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龙足一踏裴章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裴章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二章 龙足一踏
书名: 李鸿章 作者: 裴章传 本章字数: 15887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0

○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刚递进宫去,道光皇帝便踹了龙腿。临崩之前,他还冲着广西方向大喊:“洪秀全,是你要了朕的命!”

○恩师曾国藩奉旨协办新皇、老皇两档子红白喜事,李鸿章这才有幸进宫去帮着张网,也才有幸让新皇上踏了那么一脚,这一脚,竟踏出了李鸿章一生的荣华富贵。

○吕淑云娇嗔着推开李鸿章:“别这样,大白天的,让人看见怪丑的。”李鸿章不依不饶:“小两口亲热,就是皇上老子也管不着……”

道光三十年三月十二日深夜。

北京城万籁俱寂。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边飞也似地来了一骑快马。街道两旁民宅里已睡熟的人们被马蹄声惊醒,侧耳一听那辔铃叮当,便知是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们的公所。快马奔至门前,骑马人猛地把马缰绳一勒,唏聿聿一声刺耳的长嘶,马背上的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红缨帽子滚落在街门旁的阴沟里。此人也顾不上去阴沟里打捞顶戴,挣扎着爬起了身子,踉踉跄跄地摇晃着,向前跨了几步,人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便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一会儿不省人事了。吓得公所的门差赶忙围了上去。

这公所里的人有人认出了他,是广西那边的折差,姓田,因跟随过僧格林沁当过亲兵,便叫做田军了。这田军据说很会些武术,平时里习武弄掌,很是机灵,几次救下过僧格林沁的性命,保一次升一次官。此时他已不在僧格林沁部下,打道回府进了广西府衙做了个把总。由于是初来乍到,府衙里没有为他补缺,拿一个把总当折差使用。

北京的初春虽然还有些天寒地冻,可是这田军经长途奔驰,早已是大汗淋淋,人也累得昏倒在地。公所里的门差七手八脚把田军抬进房里,一面撬他的牙关,一面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灌。这边在救人,那边有人慌忙从他的折包里取出奏折。奏折的外包装已被汗水湿透。广西的提塘官赶快接了过来,照例先看一看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用手小心地一揭,看到油纸包上的“传票”,不由惊得面如土色。

传票上盖有广西总督及府衙的紫色大印,上面还写明的是新任两江总督李星沅、广西巡抚郑祖琛、广西藩司劳崇光等会衔由广西拜发。拜折的日期三月四日,还特别用红枣一般大小的字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三月十三日到京。”

如此加紧飞奏,谁敢怠慢?这提塘官一见如此奏折,赶忙从腰间摸出银表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十一上,只差一小时,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了。一旦超过了期限,历朝以来的老规矩:军法从事。怪不得这田军不顾性命,累昏在公所门前。

现在是折差已到,责任全落到提塘官的头上了。他是广西督抚派驻在京城的官员,专门负责传递有关本省文书的,以本省武举人、进士或低级候补武官充任。责无旁贷,一想到“八百里加紧”这几个字,提塘官的细毛孔都张开了,眼睛同火也似地红了起来,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地发起颤来,失声喊道:“是不是广西桂平县那边出事了?!”

他这失声一喊,惊动了其他省的几个提塘官,于是一齐围拢上来,想看个究竟。但这提塘官把手一推,吼叫起来:“快点闪开!”他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谁不知?这驿递的规矩特别严厉,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这仅仅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在任病故、阵亡,以及当地失守或者光复城池。其他一律不得滥用。广西提塘官自到任以来,还没有接过一次这样的奏折。“八百里加紧”仅次于“六百里加紧”,非重大情况绝对不会破例使用,严限到京的。这提塘官上任以来也仅接过一次有如此严限的奏折:那是京城里传说广东花县的落第文人洪秀全跑到广西,意欲组织暴动,公开提出反对朝廷的主张。李星沅和郑祖琛用纸包火的办法,向道光皇帝报送了一个“八百里加紧”的奏折,谎称广西暴乱倾向早已制服,刁民一扫而尽。提塘官送出这奏折到了道光皇帝手中,他信以为真,心中甚喜,准备飞报下谕,以奖赏李星沅等的功绩。从上次这“八百里加紧”到现在不过三、四个月时间,京城里传知:剿灭乱匪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势如破竹,蔓延整个广西,有向边省发展的苗头了。提塘官心想,上次报了个假情报,这会儿该是对皇上实话实说了吧?

他正在猜想,有人推了他一把,道:“还不快快递上,不要命啦?!”

“是,是!我这就飞奔进宫去递。”说完,广西提塘官抬脚就跑,立即消失在夜幕之中。提塘官传递文书也有规矩:紧急军报递外奏事处,由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然后再转上御前,到皇上手中。这样的层层转递,到了四品衔宫殿监,即敬事房大总管手里,已经下半夜快一点钟了。却不知宫内今晚似乎也不同寻常,大总管正率领有关各处首领太监,在乾清门外丹陛旁肃立伺候,大内东、西十二宫万盏黄灯齐亮,灿然如同白昼一般。

广西奏折已由内奏事处太监呈到大总管手上,正巧毓庆宫北殿皇四子奕詝位下的回事太监赵荣兴也站在一旁,问:“什么?八百里加紧?还很少见过这新鲜事呢!道光老佛爷此时龙体欠安,病情凶险,非同往常,哪还有精力管你这八百里加紧哟?!”

内奏事处太监王国营听这话,无奈正色道:“我已问过外奏事处,广西的提塘官亲口所言,那边飞奔而来的折差田军为赶限期,已累昏死了过去。一定紧急万分,请快快呈上!”

赵荣兴见这王国营回话口气生硬,道:“那好,你自个儿呈吧!现在宫中上下已陷入惶惶不安的忧思焦虑之中,担心着皇上的安危,你还拿什么八百里加紧吓唬谁呢?!”

