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龙足一踏02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二章 龙足一踏02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7014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贞妃也确实听到了兰儿的哭叫,觉得这秀女性格犟了些,心中不大喜欢。但刚想允准退人,兰儿却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眼睛里慢慢地泌出一眶泪水。睫毛已经是湿湿的了,当着贞妃面眶满泪水后,那眼泪便沿着她桃红色的面颊又流了下来。兰儿温顺多了,不是高嗓门哭叫,而是用低微的声音对着贞妃边磕头,边求情,几乎是语不成声,目光迷失在泪眼里:“求主子开恩,奴才是要水喝来,但绝不能被退了回去。家父为朝廷操劳不久前已经仙逝,仅母亲带我和妹妹相依为命,生活要靠亲友们接济,我死也死在这宫里了……”
贞妃允准退出去的话刚到嘴边,听这么一番哭诉,不觉同情起她来。她自己也是从秀女过来的人,深知如退了回去,坏了名声,伤了家人的心,再想找个好婆家也难了。再看这兰儿,也还风姿俏丽,在六宫中也是个中上的长相,调教好了,或许能有个前途。贞妃决心留着随意分发她了,对张总管道:“看这妞儿也够可怜的,无依无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随你派遣了。”
“奴才遵命。”说完,张总管狠狠瞪了兰儿一眼,然后命兰儿站到后排去。
兰儿虽然留下来了,但心里却凉得很。有这么一出“戏”刚过,现在还是泪水莹莹的,主子们都不再挑选她了,加之张总管诚心与她过不去,出头显眼的角儿没有她,只好呆呆站在后排。一个个秀女都让女主子们挑走了,剩下来的十几个秀女中,自然也是与她一样,就像一盆冷水淋透了全身,一点热乎劲都没有了。兰儿深知这挑选秀女非同小可,一锤定音,奔到好主子那里,前途就大了;若是挑完了,剩下来去看守各处的园林,或到宫外宗室的王爷府中当个使唤的丫头,那就或许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她自叹自己命儿好苦。
真的不挑了,各房女主子们三个两个都叫到一旁去了,剩下来的无人再要了。贞妃与其他妃嫔们准备离开了,突然听到一声:“皇上驾到——!”妃嫔们赶快转身,面朝皇上,一起屈膝请安。兰儿与选剩下的秀女们也跪下了,兰儿正好跪在张总管的身后,把她遮个干干净净。兰儿心中忿然,但仍是经不起诱惑,微微歪了点头,偷偷地看了几眼年轻的皇上。皇上是瘦瘦的,身子似乎过于单薄了点,气色还好。一身的穿戴远远不及贞贵妃,好像只是晏居的便服,蓝缎龙袍,头戴乌绒镶玉红绒结顶的小帽,显得利索。皇上向前踱了几步,正好错过了张总管那宽大的后背,兰儿能正面看清皇上了。还是她胆子大,她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向皇上嫣然露齿一笑。兰儿这样做是为了引起皇上注意她。她的目的达到了,皇上注意到她了,但那目光仅仅是从她的脸上缓缓扫过,并没有明显的反应。兰儿是想得到皇上的注意以后,或许能动下恻隐之心,把她点了去,但皇上并没有这么做。尤其是在这种场合,皇上那表情里还夹带着几分不屑一顾的神色。
兰儿彻底失望了,心中暗暗骂那皇上。却不知皇上日日生活在温柔的梦乡中,身边粉白黛绿不知多少,岂在意一个身穿蓝布旗袍的秀女?皇帝前呼后拥地走了,妃嫔、贵人也云飘似地离去,兰儿是最后一个掩面奔离养心殿,被分发到圆明园最偏僻的所在听差去了。这圆明园虽说是皇家的御苑,但还在京城的西北,周长 20 余里,有时走了半天也找不到人影。园内很美,修身养性倒是绝好的场所。内有亭榭轩馆一百四十余处,挖湖造山,种植奇花异木,搜罗名贵山石,移山缩地,建成一百余景。如上朝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宴会用的九洲清宴,祭祀用的安佑宫,藏书用的文源阁,仿桃花源建成的“武陵春色”,仿西湖景建的“断桥残雪”、“柳浪闻莺”、“平湖秋月”、“雷峰夕照”、“三潭印月”等等,真正把江南无数名园的胜景汇集到这圆明园中来了。兰儿无心欣赏这些人造的景致。她觉得,这绿荫深处是对她的囚禁,圆明园是她为之窒息的牢房。她在圆明园度日如年,憋得极了,真想一死了之。
秀女分发完毕,接下来便是册立皇后的大典。曾国藩、吕贤基、李鸿章等忙得不可开交,有时粗活细活都要干,人累得直不起腰。此时紫禁城里最清闲、最舒心的恐怕就剩下奕詝皇帝和她的贞妃瑞芬了。挑选完秀女,两人便甩开了文武大臣、妃嫔、贵人、太监、宫女们,这会儿双双坐在东暖阁的龙床上亲热去了。
奕詝皇帝拉着贞贵妃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但整个心思好像又跑得很远,只是抚摸着。贞妃是个细心的女主子,把头朝皇帝胸前一靠,半是撒娇半是关心地问:“皇上在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样子?”
奕詝皇帝叹了一口气,道:“朕在上午,被那老六气得直想摔杯子。”
“因为什么呢?早不是已加封他为恭亲王了吗?再说您与他自小就一块儿长大,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臣妾劝您消消气,保重龙体要紧。”瑞芬贵妃惊讶得把脸贴着奕詝皇帝的脸,认真地说着。
皇帝道:“老六当上恭亲王,才不感谢我呢!他说这是皇考封的,有皇考谕旨在案。他来找我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的额娘静皇贵太妃。”
“静皇贵太妃怎么啦?”贞妃问。
“他定要朕尊她为母后皇太后,说朕若不尊封,便是忘记了十年的养育之恩。”皇帝说。
“那怎么办呢?此话也是有道理的。您的生母早已不在人世,是静皇贵太妃把您养育成人,目前也非她莫属,”贞妃道。
“那怎么行呢?自大清帝国建立以来,先帝妃嫔,若不是嗣君的生母,是绝不能晋封为皇太后的。朕不能以鞠养之恩,而废了法度,违背了祖制。所以,我再三向老六解释,并答应给太妃加一个封号,比如说,可封为‘康慈皇贵太妃’这已经是朕的极大努力了。可是,老六仍不满意,还指着我鼻子说:‘你忘恩负义!’瑞芬呀,你认为我这是忘恩负义么?”
