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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突围序曲:几百名罪犯睡在荒郊野外02
书名: 临危受命 作者: 洪与 本章字数: 15946 更新时间: 2024-09-06 13:53:01

除了四监区之外,所有的监区都在这次大变革中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就在人们开始遗忘四监区那次群体性事件的时候,又开始遗忘蒲忠全这个监区长存在的时候,蒲忠全的名字意外出现在监狱迁建筹备小组成员名单之中,而其他监区长没有一个能进入这个名单。紧接着,监狱党委又作出决定,组建外劳监区,由蒲忠全出任监区长,蒲忠全一下子又成为全监狱瞩目的人物。但蒲忠全纳闷的是,党委也没有免去他四监区监区长的职务。

按照监狱要求,蒲忠全可以在所有监区挑选罪犯,彭家仲并点名狱政科长谢本川协助,凡是被选中的,各监区要无条件放人。然而蒲忠全去找郑怀远的时候,郑怀远说这个事儿是个大事,我们监狱没有从事过外劳,首要问题是防脱逃,你对各监区罪犯不了解,怎么选?这样吧,我叫他们把表现好的报上来,你就在中间挑。三天之后,谢本川叫蒲忠全到狱政科挑人,蒲忠全看了一下这些人的基本情况,刑期基本上都是在10年以下,但都有违纪记录,绝大多数还有处分记录。蒲忠全很纳闷,问谢本川这些人怎么大都受到过处分?谢本川轻描淡写地说枉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监区长,罪犯嘛,表现再好,也好不过你我吧?挑吧,别挑三拣四的啦,说实话,你看看这些人,身体强壮得像公牛一样,一个劳动力顶两三个农民工,你说你不挑这些人,难道还要挑那些老弱病残?蒲忠全想想也对,于是就挑了50个人。

从狱政科出来,蒲忠全就接到华文虎的电话,说“蒲二小”你可得睁大眼睛,这次狱政上要我们上报的都是表现一般或者较差的罪犯,其中有几个监区上报的尽都是顽危分子。蒲忠全心头咯噔一下,还没有等华文虎说完就往狱政科跑,要谢本川暂停调动罪犯。谢本川阴阴一笑说车子已经出发,你赶快回去准备接人吧。蒲忠全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也不好找彭家仲反映情况,按照彭家仲的话说,这次组建外劳监区实际上就是监狱突围的序曲,是要在城市建立一个支点,就像毛主席在井冈山建立根据地一样,根据地建立得怎么样,直接关系到监狱搬迁工作进展的快慢,情急之下,便去找老领导魏德安。

魏德安却说没事,四监区还是有一些身体相对较好的犯人,以这些人为基础编排互监组,然后挑选刑期在5年以下的,家住在青州市的,只要在监管上把弦绷紧点,一般不会出事。蒲忠全一下子明白了,选家住在青州市的,给这些人在回家探亲、接见等方面提供一些便利,对于这些犯人来讲,服刑改造带来的焦虑和压抑会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出事的概率就相应减少一些。但是这样做的话,面临的问题和风险也很多,最主要的就要违反很多监管制度,在目前这种情势下,有可能将受到狱政上严厉的处罚,同时,要是在违反监管制度的情况下发生了罪犯脱逃,还要面临着检察院的刑事责任的追究。魏德安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只要控制住脱逃,其他的没事,狱政上那几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一条喂不饱的狗,只要你定时喂他一点,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已至此,蒲忠全也不得不下决心,非常时候采取非常手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不了跟狱政上那些人打游击。他请魏德安再次出山,帮助他开创监狱这块在青州市的根据地。魏德安想都没有想就满口答应了,当即就跟他一起来到山上,当晚就组织所有的男性民警找调来的这50名罪犯一一谈话,摸清他们的思想状况。几天之后,蒲忠全和魏德安在调来的罪犯中确定了40名罪犯,在本监区又选了60名罪犯,组成了100人的外劳队伍。

正要准备开拔的时候,狱政上通知说他们要对外劳住宿点进行再次评估,于是又陪着他们去查看住宿点。结果被不符合监管要求而被否定。蒲忠全又连续联系了4个住宿的地方,狱政上就一句话不符合监管要求。几来几往,劳神费时,蒲忠全无奈,只好找彭家仲,彭家仲想了想,沉吟着说,外劳点住宿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才符合监管要求,省局和监狱都没有具体的规定,不过这事儿我不好干预过多,主要还要靠你去协调……这样吧,你就去找谢本川,要他们狱政上出面帮你考察一下,你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而且必须要在一个礼拜之内落实下来。

有了彭家仲的指示,谢本川一下子规矩了很多,很快确定在青州市西郊看守所附近一个废弃的工厂里租房子,并且跟对方谈妥了价格。蒲忠全又带领魏德安和李家兴在市里各大工地奔波了几天,青州市建筑市场劳动力不是很饱和,特别是一些脏苦累的重体力活不好找工人,但令蒲忠全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建筑公司的老总们一听说是劳改犯,马上就避而远之,并以一种琢磨不透的目光在蒲忠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在一个二道贩子那里终于揽到一个鱼塘清淤的活儿,蒲忠全叫李家兴留在青州市继续跑跑工地,争取再揽些活儿,自己则和魏德安回到监狱准备开拔。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王亚敏找到蒲忠全坚决要求去外劳点,蒲忠全当然很体谅她的心情,因偷羊事件,罪犯张景然和冉金旺因此被调往二监区,没有了张景然,王亚敏也没有心情留在这荒凉寂寥的山上,这一个月以来,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时常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荒山野地里望着天际发呆,有几次他走到她身边陪她的时候,他发现她脸上泪痕斑斑。他知道这种时候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外劳工作一旦展开,就意味着在这山上她将失去唯一可以倾诉的朋友。虽然一个女孩子在现有的条件下到外劳点不太合适,但她是王福全的女儿,也会给他的工作上带来不可估量的便利。

