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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今顶上是大红02
书名: 胡雪岩 作者: 李文澄 本章字数: 15100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38
“谁呀?”是那个压寨夫人娇滴滴的声音。
“小的是肖山,烟土抢来了!”
只听床上一阵响动,黄小头兴奋地喊道:
“快去开门!”
房门开了,那女人光着身子,只用一幅被单裹着小肚子下面那一部分,挺着两个大奶头,扭着雪白的大屁股,往烟榻边走过去。
黄小头坐在烟灯旁边,眼不眨地看着肖山怀中的油布包,咧着大嘴笑着问:
“他妈啦个巴子,都是烟土?”
肖山把油布包放在榻旁的大桌子上,说道:
“都是上好的烟土!”
他口中说着,麻利地一掀褥子,把黄小头的那只弯把的鸟铳抄在手中,对着黄小头:
“不准动!动就打死你!”
黄小头先是愣了一下,忽而眼珠子一转:
“肖山!跟大爷开什么玩笑?”
就在这时,王德榜、左林、牛小宝和王亮一起冲进屋里。
黄小头一看形势不对,纵身跳下烟榻,妄想顽抗时,王德榜早已把大刀举起,对准那小头就是一刀劈下去,黄小头的半个脑袋已被砍下来了,五花脑浆溅了满地。
那个压寨夫人吓得连声怪叫,身子一挺,被单子被她扔了,仰面朝天躺在烟榻上,昏死了过去。
肖山说道:
“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她勾结黄小头,杀死自己的丈夫,跟着上山来……”
王德榜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一刀结果了她的命,然后拉起那幅被单,盖在她的尸体上。
王德榜转身对肖山说:
“干得好!不过,还有土匪未回来,可不能粗心啊!”
肖山说:“我去看看他们回来没有?”
肖山出去转了一圈子,回来说道:
“我见马匹大都回来了,只有三四人还在外面。不过,回来的人都睡了。”
王德榜听了十分高兴,又对肖山道:
“好得很!你快去叫他们来这里,就说是黄小头有急事找他们商量。注意!一个不能漏!”
“是!”
工夫不大,近三十名土匪全都来了,有的人嘴里还唠唠叨叨的,一个个睡得迷迷糊糊。
王德榜、左林等手提着弯把子鸟铳,身背大刀,突然出现在土匪面前,大喝一声:
“不许动!快把手举起来!”
“啊!你们——”
“你们被包围了!谁敢动一下,我就打死他!”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鸟铳的响声,那是王德榜安排牛小宝在院子里放的,意在吓唬这群匪徒,逼他们就范。
“我叫王德榜!你们的头目黄小头已经被我杀了,你们看!谁若不服,他就是谁的下场!”
说着,王德榜指着躺在地上的黄小头尸体,又晃着手中的鸟铳,继续对土匪说:
“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作恶多端,为害四方,老百姓谁不恨他?你们上山入伙,也都是黄小头逼的,所以我们不想杀你们,给你们留一条生路。现在,我们要成立一支农民自卫队,专和土匪作对头,这山寨从此就归农民自卫队了。这里有水,有地,可以开荒种庄稼,可以自给自足。我们可以农时种庄稼,闲时练武功。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来;不愿在这里干的,现在就请下山,我们绝不勉强。”
土匪们听了,觉得入情入理,全合事实,便都不声不响地接受了,并齐刷刷地跪下了:
“愿意听从指挥!”
从此,王德榜的农民自卫队建立起来了。他领着数十人开荒种地,习武练功,干得热火朝天,周围的老百姓齐声称赞他们。
一天,庄子里的王老头来了,一见王德榜,便双膝跪下,趴下就要磕头,他赶忙问:
“王大爷,你这是怎么啦?”
“请你救救我那闺女小凤!”
“小凤妹妹遇到了什么事情?大爷快说!”
“她,她被……抢走了!”
“谁?谁敢——抢她?”
“这,这……这让我怎么说呢?”
王老头说到这里,面有难色,张不开口。
王德榜劝道:
“大爷,你快告诉我,是谁抢了小凤妹妹?”
“唉!”王老头还是不愿意说。
王德榜耐心地说:
“大爷!你老人家还信不过我?说吧,说出来,我替你作主!无论是谁,我都不会饶他!”
“他,他是王德宝!”
“啊!是他——?这个畜牲!”
王德宝是他的叔伯堂弟,在自卫队里担任小队长,平日生活上就懒懒散散,要求不严。
王老头诉说道:
“……他早对我家小凤有意,也曾托人来提过亲,可小凤已经有了婆家,怎么能一女许下两家呢?一直就未答应他。……”
王德榜听着,低头在沉思,王老头又说:
“未想到昨天夜里,王德宝竟带着几个人突然闯到我家里,用刀逼着小凤,把她抢去,硬是扒光了她的衣服,对她……”
王德榜听到这儿,气得两眼冒火,口鼻生烟,肺都快要炸了!
自卫队刚成立时,王德榜就曾公开宣布了《约法三章》:不许抢劫财物,不许奸淫妇女,不许仗势欺人。谁若违犯,轻者棒责,重者砍头。一视同仁,绝不饶恕。
此时,王德榜已下定了决心,忙对王老头说:
“大爷放心,这事由我处置,决不饶他!”
这时候,王德宝在家里正在兴头上,他把小凤拴到家里,将门一关,对小凤说:
“你若是顺了我,就罢;不然,我就来硬的!”