“恭亲王也真是的,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你也别生气了,让他自己想想吧。”贞妃道。
“他想什么呀?他尽想的是我的不对,反正想的是没有继承了皇位,而父皇在世时也很喜欢他,分不清青红皂白了,就一心找我麻烦便是了!”奕詝道。
贞妃道:“皇上您也不要这样想。在几个皇子中间,他是最能理解您的。我听说他倒确实有一点想不开:名义上是封了恭亲王的,但他的人,仍然住在毓庆宫,您也不曾给他换相应的府第,年俸和侍从与原来一样,没有丝毫的增长,这恭亲王不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了么?”
“你说得对,或许他心中窝火的正在这一点上。自登基以来,内忧外患,我也顾不上这么多,比如说恭亲王这府第、待遇,我就没有细想。毛病就出在这里了。赶明儿赶快给他安排妥当了,老六也许就没有气了。”奕詝皇帝说。
这边,皇帝一声喊,进来了内务府的总管张名恒。皇帝把话又重复了一遍,命内务府立刻照办。张名恒领旨就要离开,皇帝又把他喊住,道:“内务府的确也是办事不力了,算盘珠似的,拨一下动一下,不拨不动。就说这选秀女吧,本应安排得妥贴一些。百余个秀女等了大半天,坐没有坐的地方,站没有站的地方,连一碗水都喝不上,你的内务府干什么去了?当然,朕刚即位,用的多数还是皇考在世时的老臣。比如说领班军机大臣藻,人老得屁都放不动了,还在朝廷中占着位子;那个御前大臣郑亲王,为人忠厚老实,但人力平庸。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能干得力的文武大臣怎么能支撑这个大清江山呢?前天端华给朕推荐了他的六弟三等辅国将军,即奉宸苑卿正三品的肃顺,我对这个肃顺还不大了解,今天召见了他一次,几番谈吐,果然人才难得,一肚子花花点子,十分的聪明干练。朕要用他,让他发挥才干,已提升他为内阁学士、正二品的差事。朕相信他一定会百倍努力,为朕分忧的。”
“臣妾听您说了这么多,好像当今朝廷能干事的不多。我想为何不可以重用一下恭亲王呢?他也是个头脑十分清楚的人,又是近支宗室,从小儿一块同出同进,定能有所作为的。肃顺的好歹,臣妾没有发言权,但比起恭亲王来,他是个远支,人心隔肚皮,总没有恭亲王用得放心。臣妾劝您一句:凡事掂一下份量,何必舍近求远呢?”
奕詝皇上把瑞芬往怀里揽了一揽,朝她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你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呀,老实巴交的心肠,看谁都顺眼。朕自有朕的路数,好坏谅还能分得清。”说着,又朝瑞芬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而且是狠狠地亲,几乎在咬了贞妃一口,只听了贞妃“艾哟”一声,往皇上的怀里一钻,头脸都看不见了。
二人好好地亲热了一番,都很投入,全然忘记了前面的话。搂搂抱抱了好一会儿,还是奕詝皇帝先抬起头来,用两只手抚摸着贞妃的脸蛋说:“我已正式即位了,连日来忙于政务,不得空关心一下你的事。如今宫中还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当家的,这哪里行呢?因此,朕已部署下去了,已专门抽人,像曾国藩、吕贤基,还有那个编修李鸿章啦,都在忙着册封皇后的庆典大事。这皇后到底是谁,朕也说不清楚,只有等正式大典过后,才能水落石出。”
“那太好了。我也不管是谁当皇后,只要您安安稳稳的坐住了江山就行。我还巴不得尽快册立个皇后出来。也好让我从这统摄六宫的烦重事务中解脱出来。说实在的,我不是当皇后的料,我也不想管那些闲事,我只要与您亲亲热热、美美满满就行了。”贞妃说。
依奕詝皇帝的理解,贞妃说得自然,而且是心里话。贞妃没有太高的盼头,更不喜欢与人争斗。基于这点想法,他想调动一下贞妃的情绪。他把贞妃往怀中又搂了一搂,贴着她耳边说:“皇后已经选好了,今天就给你透露一句,你可是千万不要外传哟!经文武大臣商议,选定的皇后是钮祜禄家的闺女。”
“哎呀,到底是谁呀?怎么与臣妾共了一个姓?”贞妃十分天真而且并无半点嫉妒之心地说道。奕詝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其实朕心中还有更好的人选,无奈这左臣右相磨破了嘴皮,非要朕册立她为皇后不可。唉,朕也是命中注定,婚缘难违呀!”
贞妃仍很平静,照旧是天真地缠着皇帝,道:“到底是谁嘛?是丽妃呀,还是王宾妃或是祺嫔?您倒是快说呀!”
奕詝皇帝体会很深刻了,已无须再兜圈子了,他忽然把贞妃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张嘴完全贴在瑞芬的耳朵上说:“这个皇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是你呀!”
贞妃好像并不是那样的欣喜若狂,只是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道:“皇上是在拿臣妾开心呢!不管你选谁当皇后,我绝不恨您。如您讲的话当真,那我也告诉您:我没有那个福份,也不敢领受那个位子。因为我还太年轻,没有能力替皇上分忧解愁。我只想保持今天这个样子,就完全心满意足了。你若是还没有定下来,就另选其他人做皇后吧。”
奕詝皇帝非常感动,难得有这么一个贤惠的、踏踏实实的人儿。有她在身旁,自己便没有后顾之忧了。他实在太喜欢她了,他决心已定,选她做皇后定要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位子不是抢的,送到手上都不要,可见心地有多么善良。于是,奕詝皇帝用自己滚烫的嘴盖在贞妃的鲜红的樱桃小口上,使劲地吮吸着,恨不得要吸出她的五脏六腑。贞妃都给他吸晕了,双眼紧闭着,双手死劲地勾在奕詝皇帝的脖子上。奕詝皇帝也要晕了,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已非是亲吻可以罢休的。他们二人绞缠在了一起,绝对的难舍难分,双双陶醉在一种情爱的冲动之中。
相亲相爱之中,皇上说:“瑞芬呀,朕已经想定,也已经比较审视了很长时间,嫡福晋萨克达氏不幸过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可以日夜作伴的人了,你是最佳的人选,皇后非你莫属。当然,你的确年纪轻了点,性格也柔弱了点,但治理后宫并非很难。这些天你统摄六宫,不是干下来了么?何况,册封以后你就是皇后,那时名正言顺,比现在更好办事,我就不信有人会与你这样贤淑的皇后作对。所以,你也不要推辞了,马上就从钟粹宫搬过来,搬到养心殿东耳房绥履殿来与我同住。这样,我俩就可以朝夕相见,恩恩爱爱了。就这样定了,立后大典两天后就举行!”
