帮办全省团练。如今贼匪已打进安徽了,料想皇帝也会派人去安徽办团练的。儿想抓住这个机会,要求回乡办团练。这样,家母、弟弟、妹妹们都有一个照应的,儿回去后,会设法保护他们,以解家父您的后顾之忧。”
李鸿章的这个想法又把李文安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少爷好好的编修不准备干了,重返故乡去弃文从武。因此,他不无担心地惊呼起来:“这怎么能行呢?你年纪轻,还不懂血肉拼搏方面的事,拿笔杆子是行的,动枪动炮的,即便你能行,为父我也着实放不下这颗心哪!”李鸿章预计到父亲会反对的,说:“儿虽身为翰林,但早已在这死一般寂寞的翰林院中呆够了。自古乱世出英雄。儿虽不敢妄自称大,但也心中有数,不想当一个熊汉子。乱世是一场灾难,也是一次机遇,儿已经等了几年了,以为这便是机遇。我想把它抓住,接受一次锻炼,干一番事业。再说,家里也需要我回去,此所谓一举两得,儿已下了决心了。”
李文安是了解二少爷的。从内心来说,他也承认鸿章回乡,或许更有出息。但这近似于一种赌搏,赌赢了才叫出息,赌输了弄不好要搭上一条命。这赌本也太大了。李文安想到这一点,害怕得浑身直发抖,于是还是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道:
“为父相信你能干一番事业。但安徽那地方你是知道的,官场不算清纯,人事更难处置。在翰林院,你靠文才吃饭。到了家乡那地方,你靠文才便吃不了饭了。他们不信这样的文才,只相信一个‘权’字,一个‘钱’字。而这两条,我李氏家族目前都还不算响当当的。‘权’,你只是一个正七品,‘钱’,你口袋中也没有几个铜板,凭什么与那些地方老爷的一争高低?再说,时局大乱,朝廷是要人回乡办团练。但在皇上眼里,你如何能跟曾国藩大人相比的。皇帝说不定能给他一个钦差大臣当当。那样便名正言顺,权也有了,钱也有了,到地方上谁敢不听?而你呢?人微言轻,皇帝说不定还不知你是何许人也,即便回去,也只能充作一般办差的小人物。皇帝能把重担子往你肩上搁么?比如说:你如果递上一份奏折,仅仅是一个编修的身份,到不了皇帝手上,就恐怕要被压下来了。你说是不是?”
“这一点儿已盘算过了。我呈上奏折当然不行,这就是我今天退了公以后去了岳丈大人家的用意。我想请求岳丈大人出面,向皇帝主动请战,那便是十拿九稳之事了。”李鸿章信心十足地说。
“那怎么能行呢?你岳丈大人大多数沾亲带故的人已在京城。安徽仅仅是他的第一故乡,而京城却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地方。你让他现在丢下这一家人回乡办团练,实在是在为难他老人家呢!万一办得不好,再把一条命搭上,后悔莫及了!”
正说到这儿,吕淑云来了,捧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李文安赶快打住话头,不敢让儿媳听见。淑云在厨房里安排饭菜,虽没有听见他们父子二人说些什么,但心中却在担心。自从得知太平军到了湖北、安徽一带后,她就放心不下:一虑安徽旌德家乡的安全;二虑朝廷要点将回乡,若是点了自己的父亲,恐怕他老人家是吃不了这份苦的。在朝廷中,侍郎以上官职的安徽人太少了,朝廷又是根据原籍点将的。若点到了自己的父亲,十有八九是要把鸿章带走的。
带走了鸿章,自己又怎么办?跟鸿章回合肥,淑云心中是不太踏实的。在京城,她是李鸿章惟一的妻妾。回到了合肥,他家中还有元配夫人周氏,相处得来么?再说……
淑云不敢想下去了,只拿一双清秀如水的眼睛在鸿章脸上扫来扫去,想从李鸿章的表情里猜出些什么。老公公在席,吕淑云也不便多问。李鸿章向妻子瞥了一眼,已看出了她的心情。但又不好当着父亲的面安慰妻子几句,突然提高嗓门道:“菜都齐了,来,我们干几杯!”