小凤哪里愿意?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家。王德宝窜过去,三两下扒光她的衣服,强行奸污了,然后嘻皮笑脸地说:
“还闹什么?你已被我破了瓜,就是我的人了!从今往后,就跟我过日子,别不识抬举!”
说罢,又把小凤搂在怀里,一边轻薄,一边对她恐吓说:
“你要是再这样地骚扭倔犟,我就不让你穿衣服,整日光着屁股,看你可知道羞耻!”
小凤哭着说:
“我死也不会顺从你!你才不知羞耻呢!”
“啪”的一声,小凤的背上被他打了一巴掌,她那雪白的肌肤立刻现出一个巴掌印子。
但是,小凤仍然哭个不停,王德宝见硬的不行,便阴狠地对她说:
“你别惦记着那门亲事,不然我明天就去把他毙了,让你死了那份心!”
小凤知道他要“毙”的那个人是谁,心中更加难过,觉得不该连累人家,只得说道:
“你的良心再坏,也不能杀他呀!”
王德宝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起来:
“只要你依着我,我就不毙他!”
说完之后,又把她按在床上,如饿狼一般猛然向她身上扑去……
他一边大动,一边得意地叫着:
“我快活,你也快活,咱俩都……”
下面的“快活”二字还未吐出来,忽听一声“咣口当”,房门被踢开了,怒气冲冲地王德榜带着几个人撞进了屋子。
王德宝一见,慌忙从小凤身上跳下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颇为得意地说:
“大哥!我请你喝喜酒!……”
“畜牲!”
王德榜气得铁青着脸,大声骂着,又转过身子,对身后的几个人吩咐说:
“快!把他绑起来——”
王德宝被带到庄子中间的一个大场子上,那里坐满了庄子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以及山上的一百多位自卫队员。
不一会儿,王德榜走到前面,高声说道:
“乡亲们安静!”
就这一句话,嘈杂的喧嚷声顿时寂静下来。人们屏声静气,一齐看着王德榜的脸色。只见他面色严峻地向人们扫视一眼,大声地说:
“我们的农民自卫队,是农民自己的队伍。它的一切宗旨,全是为了保护农民自己。可是王德宝身为小队长,却带头违犯《约法三章》,强抢民女,任意奸淫,实属罪大恶极!我郑重宣布:立即将王德宝这个坏蛋拉去枪毙!”
这一声宣判,犹如一声惊雷,吓得王德宝顿时便站立不住,趴在了地上。
他原以为大哥出于气愤,顶多对自己打一顿棍子,既执行了纪律,又给小凤家里人一些面子,便可以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哪里想到会要枪毙自己。
会场上也纷纷议论着,谁也不会相信因为这种青年男女之间的婚事,即使王德宝强奸了小凤,也不至于会枪毙他,何况又是自己的亲堂弟呢!
可是王德榜却又大声命令行刑队员说:
“快把他拉去执行枪决!”
于是,两个行刑队员象拖死狗似的,把王德宝架起来,拖到一片空地上,想让他跪着,但他断了脊梁骨一样,腰再也直不起来。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枪下留人”!
众人仔细一看,原是王德榜的父亲,老人早吓灰了脸,跑到行刑队员面前,嘴唇哆嗦着:
“快,快把他,把德宝放了!”
“这,这不行吧?”行刑队员说。
“你们放了他,我,我负责!”
老人说着,就伸手去替王德宝解绑绳。王德榜急急忙忙走过来,拦住父亲说:
“爹!你可不能……放了他!这,这是执行我们自卫队的纪律啊!”
“孩子,你若有良心,就赶快放了他!想当年,不是德宝他娘救了你,还有你的小命吗?”
王德榜一生下来时,因为母亲没有奶,又不会吃饭,差一点饿死,幸亏德宝娘小产,就吃她的奶长大的。听父亲这么说,王德榜仍然态度坚决地阻止父亲放了德宝,并大声说道:
“我早就想定了,德宝的娘,就是我王德榜的娘。她老人家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可是,你现在要杀她的儿子呀!”
“爹!这是自卫队的纪律——《约法三章》呀!难道你老忘记了,儿子上山杀黄小头,原因还不是他要欺侮妹妹么?如今,德宝仗势欺侮良家少女小凤,不该杀吗?……”
“这……”
整个会场上都不吭声;王德榜对爹说的话,字字句句,好似珠子落进碗里,发出清脆的回声,众人都已默认了……
王德榜对行刑队员又重复着那一声命令:
“拉去——枪毙!”
不料,他的父亲突然双膝跪下了:
“孩子,爹……求你了,你就饶了他这一次!”
王德榜也跪下了,眼里噙满泪水地说:
“爹!我又何偿想杀德宝兄弟?可是,要带好这一支队伍,没有严明的纪律怎么行?如果饶了德宝兄弟这一次,我们岂不变成了黄小头的土匪吗?饶了他,就会毁了这支队伍!”
说到这里,王德榜再一次下令:
“快!执行——枪决!”
王德宝被枪决之后,磨盘山上的农民自卫队名声大震,得到周围几十里地方圆农民的支持、拥护,队伍很快壮大了,人数达六千人。
不久,太平军战争期间,王德榜领着这支农民队伍主动投靠左宗棠,成为“楚军”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劲旅。他跟着左宗棠转战江浙一带,成为左大人的一个心腹爱将!
如今王德榜要领兵去广东粤地,进行远征,要离开自己了,左宗棠虽是一个刚直的大帅,也难免没有惜别依依的感情,他不由得说道:
“幼丹!王德榜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啊!跟随左某鞍前马后多年,真舍不得让他离开!”