瑞芬惊得立刻坐起身来,用绯红的脸庞对着奕詝皇上,也是惊讶也是兴奋地问:“这么快呀!不妥,不妥,还容我好好想想。”
“你要想的不是当不当皇后,而是怎样去当好皇后,不辜负朕的一片心意。好了,你快谢过圣上恩典吧!”说最后这句话时,奕詝皇帝故意板着面孔,就如同坐在大殿御座上的表情一样,还真把瑞芬镇住了。瑞芬来不及过多考虑,不禁起身双膝跪下。正要磕头,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怔了一会,才道:“哦,对了,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不行,不行,还要说:‘谢过皇上龙恩!’”奕詝皇帝笑道。
“谢过皇上龙恩!”瑞芬不好意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捂着脸蛋,扑在了皇上的怀里。
册立皇后的大典是在咸丰二年(公元 1852 年)六月初十日隆重举行的。大清皇宫在这之前,早已张灯结彩。按照大典安排,由大学士裕诚、礼部右侍郎曾国藩、翰林院编修李鸿章等,从紫禁城出发,向皇后钮祜禄氏的母亲家补送了立后彩礼及大征礼品,其中有:黄金二百两,白银一万两。主要礼品有:金银茶、酒器具、白马、绸缎、布匹。皇上还特意赐给皇后父母金银绸布、貂裘、朝服等。大典之前,已制成册立皇后的金册十页,每页耗用赤金十八两。负责大典活动的朝中各级官员约一千二百名,以大学士裕诚出任册立使,礼部满尚书奕湘为副使。曾国藩协助,吕基贤、李鸿章等听差。大典的前一天,安排皇帝及未来皇后告祭天地。前后两千余人拥簇着奕詝和瑞芬前往太庙。这太庙位于京城西部阜成门内。门前有砖砌琉璃瓦歇山顶照壁一座,庙门之间有景德门、碑亭等。以主体建筑景德崇圣殿最为宏丽,面阔九间,绿筒瓦重檐庑殿顶。告祭天地的仪式就在这圣殿里举行的。次日黎明始,立后大典正式举行。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先向皇后恭奉金节两柄:黑漆竿,金龙首,以黄纱精绣五色彩凤,长八尺,悬在竿上。竿上缀以红丝,庄严华丽,皇后从曾国藩手接过金节,意味着从此属于皇后的尊严与权力已在她手中了。
册封的金册、宝玺等,都陈设在龙亭内。李鸿章此时就在这里效力。大学士裕诚一声令下,李鸿章与銮仪卫校尉把金册、玉玺搬到立后仪式的现场,交由曾国藩暂存备用。大典还为皇后准备了全副銮驾,计有十六人抬的赤金顶,装饰了十二金凤的黄漆饰金凤桥,以及凤舆、仪轿、仪舆,还有云凤金交椅,金方几,三檐直柄彩色九凤伞,彩缎旗扇,玄瓜,吾仗,红须拂尘,金提灯,金香合,金洗,金水盂,金瓶、金银茶盅等等。这当是普天下姑娘出嫁中,最为隆重,最大富大贵的一种仪式了。文武大臣,大小太监、宫女等浩浩荡荡来到太和殿前,把整个殿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李鸿章看得清楚,心中亦喜亦忧。喜的是场面宏大,一饱眼福,算是大大长了见识。忧的是自己正房,侧室尽娶在室,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如此地办一场新婚大喜。在合肥与元配夫人周氏结婚,在合肥老家也算得像摸像样了,但怎比得今日之所见。更内疚的是侧室吕淑云,家境,长相均能对得起自己了,而自己却不能尽一切所能为她讨一个脸面,甚至不算明媒正娶,至今也还没有正式通报给在老家的元配周氏。也就是说,假如哪一天能携淑云回合肥,左右沾亲带故以及家里的老小还不知称她什么为好,弄不好还不承认她已是李家的媳妇。李鸿章想到这里,心中凄然而又内疚万分。
但眼下是无比激动人心的情景:只见恩师曾国藩已率领官员列队了。李鸿章受曾国藩使唤,将刚才搬上来的金册、宝玺及金节等,一一恭敬非常地摆放在太和殿正中央和左右两旁的紫檀木案台之上。
一切都是严格按程序进行的。以上准备齐了以后,礼部满尚书奕湘领曾国藩、李鸿章等前往乾清门,在那里等候,迎接御驾。皇帝奕詝身穿朝服、头戴皇冠出来了。他今天格外满面春风,神采奕奕,乘金顶舆座出了内廷。奕湘、曾国藩二人侧身在舆座前导引,李鸿章在舆座后面,身后还跟着两队太监和宫女。奕詝皇帝的接驾队伍刚出乾清门,忽听午门那边钟鼓齐鸣,鞭炮声阵阵。奕詝皇帝一步未行,便到了太和殿后台阶,舆座降下,掀帘扶皇帝下了舆座,由台阶引进太和殿。皇帝的脚步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司乐太监奏起了中和韵乐,欢快而悠扬。皇帝升座了,屁股刚着座垫,管乐戛然而止。
皇帝坐定,銮仪卫官高喊一声:“鸣鞭!”早已站在一旁的司鞭卫士手执刻了龙头的鞭柄,挥动用黄丝编成的长达四丈有余的丝鞭,向丹墀下甬道上猛甩三鞭,霎间,鞭炮声响彻云霄,好像整个紫禁城都在为之颤动。鞭炮放完了,丹陛鼓乐又起,演奏的是《庆平之章》,声音震耳欲聋。在鼓乐声中,鸿胪寺鸣赞官在前引导,裕诚与奕湘齐步走到大殿前的平台上,双双脆下,将金节、金册、宝玺捧送在皇上面前。奕詝皇上十分高兴,亲手接过它们,一一细看了一遍,满意地朝着宣制官们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宣制官站到殿中门的左边,大声宣制道:
“咸丰二年六月丁亥(初十日),册立贞贵妃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礼!”