看到她脸色蜡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蒲忠全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忍心拒绝她,就说:“换个环境也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对你的身心都有好处,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把张景然再调回来就是了。”

王亚敏立即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泛起涟漪,说:“我早就想给你说这个事了,没想到你先提出来了,真够义气!等张景然满刑了,到时候我们在青州市给你找个女朋友,嘻嘻……”

“怎么,你真的要和他走?”蒲忠全警觉起来。

王亚敏说:“说实话,是有这个想法……”

“再过几年,监狱不是就搬迁到了青州市了吗?你这样做,值得吗?你要三思啊。”

“搬迁?老实跟你说吧,连我家老爷子心里都没有谱,那是好遥远的事啊!就是搬迁了又怎么样?教科书上说我们是国家公务员,是警察,是一只带枪的队伍,是维护国家、社会安全稳定的不可缺少的力量,但实际情况呢?每年人大考察监狱后都在高声呼吁,要关心监狱,关心监狱民警,让他们享受国家公务员待遇。”王亚敏激动地说。

蒲忠全默然。

停顿了一会儿,王亚敏有些伤感地说:“你回过头去审视一下你走过的路,你有过职业荣誉感吗?你在监狱里学到了什么?知识更新了多少?我算是看透了,也不想像老爷子那样一辈子就窝在这个封闭、压抑的小社会里。”

蒲忠全也跟着伤感起来,头脑有点迟缓,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话题说:“亚敏,我们不说这个了,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权衡一下再作出决定,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对了,你在走之前,把李家兴父母和女儿安顿好,有什么困难由我来协调。”

这些天由于他把李家兴带到了青州市,是王亚敏在照看李小小他们,王亚敏想了想建议说:“要是李家兴不在,这二老一小的生活还真有点问题,不如你就在市里给他们租一套房子吧。”

蒲忠全觉得现在不太可能这么做,迟疑了一会儿说:“让他们在食堂吃饭,伙食费挂在你头上,每个月你拿来报账。”

想起张景然,蒲忠全自然而然想到冉金旺,思前想后,迟疑了又迟疑,实在是放心不下,最后还是下决心去找彭家仲,刚到监狱机关大楼前,遇到熊晓戈夹着公文包站在彭家仲平常坐的小车前,蒲忠全忙问:“小二哥……呀,现在可不能这么叫了,应该叫熊主任了……怎么,彭监要出去?”

“你怎么也俗套起来了?跟我来这个,哼哼!对了,彭监要去青州市找市领导协调监狱搬迁的有关事项,怎么?你找他?现在恐怕不行,那边等着呢,刚才还打电话催。”熊晓戈说,“等这阵子忙过了,我们找个机会聚聚……”

蒲忠全一听彭家仲真要走,不等熊晓戈说完,三步并作一步地朝楼上跑。在三楼拐角处,差点和彭家仲撞在一起。

彭家仲一看是他,虽然没有停下来,但明显放慢了脚步,问:“有事?”

蒲忠全立即跟了上去说:“彭监,我下午就要带罪犯去青州了……”

蒲忠全突然又觉得为一个违了规受到处罚的犯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有点不合适,于是有点犹豫起来。

“嗯,还有什么困难?”彭家仲似乎觉察到他的心里,停下来问。

“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们有信心克服……”蒲忠全说。

“嗯,有这种精神就好,但是也要做好各种心理准备,按照邓小平的话说,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你这个先遣队能不能在青州市扎下根来,经济和政治上意义都非常重大。我本来打算不要你再担任四监区监区长,免得担子过重,但党委最终考虑到外劳现在在起步探索阶段,等外劳打开了局面,再考虑给你卸担子。所以,你不仅要尽快打开外劳工作局面,还要注意两头兼顾,担子不轻啊。”彭家仲语调很沉重,让蒲忠全顿时感到肩上的重担。

彭家仲又继续下楼,边走边说:“有什么困难,你尽管给我提,我尽量给你们创造一个好的外部环境。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监狱面临的各种困难你也是知道的,之所以我看中你,让你去做这个外劳监区监区长,就是因为你没有等靠要的思想,你一定要清楚这一点。”

“彭监你放心,我们就是排除万难,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去争取胜利,不到万不得已,我蒲忠全不会给你给监狱增加负担和麻烦!”蒲忠全铿锵有力地说。

彭家仲点头笑笑,加快了脚步。

蒲忠全也加快脚步跟上去,迟疑地说:“只是……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放心不下……”

这时候已经到了楼下,熊晓戈打开车门说:“彭监,杨志刚副监狱长他们已经出发,市里安排在9点,我们得赶紧点。”

彭家仲点点头,正要上车,突然又想起蒲忠全刚才的话,转头问:“什么要紧的事情?”

“就是上个月偷羊事件中受到处罚而被调往二监区的罪犯冉金旺,我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事……”蒲忠全说。

“哦?回头再说吧……”彭家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钻进车里。

熊晓戈关上车门,迅速坐到后排的位置上,拿眼扫视蒲忠全,那神情分明是在责备,这等小事也来麻烦监狱长?