二人说得不愉快了,大总管摆了摆手,道:“我来接内奏事处这个黄匣子吧,假使不接,内奏事处的责任未了,延误了期限,他内奏事处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王国营谢天谢地,立刻把那黄匣子双手举过头顶,单腿跪下,呈给了敬事房大总管。这大总管也有自己的心思:八百里加紧无论怎么僵持,最终还是要接下的,否则自己的责任也不可推卸,此其一。其二,都在传说皇上病危,又有传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皇帝一死,奕詝就是皇上。所以这毓庆宫北殿里的回事太监王国营才敢如此狗仗人势,出言不逊。自己接了黄匣子,既压了压王国营的威风,也有机会到皇上身边看看究竟,机会难得,不可错过。其三,若是这奏折奏得皇上高兴,弄不好还有奖赏,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大总管接了黄匣子,就命小太监送内奏事处的太监由西二长街出月华门回去,自己进了敷华门,绕过了四壁绘满三国演义故事的曲径回廊,到了道光皇上的寝宫。这里果然气氛异常沉重,御医们步履匆匆,大小太监不开笑脸。坐更的太监见大总管来了,迎上前几步,说:“皇上病重。”

大总管道:“我知道了,但这里有要紧事呈奏,非得要请驾不可!”坐更太监也很为难,但大总管的话也不能不听,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叩报。

过了一会,坐更太监出来了,忙给大总管磕头说:“大总管好运气,皇上这会儿清醒多了,还能喝汤,说既是八百里加紧,那就进去回明吧。”

大总管大喜,小声对坐更太监说:“好,明儿我给你奖赏。”说完就随坐更太监进了皇上的寝宫。道光皇帝果然面如土色,整个脸盘一点儿血丝都没有,此时正由几个宫女、太监在忙着给他喂汤。见有人进来,皇上仍微闭着双眼,用几乎听不出声音的话说:“哪里来的……奏折?”

大总管把黄匣子高举过顶,直挺挺地扑通跪下,低着头回话:“广西折差飞报皇上的。”说完,他打开了黄匣子,取出奏折,拆除油纸的包装,这才见到一块夹板。夹板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黄丝绳,丝绳挽结成一个龙头,只须轻轻一扯,就全松开了。他又从夹板中取出一个黄纸包封,里面是两黄一白的三道奏折。黄奏折照例是请皇上、皇后的安,叫请安折,没有具体内容,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大总管递上去以后,皇上看都未看,就丢在床边。再取就是最里面的一道白折。皇上已无力自己看奏折,示意御前大臣念。这一念不要紧,却把在场的人吓得目瞪口呆。

奏折上告知:广西桂平县的拜上帝会已经死灰复燃。洪秀全号召各地会员到金田村集中,成立了一个“团营”。团营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不久就要举行起义反清。为此,几十里开外的乡民有的扔下了农活,有的变卖了家产,有的丢下妻小,纷纷奔向金田村。有一个叫谷架塘的人,还有一个叫赖元伟的人,女儿马上就要出嫁了,一听说金田村有个团营,立即烧毁了嫁妆,带女儿们一起投奔金田村。对于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广西各部已采取坚决措施,可是到底无法制止。有个叫翁振三的大地主按照官府部署,抓住了三个团营会员,拷打逼问他们:“哪些人是你们的同伙?”那三个人齐声答道:“站起来的都是团营的人,倒下去的都是清廷的狗崽子!”把翁振三气得哑口无言。

这些人到金田村洪秀全的团营后,把变卖田产家业所得的钱财全部集中到一起,说是上交“圣库”,他们吃饭穿衣和杂用全都由“圣库”按规定发放。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人人都兴高采烈。吃完饭,青壮之人加紧编练队伍,还用土法制造武器,俨然是一个大军营。

这团营公然与地方县、府对抗,清廷大军也不许入内过问。

奏折内还抄录了洪秀全的一首《近世诗》,曰:

近世烟氛大不同,

知天有意启英雄;

神州被陷从难陷,

上帝当崇毕竟崇。

明主敲诗曾咏菊,

汉皇置酒尚歌风;

古来事业由人做,

黑雾收残一鉴中。

李星沅、郑祖琛的奏折还说:上次所奏刁民铲除是事实,但几个月后死灰复燃也是事实。就在奏报的前天下午,洪秀全下令打开西北通道,分派队伍在村外扎营,开大会宣称:“天父赐给我们每人一件武器,要我们斩妖除魔,我们必须为上帝英勇战斗!”顿时,只听千万人同声高呼口号:“感谢上帝,求上帝保佑!一打南京,二打北京!斩妖逐魔!”有探子在大会散场后发现,洪秀全早已在金田村的犀牛潭埋下武器,有大捍刀、长矛、剑戟、板斧、铁杖、铁鞭上万件之多。武器上面用浮土盖着。洪秀全谎称这是上帝赐给的,要每人拿一件武器,加紧操练。

李星沅、郑祖琛等奏折后面请求皇上恕罪,表示伺机而动,迎头一击,剿灭民匪。

念完奏折,皇帝寝宫内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道光皇帝大口喘着粗气,气愤至极,差一点儿断了气。好一会,他才勉强用微弱的声音道:“李星沅继任钦差大臣,将功赎罪;革去郑祖琛巡抚之职,由广西藩司劳崇光署理巡抚之责……”