李文安应了一声,一听说喝酒,精神也上来了:“喝几杯,活活血,提提精神,好!”
父子二人此时都心照不宣,左一杯、右一杯地对饮起来。忽然李鸿章想到了在前面厨房里的刘斗斋,便对淑云道:“去把斗斋也喊过来喝几杯!”
刘斗斋过来以后向李文安、李鸿章躬身施礼道:“奴才怎么好与主人们同桌而饮?”
李文安笑道:“叫你坐你就坐嘛,什么奴才不奴才的。来,坐下喝!”
喝酒讲究个气氛,桌上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层气氛。李文安平日是举起酒杯细细地抿一口,今天却是一仰脖子整杯地喝下去了。
父亲情绪好转了,李鸿章心里也高兴,举起一杯,起身对父亲说:“来,儿子敬您老人家一杯,但愿酒助人兴,忘掉那贼匪的事情,在儿子背后猛击一掌,催儿迈向正途!”
李文安听出了二少爷的话中之话,瞥了一眼鸿章,道:“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为父喝了这一杯!”说完,他又一饮而尽。
李鸿章清楚,父亲李文安喜饮几杯,但酒量不大。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只要他在场,一般都控制着父亲,最多让他喝五、六杯。
刘斗斋又起身敬主人的酒了,他虽不善言辞,但性格爽快,让主人少喝一点,他自己一口喝得半滴不剩。
李文安或许真的是想借酒消愁了,刘斗斋用手抬起,挡住他举杯,他却把刘斗斋的胳膊一推,道:“喝酒也要讲个意思。你喝了,我岂能不喝?!”说完,又把一杯喝了个底朝天。
轮到淑云敬酒了,她是小心翼翼,只让老公公举一下杯子就行,谁知也没有拦住,李文安照喝不误。
四人正饮酒间,忽听一声:“好不热闹!”原来是吕贤基到了。
李文安借着酒兴,笑哈哈地起身相迎。李鸿章上前扶他一把,一起把吕贤基让到了正位上。他坐下后说:“今天去了一趟军机处,探听一些贼匪们的消息,说来也真是让人不安的:这太平军攻克了我们安庆后,仅过了两天就攻下了池州,接着又占领了铜陵,再攻克芜湖,再下去就是当涂、和州,一路势如破竹,把安徽沿江及近江一带的城市几乎全部占领了。几十万贼匪呀,哪里的官军能挡得住?”
李鸿章起身敬了他一杯酒后,他面朝李文安道:“回家后就想到这儿来,听说鸿章去过我家了,更得急匆匆地往这里赶,没想到还赶上了一顿酒……”说着,举杯就喝尽了。
吕贤基放下酒杯又说:“现在岂止是我们安徽遭了殃呀?洪秀全占领半个安徽后,一下又闯进江苏去了。他们从安庆出发时,已分成几路人马,不仅占领着已攻下的城池,而且由洪秀全、杨秀清亲率一批贼匪,把金陵给包围了……”
几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好像正是他们自己如临大敌一样。李文安急问:“合肥被攻了没有?”“暂时还没有听说合肥被攻的消息。或许离大江远了一些,江北几十里以外的城市目前还未受惊扰。他们现在的目标已经很清楚了:就是要攻占南京,在金陵小天堂建立他们自己的天地。我估计是想以南京为中心,建伪都、篡正鼎,再逐步向四周扩展。所以,合肥目前还算躲过去了,他们眼下也顾不上……”
李文安这才松了一口气,与亲家公吕贤基同饮了一杯后,悄悄凑着吕贤基的耳边道:“朝廷要是点了你回安徽办团练,鸿章想随你一起回去。”
吕贤基点了点头,又赞赏地瞅了一眼李鸿章,只说了三个字:“多谢了!”