沈葆桢只得说:
“大人已经答应了郭嵩焘的要求,不能食言,只能让王总兵暂时去粤地了……”
他的话音未落,忽见两个身穿官服的洋人,大摇大摆地走来,原是日义克和德克碑二人。
在消灭了太平军在江浙的残余势力之后,常捷军已被朝廷宣布解散,日义克、德克拜均以军功卓著被皇上授为提督衔,并且赏穿黄马褂,仍在左宗棠帐下做事。
左宗棠对两个洋人说:
“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下,他是我的老朋友,原江西巡抚,新任船政大臣沈葆桢大人!”
日义克、德克拜听了,忙向沈葆桢鞠了一躬,接着上前与他握手,问好,说着流利的汉语,若不是黄头发、蓝眼睛等外貌上的差异,谁也听不出他们倒是实实在在的欧洲人呢。
左宗棠领着他们,在船厂工地上走着,如数家珍一般地介绍着,告知哪里是船坞,哪里是各分厂,哪儿是公寓楼,哪儿是兵营……
走着,看着,议论着,左宗棠忽然说:
“近日,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想在这里再建一座学校,一座专门培养造船业,操纵船舰以及进行海战等各方面的专业技术人才的学校,你们以为如何?”
“那太好啦!”日义克先抢着说,“有了先进的船只,再有了驾驶操纵船舰的各种人才,一旦有海战,总督阁下必胜无疑!”
“大人真是高瞻远瞩,”沈葆桢也不由得赞道,“如此,我们大清日后必能强大起来!”
左宗棠沉思着说:
“如果我们能够自行制造轮船、兵舰,在战争时期,船舰可以巩固海防,打击侵略势力;和平时期,也可以发展商运和漕运(即粮运),来促进民生发展,真是一举多得之事。”
沈葆桢指着一处正在兴建的房舍问:
“大人,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管理衙门所在,”左宗棠笑道,“幼丹,其实这里正是阁下的船政衙门!”
沈葆桢听后,稍凝神一想,平静地说:
“待竣工之后,该衙门的门头应当有这么一副对联:
以一簧为始基自古天下无难事
致九泽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
是以表左大人千秋首功!”
日义克、德克拜听后,似懂非懂地鼓掌,连声称赞说:
“好联,好联!沈大人出口成章,了得啊!”
左宗棠却连连摆手,谦虚地笑着说:
“我算什么圣人?不过匹夫一个,仅怀一腔忠君爱国而已!想当年,令岳大人林少保早就提出造炮船的积极主张,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眼前立刻又闪现出那次湘江夜话的情景……
突然间,一个侍从急步走来禀报:
“大人,胡大先生有急事报告。”
“他在何处?”左宗棠忙问。
“胡大先生正在督衙等候大人!”
左宗棠遂与沈葆桢、日义克等告辞,匆匆上轿回府里去。
轿子在衙门前停下,左宗棠手摇一把芭蕉扇子走出轿门,来到客厅坐下,忙问:
“雪岩呢?”
胡雪岩急忙应了一声,从偏室匆匆走出:
“雪岩拜见大人!”
左宗棠看着他问道:
“看你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出了什么急事?”
“雪岩听说丁子昌从上海到了福州,昨天晚上已经见过了沈葆桢,难道他没有来拜见大人?”
左宗棠忙问:
“丁子昌来福州做什么?他也没有来见我。”
胡雪岩走近两步,在他耳边轻声说:
“上海已来信,说李鸿章把唐廷桓从怡和商行调出来,让他在上海开办轮船招商局和开平矿务局;还有,他们的江南制造局,也在黄浦江边开始造船了!”
左宗棠说:
“那好啊!他在北,我在南,南北呼应,同时都造船,对朝廷的贡献不是更大吗!”
“大人!你是尽把他往好的地方想;而他,总是对你使用最坏的手腕……”
未等胡雪岩说完,左宗棠便笑道:
“古人说:以德报怨,勿以睚眦回报。我磊落光明,怕他什么?”
胡雪岩又说:
“大人与人为善,处处以朝廷大局为重,而他却躲在背后,吹冷风,放暗箭……”
左宗棠又笑道:
“我是大象的屁股——推不动!他能奈我何?不过,他办厂造船,也是好事吗。”
“他是想与大人争权夺利,想挤垮大人!这是他抬高自己的一贯伎俩!”胡雪岩又说。
左宗棠却说道:
“雪岩,我只是想:偌大的中国,漫长的海岸线,没有一批批像样的舰队是防不胜防的。他李鸿章搞个北洋舰队,我左某人能建成一个南洋舰队,能有这南北两洋舰队,对增强国家海防力量,将是十分有利的。……”
“上海来信说,李鸿章对福州船政局特别感兴趣,所以派丁子昌前来拜访沈葆桢,他们之间该不会……”
“李鸿章与沈葆桢是同科进士,年兄帮助年弟,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大人不可心太善了!雪岩估计:丁子昌此来,必是探听咱马尾造船厂的底细!……说不定呀,他是想来挖墙脚,扒地沟,甚至对咱们使绊子,耍坏呢!”
左宗棠看着他越说越是不安的紧张表情,不由得朗声大笑着说道:
“国家中兴之业,肩负众才。没有两江设防,我这闽浙岂不成了孤杆儿牡丹,能开几时?”
胡雪岩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
“大人,并非雪岩故意危言耸听!在我们商界里,商场之争必然会引来欺行霸市。我也看到,这官场之争比商场之争更残酷,相互倾轧得更厉害,不只是丢官弃职,弄不好就会发生人头落地,家破人亡的结局!”