谕旨传了下去,这“九洲清宴”慎德堂的道光皇帝寝宫里立刻不平静起来,据御医的诊断,皇上驾崩的日子已逼到了眼前。他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叠枕头,两只手抖个不停,好像因为心里难受要撕抓身上的被盖。这双过去曾经重权在握、呼风唤雨的洁白的手,此刻已隐露出缕缕青筋。如今这双手看了让人害怕,变得骨瘦如柴,灰白不堪。他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次都带着很大的痛苦在呼息,就像有东西在嘴里却又难以吞咽一样,不停地一张一合。他的一双眼窝明显下陷的眼睛时睁时闭,一会儿瞧瞧这,一会儿瞧瞧那。有时又仿佛怀着无限忌恨似地死死盯住某一个方向。就这样终于熬到了天明,他好像只剩下一颗赤裸裸的灵魂了。可以这么说,他的肉体已接近死亡,只有灵魂还笼罩在这张脸孔上,清爽得好像刚刚刮过一场暴风雨,现在一切风平浪静了。到该吃过了早饭的时候,道光皇帝的这张脸上似乎还有了一点起色,变得细腻了,有了一些微微的光彩。他甚至可以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想讲话了。此时自然无须他再张口指派什么,该往这儿汇集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来过了。跑得最快的、心情最复杂、最紧张的恐怕要数四阿哥奕詝了。几天里,他暗自派回事太监赵荣兴四处打探皇上的病情,一步也不敢离开毓庆宫北殿大院。直到下半夜鸡鸣时分,赵荣兴才匆匆掀开帘子进入东暖阁向他禀报道:“四阿哥,奴才打听实了,老佛爷快不行了,广西李星沅等的一个奏折更使他难过明天。哦,对了,那个落第文人洪秀全在金田村组织团营,要聚众造反了。哦,对了,还有宗人府宗令内务府大臣统统奉诏往圆明园受命去了,不知究竟要干什么?”

“知道了!”四阿哥奕詝答道。只见这奕詝此时身穿一件金黄色九蟒五爪的蟒袍,头戴一顶红绒结顶貂皮暖帽,足穿厚底建绒的尖头鸟靴,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长得白皙瘦长,很有些朝气。这夜的他心里矛盾极了,亦喜亦忧的表情始终挂在脸上。他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如痴如醉,一会儿想到自己可能该当皇上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一会儿又觉得老皇上危在旦夕,心中不免增添了几许忧伤。在他隔着花墙瞟一眼皇六子奕?所居的南殿时,不免又添了一份担心:传言皇阿玛近来很看中奕?,曾动意由他继位。……这种纷纷乱乱的复杂心情折磨着四阿哥。最终,他还是平静了下来,在座椅上靠了一会儿突然想到:皇六子继位不大可能!乾清宫正殿上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立储匣始终没有人去动过呀。自从皇阿玛私下对他透露:皇位继承人是四阿哥,立储谕旨就放在匣子里时,他一天也没有忘记派人监视,看有无人奉命取下来置换。好久了,那立储匣可能都落满灰尘了,也从来未见过有人动过。

想到这里,奕詝放心了,大步迈向南炕,半躺半靠着。今晚谁也不许睡觉,皇阿玛病重,须随时听从召唤。众皇子不敢睡,也没有人能睡得着。奕詝拿眼望着炕几上那盆玲珑晶丽的御赐象牙牡丹盆景,脑袋瓜儿又转开了。父皇一生得了九位皇子,前边三个早就离开了人世。这样,他不是长子也成了长子,又是已故的孝全皇后所生,名正言顺,按常规也应由他继位。

但近年把来,父皇不知为何很宠爱皇六子奕?。奕诉是静皇贵妃所生,脑子聪颖,读书用功,仪表端庄,相貌与举止都很像皇上。可能正是由于这些缘由,皇上格外看中皇六子。其实奕詝与皇六子关系也算甚好,奕詝十岁时,生母孝全皇后病故,由皇六子的生母静皇贵妃一手拉扯长大。多少年里,他与皇六子同出同进,同读同玩,就像一娘所生一样。静皇贵妃在自己生母去世以后,有机会统摄六宫,大权在握,可是也没有把奕詝他看外,反而给予了更多的关照。对于这样,已长大成人的四阿哥心里跟明镜似地清楚。只不过,继承皇位不像争一块糖果吃那样无关紧要,这可是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天大事情,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和谦让。四阿哥沉浸在忆想之中,赵荣兴气喘嘘嘘地奔了进来,也顾不上礼节,张口就道:“四阿哥,诸位王公大臣已从圆明园回城了,迳直进了乾清宫,殿上首领太监已命人去取梯子,要取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立储匣子了。诸位大臣都在现场,一起护送匣子去老佛爷的寝宫呢!”

“啊!那么赶快更衣前去慎德堂皇上寝宫!”奕詝慌了手脚,旁边早已站立一位女子,手持着风雪长袍笑盈盈地等待为他披上。这女子与一般的宫女不同,身穿绸袄丝裙,上套云纹黄缎坎肩,梳一条乌黑的长辫,耳鬓插了两朵红宝石宫花,脚穿厚底绣鞋,十分的甜美。她虽然还十四岁多一点,已透出少女的成熟和丰满的娴美。她之所以与一般宫女不同,不是因为长相,而是由于身份。她的父亲穆阳阿做过广西右江道的道台,入宫才一年多,四阿哥奕詝就不断地被她那一股温馨的柔情所倾倒,想立她为侧福晋。奕詝的嫡福晋萨克达氏于年前去世后,年轻人感情的空缺是这个名叫钮祜禄氏的姑娘来填补的。她的芳名叫瑞芬,四阿哥曾坚决地向她许过愿:如能登基,一定册立她为皇后,用一百五十两黄金制成金册,让她享不尽荣华富贵。

现在机遇就在眼前了,略显忠厚老实的瑞芬仅仅是脑子里一闪念,并没有多想,只顾把奕詝披上外衣,送他出门。而四阿哥此时已到了高度紧张的关头,两旁的宫灯由太监、宫女们为他照着,他还是步履不齐,走到路沿下去。进了父皇的寝宫,只见宗人府宗令定郡王载铨、内务府大臣文庆、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都在这里。这些人列队在前,跪成两排,面朝皇上躺着的方向,低头不语。