因为此时在吕贤基看来:如果朝廷万一点了自己去安徽帮办团练,不去是绝对不行的。而自己岁数已大了,既是去了,总得有几个帮手跟在左右才好。大事小事有他们去办,自己只要出出主意动动嘴。这样的人选,鸿章无疑是最合适的,又贴己,又能干,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他也有许多担心。还没有容他往下细想,李鸿章开了腔:
“岳丈大人,我可是不想眼看着故乡在遭受蹂躏而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呀,请岳丈大人留心提携小婿,我当跟随左右,全力照应。”李鸿章说着,瞅了一眼岳丈,见他脸上漾着一种感激之情,心中不免添了几分得意之情。
李文安好像有些醉了,在儿子和亲家公的一再阻拦下又仰头干了一杯。自吕贤基入席后,淑云、刘斗斋都退了下去。李文安便更无拘无束了一些,放下酒杯后,胆子也壮了,把喝酒前的那些担心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一反原来的态度,道:“今天你们别拦我喝它几杯,我的心里让那贼匪闹得堵得慌。今天要喝,喝醉了才好!眼看就要家破人亡了。如若让这些贼匪统领天下,我这个记名御史就不复存在了,你亲家公那个左侍郎的官位也丢了,鸿章也不是什么翰林、编修了,统统的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啦!不是我灌了几杯酒就讲酒话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难当头,我等不顾,谁顾?我等不上?谁上?所以,我细想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让鸿章回去干一场,干出个头绪来,既是为故乡效了力,也是为我们家这帮老老小小争了光。亲家公呀,你说呢?”
吕贤基道:“亲家公言之有理。不过……”
李文安打断他的话,道:“还‘不过’什么?当断则断,给皇帝上一个折子,保准你能挥师千里,心想事成!”
李鸿章见议到了这个火候上,顿时兴高采烈,道:“对,给皇上递一个折子,毛遂自荐,回老家办团练去!”
吕贤基叹了一口气,说:“只恐怕我这是光着头往刺窝里钻,自找罪受哩!”
李鸿章道:“岳丈大人多虑了。凭您的声望和才华,回到那老家,不说是衣锦还乡,料那些县呀府呀州的,一个个地方官员也要把您捧起来。更何况,皇上谕旨一下,您就是帮办团练的钦派大员,有谁敢在您老面前说一个‘不’字?土生土长的,拉一帮团练起来,斗他那些长毛贼人仰马翻,这一辈子也算是风光了一回了,死而无憾!”
李鸿章这番话把岳丈说得动了心,也是酒助人兴,顿时来了精神,把拳头往桌拐上一捶,道:“就这么定了。少荃贤婿呀,你今晚辛苦一下,以我的名义给皇帝写个折子,明早就递上去。我已老眼昏花,又多饮了几杯,文采也不如你的漂亮,就请你执笔吧!”
“好样的!亲家公先行一步,我李文安也将随后赶到,统统打回老家去,真正为那些家乡父老乡亲们做点实事,也不枉那一方水土养育了我们一场。”李文安说完,又要举杯来喝,手往前一伸,把酒杯打翻了,酒洒了一身。
鸿章起身为父亲擦拭了几下,道:“父亲大人,你醉了,我扶您去休息一会儿吧!”
李文安把手儿直摆,嘴里喃喃说道:“我没有醉,你才醉了呢!哈——哈!”