望着蓝白相间的警车消失在浓烈的雾中,蒲忠全感觉自己是冒失了一点,有点后悔,但是心里总像是放了一把镰刀,隐隐感觉很沉重。

下午,在狱政科科长谢本川的组织指挥下,四监区首批30名罪犯浩浩荡荡地开往青州市外劳点。

按照郑怀远的指示,为了确保路途中的安全,由武警、监狱处置突发事件的特警以及从各单位抽调上来的民警组成了庞大的押解组。开动员会、检查、搜身、编组……等一切准备停当,已经是下午4点过。蒲忠全算了一下,如果算上司机,押解组的人数几乎接近罪犯的人数,这给他心理上带来强烈的安全感,可是这种安全感没有维持多久,就在车队到达废弃的仓库那一刻被肢解了,变得那么苍白无力。谢本川在清点人数之后,要他在一式两份的花名册上签字,说:“老弟,从这一刻开始,这30个人就交给你了。”

废弃的仓库锈迹斑斑的大门紧锁着,蒲忠全没有看到租赁方的人,于是拦住他说:“谢科长,我们连门都进不去,你们是不是再等一会儿?”

“哦……”谢本川恍然大悟似的,从手机里翻了老半天才说,“你打这个电话号码,他就在附近。”

说罢,招呼其他人一窝蜂地走了。

蒲忠全感觉心里冰凉,愣怔在那里,望着车队卷起的尘土发呆。

魏德安轻轻地推推他,然后开始给罪犯宣讲纪律。

蒲忠全清醒过来,忙给租赁方联系,哪知租赁人却不在青州市,最快要在明天下午赶回来。蒲忠全快步走到距离罪犯远一点的地方,对着手机直吼:“我这有30号犯人,要是出了问题你来负责?!”

那人却说:“能怪我吗?你们又没有说今天要来。你凶谁?我负个什么责,租金给那么一点,还说要我请客吃饭,爱租不租,哼!”

那人回敬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蒲忠全马上联系以前找过的那三家,有两家已经租了出去,还有一家的到重庆进货去了,找临时居住点怕是来不及了。

天色已经晦暗下来,蒲忠全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怎么回事?”魏德安走过来问。

“出租人不在青州市,我联系了先前那几家,别人也都租出去了,这个该死的谢本川,今天上午我还提醒他落实租房的事情,他满口说没有问题,几天前都已经落实好了……”蒲忠全回头看看在寒风中拧着行李的30个光头,这中间有10个是其他监区调来的,几个干部对他们都不是很了解,要是没有找到临时住宿点,究竟会不会发生监管事故,他心里实在是没有底,刚才的盘桓在心头的冰凉转化成怒火,低声吼道,“妈的,要乱来大家都乱来,我栽了,也要把你谢本川抓来垫背……”

魏德安见他边说边在拨号,便问:“你给彭监打电话?”

蒲忠全点点头,愤愤不平地说:“彭监当时明确指示要我和谢本川一起负责落实租房的事情,哼,把我撂在一边,现在弄成这样,既然他不把我蒲忠全放在眼里,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这就给彭监打电话,看他谢本川有几个胆子……”

蒲忠全愤怒之中拨错了号码,又重新拨号,魏德安连忙按住他手机说:“小蒲,你冷静一点……”

蒲忠全愕然地看着他。

“你想想这些天联系罪犯临时住宿的过程,看来狱政上特别是郑怀远那里对外劳很不支持,说白了,就是对彭监狱长的工作不支持……”魏德安慢慢地说,似乎在思考什么。

“妈的,他与彭监有矛盾,就该拿我们出气!要真是出了什么事故,这也是监狱的损失……”蒲忠全情更加激动起来,开始骂人。

“我猜测有的人巴不得外劳出事呢……这就是当官的打仗,百姓遭殃。彭监这个电话你不能打,要是打了,谢本川他们肯定要挨批评,我估计呀,他们早就想好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调转车头把犯人又拉回四监区……”

蒲忠全又吃了一惊,极度不相信地说:“不会吧?天方夜谭吧?”

“说不定这小子在路上磨蹭了又磨蹭,在等你的电话呢。而且更要命的是,以后今天来检查,明天又来检查,搞外劳,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按照法律条款和监狱要求来管理犯人,你还能挣什么钱?没有效益,你能在青州站住脚吗?……”魏德安依旧一副沉思的模样。

蒲忠全想想也是,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频频点头。

“好了,这些是他们当官的事情,我们不要去想了,想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解决眼前的事情吧。”魏德安说。

蒲忠全说:“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要露宿?”

“对,以前你我带着罪犯又不是没有在外边睡过,你不就是担心这里面从其他监区调来的10个犯人吗?有什么好担心的?毕竟我们民警了解的人占了大多数,大不了跟犯人许点诺,放宽会见、休假甚至探亲什么的,再多加几个监改员,我们辛苦一晚上,大不了不合眼,怕什么?你小子这点困难就吓倒了,亏你还是研究毛主席的,要是他老人家知道了,说不准要煽你几耳光,哈哈……”魏德安说着就大笑起来。

蒲忠全被他豪迈的情绪所感染,心头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呼吸也舒畅多了,于是也跟着笑起来:“外劳外劳,不捞几个钱儿,我对不起兄弟们,管他东风还是西风,老子先扎下根来再说。魏叔,今晚可要辛苦你了,我先去和看守所衔接一下,看能不能到看守所去住一晚上,如果不行,就跟看守所的武警协商一下,他们的哨兵也帮我们盯几眼。”