在后队跪立的文武京官们人更多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四阿哥进来时,脚步仍然慌乱,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只听这人“哎哟”一声,但一听便知他在强忍着痛疼,“哎哟”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就是被人称作“翰林公”的李鸿章。李鸿章被踩得心里发毛,但万不敢有半点抱怨,甚至没有敢抬头看看踩住他的是谁人。他只知道此人官比他大,比跪成一片的所有文武大臣的官还大。否则,他进来时就不会直走甬道,旁若无人地往最前排而去。他心想:混在这中间的或许就数自己这正七品的编修官职最小了。原本是轮不上他来的。可以说,在这样的场合里,他是边儿也不应该沾上的。只是偏偏凑巧了:早上一进英武殿的国史馆视事,就碰到了自己的恩师礼部右侍郎曾国藩,与曾国藩一同路过于此的还有工部右侍郎吕贤基。吕贤基,字鹤田,安徽旌德人。早年以翰林院编修改御史,近日才改任工部右侍郎,与恩师曾国藩在职位上相当,平起平坐的。李鸿章入翰林时,吕贤基正在任编修,同在一个英武殿视事,又是同乡,况且父亲李文安因安徽同乡关系与他也交往甚密,无话不谈。在一起共事的时间久了,吕贤基喜欢上李鸿章了。他见李鸿章年轻有为,文才尚好,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便把自己应干的那一份抄抄写写的事交于他干。在李鸿章面前,吕贤基是与李文安同辈的,年岁也大了李鸿章许多。

这天,吕贤基与李文安又凑到一起了,两个人谈笑风生,好不开心,就家乡的事情怎么叙也叙不完。突然吕贤基说:“喂,老兄,我们两家结一门亲家如何?”

“怎么个结法?我的几个孩子,大的去了湖南出任县令,其他均还在乡不能立事做人,只有老二鸿章算是有了些功名,可家中已有原配周氏了。周氏媳妇为我李家生过一个孩子,取名叫李经毓,可不久就夭折了。至今,因鸿章与我同在京城,不得返乡,小夫妻俩几年一面未见,更谈不上生儿育女了。”李文安如此说了。

吕贤基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到了此事。鸿章已授七品编修,是个名符其实的翰林了。何况鸿章才华出众,熬到个侍讲、侍读的不成问题。那时,他就可以入值内廷乾清门西侧的南书房,与当今皇上朝夕相见了,永为京城官宦是心想事成的了。这样,鸿章在京城供职,身边没有个家眷照顾着,怕也不行吧。我已想好,把我女儿淑云许配于鸿章,也算满足了我的心愿。”

“如此不是亏待了小姐了吗?鸿章已有原配,且在乡时已向他那岳丈大人讲过,一般不再另娶侧室,与周氏白头偕老的。这回再取了你的小姐,我李家自食其言不说,亏了你的小姐做一房侧室,不就更是错上加错了么?”李文安摆手道。

吕贤基大笑起来,说:“文安兄呀,您也太过于迂腐了。他李鸿章以前在乡是个秀才,那时还未想到来京城做翰林编修。如今位子也变了,环境也变了,条件也变了,总不能再抱着一句不成文的话不放罢?再说,鸿章照现在的情势看。三年五载也离不开京城,总不能让他当一辈子实际上的光棍汉,身边没有人侍候吧?”

李文安抓了抓头皮,也笑了,道:“说来也是。我因家父过世回乡丁忧守制,那媳妇周氏还恳切地劝我,在京城为鸿章娶一房妾,让鸿章也有一个照应。”

“这就对啦!我已想好了,实际上有一个关系,也不一定要明媒正娶,过在一块了就行。”吕贤基道。

“本来就亏了你小姐淑云了,那还是要托个媒人过来,小范围地办一下。让鸿章从幕府搬出来,到正阳门内碾儿胡同西头路北朝南的寓所去住,把淑云用花轿抬过来,正式成立一个家庭,你我也有个两家往来共聚的地方。”李文安高兴地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没几天,吕家真的来了媒人,三言两语就把婚期定了,接着热热闹闹办了十几桌,小俩口过得甜甜蜜蜜。

今天早晨在这英武殿碰到曾国藩和吕贤基,李鸿章稍稍红了一下脸。岳丈已离开翰林院,见面不太多。所以今天早晨见了,还是有几分激动,赶忙上前施礼。曾国藩一把上前搀住,道:“少荃贤弟呀,我这里就免礼了,向你岳丈大人拜一拜吧!”

吕贤基摆摆手,道:“自家人免了,还是办正经事要紧。”说完拉着曾国藩的胳膊就要走。可是,刚走出几步,这二人又回来了,道:“鸿章呀,你赶紧穿戴整齐,与我们一起到‘九洲清宴’慎德堂去!”

李鸿章大惊,问:“那不是皇上的寝殿么?我如何能去得?”

吕贤基道:“顾不上那许多了,一会儿事情出来了,写写画画,忙里忙外,没有人手不行……”说到这,他小声对李鸿章耳语道:“可能要改朝换代啦!老皇上真的驾崩了,有你这编修忙些日子的!”

李鸿章听了这话,拿眼望了望恩师曾国藩,好似在征求恩师的意见。曾国藩点点头,道:“就这样,一块去吧,各道关口我来打点。”

此时李鸿章跪在这最后面的甬道旁,给那四阿哥踩了一脚,真觉得有些冤枉。可转念一想,这种场合实在难逢,有人在朝廷做了一辈子官,也不曾见过如此场面,要不是恩师和岳丈大人在朝廷里有些头脸,怕是想带也带不进来的呢?

