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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突围序曲:几百名罪犯睡在荒郊野外
书名: 临危受命 作者: 洪与 本章字数: 11801 更新时间: 2024-09-06 13:53:01
昏暗的路灯下,二监区磅称房愈加显得矮小和卑微。几天的小雨后,磅称房的外围已经有一层积水,黑乎乎的,坐在磅称房的工作台上望去,恰似恶魔的嘴,阴森森的不知道究竟有多深,抑或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傻乎乎地瞪着你,使人浑身不畅快。
二监区的生产区原本是一个城隍庙,据一些老犯人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经常闹鬼。前年,一名犯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到生料库巡查,大呼小叫地从简易的铁梯子上滚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带班民警和其他犯人闻讯赶来把他救起,他指着上面语无伦次地说他看见一个没有脸的女人。从那以后,这里闹鬼的事就悄悄地在犯人群中传开来,所有上夜班的罪犯都有一种恐慌的情绪,都不敢再去那个地方巡查,为此,监狱教育科在二监区还开展了为期一个礼拜的科普知识教育。教育归教育,宣传归宣传,闹鬼的情结像瘟疫一样烙印在犯人们的心里,不时传闻又在某个地方看见一个长发女鬼,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或离地一尺在游荡。不管民警怎么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鬼神之类的科学道理,但是罪犯们打死也不单独上生料库巡视了,民警也没有办法,只好每次派出两个人同行。
从磅称房小窗口望去,一个女子一手托腮,正专注地看着什么,长长的黑发如瀑布一般从头上飘洒下来,正好遮挡住半边脸。雨夜清寒,孤灯幽韵,道不尽世间凄美,说不完前世今生……
两个罪犯统计员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罪犯朝磅称房一瞧,便两股颤颤,浑身乏力,嘴里胡乱地叫:“鬼……鬼……”
另一个罪犯显然胆子要大一些,警觉地四处搜寻,问:“在哪里?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女鬼……”前面的罪犯似乎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后面的犯人也跟着跑,边跑还边问:“在哪里,在哪里,漂不漂亮?”
外面的动静引起了磅称房那名女子的注意,她从窗口上探出头来,骂道:“你个烂犯人,你妈才是鬼呢。”
但是两名犯人已经跑远了,根本听不见她的骂声。
那女子嘀咕一句,刚坐下,一辆装满青石的翻斗车像蜗牛一样从国道上拐进二监区磅称房,突突轰油门的声音像怪兽在嘶叫,汽车排出的废气四散弥漫,飘进磅称房,令人有些窒息。那女子捂着鼻子站起来,又探出头来吆喝:“哪个不长脑子的,跑魂呢?”
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已磨破皮了的皮夹克的男人,一头蓬乱的头发和一张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脸,在浑噩的灯光下活脱脱就是一个野鬼。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下,目光在那女子的脸上和胸脯上不停地游走,喉咙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看什么看?没有见过女人?!”那女子训斥说。
男人又使劲吞咽了一下口水,油腔滑调地说:“见过,见过……只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我横看竖看怎么都像章子怡呢?”
“10个司机9个坏,还有1个在作怪……”那女子嘻嘻一笑,埋头填写过磅单子。
“他们说水泥厂磅称房来了个极品美女,我才不信呢,双河监狱有个把美女还说得过去,要说有极品美女,那就八竿子打不着了。就我们这地儿的水土能出美女?你看看这天道,一年四季有几天没有灰尘?河里的水没有一天是清的……你看我这张脸,用立白洗衣粉都洗不出来,这水土能出个极品美女来,我看这美女八成是怪物……”那司机靠在窗子上絮絮叨叨地说。
“啥怪物?你什么逻辑哟?瞧你那熊样,能分辨出男的和女的就不错了,还美女美女的!”那女子显然不满意他的论调,讥讽说。
“能抗这污染啊!在污染这么严重的环境里能出一个极品来,你说是不是怪物?不是怪物,那就是神仙妹妹,根骨长得好……”
“去去去,什么奇谈怪论。”那女子一阵乱笑,恍若花枝在月夜里招摇,她把填写好的磅单扔在窗台上,“给,磅单。”
“不急不急……不急嘛,这长夜漫漫的,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寂寞,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丢下呢……”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声喇叭的嗷叫,打断了那司机的调侃,他恼怒地扭头,朝那边吼:“你叫魂?急啥急?没见我正在过磅吗?”