看守所只有一个副所长在,他说要是平时他就可以作主让你们搬进来,但现在他作不了主,就是所长在也作不了主,这里关押有几个异地犯了事的官员,出于安全考虑,这么大的事,没有公安局主管局长点头,恐怕很难办。武警说帮着警戒可以,但是要给500元钱。蒲忠全讨价还价,最后给了50元。

蒲忠全组织罪犯就在看守所围墙下面就地露宿,一个互监组铺一个铺,罪犯相互挨着睡。

蒲忠全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他看见其他几名民警都蜷缩着身体坐在石头上打盹,魏德安在外围来回地走动,心头说不出的感激,也流淌着一股温暖,快步走过去。

魏德安也发现了他,迎了上来说:“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蒲忠全看见他头发和眉毛上满是露珠,在晨曦中白茫茫的一片,不过目光依旧是那么的警觉锐利,乍看起来,宛如白眉大侠。

蒲忠全突然大笑起来,说:“你小子,怎么变成白眉大侠了?哈哈……”

豪爽的笑声把其他民警和罪犯都惊醒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相继笑起来。

魏德安说:“小的们,既然醒了,就别赖床了,起来,都起来,穿上衣服,我们一起跑几圈。”

还有一个罪犯犹在半梦半醒之间,魏德安走了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大声说:“小子,起来起来,又不是你和新媳妇在睡,赖什么床嘛……”

所有人都一起大笑起来,围墙上的哨兵走出哨房,探头探脑地朝下面盯。

蒲忠全可笑不出来。

这时候,王亚敏走了过来。

她也是随他们一起来的,只是她要去看看张景然的父母,便在市区就下了车,蒲忠全怕她知道住宿的事情给老爷子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叫她就在市里住下,联系一家餐馆提供早餐和午餐,哪知道她这么早就来了。

王亚敏看看眼前的一切,最后盯着蒲忠全。

蒲忠全连忙把她拉到一边,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这时,蒲忠全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胡玲玲打来的。

胡玲玲说:“‘二小’,外劳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啊?呀,你声音怎么了?是不是被大城市的花花世界迷住了,在外边晃了一晚上?”

蒲忠全苦笑说:“胡大主任,我哪能跟你比,你就别洗我脑袋了,我昨夜实践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游击理论呢,唉,这革命初期还真难受,风餐露宿不说,还要提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怎么一回事?”胡玲玲急急地问,语气中充满关切。

“一言难尽……好了,改天再聊。”蒲忠全见王亚敏在拨电话号码,估计是给她父亲王福全打电话,于是匆忙挂断胡玲玲的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为了不激化矛盾,便于以后好开展工作,这个事情先不忙跟你父亲说。”蒲忠全拉拉王亚敏的胳膊说。

“你看看你们,像什么?这是已经解放了几十年的新中国,不是闹革命的游击时代!我不相信双河监狱就是他们狱政上的天下……”王亚敏情绪很激动,电话已经接通,“你知不知道我们监区外劳分队昨晚没有地方住,30几号人在野外冻了一晚上?爸,双河监狱是谁的?是党委的还是他们狱政上的?”

蒲忠全暗忖,一味忍让也不是办法,让王福全知道也好,有理有利有节嘛,至少以后他们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把国家利益当成个人在某些利益格局上的筹码。他没有继续阻止王亚敏,走过去跟魏德安说:“我现在就去联系住的地方,你就在这里组织罪犯吃饭,等我消息。”

蒲忠全在一个公共汽车站旁的广告栏前浏览着租房信息,一边和还没有租出去房子的那一家联系,可就是联系不上,估摸着这么早兴许他还没有起床,于是安心看起广告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找到中意的。

一阵寒风像无头的苍蝇,呼啸着刮过公共汽车站台,业已干枯的梧桐树叶子哗啦啦地响,那声音有点呜咽,也有点像在呻吟,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无力地跌落在街面上,一辆卡车呼呼地吐着白气,奔驰而来,蒲忠全的眼光追随的那片梧桐树叶子被卡车辗碎,转眼就消失在冷冷清清的街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寒风一阵比一阵紧,蒲忠全缩着脖子,又冷又困,还有点饿,他靠在广告栏的柱子上,感觉自己就像个流浪汉,眼光迷离间,他真的看到一个流浪汉裹着一床肮脏不堪的破被子正在酣睡。寒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张报纸,恰好就落在流浪汉的身边,从花花绿绿的排版上看,八成是那种专门刊载小广告的信息小报,他连忙走过去,把报纸捡起来,刚转身,从后边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呵斥声从后面传来:“死乞丐,还不快滚,想找打吗?”

蒲忠全回头一看,一个女子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差点踩在流浪汉的身上,那女子身着一件V字型的大衣,里面是一件V字型紧身衣服,白嫩嫩的乳沟清晰可见,很是撩拨人,粉红色的围巾胡乱搭在颈子上,愈加显得妖冶娇艳。蒲忠全微微一愣怔,里面冲出来几个保安,对着流浪汉就是一阵拳脚,绕是蒲忠全退得快,也被推搡了几下。他本来就很郁闷,见这几个人如狼似虎的样子,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喝道:“住手,我是警察!”

几个保安微微一怔,流浪汉趁机抱起被盖卷儿,一溜烟地跑了。

那女子正准备离开,听蒲忠全这么一说,便停下脚步,一双媚眼在他身上扫了一眼,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几个保安也看看他,见他头发眉毛上全是露水,有些陈旧的衣服湿漉漉的,脚上和裤腿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泥巴,都一起嘲笑起来,其中一个保安瘪瘪嘴对他说:“哈,你装什么不好偏要说是警察?你以为装警察就不敢打你?”