李鸿章把父亲扶到自己书房里的一张小床上躺下,淑云绞了个滚烫的手巾把子,给他擦了个脸,又在他床上放个痰盂,以防他呕吐。但李文安并没有吐,只是很快晕晕乎乎睡着了。吕贤基要走了,李鸿章与淑云、刘斗斋等送出门外。出了门,吕贤基就奏折怎么写,向鸿章交代了几句,临别时道:“写一个折子,只是表明我愿意回安徽帮办团练的态度,不必坚持,言辞既要恳切,又须灵活。我想只是做做样子,皇上未必就要我这个老东西真去。朝廷那些会做表面工作的王公大臣们都写了奏折,表示要替皇上分忧的心情了。结果,我看皇上也并没有准他们的奏……”
门外的凉风一吹,吕贤基好似清醒多了,把拳头往桌拐上一捶的气势已消散了一多半,只不过还没有反悔罢了。李鸿章现在是不管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铁了心要把他推上前去,跟随他一块回乡办团练。他让刘斗斋随骡车送岳丈后,急匆匆擦了一把脸,伏案写了起来。他想把这份奏折写得铿锵有力,气冲霄汉,有声有色。写好了不仅自己可以如愿以偿,或许也可以传于后人,让自己的名字连同这篇奏折一起,流芳百世。
夜,已经很深了。李鸿章翻翻写写,改改抄抄,要以斑斓的文采、传神的文字来表达心境,感动皇上。李鸿章越写越兴奋,浑身热流滚滚。“告别枯燥无味的翰林生涯,打回老家去,在与贼匪的抗争中建功立业!”李鸿章几乎要从嗓子眼呼喊出来。
一篇长达十六页的奏折写完了,李鸿章满心的舒坦,伸一个懒腰后,再从头到尾通读一遍,署上“微臣吕贤基”姓名。本该洗一洗睡觉了,但李鸿章还是坐在椅子上,习惯性地捏着笔管。虽然写好了,但笔仍没有放下,仍在他手指之间翻来复去地转动着。其实不是准备还要添写什么,而是在考虑:是今夜送给岳丈,还明早就再送?他终于迫不急待了,虽明知已是下半夜了,也就是说:再过个把时辰就天明了,他还是腾地一下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又小心移步来到刘斗斋的卧房,叫醒了他,一道给岳丈大人送了过去。他想让咸丰皇帝尽快看到这份奏折,批准他们的请求。
把奏折送到岳丈家,再返回家中,已是鸡叫两遍的时分。李鸿章实在困得极了:来不及脱衣,便在刘斗斋的小床上睡着了。李鸿章做了一场梦,他梦见自己已经回到了合肥。
那是一个黄昏,他跟随吕贤基还有几个叫不上姓名的头领来到合肥西郊的蜀山脚下。李鸿章满怀衣锦还乡的喜悦心情站在一块巨石之上,指点着这里的山山水水和村镇。突然,就在他手指之处,发现了一大片红头人。只见不远处帐蓬林立,旌旗蔽空,太平军约有四、五万人马就驻扎在丛林之中,把整个大、小蜀山围掼得水泄不通。那帐蓬之间,有一座大营十分显眼。在营门口,还树起一根巨大的旗杆。飞飘的旌旗之上,绣着一个斗大的“洪”字,这是一面杏黄色镶黑边的五龙旗,表明要剿灭的敌人就在眼前。
李鸿章刚回故乡,就面临大敌当前,求胜心切,也想在岳丈吕贤基及其他将领面前露一手,便向吕贤基提议:暂时别惊动太平军,待天黑以后,来个偷营劫寨。这是速战速决的好办法。吕贤基沉思良久,知道太平军厉害,便对李鸿章道:“贤婿呀,你我都是刚从京师回来,而且初次与洪贼打交道,不知他们有什么花招。何况眼前的洪贼人多势众,我们的民团才只有一千多号人,弄不好不等你偷袭到他们,他们却如洪水般袭来,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李鸿章道:“正因为洪秀全几万人马,我们正面交锋寡不敌众,所以才向您建议偷营劫寨的。我已想好了,今夜二更,我率民团去偷袭太平军,你老回合肥府衙里休息。此仗即使不胜,也可挫伤一下洪秀全的锐气,让他尝尝我们既是回乡来了,也不是吃干饭的。若能打胜了,报到皇帝那里,是旗开得胜,地方官员也会对我们刮目相看的。”
吕贤基无奈,加之又是贤婿求战心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是夜,李鸿章与兵勇们呆在一起,到二更之前不敢合眼。二更已到,李鸿章派出去的侦探回来报告说:“太平军几万人马都已睡觉了,站岗巡逻的兵勇也没有几个人,一个个也在打盹。”李鸿章大喜,指挥兵勇立即出发,亲自带队伍冲在前面。后面的人一个个都躬着腰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恐怕弄出了动静。李鸿章初上战场,又是亲自指挥,心儿跳动得厉害。他捂着胸口摸到太平军大营边上。只见太平军将士们果然睡得很香,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能听到营帐内打呼噜的声音。李鸿章用手一招,后面的队伍跟了上来,一下子冲进洪秀全的大营。
可是,李鸿章的队伍刚刚冲上去,前面忽然一阵骚乱。原来是李鸿章的民团兵勇踩着陷阱了,冲到前面的人全部掉下去了。李鸿章一脚踩在陷阱边上,要不是一直陪伴着他的刘斗斋拉了他一把,他也掉下去了。已经落入陷阱中的人在底下哇哇大叫,是让竹尖子给戳住了。李鸿章心想,这长毛贼们也真是够厉害的,竟然在大营门前和周围布下了陷阱。他正想指挥自己的队伍转移,只听一声炮响,周围喊杀声阵阵,整个营地一片灯火通明。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太平军将领横刀立马出现在李鸿章面前,道:“大胆的李鸿章,早就听说你与我天国为敌,放着好好的翰林公不当,偏偏要打回老家来。我们太平军将士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就是要在你的家乡把你杀得人仰马翻,让你人头落地!”