沉浸在忆想中的李鸿章突然被一阵骚动惊了过来。忽听前面的人说:“皇上醒过来了!”皇上醒过来了!”于是大家都想往前靠,想看一个究竟。无奈人人都不敢站起来,只拿个膝盖当脚板使,小心地慢慢向前移动。李鸿章也向前移动了大约几步远,队也不成队了,拥挤在一块儿,大家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前面。这时,只见一个身穿金黄色蟒袍的年轻人走上前去,然后再跪下,拉着皇上的手,已泣不成声,道:“皇阿玛,四子在此,恭请父皇圣安……!”李鸿章这才明白:刚才踩了自己一脚的原来就是四阿哥奕詝。传说由他继承皇位,如真是那样,今日倒是被“龙脚”一踩了。李鸿章想笑,但万不敢笑出声来。

又见定郡王载铨走上前去,好像是代表着满屋的文武大臣们奏道:“老佛爷,奴才与全体在京文武大臣们前来给老佛爷请安了!愿吾皇早日康复龙体,保我大清江山社稷永盛不衰!老佛爷呀,奴才们在这里候旨了……”

载铨说着也哭出声来,众文武官员预感情况不妙,都憋住了呼吸似的,满堂静得让人害怕。宁皇帝终于断断续续吐着听不清的字眼,大意好像是说:朕快不行了,托各位各臣辅佐嗣君,共保江山社稷。他还用瘦弱的手指着什么,让载铨当众去办。他还说广西洪秀全什么的,点了向荣、僧格林沁、曾国藩等一串名字……李鸿章实在听不清楚。

宁皇帝真的驾崩了,临朝三十年整,终年六十九岁,庙号宣宗,通称道光皇帝。一个朝代结束了。满堂垂泪啼哭声。

一个黄布包袱捧上去了,上面积满了灰垢。载铨用手拂拭了几下后,解开了一层黄布。里面又是一层红绫包袱,载铨又把它解开,这才出现一具璀璨夺目的小匣子。这匣子很精美,通体的金黄颜色,远看就像是一块硕大的金砖。李鸿章哪里知道:这“金砖”上还有一把精巧无比的白铜滚轴五言四句回文密码小锁,不知这回文密码,是打不开的。这回文密码叫“”,所以这“金砖”又叫匣。载铨好像也不知道究竟如何能打开这只匣,他在等专门的工匠前来。这工匠是内务府营造司的人,他很快受命被人领上前去。工匠果然知其秘密,不用片刻就开启了匣。锁是打开了,但匣子还没有掀开。只见载铨命工匠、太监、宫女等退下,所有的一般大臣均不得靠近。载铨与诸位文武要臣一同将匣送到皇上寝宫的炕几上,然后诸要臣闪成“人”字形的两排,不挡大家的视线。满堂跪着的官员们都紧张死了,李鸿章的一颗心也在猛烈地跳动,拿眼死盯住这神秘的匣。有人上前去了,那是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他好像是不敢碰一样,极其小心翼翼地移步向前,然后慢慢地伸出双手,把匣的金黄色盖子掀开,从匣子里取出了一张纸,这张纸很厚,像一块硬纸板似的,上面还有梅花图案。众文武官员急忙又向前靠近,李鸿章也顾不得许多,挤到前排去了。载垣把这纸片高高举过头顶,众目同观,只见上面的有两行汉字,乃道光皇帝亲笔谕旨:

皇六子奕?册封为亲王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这两行汉字下边又用满文写道: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最下面的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

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十六日御笔。

众人看清楚了,“啊”地一声。载铨却亮开了嗓门,道:“诸位大臣且慢,我这里还有一道立储谕旨,现在来看!”这话把李鸿章吓得一跳,难道如此滴水不漏的立储谕旨不算数么?

载铨道:“大行皇帝临终前当我和诸位要臣的面授予我一只锦囊,这锦囊里也有一道谕旨,如果与匣子里的谕旨内容一模一样,那就说明这立储谕未被人从中换过。但愿一模一样!”他这话还没有说完,李鸿章留心观察了一下立在一旁的四阿哥奕詝,只见他脸色灰白,好像有人用刀顶住了他后背一般,既紧张,又不敢有所表示。

载铨把锦囊高举起来,让大家看清,表示是老皇上临终时所授的那个袋子。他撕开了密封的盖有玉玺的纸条,从袋子里取出一纸宫笺,上面仍是老皇上的御笔,内容与匣子的一模一样,半字不差。此时人们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一个人,他就是皇四子奕詝。李鸿章注意到这个即将宣布为皇上的四阿哥,那微笑突然间布满了整个脸庞,那神情好像在告诉诸位大臣:我早就知道会是如此。他很得意。

李鸿章惟一有一条不明白的是:这道光皇帝“夹子”(合肥语)做得还真牢,一个立储匣不算,还又来一个锦囊藏书。想的真不简单。

好像是要举行一个重要仪式之前,诸位大臣们都在窃窃私语。李鸿章在人缝里瞅见了岳丈吕贤基,立刻向他靠过去,小声问道:“大行皇帝不放心谁呀?搞了两道立储谕旨。”吕贤基也轻小声地告诉他:“这一点你年轻人就不懂啦。自从世宗皇帝(即雍正)开始,为防止诸位皇子之间因争夺皇位而互相残杀,或利用老皇帝临终之机从中玩鬼,每一位老皇上都学着世宗皇帝一样,建立了秘密的立储制度,办法就是你刚才所见的那样。”

李鸿章又问道:“那么,大行皇帝为什么在立储的谕旨前面首先赐封六皇子为亲王呢?”