说着,几个保安就慢慢朝他逼过来。

蒲忠全哼了一声,掏出警官证晃晃说:“我是人民警察,你们……”

其中一个保安一下子把警官证夺了过去,翻翻说:“你小子还真是个警察,不过只是个监狱警察!咦,监区长是什么玩意儿?带了个长字,八成是个小官儿?”

其他保安马上凑过去看。

“监狱警察怎么了?难道不是警察?”蒲忠全厉声道,“把警官证还给我!”

“想要警官证?叫你们领导来取!”抢他警官证的保安嘿嘿奸笑,“要不就拿几个小钱儿来,哥们儿几个喝喝酒……”

“你们有权扣押我的证件?拿来,要不别怪我不客气!”蒲忠全怒火冲天,摸摸腰间的手枪。

“嘿嘿,我们是没有权利扣你的警官证,但是你小子在这里耍了小姐不给钱,所以要你们领导来取该可以吧?老实告诉你,小子,就是这里的派出所的哥们都要礼让我们几分,你一个劳改队的警察算老几?也来管我们的闲事?拿钱来,800元,要不我们把你扭送到派出所!”依然是抢他证件的保安叫嚷着。

蒲忠全没有料到他们来这么一招,就算最后派出所核实了情况,还他一个清白,但是这事儿要是传到监狱,估计又有人要夸夸其谈了。心想这几个保安实在是太猖狂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是监狱警察,他们不怕你,你又能怎么样呢?看来只有找同学杜萌了,便不再言语,拿出手机给杜萌打电话。

那女子本来已经招手叫到了出租车,隐约听到什么监狱警察,立即疾步走了回来问:“什么监狱警察?”

那保安立刻将蒲忠全的警官证双手送了上去,很是恭敬地说:“梅小姐,遇到一个不知死活的条子……”

这位梅小姐看看警官证,本来无神的眼睛突然绽放出光彩来,打量了一下蒲忠全,把警官证递给他。

蒲忠全正在拨号,见她把警官证还给了自己,就停止了拨号,也打量着她。

她转身对几个保安训斥道:“你们猪脑子?简直是胡闹,别小看监狱警察,要是哪天你们进去了,不叫你半死不活的,我不姓梅!”

那几个保安被她训得一惊一乍的,愣愣地看蒲忠全,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免得以后结下梁子。

这位梅小姐说完,又看看蒲忠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扭头走了。

蒲忠全望着她的背影,脚步声有些沉闷,他能体会到这位女子内心又一种迟疑的情绪,于是对她喊:“梅小姐请留步。”

这位女子显然也没有想到他会喊自己,转身惊讶地看着他。

话音刚落,蒲忠全就后悔了,叫她干吗?

“我叫梅开蕊,你好……”梅开蕊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蒲忠全看到她像葱白一样修长的手指,慌乱地握了一下她手指,与其说握,还不如说碰了一下她的指尖更准确些。

“你认识熊晓戈吗?”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蒲忠全的慌乱,问了一句,但马上解释说,“哦哦……我和他是同学……”

“噢?”蒲忠全情绪一下子安定下来,又打量了眼前这位性感十足的女子,“同学?我和他也是同学呢。”

“哦?是吗……”梅开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马上岔开话题,“你怎么搞成这样?在追逃守卡?”

蒲忠全见她说出追逃守卡这个词,陡然对她增添了几分亲切感,说话便轻松起来:“不是,我们有几十个犯人在这里,要执勤嘛,哪知昨晚雾这么大,就成这样了,哈哈,是不是像游击队员?”

“不像不像,倒像被老婆赶出门来的,嘻嘻……对了,这是我的电话,你给我拨一个过来,我好记下你的手机号码,对了,你叫什么?”

“蒲忠全,蒲公英那个‘蒲’,忠诚的忠,安全的全。”蒲忠全一边很详细地描述自己的名字,一边拨打她的手机。

“嗯……好了,我还有点事情,多联系,啊!拜……”

蒲忠全本来还想再聊几句,但见她急匆匆的样子,也只好道别,心里嘀咕道,熊晓戈这小子,有这么漂亮的同学,居然不介绍给我“蒲二小”,哼哼……

他回头望望,“音皇娱乐城”几个烫金的、周围绕着霓虹灯管的大字一下子刺入他的眼帘,刺得他心头有点莫名其妙。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有几分惋惜,亦有几分纳闷。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一会儿,雾好像越来越浓烈了,远处的车灯像鬼火一般显得幽冥幽暗,除了公共汽车站挤满人外,街道上的行人很少,间或几个,要么带着口罩,要么将围巾将嘴巴捂住,还将衣领高高地竖起来将颈子围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他们的眼神,这让蒲忠全想起在初中学过的契诃夫写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也让他感到些许的慰藉,毕竟自己还算有点精神,不是装在套子里,想起梅开蕊刚才说他像是被老婆赶出来的人,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头,尽量做出有点趾高气扬的姿势。但一阵寒风过后,又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没有老婆,哪种姿态才不像被老婆赶出来的呢?他哑然失笑,头一缩,双手抄在袖口里,又宛如刚出洞的老鼠,在街道上孤单地游荡……

房东终于打来电话,说既然你们这么急,我下午3点以前一定赶回来,如果你们实在等不及了,我就给我老婆打电话,叫她陪着你们去把锁子砸开,只是里面有一些东西需要你们帮着搬出来一下。蒲忠全说如果里面的东西不多,那就等你回来,搬东西嘛,很简单,我们可以出劳力,免费帮你搬出来。房东说那好,我现在就马上往回赶,下午3点半准时在房子那里等你们。

落实了租房的事情,蒲忠全一下子轻松起来,肚子便叽里咕噜地叫起来,晃眼间瞅见一家米粉店,看见那大碗大碗的米粉冒出的热气,馋得直流口水。急步走过去,正要叫米粉,手机又响了起来:“‘二小’,醒了没有?究竟怎么回事呀?”