“你过个啥的磅,你小子在这里泡磅房公主,你以为我不知道?”声音刚落,一个人从黑夜里冒了出来,站在小窗子前,对那女子说,“妹儿,你可别听这小子瞎编,他呀,是我们这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土耳其’。”
“土耳其?什么意思?”女子一下子来了兴致。
“西门庆呀,这位西门大哥能泡上潘金莲,至少是个财主吧?不过,顶多也只是个土财主,所以不叫‘土耳其’叫什么?”后来的司机见那女子两只蓝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周身舒坦,很是得意。
先前那个司机叫了起来:“你龟儿不要诋毁我的形象,谁不知道你?‘阮小二’一个?老子……”
那女子的手机响了起来,接完电话,立即走出来把磅称房的门关上,说:“两位帅哥慢慢吵,我不陪你们了。”
“嗨嗨嗨,你走了我怎么过磅?”
“一会儿又要来一个美女,哈哈……”那女子转眼就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
这女子就是胡玲玲,今天水泥厂青石告急,连夜突击运输,所以她晚上加班。
电话是熊晓戈打来的,叫她立即回监狱办公室。
风似乎一阵比一阵紧,伞根本无法撑开,小雨打在她脸上有些刺痛,随即就是一阵一阵的寒冷,侵蚀着她的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渗透到她的血脉里,她下意识地裹紧风衣,低头迎着风摇摇晃晃地走在公路上。一辆卡车迎面冲来,强烈地车灯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本能地举起手遮挡住半边脑袋。汽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公路上的污水四散开来,溅了她一身。等她回过神来,卡车已经无影无踪,一切又归于死寂,唯有诡异的风声和雨声。她前后看看,心头一下子涌出莫名其妙的悲哀,从水泥厂到监狱机关,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此刻她感觉却是那么遥远……
上个礼拜五彭家仲被厅长刘德章紧急召回省城后,她原本打算无论如何赖在办公室,等彭家仲回来再说,她实在是讨厌供销公司经理郑志军那张嘴脸。哪知彭家仲前脚刚走,马文革就来下逐客令,她下午只好回供销公司报到。这次郑志军一改往日的态度,要么做他的生活秘书,出任供销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要么就到水泥厂磅称房去当司磅员,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并涎着脸说:“我也不想这么暴殄天物啊,但是你不听话,我也没有办法,是不是?谁叫你是我们监狱第一美女呢?如果我郑志军连自己的手下都搞不定,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你去司几天磅,也称一称我的话分量究竟有多重,称一称我们这个家族在双河监狱有多重,啊!如果想通了,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这几天心情很好,所以专门为你提供服务,24小时开机……”
胡玲玲实在听不下去了,鄙夷地瞧着他说我听着你的教导怎么像嫖客说的话?你还是经理呢。郑志军嘿嘿一笑说你知道啥叫经理?经理经理,就是你们月经来了我可以理也可以不理。胡玲玲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来,沉着脸说那你还是党总支书记,这个又怎么说?郑志军愈加得意,哈哈大笑说这个就更好说了,书记书记,就是一手拿书加强理论学习一手写“日”记,书记只是人的社会属性,书记也是人嘛,所以书记的自然属性更为重要。胡玲玲说所以你只是在乎我胡玲玲的自然属性?郑志军夸张地伸出大拇指说孺子……不不,应该是美女可教也,美女可教也,所以我没有看错,你只要跟了我,前途无量,前途无可限量。胡玲玲突然哈哈大笑,说你郑志军要是有能耐,就来磅称房找姑奶奶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胡玲玲越想心头越不是滋味,不由自主地给蒲忠全拨了电话。