岳丈道:“这是大清制度,诸位皇子在父皇死后,一般只能赐封为郡王,非有特旨,是不能封为亲王的。亲王比郡王高得多,仅次于皇太子。大行皇帝生前十分喜爱六皇子,又不能轻易另立皇太子,我以为这是他老人家从安抚皇六子考虑,让二十岁的嫡长子奕詝继承皇位,而让十九岁的奕?当亲王。老皇帝所封,新皇帝一般奈何不得,这便是安排得巧妙而周到呀!”正在议论着,忽听宗令定郡王载铨以主持人的口气说话了:“诸位郡王大臣都亲眼所见了。现在我宣布:立储谕旨真实有效,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在载铨的带领下,众大臣又一次跪在堂前,也是第一次给这位新皇上叩拜,齐声喊道:“恭——请——圣——安!”这喊声在老皇上寝宫里回荡,揭开了清咸丰时代的序幕。

出了慎德堂,走在这金光灿灿的黄琉璃瓦覆盖着的那密如茂林的大片殿宇宫阙之中,曾国藩、吕贤基在深思,初为京官的李鸿章同样在揣测。他们三人一路走来,谁也无话可说,默默地踱着步儿。可以设想,此刻的毓庆宫中,正忙作一团,作为咸丰时代的最高主子奕詝,怀着既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跟了乾清宫的首领太监离开原只作为皇四子居住的毓庆宫,走向殿阁际天、玉阶静穆的乾清宫,迈向又一代天子的宝座。

该有他们事情干了。曾国藩是礼部右侍郎,吕贤基是工部右侍郎,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白喜、红喜都得办。死者为大,老皇帝的事得先办。朝廷有令:曾国藩协助主持祭祀大礼,吕贤基等各有分工,李鸿章成了恩师和岳丈的私下里的帮手,布置现场,撰写挽联,办得庄严而隆重。

仅一天时间,皇宫里的一座座用松枝和白花扎成的牌楼耸立起来了。万盏宫灯一律换成了白绢制作的素灯,长长的、高高的招魂幡随处可见。乾清宫前的草坪正中搭起了一座比宫顶还要高的碑亭,碑亭里供奉着道光老皇帝的牌位。在这碑亭的四周,四座金山、四座银山一律用上等的色纸堆成,一经点燃,浓烟中串出火光,将黄白相配的锡纸送到空中,在空中翻卷飘飞。在位三十年的老皇帝宁就这样去了。李鸿章一边忙碌着,一边仰头看这纷飞的烟火灰烬和那铺天盖地的白色幔帐,自言自语道:“是非功过,让后人如何评说?陛下您是随风而去了,今人却在由屈辱构筑的痛苦中继续艰难跋涉……”

过了一会,李鸿章来到高大的碑亭前,见碑亭之上供着影亭,影亭里竖着的是道光皇帝的画像。他仿佛看见的是个饱受屈辱的皇帝,一个愧对祖宗的皇帝。入翰林,李鸿章读史,深知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从道光皇帝开始意味着什么。他只有一点郁积在胸:“何以一向跻身世界文明古国之列,有‘泱泱大国’之称的中国一朝落到如此地步,在列强的欺侮面前又为什么如此软弱,招架无力呢?”

紫禁城这些天好像是世外桃源,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李鸿章一进紫禁城,就想到月余前那道光皇帝弥留之间。他是让恩师曾国藩、岳丈大人吕贤基“拉差”进去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一趟去得还值得,尽管让“龙爪”踩了一下,但那毕竟是刚才登基的咸丰皇帝的慌张所为,自己亦算得今生有幸,亲眼目睹新老交替的难得情形。现在的四阿哥已不再慌张了,他已坐上了江山,又要举行册封皇后大典了。紫禁城已不是老皇帝驾崩时的那种情形了。到处布置一新,喜气洋洋。李鸿章今天进得紫禁城,感觉得非常新鲜,就好像是平生头一回进来似的。还离这明清两代的皇宫老远时,他就贪婪地眺望着,听说这地方占地一千余亩,有高大屋宇九千多间,建筑面积就超过两百三十亩,周围宫墙都达六里地长。远看去,四角矗立着风格绮丽的角楼,墙外有十几丈宽的护城河环绕着,形成一个独立于京城正中的森严壁垒的城堡,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是恩师曾国藩、岳丈吕贤基把李鸿章拖来忙活的。恩师这次露脸了,显眼了,作为礼部汉侍郎,协助册立使主持整个大典活动。李鸿章能忙上的活,依然是写写画画,贴贴挂挂。眼下最热闹的还在内廷的东西六宫里头。你看那金灿灿的琉璃瓦覆盖下的东西六宫,在阳光的抚摸下华光闪烁,富丽堂皇;步步攀登高达四十余级的太和殿龙墀三重,丹陛五出。这个在康熙三十四年兴建的大殿,底座竟然是高约六、七尺的汉白玉石台基。台基四周矗立着成排的云龙云凤望柱。台阶中间以巨石雕刻着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这便是只能供皇帝走的御路。册立大典将在这太和殿举行,一帮工匠早已把殿内的木柱、蟠龙藻井等用沥粉金漆粉刷一新。殿中最显眼的恐怕就是金漆雕龙宝座了,那是皇权的象征,也只有皇帝才能入座,此刻也清扫得一尘不染。

内廷自乾清门开始,也是溢金飞彩、珠光闪耀。乾清门居中,沿着它的东西两翼有东一、东二和西一、西二两条长街。内廷里的人都叫它内东路、内西路。内东路串起钟粹宫、承乾宫、景阳宫、永和宫等六宫;内西路连接着长春宫、储秀宫、咸福宫、翊坤宫等六宫。东西十二宫中,此时正人来人往,居住着两千多名太监,上千名宫女和数不清的妃嫔。后殿东耳房绥履殿如今是咸丰皇帝的寝宫,此刻不知有多少双妃嫔和秀女们的眼睛盯上了这里,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在皇上身边侍奉左右。