是胡玲玲打来的。

蒲忠全大声叫老板烫一碗米粉后,才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个大概,最后抱怨说:“你说关我蒲忠全屁事?就算我与彭监关系过密,但关这些犯人啥事?这不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吗?”

“我早就提醒过你,有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你就是不信,现在清醒了吧?彭监推行监狱体制改革,虽然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支持和拥护,但是也触及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大部分是监狱元老子弟,很多又是中干,甚至是监狱领导,就拿郑怀远来说,她老婆的那家公司要不是我们监狱给她养着,她能开下去?……”

“哎呀,我可没工夫听你对时局的高论哈,你在省城待了一个多月了,有什么好消息没有?我们监狱搬迁立项跑下来没有?唉,离开了大本营,这日子不好过啊,连住的地方都不好找。”蒲忠全打断她的话说。

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碗米粉走过来对蒲忠全说:“你的粉。”

蒲忠全看到她那烟熏火燎的拇指已伸进了米粉里面,不满地说:“你的手指……”

老板娘一愣,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就笑起来说:“没关系,不烫不烫……”

蒲忠全哭笑不得,只好接过碗。

“什么?什么手指?”胡玲玲疑惑的声音连续传来。

蒲忠全笑笑说:“不管你的事情,我说米粉店老板呢……好了,我吃饭了。”

他四处瞅瞅,小餐馆屋子里和街沿上摆放着十来张小方桌旁都坐满了人,只好拿了一双筷子蹲在街边吃了起来。

蒲忠全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到一分钟,一大碗米粉就下肚了,就连蹲在他身边的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号码,又是胡玲玲,于是对着手机喊:“喂喂,我说胡大小姐,又有什么事嘛?有完没完?”

“怎么?多打几个电话就不耐烦了?哼,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本小姐昨夜做了个美梦,今儿个高兴,偏要打给你,切……”胡玲玲霸道地说。

蒲忠全只好让步:“哎哟,好吧,你说,你说,我听着呢,做了什么美梦?是不是有一大群帅哥来泡你呀?”

“呸!”胡玲玲骂道,“你要我说我偏不说!”

听她的语气,好像真的生气了,蒲忠全连忙说:“那我投诚还不行吗?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绝对听从你的教导……”

“得了得了……”胡玲玲咯咯地笑起来,说,“哎,说真的,你给彭监汇报没有?……喔……嗯,魏德安分析的不错,你呀,功亏一篑,王福全这个人我很了解,他虽然对彭监推行的监狱体制改革还有不同意见,但是要是谁触及安全这根红线,他是不会放过的,我估计这会儿郑怀远他们正在挨王福全的批评,很有可能谢本川还要面临行政处理,所以,以后你得多长个心眼儿,不知道哪天他们会来找你的麻烦。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搬迁的事儿基本确定下来了,现在正在准备同省发改委接触。”

停顿了一下,胡玲玲接着说:“‘二小’,现在监狱处在十字路口,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何去何从,很多人都在观望,矛盾错综复杂,你现在就是一个探路石,这石头打在水里,虽然会泛起涟漪,但也会沉到水里,如果你不会游泳就要被淹死……”

蒲忠全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从语气中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关切之情,感动地说:“玲玲,谢谢,我会注意的,你就放心吧。什么时候回来啊?回来的时候提前说一声,我好接你,我们好好聊聊,啊!”

果然不出魏德安所料,就在蒲忠全与胡玲玲通话不久,熊晓戈就打来电话,问蒲忠全今天能不能找到住房。

蒲忠全故意问:“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熊晓戈说:“你别装傻,你心里有几个花花肠子我还清楚?王书记一大早就把几个头头叫到办公室,对狱政上大发雷霆,是你蒲忠全故意让王亚敏出面说的吧?不过,这事儿你还办得真不赖,让老爷子来处理这事,而没有把这个烧红了的炭圆推给彭监。”

“老爷子怎么处理这事的?”

熊晓戈说:“老爷子要郑怀远牵头必须在今天解决外劳关押点的问题,要纪委调查此事,尽快向党委提交对谢本川的处理意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阶级斗争就是要天天讲月月讲。”蒲忠全愤愤地说。

熊晓戈笑道:“你小子也别得意,老爷子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作为监区长居然不汇报,难辞其咎,要不是王亚敏给他说,他还蒙在鼓里,要政治处找你作一次诫勉谈话。”

“谈个屁,他们那些头头脑脑打仗,我们当‘店小二’的遭殃!噢噢,你别误解,我不是在说你哈……这不是阶级斗争扩大化吗?”蒲忠全不满地叫嚷。

“别口无遮拦!”熊晓戈压低声音说,“这是老爷子在保护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扯远了,扯远了,言归正传。郑怀远一听要处理谢本川,也不好为他辩解,就说他马上出发尽力找到合适的关押点,但是一天之内要找到合适的关押点不现实,就算找到了比较理想的,但总得稍微改造一下吧,比如窗子上防护栏什么的,才基本符合防逃要求,如果一时半会达不到王书记这个要求,只有先把罪犯押解回来,马上到年底了,防逃是第一要务,这个时期发生脱逃事故可是要加倍追究责任的。”

“老爷子怎么说?彭监又是怎么说的?”蒲忠全急急地问。

“涉及防逃,老爷子能怎么说?彭监当然也没有表态。”

“那你还说个屁,老子马上组织人准备撤退!”蒲忠全有点失望说。

熊晓戈知道这家伙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连忙说:“你先别急,彭监会上没有表态,但是下来马上就给我说,要我打电话给你,问问你能不能在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关押点,并且确保监管安全!”