说着,太平军这个将领挥舞大刀,一下砍了个正着。李鸿章只感到脑瓜立刻被劈成了两半,“啊”地大叫了一声。李鸿章这才从睡梦中惊醒。……
李鸿章揉揉眼睛,嘴角还在神经质地抽搐得厉害,心儿在狂跳。他坐起身来发着呆,要不是妻子淑云闻声赶来,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刘斗斋的小床上睡了一觉。走出门去,来到青石铺成的院子中间,他仰脸一看,已是临近中午。淑云把午饭已经备好,本想还让他多睡盏茶工夫,听到他大叫一声,知道是做了恶梦,才上前去的。
肚子的确饿了,李鸿章却没有心思好好地吃一顿午饭。因为这时他才把整个事情回忆起来:昨晚连夜为岳丈吕贤基赶写了奏章,到下半夜写好,连夜送过去的。今早,岳丈必然上朝具奏,递上折子。那么,现在已是中午,早朝已过,岳丈大人把事情办得怎么样?李鸿章还不得而知。他心急火燎地要去岳丈家中打听消息,但淑云硬是叫他吃完饭再说。所以,他只能慌忙扒上几口,嘴一抹便疾步而去。
岳丈吕贤基家住得不远,拐过一条小巷,再走不足两百米就到了。李鸿章心中焦急,这么近的路程竟还是雇车代步的。刚到岳丈家门前,忽听岳丈家里传出男女老少一片哭声。李鸿章大惊,以为他家出了什么大祸,竟是这般哭丧似的。他两步并作一步冲进府内,听得哭声来自岳丈的书房。其中还有岳丈本人的哭诉声,凄凄惨惨,听声音就很让人心酸。李鸿章心想:一定是岳丈大祸临头无疑了。他冲进堂厅,再由堂厅闪进耳房。岳丈全家人果然在此抱头痛哭。
李鸿章的出现,立即引起了反响:岳丈吕贤基好像变成了疯人一般,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见了李鸿章如同见了仇人似的,乱跳乱嚷:“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奉调偕行!”李鸿章惊呆了,一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傻乎乎地、不知所措地望着岳丈大人。吕贤基四肢乱动着,活像狂欢节里一个没有化装的老丑角。这个丑角叫李鸿章看了很不开心,而且十分令李鸿章尴尬,几乎无地自容。他们可怕的举动和哭诉声令人毛发都竦了起来。再看他那布满泪痕的脸,还有那没有理顺的发辫及那双绝望的眼睛,让人感到他马上就要被绑赴刑场了。
吕贤基又把手指向李鸿章:“是你!就是你鬼迷心窍,非让我递什么奏折不可!这下好了,皇帝下诏令了:立即赶赴安徽,回乡帮办团练。”说着,吕贤基又哭了起来,他是舍不得离开家人,还是舍不得离开紫禁城,或是怕此一去,永无返回的机会了,或许……李鸿章弄不清楚。感觉起来,都好像是他痛哭的原因,好像又都不是。
但诏令既然已下,吕贤基、李鸿章此时都没有退路了。吕贤基原来只是想表一表为国分忧、报效君王的一片赤诚之心,没想到那咸丰皇帝与吕贤基想到一块儿去了。皇上得知太平军闯入安徽,又冲进了江苏,惊慌失措,且在查问宫廷中的文武大臣,有谁是安徽人呢!正在这里,吕贤基一到早朝大殿,跪拜了圣上,就双手捧呈上了由李鸿章捉刀的奏折。咸丰皇帝其实只看了几眼,最多把后一段看清了,感动地落下泪来,亲自步入堂下,将吕贤基扶起,道:“爱卿虽然年迈,仍有如此报效朝廷之心,可敬可佩。朕命你出任安徽团练大臣,明日启程,快快上路吧!”