册封皇后之前,各宫妃嫔都在忙着排选秀女。挑选的场所在养心殿。这养心殿地处紫禁城乾清宫墙外的西南角。不要小视这养心殿,它虽非正殿,但自雍正王朝以后,历朝皇帝便正是在这里阅览奏折,处理朝政。今天这儿不见文武大臣出出进进,倒见满院的美貌少女云集此殿院里,如一片彩云降落养心殿。这些少女都是清一色的满族人,大都梳理着乌黑的长辫,耳旁插着绢花。还有完全统一的地方,就是都穿着一身蓝布旗袍,旗袍右边第一颗衣纽上也都系着一块长约五、六寸,宽约两寸的白木牌牌。牌子上写着:“某省某官某人之女,年某某岁。”宫中挑选秀女是由内务府主办的,旗人的官宦人家之女均可报名,层层选拔,送进宫来,一般要求不仅长相俊美,年龄也须在十五岁左右。如若那家闺女选上了,便如同汉人科举及第一般,指望将来飞黄腾达,步步高升。选上秀女还不是十足的大喜,总要有机会得到皇上恩宠,进而封嫔封妃,方才算光宗耀祖、满门荣光了。如果进宫数年,连个皇上的边还没有沾上,待到二十五岁时,放出宫去,然后再结婚生子,便是常人了。

这会儿秀女们都排着队站好了,一排又一排,一队又一队。能从中选出多少,那就要看宫中各房位主子们的眼力和秀女们自己的造化了。

秀女们今天是第一次进紫禁城,一大早先赶到紫禁城外的神武门边上。这儿除了护城河,就是高大的朱红色宫墙,上无遮盖,下无可以安坐之处。大清早又是大冷天在这样的地方集合,亏得内务府能想得出来。或许正叫做“先吃苦中苦,再享甜中甜”吧。但秀女们被冻得浑身哆嗦时免不了要自言自语地骂上几句,但又不敢不来,也不敢不早来,害怕误了入宫伴驾的好机会,终生遗憾。等到圆圆的太阳升起一竿多高了,才见几个小太监从神武门里出来,伸伸脖子,张望几眼,却一句话也不说。秀女们以为这几个小太监是要引她们进去了呢,见他们不言语,就纷纷上去打探。谁知不问还好,一下子围上去,把这些一脸娃娃相的小太监们反而吓跑了,大门一关,秀女们又没有办法了,仍旧在寒风中等待,直累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这些秀女们在自己的官宦之家,那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孰料来到这皇宫之下,落了个无处藏身的流浪儿一般。直到日出三竿了,神武门那门缝子才开大一点,从里面走出一个宫殿监正四品的总管。秀女们自己的父亲或祖父都是头戴顶戴的,一看他那一身穿戴,便知是多大的官。他的后面跟随着两队小太监,走得还算步伐整齐,只有四品总管大摇大摆,目不斜视。有个秀女认出他了,说他叫张名恒,在宫里是个大红人,经常陪皇上或皇后什么的去下面巡视,好不威风。秀女们都把目光投向他,也把满心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是瞧着这张名恒,五十岁上下,淡黄的面孔,一双淡眉细眼眯成一条缝,眼光是从细缝里飞到左边,又飞到右边。看上去,他是佯装泰然、应付有方,因而才显得神色冷漠。只是从他头戴的暗蓝顶红缨暖帽、身穿四品雪雁补褂,胸悬楠木朝珠,足穿尖头乌靴的打扮上,秀女才看出了一种信任,窃窃私语道:“终于出来了,这才可以进宫了!”

张总管在护城河石桥头上站住了,以一种傲慢的眼神向秀女们睃了一眼,把手儿一招。马上,就有一个小太监捧着名册快步来到他面前,低着头,把名册举起来。张总管拿起名册翻了一遍,然后又递回,道:“一一点卯!”这太监接过了名册,站到张总管身边,把秀女们的姓名挨个念了一遍,见声声有应,才让秀女们排成两行进了神武门。七拐八弯,又来到内廷北门的顺贞门,经过御花园,才在养心殿前面的大院中停下。

秀女们还在这儿站着,又不敢姿式不端。因为张总管把她们领到这里,自己进宫请主子们去了。来挑选她们的主子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进院来了,所以谁也不敢乱动。不料张总管进宫多时了,一去不见踪影,害得秀女们站也站不稳了,直嘀咕着腿痛。有胆大的秀女顺势靠在院墙上了,看着她们的太监一声吆喝,秀女们才直起身来。又有一个挺泼辣的秀女走出队去,用手扯住一个年龄大的太监问:“我们什么时间才不用这么老是站着呀?腿都要站断了似的!”老太监看样子也怪可怜的。他身穿一身旧袍子,上面打了好几块补丁。秀女们却见怪不怪。因为她们在家就听说:宫中太监大多数寒碜得很,月俸不多,加之常年无所事事,白天黑夜的聚赌为乐,偷偷地干,却不知不觉地输,最后都输到大太监、督领侍、总管们手里去了。正所谓“十个太监九个赌,还有一个空着肚”,那意思是连饭都吃不饱,穷得不像人。据说从康熙以来,历朝皇上都不断严谕申斥,严禁太监在宫中赌博,但他们无乐可取,便怎么都戒不了一个“赌”字,有的把发的衣服都变卖了,所以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这大胆的秀女问老太监,见老太监不答,想逗他几句,道:“你怕是偷偷又赌了吧?新衣服输给别人穿了,这会儿破衣烂衫的,却只会在我们面前耍威风……”

老太监被逼得说话了:“你小妞子少要嘴坏,待我瞅机会把你荐给难缠的女主子,叫你永远见不到皇上,还要整天在门后面站着。到那时还看你怎么喊叫腰酸腿痛,口干舌燥的?!”

“若有那天,叫我站着,是命中注定,我也认了。但如果命中注定该我坐着,而站着的是你,我定要罚你站上三天三夜,站得吐血才好哩!”胆大的姑娘咬牙切齿地说。

老太监本是心慈善良之人,见这姑娘也实在胆大得可爱,便笑道:“你是哪家的妞儿,离开父母才几天,就把我们老人不放在眼里了?”