接着,大学士裕诚奉旨进殿,取过皇后金节,正步迈至大殿前授予副使奕湘。这时,内阁及礼部官员进殿,高举供奉金册和宝玺的案台。曾国藩在前,李鸿章在后,用肩膀支撑着看上去很重的案台,缓缓步出中门,将金册和宝玺放进龙亭之中。至此,宣制仪式才算完成了。结束时,又鸣炮三响,奏乐《显平之章》。
整个立后大典就这样结束了。奕詝皇帝又乘舆座回到了养心殿,他在养心殿等候他的皇后到来。奕湘手捧金节在前,曾国藩、李鸿章等率仪仗队到保和殿后面的乾清门广场。敬事房大总管张名恒早已与内銮仪卫太监等候在那里,从奕湘手中接过金节,然后恭送奕湘。曾国藩、李鸿章等外适官员出宫。七、八个太监这会儿已把那供奉金册、宝玺的龙亭抬进了乾清门东侧的左门,沿着东一长街向北,进入凝瑞门内南向的钟粹门。这儿便是东六宫之一、贞贵妃的钟粹宫。然而,此时它的主人已册立为皇后,将要欣然移居而去。钟粹宫,谁来充当它的新主人?
再说她呢?瑞芬今天自然抑制不住过于兴奋的心情。好一阵子,她惊喜交集地颤抖起来,无奈,只好口含一块香糖,以此使自己镇定下来,但眼睛里闪烁出的光芒却瞧东瞧西,一刻也不能停下。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凭临着一种媒介飘然往前飞翔了,前方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觉得繁杂而又深奥。她只知道自己太年轻了,并为此惶恐不安。她怀疑自己能否当好仪范天下、统驭六宫的正宫皇后,她更担心皇帝自己将要面临的内忧外患,会把他与她的荣耀与幸福大大冲淡。她想:皇帝正在一个比一个难当,皇后与皇帝的命运相联,将要面对的前景或许是扑朔迷离的。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她真是有些害怕当皇后。但是,立后大典这天一清早,七、八个宫女们就开始侍候她起身舆洗梳妆,她仅仅是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瑞芬不喜欢浓妆艳抹,她对自己的长相的自信大大超过她对当好皇后的自信。今天,她穿的是苏州织造衙门特地为册立皇后大典而精工制作的貂袍,通身是金丝锦绣明黄色九龙彩云八宝平水图案,非皇后而不能穿戴。这貂袍的披领和马蹄袖口上也精绣了行龙两条,用料上等,故灿烂夺目。她戴的是熏貂红缨冬朝冠,顶上有三层,每层都贯有产于满洲混同江的半寸大小的东珠和金凤。这帽檐上有一个方环,环上缀着金凤七羽,整个朝冠一共缀制名贵珍珠三百另二颗。可以说,仅是这顶帽子,便价值连城了。然帽子下面还垂挂着黄色护领两条,护领上也缀了名贵宝石。她胸前悬佩着玉璇晕彩珍珠珊瑚朝珠三盘,脚穿的是三寸高花盆底金丝精绣的大红色凤头靴,周身珠光宝气,雍容华贵无比。
把她梳妆打扮好以后,刚想休息一会,钟粹宫首领太监李德新扑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道:“禀主子,护送金节的仪仗队来到宫前了。”瑞芬一听禀报,蓦地心跳明显加快,用手捂在胸口也不顶事。宫女扶她起身时,她竟然有些战战兢兢,好像这是送她去法场似的。她失去了自制力,神情紧张,不知如何是好,任凭宫女们随意摆布,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上了年岁的女官侧身在前为她引路。首领太监李德新躬着身子在后,一起出了钟粹宫她的寝阁。这时,瑞芬好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回头深情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寝阁。
刚出寝阁,突然鼓乐声响起,几乎把瑞芬吓倒。抬眼一看,大总管张名恒已率众太监已站在宫厅中等候,金节、金册和宝玺都已供在案台之上。瑞芬向案台注目了片刻,女官搀扶着她跪拜受册,这些便都属于她一人拥有了。接着,皇后乘一顶凤轿,由全副銮驾在前面引路,如同姑娘出嫁一般,被接着走了。凤轿到了乾清门,又进乾清宫,到交泰殿升坐。与太和殿那边一样,皇后坐定,鼓乐齐鸣,宫中所有妃嫔都来了,由丽妃率领祺、玫嫔,齐集于殿内两旁,向瑞芬皇后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宫殿外面的丹陛之下,还有众多的公主及二品以上命妇,也一同向皇后行礼。至于嫔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等,只能于此后由宫殿太监请引到皇后的寝宫行礼了。等级的禁严在折射着皇后的权威与尊贵。跪拜了皇后以后,大总管张名恒又引着皇后的凤轿直奔养心殿,奕詝皇帝在那儿等着哩。
不知怎地?瑞芬的心儿又一次剧烈跳动起来。以前与奕詝在养心殿亲亲热热的情景立即映入脑海。养心殿她并不陌生呀!或许今天乘舆而来与往常不同:贞贵妃已变成了瑞芬皇后,以皇后的身份前来与他相会,今天是第一次。她激动地掀开锦帘,忍不住向养心殿望了一眼。养心殿门已大开,两旁百官站立迎候。她到了,以急切的碎步直奔养心门,见皇上正坐在那里含笑等待,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真想一下子扑过去。但她没有失控,她还没有忘记屈膝谢过皇上,向皇上请安呢!当她羞红了脸跪下去时,奕詝皇上立即起身将她扶起,道:“免了,免了,你是当之无愧的!”