吕贤基万万没想到自己弄假成真了。在咸丰皇帝面前,当场老泪横流。他懊悔极了,但已铸成事实,只能用无声的泪水来代替语言。他还能说什么?李鸿章替他写的那份奏折就捏在咸丰皇帝的手中,那上面是白纸黑字,不容反悔,也不能反悔了。在天子面前,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只好硬着头皮领命谢恩了。但这次回乡,那可不是弄着玩的,多少一线的朝廷命官已死在洪秀全大队人马的乱刀之下,吕贤基还能有什么指望?所以,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哭,咸丰皇帝不知底细,也受到了传染,跟着落下了泪水。
吕贤基回皖,除李鸿章跟随外,还有刑部员外郎孙家泰、刑部主事朱麟祺等皖籍官员。咸丰皇帝一一准奏,不可怠慢。
李鸿章劝了一番吕贤基,岳丈大人才停止了哭诉,擦了一把泪水道:“其实也怪不得你的。你不替我写那份奏折,皇上一一查找,也会找到我头上来的。懊悔是懊悔了,去还是得去的,只恐怕一路上需要你多多辛苦了,回到安徽后也要你去见机行事,挑上重担的。我已老了,不中用了,只能挂名敷差,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说到这里,李鸿章打断了岳丈大人的话,道:“您老只管放心,有小婿在身边,苦的、累的、难的,当然有我去顶着,您只管放宽心。”
吕贤基又道:“我还担心你跟我回了安徽以后,我那可怜的女儿淑云怎么办?她可真正是一个好姑娘呀!……”说到这里,吕贤基控制不住,又一次哭出声来,而且越哭声音越大,劝都劝不住了。李鸿章正在束手无策时,父亲李文安听说皇上准奏,命吕贤基回乡,匆匆赶来了。李文安挺硬气,对吕贤基道:“有什么难过的?如此一哭,知情的容易理解,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对皇上阳奉阴违了,一边递折子要求回乡办团练,一边又懊悔得死去活来,如此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文安这几句话果然厉害,吕贤基的哭诉声戛然而止。李文安这才好声劝道:“淑云那边你尽管放心。告诉你,我也准备打道回府,去合肥助故乡一臂之力。到那时,我会把淑云一块儿带回合肥去,让她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儿媳妇!你看怎么样?”
“那就多谢了!”吕贤基说。
当天各自准备,收拾行装,约定次日动身,前往安徽。
吕贤基、李鸿章告别京城时,就已听说洪秀全的太平军包围了南京。是时金陵城内,千家万户及各处衙门里早已人心慌慌。许多人闭门不出已有多日,有些在北方省份有亲戚朋友可以投靠的,也已举家搬迁,逃难而去。太平军从水陆两路抵达南京,江面上、陆地上连接营帐数十里。水营自新洲戴胜关上游夹江泊起,一直到七里洲下游夹江泊止,船只挨着船只,一营挤着一营。洪秀全乘坐的“龙船”位居正中,旗杆最高,非常显眼。金陵周边的陆上营垒多达二十四座,每营数百人不等。营垒大部分用黄土、沙石筑起。除了二十四座营垒,还有专门建起的高台十多座。头戴鲜红方巾的太平军将士登上高台,向城中或逃散路过的百姓宣传太平天国的主张和太平军决不扰民的纪律,还不断号召清军将士缴械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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