“那他怎么不亲自给我说?”蒲忠全赌气地说。

“你小子,才出去一天,就大爷起来了?这事儿彭监能亲口给你说吗?他是监管安全第一责任人,让监狱回归执法主体地位,是他来我们监狱提得最响也是最多的,你让他亲口给你说,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你小子自己打自己耳光试试?那种感觉很好?少废话,说,能做到吗?”熊晓戈连讥带讽地说。

“……”蒲忠全想说这简直就是在推卸责任,说白了就是出了问题叫我老蒲一个人扛嘛,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熊晓戈见他不语,便说:“我就在彭监办公室,既然这样,那我把手机交给他,让他给你说?”

“别别……”蒲忠全一惊,连忙说,“你告诉彭监,我能做到!”

熊晓戈挂了电话,狡黠地笑笑,朝彭家仲办公室走去。

郑怀远带领谢本川他们狱政上的人,和顾卫国、常佳微几乎是同时赶到蒲忠全他们在看守所围墙外的营地。郑怀远虎着的脸可以拧出水来,一下车便劈头盖脑地训斥蒲忠全。顾卫国远远地看见郑怀远,猜想他正在发怒,便吩咐司机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停车,步行走过来,好让他早早知道自己也来了。郑怀远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继续声色俱厉地训斥蒲忠全。

顾卫国心里很不舒服,便词不达意地笑道:“郑监狱长行动还真迅速啊……”不待郑怀远搭话,接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想必蒲监区长已经找好了临时关押点了吧?”

蒲忠全连忙立正敬礼,向顾卫国报告说:“是的,我们已经找好了临时关押点,下午3点半就搬过去。”

“我哪敢称强将哟,看看,你顾主任来了,蒲监区长就立正敬礼,他眼里哪还有我郑怀远?”郑怀远揶揄地笑道。

顾卫国故作正色地对蒲忠全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不给郑监报告?”

蒲忠全立即立正,转向郑怀远。

郑怀远摆摆手说:“罢了罢了……顾主任,还是你先落实王书记的指示?”

“我怎么能站在你前面呢?这不是又坏了规矩?还是你先来,你先来。”顾卫国语气很诚恳,还夹杂着一点恭维意味。

郑怀远知道他言不由衷,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特别是当着这么多罪犯和民警,一个政治处主任对他这个开始走下坡路的副监狱长能有这个态度,也算是破天荒了,只好说:“那我们就一起吧,只是这找关押点苦差事恐怕要耽搁你不少时间。”

接着,他把顾卫国拉到一边,低声抱怨说:“卫国,我并不是不支持彭监的工作,我一直都是赞成推行监狱体制改革的,但是这外劳,说实话,我看不出与体制改革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改革的目标是强化监狱的基本功能,让监狱回归执法主体地位,这外劳嘛,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明摆着就是削弱监管执法,我这个态度你是知道的,就算刘德章厅长来了,我也要阐明这个态度。”

“郑监,从职务上、经历资历上,你是我领导,从个人感情上,我私下里一直称你为老哥,你说得在理,但是彭家仲是监狱长,行政一把手,就连老爷子也不好过多干预,何况我们呢?一把手是一层天,副职是另外一层天,压死人啊,何况他后面还有个刘德章!你我只有执行的份儿,做好了,是他的,出事了,你我是直接责任人,他呢,间接责任,性质不一样啊,你我判刑,他大不了撤职,所以呀,慢慢熬吧,大不了就是辛苦一点,多检查督促,尽可能不出事或者少出事,自己的政治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顾卫国沉稳而又真挚地开导他说。

“所以,我宁愿违背他彭家仲的指令,也要坚持原则,就比如说找关押点,今天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我就是把四监区的罪犯再押解回去,要是搁在这里,我连瞌睡都睡不安稳!”郑怀远望望那30个规规矩矩坐在草地上的犯人,冷峻地说。

“坏了……”顾卫国暗暗叫苦,他本意想规劝他服从彭家仲的领导,多支持一把手的工作,没有想到效果适得其反。

“怎么?我的做法不合适?”郑怀远见他凝视远方不语,便问。

“嗯……”顾卫国转过头来,依然沉思着。

“哦?说说看……”

“你想过没有,外劳工作虽然是彭家仲提出来的,但是老爷子和马书记也是同意了的。”顾卫国显得有些迟疑的样子,“不管他们是勉强同意还是被迫同意的,总之是在一级党委形成决议了的……”

郑怀远沉默了一下,然后叫蒲忠全带路去看看他找的那处房子。

顾卫国从郑怀远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心里似乎很沉重的样子,便暗自松了一口气。

蒲忠全又给房东电话,说监狱领导马上要看房子,要他老婆去把门打开。

那地方叫江村坝,所谓江村,其实并不临江。蒲忠全找的是一处废弃的小学校,3层楼房,每层都带长长的走廊,墙体发黑,很多地方表层已经脱落,没有门,想必是村民取走了,窗子大都已经腐烂,悬吊着,在风中摇摇欲坠,个别窗子上坠着几小块布满厚厚灰尘的玻璃,已经无法准确描述它们的形状,尤其显得破败不堪。站在楼前泥巴路上,可以看见一楼屋子里满地的大便。四周已经被村民们种上豌豆、胡豆和油菜什么的,要到楼里去,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得穿过菜地。南边不远处是一个砖厂,从低矮而衰败的房子传来刺耳的机器声,房顶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很难分辨出这些房子究竟用什么材料盖的了。向北不到10米,是村上办的养鸡场,一麻袋一麻袋的鸡粪便就堆积在这座楼与养鸡场之间,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也隐隐能感觉到空气中有点异味。靠近养鸡场,便是砖厂取土的地方,山体已被挖得遍体鳞伤。