皇帝拉着皇后的手,面对面站着。两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对视着,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喜悦之情。好长一会,两个人就是这样站着,太监王国营都看得眼馋,禁不住道:“皇帝、皇后,奴才祝……”
话没有说完,被皇帝一挥手挡住。奕詝皇帝这才意识到身边还站着那么多太监、宫女,门外还有那么多王公大臣。皇帝松了瑞芬的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牵着皇后说:“朕陪你到后殿寝宫去看看,一切布置都是朕亲自把握,不知合乎不合乎你的喜好。”
瑞芬道:“全凭皇上做主,臣妾无论怎样都是喜欢的。”
二人手拉着手到后殿东耳房绥履殿去。众太监、宫女不知何意,都跟着走。奕詝皱了一下眉头,向身后挥挥手,太监、宫女们这才退下。这寝宫大变模样了,一切摆设全是崭新的,龙凤床放在正中位置,粉红色罗帐内,可见龙凤百子织锦被叠放得整整齐齐,大概有四、五床吧,全是苏州府为大典特意精工巧织而成,丝光闪闪。
寝宫里就剩下他们俩人了,在这里侍候着的宫女也退到了门外。皇后这才猛扑过去,紧紧地抱着皇帝的脖颈,把那樱红小嘴合在了皇帝滚烫的嘴唇之上。皇帝热烈地亲吻着瑞芬,道:“朕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要与你朝夕相伴,白头偕老。”
瑞芬毕竟还天真幼稚,听这话儿高兴得欢快异常,趁着奕詝皇帝抱紧了她的那势子,把两腿高高抬起,交叉着盘在了皇帝的腿上。奕詝皇帝也乘机索性把瑞芬抱起来,在龙凤床边甩起了圈子,直到甩得头晕眼花了,伴着俩人忘情的大笑声,一齐倒在了龙凤床上。
俩人相拥在床上,说不尽的亲热话。渐渐地,俩人都觉得有些累了。皇上道:“还是早点歇着吧,明早朕还要去乾清门听政,并选放去各省主持乡试的主考官。”
曾国藩、李鸿章他们忙了几天的大典,待到皇帝、皇后双双拥入寝宫以后,他们才得休闲。尤其是李鸿章,虽说比恩师小了十二岁,但因跑前跑后,干的力气活多,更觉得腰酸腿痛。一到家中,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淑云倒还体贴,要刘斗斋打了几担水,烧得烫烫的,倒进浴桶里,让李鸿章好好地泡个澡。
一个澡泡得十分舒服,在太师椅上靠了一会,反觉得来了精神,困乏全无。鸿章对淑云道:“说这也怪了,刚回到家里,累得话都不想讲,这会儿稍歇了一会,一点也不累了。”淑云笑道:“你这是还年轻,正值力壮之时,体力恢复得快。若是到了七老八十的岁数,怕就累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家乡安徽有一句话,叫做:‘一夜吃头猪,赶不上一觉呼。’既是饭也吃了,澡也洗了,快点上床歇息吧!”
李鸿章早已摸透了淑云的温情,答应了一声便跃上床头。一想到白天见到的立后大典的场面,又少了一些精神,有些心思重重的。淑云也已解衣上床,靠在鸿章的臂弯里问:“翰林公在想什么呀?”鸿章叹了一口气,道:“淑云,细想来真是对不住你。一个大家闺秀,跟了我一个穷编修做二房,既没有像样地办婚事,婚后也没有让你风光过一回。瞧今天的朝廷立后大典,那真叫开了眼界。唉,我若是能让你过上一天皇后的日子,也不枉做一个大男人了。”淑云故作嗔怪地说:“那么,你得首先要当一天皇帝呀?否则,我是到老死也享不了那种清福的哟!”
李鸿章听这话后接连叹气。淑云道:“其实呀,我想得十分开:当那皇帝、皇后的也不好过。整天的明争暗斗,提心吊胆的。恩爱没个自由,做人没个真假。你也不要羡慕那皇帝,我也不稀罕那个皇后,平平安安过日子,舒舒服服做夫妻,比什么都好。”
淑云用手推了推李鸿章,问:“你说呢?”
李鸿章道:“你说的也是实在话。不过我这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干了两三年的编修了,还是不见长进。进了紫禁城,我认得皇上,可是皇上不认得我。这也罢了,收入也只够家用开支的,尚不敢大手大脚地花,恐怕这月用完了,下月没有了。从小到现在,为了这科罕仕途操劳了二十年了,到头来一头钻进翰林院,都说是光宗耀祖了。可其实呢?一无重权,二无金钱。你说我这是混个啥啦?!”
“翰林公可是不能这样说,在我看来,你是才高八斗,心想事成。大清帝国几万万人,能进紫禁城,能入翰林院的又有几人?如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且这个‘下’字下面,却是绝大多数。先前几年在安徽旌德乡下做姑娘时,穷的苦的难的满眼都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家,那还少吗?但逢遇到水、旱之灾,或兵荒马乱之年,方圆几十里,能有几家有吃饱饭的日子过?所以,如今不要单跟皇上、皇后比,那是天下绝无仅有。与他们比,越比越没有劲,越比越丧气。要跟普天下的一般人家比,你就会比出满足,比出信心,比出笑脸来。如今这京城里,该是最有奔头的所在了吧?许多人见了我的小日子过得红火,都还在眼红呢!”淑云又推了推李鸿章,道:“我说得对么?”
李鸿章把这话听进去了,心中十分佩服淑云的劝导,心想:到底是从小读诗书长大的,不仅说话在理,心胸也很宽阔。他突然转过身来,将淑云一把揽在怀里,心潮翻腾,不觉涌起了一种甜蜜的温暖之意,与淑云紧紧相拥着。淑云娇喘低问:“我们熄灯睡了吧?”