左宗棠听到这儿,脸上猛然消失了笑容,沉思着,极有同感地说道:
“雪岩,你的话不无道理,我是一个常骑虎背,从不畏虎的人!……我只是想,生来一贫如洗,死后两袖清风,不求高官厚禄,在我眼中,家有万贯不过一日三餐,广厦千间,也只是安放一张床铺,惟求国富民安乐,坚信邪恶不压正!”
胡雪岩看着他,又激动地补了一句话: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人难道忘了?在官场中这可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箴言啊!”
左宗棠正点头赞许,忽见一名侍从来报告:
“大人!上海江南制造局总办丁子昌大人求见!”
他立刻问那侍从:
“是丁子昌一人,还是他与别人一道来的?”
“报告大人,只是丁子昌一人求见。”
左宗棠对侍从吩咐道:
“去速请沈大人到来,大堂伺候!”
“遵命!”那侍从答应着,施礼退出。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左宗棠笑着说。
胡雪岩看着他关切地说:
“大人!丁子昌是野猫子进宅——绝无好事!”
可是,左宗棠仍是不以为然地说:
“他能怎样?李鸿章虽然是道光进士,他也不敢把我这个道光举人迈过去的!”
“大人也不可不防啊!”胡雪岩仍是说。
“这个丁子昌很不是个好东西!这次来我得趁机教训他几句,不然,他在上海还得跟你捣乱!”
左宗棠说到这儿,马上大声喊道,“来人啊,更衣!”
只见几个侍从答应着,很快捧着那个摆放着总督官服的锦盘,一齐动手帮助他换上那套崭新的、他平日很少穿戴的官服。
胡雪岩见后,赶忙施礼,然后禀告说:
“大人,雪岩在此不便,还是告退吧!”
“不!雪岩,你还没有见过我在大堂上的威风吧?今天让你开开眼,”左宗棠摆出骄矜的样子,又笑道,“让这个喜欢拍洋人马屁的丁子昌,来领略一下我这个湖南骡子的脾气!”
说完,放声大笑。因为左宗棠性情刚直、遇事认真,争论问题时唇枪舌剑,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这种倔犟的脾气为人所熟知,有人便替他起了一个外号——湖南骡子。
胡雪岩想了一会儿,还是想回避,便说:
“大人!雪岩乃一介商贾,在大堂之上恐有许多不便,还是……”
左宗棠却说道:
“你怎么能自轻自贱呢?你是布政使衔的从二品官员,是一个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红顶商人!你与沈葆桢同属二品官呀!为何要自己看不起自己?”
胡雪岩又为难地说:
“丁子昌来了,我也得陪着他跪在下面……”
未等他说完,左宗棠便大笑起来:
“放心罢,不会让你和丁子昌一起下跪磕头的,只是让你在大堂上一旁就坐,像当年我在浙江的巡抚衙门时一样,你那时就是我最为得力的部下了嘛!”
他们正在热烈地交谈着,忽见侍从报告:
“禀制台大人!沈大人已请到。”
左宗棠忽又问道:
“大堂准备得如何了?”
“大堂已准备完毕,请大人放心。”侍从回答。
左宗棠又吩咐说:
“在沈大人旁边,再替胡大先生备座!”
“是!”侍从答应着,匆匆退出。
这时,只见左宗棠将官袖一甩道:
“雪岩,随我上堂!”
“是!”
胡雪岩跟着左宗棠走出后堂,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迈着官步,走向前面的总督正衙……
不久,身着三品官服的丁子昌走进了大堂,只见左宗棠威然端坐在堂案后面的大椅子上,沈葆桢和胡雪岩坐在右边的两张凳子上,两旁武将、侍卫肃然站立,一个个似乎满脸现出杀气,一股逼人的寒气笼罩在大堂之上。
丁子昌一走进大堂,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怵,急忙快速地连抖马蹄袖几下,一溜小跑地报门而入,用公鸭嗓子说道:
“上海道兼江南制造局总办丁子昌,奉两江总督李鸿章李大人之命,前来拜见伯爷左大人!”
他把这段话说完,人已走到了左宗棠的堂案前,赶忙双膝跪下,大礼参拜。
左宗棠眯缝着笑眼,一次又一次地捋着自己的花白胡须,冷冷地问道:
“下跪的就是奔走于上海十里洋场丁子昌吗?”
丁子昌忙伏地回答:
“回制台大人,正是卑职!”
左宗棠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说:
“本部堂早就耳闻,李鸿章李大人已给你请了个从二品的江苏巡抚。怎么,这顶戴花翎还没有换上吗?”
“惭愧!惭愧!”丁子昌连声地说。
俗话说:哪壶不开,单提哪壶。这是左宗棠有意想奚落丁子昌一番。因为半年多以前,李鸿章为了对丁子昌的赤胆忠心给以投桃报李,便拟就了一份精心润色的折子,向朝廷保举丁子昌担任江苏巡抚。据知情人透露,当时的慈禧太后已经答应,并且向李鸿章当面说了,由丁子昌接替他担任江苏巡抚。
但是,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一个环节上,等到朝廷后来下旨时,江苏巡抚一职并没有让丁子昌担任,而是换成了一个不知名的满人延龄。李鸿章虽然手眼通天,却怎么也打听不出来原因,丁子昌的这次拔擢机会终于失去了。
左宗棠在这时候当面问及,无疑是给丁子昌一个难堪,向他提一个警醒:怎么?你为李鸿章那么忠心耿耿,给你报一个巡抚之职,不过是水月镜花,只让你落个空喜欢!