房东其实就是本地的村主任,他老婆费了好大一会儿才打开一楼锈迹斑斑的铁门,郑怀远捂住鼻子和顾卫国他们一起走把房子大致看了一下,谢本川提出了20多项监管安全隐患,郑怀远就问蒲忠全:“你的意见呢?”

蒲忠全本来心里就不平衡,谢本川提出的这些所谓的监管隐患,在他出面联系的靠近看守所的关押点也都存在,但是在那里这些隐患就不是隐患,在这里就统统成了否定性隐患,还有些根本就是吹毛求疵,就连监狱本部都达不到,这不是明摆着把以后所有的责任推给他吗?

谢本川见他沉吟不答,阴阴笑道:“我知道蒲监区长善于打硬仗,但是我要提醒各位领导,这可是离开监狱100多公里的地方啊,万一出事,就是监狱有直升飞机也没有办法,所以,我建议暂时撤回监狱,待找到符合监管要求的关押点再来。”

顾卫国见郑怀远有意无意地在瞄他,于是故意仰头看看天色,然后对蒲忠全说:“郑监狱长的意见很重要,也很明白,就是看你蒲忠全有没有决心在几天之内整改这些隐患,你说能,就可以确定下来。不过,表这个态你要慎重,用个不恰当的词,可以说涉及你的身家性命,就像谢科长说的,这是一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就不要扛,要不又要闹出放牛娃把牛丢了的笑话!”

蒲忠全听出了顾卫国的话外之音,也激发了他心中不服输的豪气,于是立正,大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坚决完成隐患整改,确保监管安全!”

“既然你这样有决心,那就这么着吧……”郑怀远撂下这句话,一头钻进小轿车里。

谢本川愣了愣,也钻进郑怀远那辆小车里。

顾卫国彻底松了一口气,低声对蒲忠全说:“组织上要我给你作个诫勉谈话,我们已经谈完了,你好自为之,多长个心眼,啊!”

随后,走到郑怀远车子前说:“郑监,我今天中午可得要蹭你一顿饭吃哈……”

常佳微看到眼前这一切,脑海里浮现几个身着威严警服的民警在这里执行刑罚,执行国家所赋予的光荣而神圣的对罪犯的改造任务,心里酸酸的,拉开车门,回头看看蒲忠全,给他挥挥手,沮丧地钻进车里,眼光却依然望着这座像搁浅的破旧的轮船一般的废弃的楼房,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一阵,只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感觉更加落寞。

两辆小汽车突突地吐了一阵白气,转眼就消失在雾中。

雾,似乎越发浓烈了,在阵阵寒风中剧烈地翻滚着,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混沌,像一座无形的囚笼,迷失了行人的双眼,也禁锢了人们的心灵,任何的思想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蒲忠全久久地望着两辆小车消失的方向,愣怔地回味顾卫国刚才跟他说的话。

这时,一片银杏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在蒲忠全的脚下,他拾起叶片,叶子黄黄的,缀满晶莹剔透的水滴,脉络清晰可见,四散延伸,泛着最后一丝绿意,灵动而丰韵,似乎在诉说着轮回的美好……

他心念一动,侧身望望满地杂乱的枯草和破败不堪的墙体,轻轻地抚摸着这片银杏叶,“新监狱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在心里反复地问,然后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起来。

两天后,关押点总算有了基本的生活、监管保障,他便开始亲自去揽活儿,但是跑了几天下来,那些老板们尽管对他们客客气气,但是真正成交的也不多。魏德安建议发动青州市籍的罪犯帮着找工程,蒲忠全权衡了又权衡,还是没有同意,只是同意要罪犯们动员家属帮着找活儿,在减刑上给予适当倾斜。青州籍罪犯热情很高,但是短时间内似乎收效不大,要么是民工不愿意干的,要么就是一些零敲碎打的活儿,不仅不好派工,而且督促着犯人亡命地干一整天还不见进度。但是,不做又不行,总不能让这些人睡大觉吧?蒲忠全盘算着,只要不赔钱就干,一方面让这里的商人们对使用罪犯劳动力有个认识,另一方面呢,多少也能挣几个钱儿,把生活先维持下去,先站稳脚跟。

接了这样的活儿,工地很零散,但是不管派几个工,哪怕是一个工,总得跟一个民警吧,警力和劳动力明显不足,蒲忠全就从四监区调人过来,渐渐地,外劳点罪犯扩大到150多人,民警达20人之多。

转眼就到了冬至,蒲忠全叫王亚敏买了十几头羊,正和民警、罪犯们大块吃肉,不料彭家仲打来了电话。

“是彭监啊,我正想找你汇报工作呢……是啊,就叫冉金旺……啊?……嗯……是!”

“出什么事了?”魏德安见他神情有些异样,担忧地问。

“冉金旺出事了,绝食3天了,彭监叫我立即回去,协助做做工作。魏叔,这里就拜托你了……”蒲忠全说完,连衣服都没有换,匆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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