李鸿章“嗯”了一声,表示了恩爱以后,渐渐进入梦乡之中。
李鸿章自从入了翰林院以后,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天刚亮就起床,给院中的花草浇点水,有时还帮着佣人们打扫院子。然后,走出胡洞,到大街的林间下去走走。从正阳门内碾儿胡同西头的家门开始走,当是京师里最中心的地带。走不出半袋烟的功夫,便见着正阳门了。老百姓管这正阳门叫“前门”,相对于紫禁城为“前”,又是京师内城的正门。李鸿章几乎没有一天的早晨不来这里,但到这里就为止了,再走就是向家返回,到家正好吃早饭。
今天早上日头刚露半个脸儿,他就已来到了正阳门下。或许是稍早了一些,他有时间在这正阳门下多呆一会。他仰头看着这个建于明朝永乐十九年的正阳门,心头忽然觉得开阔了许多。正阳门面阔七间,灰筒瓦绿剪边重檐三滴水歇山顶,上层前后檐装饰为菱花格隔扇门窗,很有特点。下层为涂朱砖墙,明间及山面为实踏大门一座。箭楼的瓦顶形式及开间数与城楼相同,东、西、南三面墙上及两檐间,开出射孔八十二个,北出抱厦五间,有门三座通向城台顶部。城楼和箭楼下面,都辟有一座券洞,以通车来人往。李鸿章踱进券洞,还在细细观赏。他打心眼里赞叹古代能工巧匠的技艺,由建筑的辉煌想到了洋人的兵器。不禁自言自语道:中国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如此建筑早在四百余年前就能拔地而起,为何四百多年后,反而让那洋人踩在了脚下?他正在嘀咕着,蓦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恩师曾国藩也散步于此。李鸿章拱手见过恩师,两人便一同走上一段。
曾国藩今早的情绪好像特别好,并肩走了一段路下来,便对李鸿章笑道:“少荃贤弟哇,我不久恐怕要去江西一趟。”
李鸿章大惊失色,问:“去江西做什么?”
“蒙皇帝圣恩,去江西做一次乡试的主考,该叫做千里迢迢了。”
李鸿章道:“这虽是千里迢迢,但却是难得的美差呀!谁不知道京官们清苦得久了,就那么一点俸银不够花销,都在钻山打洞想当一次乡试的主考。这回也算皇上讲了点良心,凭你鞍前马后地干了这么些年,也该让你去弄点‘棚费’了。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终于有这么一天了!”
李鸿章对恩师得到的机遇羡慕极了,眼珠子都兴奋地鼓了起来。因为这乡试的主考,明白地说,就是皇上为嘉奖久坐京官的人,而诚心让他去捞一次外块的。不论谁的主考,一到那省里,上下都得热情接待,细心地侍候。最后,地方上要按比例向全省商民摊派一些银两,俗称“棚费”,在主考官离开时,赠送给主考官。除此以外,省里的督抚州县也有私下的馈送,还有盼望乡试得中,希望捞个举人的贡生们,也少不了偷偷地塞些银子送给主考,不管有用没有,总算表达了心意。所以,不论谁去出任这个角色,一次回来,少说可以收入数千两银子,多的上万。你说说,这样的差事哪能不令人做梦都要得到呢?
曾国藩得此美差并非偶然。自从他入翰林、做侍郎迄今,声望日渐升高。他的学问、才华、处事能力在紫禁城里可以说名气很大,人称“道学先生”。此人信守孔孟之道,讲究理学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礼部乃至整个外廷,他真正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对于一个“钱”字,他也如当年的“阿堵”先生一般,也忌讳言钱。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君子不言利嘛!”道光皇帝在世时,对曾国藩便是赏识得很,以致于在病入膏肓之中,还与皇四子、皇六子讲过曾国藩的道德学问。
新皇帝奕詝即位,更加留心观察了曾国藩,见此人果然可用,且忠心耿耿,学识渊博,尤其协办立后大典,功不可没,从撰写册文到吉日大典,带领吕贤基、李鸿章等跑前忙后,有条不紊,办得庄严而隆重。所以,在选放去各省主持考选举人的乡试主考官中,咸丰皇帝不仅传旨奖赏了曾国藩等人,而且亲点了曾国藩为江西的主考官。也是有意调剂、关照、起用他的意思。
曾国藩虽然忌讳说一个“钱”字,但也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李鸿章就曾对他讲过,他的家乡合肥流传一句话,叫做“什么都能有,不能有病;什么都可无,不可无钱。”他曾对这后一句话表示了反对,但在心中,也还是承认言之有理。眼下堂堂正正地去江西出任乡试主考,朝廷内外都知道是个大捞一把的好机会,并非挖空心思求来的,而是皇上的赏赐,这叫做“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况且,自己自京师为官以来,已有十三个年头没有回乡省亲了,心中也十分盼望能有一次衣锦还乡的机会,会会家乡父老、亲戚朋友。此番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在他获悉要去江西出任主考之际,对皇上感激涕零,一夜不曾入眠。他当晚伏案挥笔写毕奏折一份,千恩万谢地感激皇上厚爱,以仰报浩荡的皇恩。奏折写好了,复读再三,确认没有文字错漏之后,又写下夹附一片,放进奏折之中,一并于次日递上去了。这夹附的一片小纸写的是:恳请皇上在江西乡试结束以后,能赏他两个月休假顺道回湖南老家一趟,在湖南长沙府湘乡县,他的家人们也在急切地盼望见到他。
夹附,是清制的规定。文武大臣专摺上奏皇帝时,如果所奏的事情头绪纷繁,不宜全部写进奏折中去,可将个人要求的私事或与专奏事项不相关的事情,另外用一张纸写下来,随折另奏,这就叫“夹附”或“夹片”。奏折送上去,夹附不作保留,而奏折是要存挡的。曾国藩机灵超人,脑子滑得很,每每都将私事或恐怕今后对自己不利的事,均以夹附形式上奏,由于宫中不存挡,他也不怕将来被人翻出,或由皇上之手再转到他人那里,妨碍了自己。曾国藩的奏折和夹附呈上后,咸丰皇帝当然朱批俯允,同意他随机安排。
这事刚定下来,便在正阳门外碰到李鸿章了。李鸿章得知曾国藩不仅去江西主考,且能顺道风风光光,随行数人地回乡省亲,更是羡慕无比。这种羡慕之情表现在一般人身上,那是大惊,大叫,大喜地表示出来。李鸿章一切都暗中效仿着恩师,在“鬼精”这一点上,比起恩师曾国藩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对此的羡慕是以淡淡的表示祝贺的话儿表达的,而真正的情感藏在心中。