左宗棠觉着挖苦得还不够,又继续讽刺道:
“当初,我派胡雪岩胡大先生前往上海,借洋款、购洋炮,操办军运,据说曾得到李大人鼎力相助,特别是你丁子昌,更是跑前跑后,里里外外用力!以前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得跟你道一声‘谢谢’啦!”
“不,不敢当!小,小的理当效劳。未能尽,尽到之处,还……望大人见谅!”丁子昌吓得声音都变了,伏在地上身子在不停地抖动。
“嘿嘿嘿……”左宗棠的口中响起一长串阴森恐怖的笑声,几乎把丁子昌的胆都吓炸了。
此时,坐在旁边的沈葆桢有些沉不住气,他不安地扭过脸来看着左宗棠,轻轻地说:
“大人!他乃李鸿章李大人所派,是否……”
左宗棠听到了沈葆桢的话,并听出了他话中的会意,但是,他却没有看沈葆桢一眼,只是猛然一摆手,暗示他“你别操心”,然后又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
“这次少荃派你来,是想看看我的马尾有没有成气候吧?”
丁子昌听了,心里更加慌乱,但是他毕竟也是一个官场油子,只见他略微抬起头来,竭力镇定着内心的恐惧,平静地说道:
“回……大人!两江和闽浙,如,如……手足相关,唇……唇齿相依,李大人特遣卑职专此前来拜望!”
左宗棠立刻说道:
“那就快把少荃的书信递上来罢!”
丁子昌哪里料到左宗棠还有这一招!他顿时又惊又急,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左宗棠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自丁子昌进了大堂,没有呈上书信,他已断定李鸿章没有写信,心中确实有些恼怒;加上对丁子昌厌恶,他便决定来一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表演,给丁子昌将一军,让他更加难堪,为胡雪岩报那一箭之仇!
面对这个僵局,胡雪岩十分开心:看着丁子昌的狼狈相,便不由想起在上海借洋款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受他多少刁难啊!最使胡雪岩伤心与恼恨的,是那位美貌的女伶孙玉喜之死,一想起来真恨不得跳下去扇他丁子昌几个耳光!
胡雪岩转脸看着沈葆桢,见他焦躁不安地坐在凳子上,急得两手搓来搓去,心中不由好笑:
你沈大人急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再向左大人看去,见他手捋花白胡子,得意地望着大堂对面悬挂的那几盏宫灯,显出一副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架式,仿佛他胸怀万卷韬略,早已胜券在手,稳享丰收之果了。
于是,胡雪岩更加钦佩左大人的气魄,也确实领略到他老人家在大堂之上的凛然不可犯的威严,心中不由自语道:今天真的大饱眼福,大开眼界了!
突然间,胡雪岩见沈葆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抖动着,递给左大人说:
“请大人海涵!李大人因与下官同年,这封由禹生捎来的便函,要下官从中引荐,一时疏忽才……”
左宗棠扭过脸来,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已洞悉他此番举动的用意,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毕竟是要给他面子的,于是拖长声调说:
“看起来,倒是幼丹你太多礼了!既是同年之间的私人交往,又何必如此不安?请收回李大人给你的书信吧!请坐。”
沈葆桢的心里这才踏实起来,一边坐回凳子,一边把书信重又塞到怀里,仍在想着这出戏该收场了吧?……
左宗棠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三摇地下了大堂,走向丁子昌,弯下腰去双手搀起他,热情地笑着说道:
“汝之多礼,反倒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了。回去之后代禀少荃,宗棠怠慢了!”
这几句软中带刺的话,也是赤裸裸地宣战檄文,等于是说:你丁子昌回上海以后,尽管去向你的主子汇报去吧!就说我左宗棠为难你了,看他能奈何我?……
丁子昌老于世故,何尝听不出来?他心中满肚子不高兴,哪敢有一点流露,于是忙答道:
“卑职不敢!”
左宗棠的虚荣心已得到充分地满足,恨也消了,气也解了,于是旁若无人地大喊一声:
“退堂!”
说完,昂着头,双手背在后面,大步走出了大堂;胡雪岩紧随其后,急步走了出去;只有沈葆桢慢慢走到丁子昌近前,关切地说:
“跪累了吧?”
丁子昌听了这一句话,几乎要哭出来了:
“总算过了这一关!……唉!李鸿章害得我差点儿死在左宗棠的大堂上!我,我哪该来拜见他!我,我这不是叫作拄着拐棍进炭窑——来找霉(煤)倒(捣)吗?……”
沈葆桢听了,连忙向门外指指,提醒道:
“别,别这么说,谨防隔墙有耳!”
丁子昌两膝疼得站立不稳,沈葆桢只好扶着他走出左宗棠的府衙,坐上轿子灰溜溜地离开了这个使他十分难堪的地方,并且赌咒发誓说:“从此再也不愿登左宗棠的大堂了!”
当晚,丁子昌的轿子刚才进了沈葆桢的府门之后,王家凡向张其才丢了一个眼色,轻轻地对他说道:
“我回去向胡大先生汇报,你去听听他们议论一些什么事情,……”
说完,便飞也似地回到督衙,见胡雪岩正与左大人在客厅里谈笑风生哩。
胡雪岩见他在门外一闪,便忙招手道:
“进来吧,恰好左大人在这里,你尽管说。”
张其才忙报告道:
“丁子昌已进了沈府,……”
接着又把丁子昌与沈葆桢在大堂上说的那些话学了一遍,左宗棠听了,大笑了一阵,说:
“他不愿进我的大堂,我更不想再见到他!”