姑娘撅起小嘴,答道:“怎么啦,我叫叶赫那拉氏,闺名叫兰儿,是已故安徽宁池广道道台惠徵的女儿,今年十七岁。怎么样?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老太监这才细细打量名叫叶赫那拉氏的姑娘,长得果然水灵秀气,生得齿白唇红,长容脸,高高的个条,极其美貌。已走向成熟的年龄把她身上蕴藏的少女之美表现得很充分,正所谓花儿一般,当苞儿半放花瓣的那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全体现在她的身上了。当她和老太监撅嘴时,那一半是刚强气概、一半是娇软动人的言语举止,显得格外袅袅。一对略显大一点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面活泼地溜软,满含着媚、怨、狠三种不同的摄人的魔力。老太监被她镇住了,想张口再刺她几句的话,到嗓子眼里又咽回去了。心想:这些年在宫廷见得多了,别看她今天是一个冻得发抖、饥渴难忍的小小秀女,一旦选入宫中,摸不准哪一天得到皇恩宠爱,转眼间就能吹你的枕头风,叫死叫活全凭她一张巧嘴。后来飞黄腾达了,弄得好还可以左右皇上,一品、二品的官也不在她眼里哩!

算是让老太监估摸到了,这叶赫那拉氏日后便是那慈禧太后,一跃而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不过此时,该她遭罪受惊,也是躲不过去的。

老太监轻声对兰儿说了声:“姑娘莫急,我朝那门里瞅瞅,说不定主子们马上就要来了。”兰儿道:“那就多谢了,你快去看看!”

其实老太监哪敢进到殿里看,佯装着踱步,到了养心殿台阶之上,稍稍贴近门槛,用眼睛的余光向殿内斜视了一下,就赶紧走下台阶,又轻声对兰儿说:“快了,快了,大总管张名恒看样子要出来了,快去站好莫动。”

张名恒真的率两队尾巴似的太监来了。他依然是先前那样板着面孔,不开笑脸。兰儿心想,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给主子们选了去,就不用在这里受冻挨饿了。想到马上就要被主子们审视、挑选,兰儿不觉紧张起来,心中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嘣嘣乱跳。

大总管说话了:“大家小声一点,脚步轻轻地跟着我走。万岁爷已到了养心殿,这会儿正在召见军机大臣,莫要惊了圣驾!”他说完,就领头在前面走了,小太监们跟在他身后,秀女们跟在小太监们身后。刚拐了一道弯,就见“养心门”三个大字悬在门楣之上。兰儿抬头正在看,突然队伍不走了。张总管转过身来,面向秀女们,说:“你们等一会,主子马上过来!”“什么?还要等一会,等到天黑呀?”兰儿脱口而出,张口的嘴捂也捂不住了。她这话让张总管听得真切,马上厉声喝道:“把这丫头退回去,让她吃吃苦头!”

话音刚落,几个小太监就要来拖她。那老太监好像给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们佯装在拖,但却不用力气。兰儿这才慌了,知是闯了祸了,索性往地上一蹲,倔犟地叫了起来:“我就是不走,死也死在这皇宫中了!你们不要拖我!”

张总管见这兰儿耍起性子来,嗓门这么大,自己反而压低了声音,好像从牙缝里往外挤话似的,道:“小丫头,真该死,要不是怕惊了皇上的驾,我今天非把你拖出紫禁城,扔到护城河里不可!现在说退了你,就是退了你!”他又向小太监们招了一下手,让小太监们拖。

两个小太监架起兰儿的胳膊,兰儿将双脚抬起,向空中又蹬又踢,放开声音哭叫起来:“我既然来了,死也不走,就是给皇家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兰儿给拖得好惨,已经拖出“养心门”了,也该她幸运,只听一阵“咯咯咯”的木底细高跟鞋着地的声响。张总管突然好像顾不上兰儿了,转身就跑着迎了上去。原来是总摄六宫的贞妃瑞芬带着丽妃、玫妃、祺嫔、婉贵人、云贵人、庆贵人等彩云飘来一般到了。贞妃后面还跟了一大帮“常在”、“答应”,实在让这些秀女们眼馋、羡慕。兰儿注意到贞妃瑞芬那一身穿戴:金黄色九天霞彩银鼠绣花长袍,外罩湖绿地彩线平金团龙灰鼠坎肩,梳的是向两边翘起的如意头,发簪上珠翠绢花富贵典雅,让人看得眼花。贞妃的美不仅在于她的穿戴,这一身富贵的穿戴对她来说仅仅是陪衬。她的美可以说在乎匀称,面部的器官、躯干和手臂,好像天生搭配的就是这么样的,彼此呼应,相互帮衬着。一种超然脱俗的气度,看上去就是贵妇人。奕詝没有登基时就十分喜欢她。当了皇上后,立马封她为贞嫔,不久前又晋封为贞贵妃,这便成了宫中不是皇后的皇后,与皇后一样,成了六宫之首,一呼百应,尊贵无比。眼下是未立皇后,宫中这才开始筹备册封大典,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非她莫属。

贞妃瑞芬虽说春风得意,但骨子里却极能善解人意,为人厚道,谦和温雅。宫中那么多妃嫔贵人,奕詝独独对她十分敬爱,或许也正是由于贞妃的这些优点所致。这会儿她领一帮各房的主子来挑选秀女,刚到养心殿大院,就听见吵吵嚷嚷,不觉心头一惊,以为出现什么大事了,忙把张总管叫过去询问。张总管见了贞妃一时间判若两人,一脸的怒气变成了一张笑脸,以十分熟练的动作放下马蹄袖,屈膝打扦,扭头指着兰儿禀道:“回主子的话,这丫头不安本分,胆敢在养心殿前喧闹,一上午吵着腰酸腿痛,还要茶水喝,好像就她尊贵,把她退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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