几年来,李鸿章审地度势,就自己未来的发展做过盘算,在京师中,只有曾国藩、吕贤基和自己的父亲李文安这三人可以真正依靠。而这三人中,首推曾国藩是最可利用的。李鸿章心想: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话不假。但朋友绝不可乱交、滥交。处朋友、选恩师,那是要讲质量的。日后没有利用之可能的朋友,李鸿章都不想深交。因此也不会真心去处他。他把自己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这块“宝”是牢牢地押在了这三个人身上的。而自己的父亲老实巴交,发展已经定形,没有多大指望。料想在自己问题上,关心胜过他人,而帮忙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吕贤基可以利用,也有一些实力,在宫中关系甚多,但仍然远远赶不上恩师曾国藩。日后要想找一个往上爬的阶梯,非曾国藩不可。故,恩师曾国藩是他最可仰仗,最想借助的人。如今曾国藩要暂离京城了,而且黄道吉日已经敲定:咸丰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一种失落的、空荡荡的感觉啃着李鸿章的心。曾国藩也注意到:他的嘴唇变成苍白色了,抖动着想说什么,但好像又说不出来。他木然地陪着曾国藩走着,但一声不响,一句话不说。其实曾国藩已猜着了他的暂时失去恩师的情绪,所以,曾国藩也才打心眼里有些感动,以安慰的长辈似的口吻劝道:“少荃哇,我也不是一去不回返了,仅仅是前后三、四个月的工夫,然后还要回来的。你好好地读书、视事,希望能见长进。”
李鸿章眼水出来了,但仍是不说话。直到已走到自家胡同口时,才含着泪花说:“恩师呀,六月二十四日,门生要去送行的。”曾国藩点点头,二人这才分手。
六月二十四日这天天还没有亮,刚鸡叫两遍吧,吕淑云就先起床了。天气已惭惭热了起来,她只穿了一件葱绿色的火襟绸衫,里外各加了一件藕白色滚边,上面绣了朵朵白梅的大管裤子。她勿勿对着镜子挽了一个左垂的堕马髻,又插上玉簪,便轻轻走出卧房,又关上房门,到西廊上去喊丫环起来烧水、烧早饭。李文安特地从老家找来给儿子当管家的刘斗斋也已经起来了,道:“少奶奶,你去再歇一会儿吧,这里我会忙的。”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回到正房的右首耳房中,推开卧房小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下来,看着仍在熟睡中的李鸿章。她用深情的目光在李鸿章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所有火热的情感和所有温情的欲念,此刻都集中在她的目光里。他正睡着,完全可以当作仅她一人,她不必羞得脸蛋绯红,彻底自主地、完全主动地去表现自己的爱情。终于,大约已见微弱的光亮从窗外透了进来,她按捺不住心中的甜蜜感,要伸手去摸摸丈夫的脸庞。
李鸿章被摸出了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慢慢清醒过来,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伸出两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她那纤小玲珑的小手。吕淑云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挣脱了李鸿章的紧握,急切切地道:“翰林公,快点起来吧。今天你还要去送恩师上路哩!”
李鸿章应了响亮的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道:“是的,是的,恩师是辰初(早上七点)动身启程。还好,现在还来得及,才不过卯初吧?”
吕淑云道:“不错,还有一个时辰呢!你先梳洗了吧。”
他只穿了一身白竹布短褂,短裤,下床以后,才套上白布袜,纳上单梁黑布鞋,走到临窗的梳妆台前,对淑云说:“你再去躺一会儿吧,我来叫丫环替我梳这长辫子!”
吕淑云道:“她们各有各的差事,给你梳洗只能由我了。再说,今天是给恩师送行,我还怕他们梳不好你的辫子哩!”
说着,吕淑云就把丈夫按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一下,麻利地替他把盘在头上的发辫松开,用手指划了划,沾了点刨花水,用手掌前后左右地按摩了几下,使刨花水温透了头发,才用小木梳细细地梳起来,只轻轻几下,就梳得油光光的。发辫梳顺了。吕淑云两手飞一般地一道又一道重新把他的长辫绞了起来,一直绞到了辫梢,这才结束。
李鸿章对着镜子照了一下,见已扎好了辫结,伸手将发辫甩到胸前,很显神气。从镜子里可以看见依然犹如新妇一般的娇妻,他突然一个急转身,往淑云站个面对面。他一把搂过娇妻,把滚烫的嘴唇先贴到了她的脸上,又要亲她的嘴。吕淑云反应过来了,头往旁边一偏,低声道:“斗斋和下人丫环们都起来了,出出进进的,又不怕别人瞧见?”
李鸿章伸了一下舌头,这才去穿白纺绸褂绸裤。丫环打来了洗脸水,他简单洗了一把,便去吃早饭。出门时,他已穿上了一身浅灰色绉纱长袍。淑云递给他一块方帕,他接过拢在了袖口,腰间系了一个香荷包,带了一把折扇,在大门外跨上了一匹栗色长鬃马,由刘斗斋随后,提了一包礼品,一声吆喝向西而去。曾国藩此时已搬到南横街一处大宅深院。李鸿章策马经宣武门外长街,不一会便到了门下。只见门外已停了两辆崭新的骡车,家人及亲友们正在忙碌着准备曾国藩启程。一箱又一箱东西正在往骡车上搬,但曾国藩还未出门。李鸿章快步进了曾府大门,穿过三道院落,这才见恩师已吃完早饭,正在品茗小憩。
李鸿章立刻上前见过恩师,又转身一看,众多同乡中的京官已经到来。李鸿章觉得不好意思,来晚了一步,便捧上礼品道:“这里有一点土特产小吃,供恩师在路上当做零嘴吃吃。还有一套书,是门生特意去琉璃厂买来的本朝笔记掌故,让恩师在路上消遣,也好一路看着这些故事,还想着门生的心意。”
曾国藩笑道:“亏得少荃贤弟想得周全,只是送礼要会送,送得让人时刻想起,这才算送得高明哪!”
这一说把满屋的人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以后,曾国藩起身,双掌抱在胸前,向大家拱手道:“诸位请回吧,我这里就要登车上路了,长则三、四个月,短则二、三个月便可返京,请各位善自珍重。”
李鸿章不干了,道:“我这刚进门半会儿工夫,就此告别了,心中不安。我已与家里人讲好了,要送恩师一程。至少,要把恩师送到城门处,方才可以回转。”
曾国藩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何必耗费那些时间?你还是早回吧!”