胡雪岩说:
“我总觉得丁子昌这次来福州,与这船厂有关系,不然,他跟沈葆桢频繁接触,并非礼节性拜访,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在里面……”
左宗棠笑道: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看你胡大先生是过于谨慎了吧!谅他丁子昌也难成多大气候,不妨看他到底能把蹶子尥多高!”
胡雪岩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
“大人!前次购来的那些图纸设计,特别是有关造船机器的一些图纸清样等,是否全在沈大人那儿?”
左宗棠听了,不觉怔了一下,忙问:
“丁子昌难道他想盗走那些宝贝图纸?”
胡雪岩立即说道:
“那可是船厂的机密技术资料,绝不能外泄出去的,沈大人该不会……”
“不会的,幼丹为人忠厚,一贯胆小谨慎,据传,他母亲曾因为他胆小而花费很大的精力,去培养他胆量的种种做法……”左宗棠说道,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沈葆桢的童年往事了。
胡雪岩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借口有些累,便告辞出来,立即去找张其才,有人说:
“他早就出府去寻王家凡,一直未归。”
胡雪岩心中已明白二人去何处了,便躺在床上一边假寐,一边等着消息,心中总在想着:“今天晚上,丁子昌再访沈葆桢为了何事呢?”
……
其实沈葆桢并非一个多事之人。他对左宗棠刁难丁子昌的过分举动,心中确有不满看法;同时,他对丁子昌的频繁造访,也深感疑虑,渐渐产生不安起来。
所以,沈葆桢只在书房接见他,让他们之间的谈话变得更加隐蔽,也不会让外人能轻易知晓了。
等到上完茶的仆从走出去之后,丁子昌说:
“在大堂上,虽然我跪在堂下,却偷眼瞧着大人呢!当我见到你把李大人的书信呈给左宗棠时,我吓得小便都禁不住了……”
沈葆桢一听,微微一笑,似乎他已忘了那工夫紧张担心的样子,无所谓地说:
“对左宗棠的为人,我太知道了!当时我已料定他绝不会看信的,以致才敢把信取出来,做做样子,好替你解围。不然,你又怎么能出得了他的总督大堂?”
丁子昌仍然悻悻地说道:
“这左宗棠做事也太绝了!”
未等他说下去,沈葆桢却打断他的话:
“其实,左宗棠是一个十分讲义气而重交情的人!本朝许多功臣勋爵都很赏识他,比如故去的两江总督陶澍,还有我家老岳林则徐,都对这位左宗棠十分器重,曾寄予很大希望。”
丁子昌又说道:
“这人脾气太大,无论是谁也受不住他的冷酷与无情,哪里比得上李大人的为人!”
“平日,左宗棠对人很随和,官服都很少穿,外表看去像是一个年长的农村老头,一副很慈和的样子,”沈葆桢说到这里,抬高了声音,又说道,“除非有人冒犯他,他是很少发火的。依我看,这件事应由你和少荃来负责,一定曾伤害过他,令他很恼怒,不然,今天的事不会发生,特别是当着我的面,还那样做。”
丁子昌却还不识趣地说道:
“像左宗棠这样的性格,谁愿意跟他相处?”
沈葆桢笑道:
“你又错了!虽然他生性孤傲,却真有一些本领,想当年‘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句话传到朝廷上,不然,他连曾国藩、郭嵩焘都敢直言顶撞!”
丁子昌又说:
“无论怎样,左宗棠毕竟是一个落第的举子!他与李大人比起来,同是道光朝期间的读书人,不过李大人是进士,而左宗棠只是三次落第的举子!……”
听到这里,沈葆桢忙把手一摆,说道:
“不说了罢,顺便奉劝禹生兄,上边这些话以后也少说为佳,为何要与一个功高官大的同朝人做对呢?……”
丁子昌听了,叹了一口气,才不得不说:
“这,这全是大人的同年、李大人得罪他了!”
沈葆桢停了一会没有说话,后来解释说:
“如今,我虽是朝廷命官,却是左宗棠力荐。当年我岳父林少保生前又十分看重他。朝廷上他在太后面前又颇受重用……”
丁子昌听了,竟冷笑一声,说道:
“沈大人这么说未必符合实际吧?”
沈葆桢不禁一怔,只好说道:
“请禹生不吝指教!”
“岂敢!不过,有一句话……”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把书房的门关好,才转回来轻声地说,“这里既没有外人,卑职可以透露给大人!……”
“愿洗耳恭听!”
“据可靠消息说,这,这水师大权,不久之后,将是我们李大人的了。”
“噢!那,那又怎么样?”沈葆桢听了,也许有些吃惊,睁大着一对细小的眼睛看着他。
“沈大人真不愧是倾心敬业之人!不过,只顾埋头拉车,却不抬头看路,往往会迷失方向。当今官场上风云变幻莫测,难道就没有听到一点点风声?”
对丁子昌的危言耸听,沈葆桢茫然不知,只得摇摇头,等着他的下文。
丁子昌见他已经入弧,便压低声音说:
“据朝中有人透露,当前西北形势吃紧,左宗棠很快就要奉命去西征了!”