李鸿章坚持道:“门生是铁定了心要送出城的。恩师此去没有什么让门生担心的,只是千里迢迢,一来一回二、三个月是定然回不了的。况且皇上已朱批允准恩师探亲两月,加起主持乡试,前后总得要半年吧?说二、三个月是在安慰我的。其实门生心中明白,此去半年也未必能回,万一……”
李鸿章刚说到“万一”二字,立即打住话头,改口道:“万一恩师另有高用,让皇上亲派了别处,门生恐怕就一辈子见不到恩师了。”说着,李鸿章竟闪出了泪花。
曾国藩道:“好罢,好罢,既然少荃你执意送我一程,那就快快上路吧。否则,赶不到驿站天就黑了,你想让愚兄我夜宿山林啦?”
这话又把送行的人连同李鸿章在内,都逗乐了。于是,李鸿章扶恩师上了第一辆骡车,随从严泰等上了后一辆车。李鸿章骑马跟在第一辆车后。曾国藩掀开了后面的窗帘,时不时与李鸿章还能搭上几句话。车出永定门,京师之外渐渐是满眼荒凉的景象。楼阁亭台不见了,看到的尽是低矮的民宅,平展展的一片黄土地。也有一块一块绿色的庄稼,但好像是久旱无水,大多已经枯萎。由于北方缺少雨水,宽宽的马道上,稍一加鞭快行,便尘土飞扬。
不觉已到了永定河边,这才见绿色喜人,河水虽然不多,但沿河一带还是长了一些庄稼的。在这永定河上,一座气势如虹的石拱长桥就在眼前。李鸿章提高嗓门道:“恩师,你看这卢沟桥到了呢!”曾国藩抬眼望去,自知此地已离京师三十里要有余。只见沟桥那石造联拱的造形的确非比一般。该桥全长达近九十丈,宽也有两丈多,下分十一个涵孔。桥身两侧石雕护拦各有望柱一百四十根,柱头上均雕有卧伏的小石狮共四百八十五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桥东有一碑亭,亭内有乾隆皇帝题写的“卢沟晓月”的汉白玉牌一块,骡车上了这个桥上停了下来,李鸿章不知何故,见曾国藩已下了骡车。李鸿章也赶快翻身下马。
曾国藩笑盈盈地说:“少荃啦,我们就在这卢沟桥分手吧。当年送我的九弟国荃回湖南,也是与他在这座桥上分手的。”
李鸿章手扶恩师走到桥中部位,他俩驻足南望,冥冥漠漠,浑不知飘浮的雾气和白云之下,何处是各自的家乡。李鸿章道:“恩师不久就要回到故乡了。门生我不知何日才能回合肥省亲。”他感触遐想,很是伤感。
曾国藩有意转变他的注意力,用手向前一指,道:“少荃你看,远处青山叠翠,绿野如茵,看来沿河一带百姓还是富足的,全不像刚出京城那一段路。”
李鸿章道:“恩师所言极是,门生极目远眺,旷野如此辽阔,自己却好像变得微不足道了。登上卢沟桥,感觉到天空何其玄奥,连北京也不算大了。门生视事的那个翰林院,在这旷野之上,又能算作什么呢?唉,有一句话学生在临别时不得不说,否则会把我憋死的。或许是学生不知天高地厚,不把自己编修的职位放在眼里。但的确,我在这小小的翰林院中是呆够了,几乎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曾国藩对这话并不吃惊,笑道:“少荃呀,其实你不讲,我也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没有点出来提醒你注意?因为依愚兄看起来,不满足于现状,恰恰是难能可贵的。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有志者四海为家。如果你在那编修的位子上一坐就不想动了,那是没有出息的。所以,我早就感觉出来你不安于现状,而并没有责怪之意,原因就在于我支持、赞同你的想法。”
李鸿章听了这句很高兴,但转而又道:“男子汉当以廓清天下为己任,但苦于没有机会,心想而事业难成。老实说,我不想再与这舞文弄墨的差事打交道了,倒想若有机会投笔从戎,在封疆大事上干一点名堂。恩师如有机会,可要给我引荐一、二哟!”
曾国藩大笑起来:“少荃呀,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讲:如今不仅是英人在沿海与我们滋扰,内忧更是成为大患了。今皇上才登基几个月呀?南方已经闹腾起来了。这件今天来不及细说了,你回京师以后,相信不久就会有所耳闻的。我只向你介绍一个人:我有一个旧交,是湖南举人江忠源。此人曾出任过知县,先前书生气十足,与你无异。但渐渐地变得气宇轩昂、极有志气了。前不久,他给我写信,说在湖南老家已举办起了团练,募集乡民训练成军,在湖南一带号称楚勇,已成为一支不可多得的队伍,正式收编成官军,保卫一方平安有功,皇上一道谕旨,已升任知府了。我在想,此人胆略超群,日后定能有大的作为,就如同你一样,我是同样充满信心的。”
他略停了一会又说:“但愿江忠源一事能对少荃贤弟有所启发。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首先要看你是不是真正的英雄;也不是这个世界没有为我们创造机遇,而是要看我们每个人是不是会发现机遇,创造机遇,并紧紧地抓住机遇,利用机遇。少荃,你说我这番话对么?如果心中已有三分承认,那就算是愚兄给你的临别赠言吧!”
曾国藩一席话,的确对李鸿章有所震动,更有所启发。他忽然惊喜起来,亮开嗓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儿我是又一次听进去了,定会记在心中,永志不忘。”
曾国藩此时确信李鸿章讲的是真话,不是随口的应付,又想到此别恐怕就是久别,不禁又说:“当然,你是男儿有志,不安于现状。此为优点,从侧面说,也暴露一些弱处。人不可有傲气,傲气太甚,干一行厌一行也是没有多大出息的。这山望着那山高,终无定数便会一事无成。干什么事情,单凭一时的热血冲动,孤芳自赏,便是致命的弱点。愚兄我常以‘五箴’自勉,现说与你听,是希望与贤弟共勉。这‘五箴’一曰立志,二曰居敬,三曰主静,四曰谨言,五曰有恒。即志、敬、静、言、恒五字,当字字体会,落实到行动之中。今儿时候也不早了,说得也不少了,我须赶路君须回府,就此握别吧!”
李鸿章泪水夺眶而出,向恩师屈膝行礼,把曾国藩扶上骡车,送过桥去,才上马回城。李鸿章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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