“不至于吧?他那么一大把年纪,朝廷是不会让一个老迈之人去带兵的……”
“大人的书生气太足了!这消息可是李大人亲口告诉卑职的,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沈葆桢吃惊地“噢”了一声。
“还有,李大人也很快就要被晋升到京城里,去入值军机了……”
沈葆桢听着,瞪大眼睛看着丁子昌,接下来听他又说道:
“卑职还多次听李大人讲过,说沈大人乃大清中兴的栋梁之材,决不会久居他人之下!”
沈葆桢不由冒出一句:“多谢李大人还能记得幼丹!”
丁子昌一听,忙告诉他道:
“大人误会了!李大人不但记得大人,还经常提起,说你们是同年进士,而后又同窗共读三载,心心相印,志趣相同,其交谊、友情均非常人可比。更要紧的,是李大人还要帮大人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沈葆桢见他把话停了下,卖起了关子,便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还要帮我做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
丁子昌又压低声音说:
“李大人说了,他要向慈禧太后保举大人继任两江总督哩!……难道这件事不重要么?”
沈葆桢听后,不禁心中暗喜,但是,他又担心这是丁子昌在故弄玄虚,有意捉弄自己,便表现出一副无所求的淡然态度,说道:
“老实说,高官于我若浮云,何况我还有一些自知之明,自认不是做两江总督的材料!”
“大人何必过谦?有了李大人的力荐,老太后能不答应?”
沈葆桢一边心中暗喜,一边又在担心,不知这位丁子昌向自己通报这些消息的目的何在?因此表面上仍是不动声地摇头,表现出不大相信的样子,这倒激愤了丁子昌,大声地说:
“大人有些自卑了吧?综观朝野上下,如大人这般才干的,能有几人?依卑职看来,这两江总督的职位不是沈大人又其谁也?”
沈葆桢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急急忙忙地说道:
“谢谢禹生!幼丹果能有这一天,定当重谢!”
丁子昌急忙逼近问道:
“李大人已经说了,两江总督的位子非大人莫属!并且不要你重谢,只要大人办一件事情。”
“何事?”
“李大人在信中不是写了吗?”
沈葆桢立刻解释道:
“……信中的话含糊,没有明言指什么——”
“啊!原来如此……”丁子昌忙向门外看了看,又鬼鬼祟祟地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话,并不离开,等待他的反应。
不料沈葆桢听完之后,“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走到一边去,结结巴巴地拒绝说:
“这……这不,不行!”
丁子昌不气也不笑,只是一声不吭地两眼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工夫,才缓缓说:
“沈大人!我刚才可把话都说尽了,李大人对你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请三思!”
说过之后,丁子昌并不告辞,也不落座,只是背着双手走来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偷偷地看他两眼,见无反应,又继续在走……
书房的东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是庐山乾明寺的外景,画面上有一人站立在山门之外的台阶上,面对着崇山峻岭,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是一个迷了路的人,寻到寺前来问路。
在画面的空白处,题写了一首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丁子昌正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方步,猛然抬头,一眼瞥见墙上的诗画,立刻驻足欣赏起来。
他也是一个落第的举子,这工夫被墙上的画面吸引住了。他看着、看着,口中不禁把四句诗反复吟诵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小声读着。
突然转身对着沈葆桢说:
“沈大人!我班门弄斧了,这画真好!”
沈葆桢只好敷衍道:
“是一个朋友送的,已经两三年了……”
“大人!苏东坡的这首诗寓意可深啊!”
说到这里,丁子昌又把后两句吟诵一遍: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沈大人!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现象,自古及今,都是如此么?”
沈葆桢听了,只是“嘿嘿嘿”地笑着,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们这样争来斗去,我极不赞成,何况这对人、对己、对朝廷,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是不打算介入的……”
“沈大人!此话差矣,”丁子昌又指着那幅画笑道,“你确是身在庐山中,不识庐山面了。在左宗棠和李大人之间,你想骑墙是不可能的。只有靠向李大人,你才有锦绣前程……”
沈葆桢听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仍然犹犹豫豫,恼得丁子昌霍地立起身子,向他一抱拳,高声盛气地说道:
“左宗棠冷酷无情,伺机挑衅,卑职不宜在此久留,明天一早就回上海,向李大人复命!既然沈大人对唾手可得的两江总督都不感兴趣,禹生也不好勉强,就此告辞!”
说完,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沈葆桢看着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叫了声“请留步!”
丁子昌猛然停下,转回身来,只见沈葆桢伸手拉开了靠墙书架下部的一个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卷图纸,顿时喜出望外,说道:
“沈大人!你终于想通了……”
沈葆桢只觉得头脑子晕晕乎乎,心跳加快,两手抖抖地把图纸交给他,对他说:
“此乃左大人不惜重金从法国人手里买的!我背着他把图纸交给你,深感对不住他,但是……不过,你可要连夜派人秘密复制,在明天天亮之前务必送回来!”
丁子昌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兴奋地说:
“请沈大人放心!禹生已带来了绘图之人,恐怕这一夜难以绘完,……这,这样吧,后天一早一定奉还!”
沈葆桢迟疑一下,只好答应说:
“那,那就后天一早送来,绝不能食言啊!左大人一旦知道,幼丹如何向他……”
此时,院子里响起了“啪”的一声,吓得两人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爬了起来,像做贼似的,悄悄开了书房门,到院子里一看,什么也没有,沈葆桢战战惊惊地说:
“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左大人来了呢!”
丁子昌也心有余悸地说:
“左大人是不会来的,我担心你府中会不会有人来听壁脚……他们若是传出去也不好啊!”
二人说着话的工夫,竟走到了府门口,丁子昌正要上轿时,忽然看到从街口那边快步走来了一群人。
借着月色的亮光,沈葆桢已经认出了那一群人,为首一个正是左宗棠大人!顿时吓得他两腿一软——
原来两人在书房中的谈话,全被躲在房顶上的王家凡、张其才二人偷听去了。
当沈葆桢把图纸交给丁子昌之后,王家凡就让张其才赶快回去向胡大先生报告,自己继续留在书房顶上观察他们的行动。院子里响起的那一声“啪”的声音,便是张其才从房顶跳下来时,不慎碰掉的一块瓦片。
他窜房跳院,不一会工夫便回到总督府里,向胡雪岩报告了一切情况。
左宗棠在睡梦中被喊醒,生气地骂道:
“沈葆桢也会吃里扒外?真是不可思议!”
他领着胡雪岩一行人,正迎着沈葆桢送丁子昌出来,张其才忙告诉大家说:
“看,姓丁的正要上轿呢!”
胡雪岩说:
“左大人!不能让丁子昌把图纸带走!”
左宗棠听了,笑着说:
“别担心!我就不信沈葆桢能那么傻,全由他丁子昌摆布?……”
果不出左宗棠所料,沈葆桢一见左大人带着一行人迎面而来,不由得激灵灵连打几个寒颤,背上吓出了一层层汗水,脑子立刻清醒了:
“我沈葆桢怎么如此糊涂?竟把那图纸交给丁子昌?这不仅是对左宗棠的背叛,也为情理和国法所不容!……我,我真是聪明大半生,现在变成糊涂人了!”
他想到这里,一时愧悔交加,急忙上前,伸手将正准备登上轿子的丁子昌拉下来,说道:
“禹生!你不能马上就走,更不能把那图纸带走!不然的话……我,我的命,我全家人的命,都,都会——完蛋!”
“何以那么严重?大人过虑了!”
沈葆桢听了,如被蝎子螫了一口似地,一步跳到丁子昌的身后,用自己的身子堵住轿门,带着哭腔地对他说:
“禹生!你可不能害我,左大人的脾气你已领教过了,你把图纸拿走,我,我还能活吗?……你,你不把图纸留下来,就别想走!”
丁子昌犹豫着,又抬头看看月色下的那一行人群,特别是左宗棠那大嗓门的说话声音,已清晰地传过来了,他心中不禁哀叹道:
“唉!完了——!”
丁子昌只得很不情愿地从怀中把那卷图纸抽出来,双手抖抖地不愿松手……
沈葆桢一见,一反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伸出手去,一把抢下图纸,偷偷地动作十分麻利地将它塞进后腰衣内,用裤带固定住,生怕弄丢了,又伸手按了按,觉得不会出问题了,这才用拳头捅了丁子昌一下,轻声地说:
“他们已经来了——”
沈葆桢说完,慌忙上前抢先说道:
“幼丹给左大人请安!”
丁子昌也急忙双膝跪下说道:
“左大人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卑职这厢有礼了!”
左宗棠受礼之后,一语双关地说:
“船工初建,我担心有人来挖它的墙脚,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
丁子昌又恭维说:
“大人所辖之处,听说一向路不拾遗,谁有胆量敢到船厂工地上做案!”
左宗棠冷笑一声:
“承蒙夸奖!现在的贼子太狡猾,明火执杖的不敢来;有人披着伪善的外衣,口诵恭维的话语,趁着向我拜见的机会,突然给了我一绊子!哈哈哈……这种人,——禹生!你说可恨不可恨!”
丁子昌听着这些话,如芒刺在背,明知是在骂自己,也不敢出一口怨气,只得绕着弯子说:
“大人未免草木皆兵了!有道是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左宗棠听后,十分刺耳,正想教训他几句,胡雪岩已从王家凡那里得到图纸已被沈葆桢讨回的消息,连忙轻声地告诉了他。
沈葆桢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已把图纸讨回来了,心中踏实了,便对左宗棠说道:
“大人!你已年近花甲,应该爱惜身体了,夜已这么深,还来巡什么街呀!”
左宗棠看着他,微微一笑说:
“幼丹!总算我没有把你看错,你为船厂又做了一件好事,我得谢谢你!”
说着,双手抱拳,对着沈葆桢连拱了几次,慌得这位船政大臣语无伦次地说:
“大人!我,我真觉得,觉得愧悔交加,无,无颜……见你!心中有,有许多话……很想向你,向你诉说哩!”
“那好啊,我也正想找你有事相议。”
沈葆桢立即高兴地邀请说:
“就请左大人到敝府一叙!”
左宗棠连声答应着,又转过身子喊道:
“胡大先生!”
“小人在!大人有何吩咐?”胡雪岩忙过来。
“你代我送送这位上海江南制造局的丁主办!”
“遵命!”
胡雪岩扭头看着丁子昌,两个对头又见面了,只见丁大主办把牙一咬说道:
“多有烦劳!”
胡雪岩仍然客气地看着他,热情挽留说:
“福州虽比不上上海,这里也有几处好玩的所在,丁大主办不妨留下来多住几天?”
丁子昌却一肚子不高兴地说: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未料到这次福州之行,诸多不便,到处碰壁,还是早走为妙!”
胡雪岩听了,也不愿与他怄气,便顺口说:
“丁大主办执意要走,胡某不便强留,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在上海会面的。”
此时,二人已来到轿前,胡雪岩退后一步,伸手指着轿门,客气地说:
“丁大主办!请——”
“多谢胡大先生!”
丁子昌钻进了轿子,夜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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