蒲忠全说我正想给你电话呢,今天不是立冬吗?晚上你和“小二哥”到我这里吃羊肉。下班后飘起了小雨,她跟熊晓戈赶到四监区,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乌云还是黑雾,似乎要塌下来一般,寒风没头没脑地呜呜地刮着,灌进袖口和裤腿,周身一下子像跌进冰窟窿一般。两人缩手缩脚地走进蒲忠全的办公室,一股热流迎面而来,蒲忠全早已叫犯人在办公室把北京炉子烧得暖烘烘的,让犯人在食堂把羊肉炖好了,正在炉子上煨着,一张破旧的长条桌子与他的办公桌拼凑在一起,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放着碗和筷子,桌子上放置着一桶10来斤的包谷酒。
四监区值班的男男女女十几个都围着火炉闲谈,见他们俩进来,都齐刷刷地站起来,七手八脚地张罗着倒酒开饭,喧闹声、嬉笑声在屋子里回荡。蒲忠全高声叫冉金旺给值班民警都送一碗羊肉去,然后招呼大家端酒。大家刚端起酒,郑怀远带着管教四科的人突然走了进来,蒲忠全一愣,立即放下盛了半碗酒的碗,热情地招呼郑怀远他们落座。其他人也都放下酒碗,自动退让到一边,让开座位。郑怀远阴沉着脸,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屋子里扫视了一番,然后揭开火炉上铝锅的锅盖,用勺子在里面搅动了几下,才问:“哪里来的羊肉?”
蒲忠全显然被他的话弄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声,值班民警来报告说,几十个老乡把大门堵上了。
第二天,流言蜚语便在监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说监狱要赔偿村民们100只山羊,4万多元钱呢,监狱不会出这个钱,郑怀远要四监区出;又说党委连夜召开了党委会,不仅要撤“蒲二小”的职,还要给他记大过处分,胡玲玲和熊晓戈参与了此事,也要给他们处分;还说这次四监区这档子事,要不是郑怀远监狱长出面,恐怕监狱搁不平,真要出大事儿,看来还是郑监能耐要大些,镇得住事儿;有人断言说彭家仲这下可有好看的了,他看重的三个人,都卷入这次事件中,不知道他还能在双河监狱待多久;有人理性地分析说以前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多大的事儿呀,这次却搞得风声鹤唳的,何况那些照片和录像,不是一般普通相机能拍摄的,那些村民有吗?我看这事情很蹊跷;还有些不怕事的人说这次事件实质上是监狱领导之间的斗争,郑怀远向彭家仲开炮了,只不过“蒲二小”他们成了牺牲品罢了。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从机关到监区再到中队,都在猜测,都在分析,都在观望,虽然还有的人在心里暗自替彭家仲惋惜,但更多的声音似乎都对彭家仲不利,郑怀远反而被看成平息这次事件的功臣。
胡玲玲原本不打算到磅称房上班,同郑志军对抗到底,但是在这种情势下,她意识到不能再给彭家仲添乱了,于是第二天便规规矩矩地到肮脏杂乱、像关犯人禁闭的小间一样的磅秤房报到,认认真真地学习起称重量的业务来。下午,郑志军破天荒地来到磅秤房,满脸通红,满嘴酒气,站在磅秤房的小窗子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怎么样?这里的环境还不错吧?”
带胡玲玲的师傅从来没有见过他来磅秤房,有点手慌脚乱,站起来说:“谢谢领导关心,还不错,就是……就是有点冷……”
郑志军瞪了她一眼,然后色眯眯地把目光定在胡玲玲的脸上,关切地说:“冷呀,这好办,胡玲玲你下班的时候写个报告,送到我办公室来,我特事特办,马上给你们解决。”
师傅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连声说:“感谢领导关怀,玲玲你现在就写,写完就送给郑总,就不用来上班了,这儿有我顶着呢……”
“关怀?狗屁,他把你关在怀里还差不多……”胡玲玲拿起扫把在窗台上扫,灰尘立即四散扬起,郑志军连连后退,用手使劲地扑打着。
师傅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一个驾驶员走了过来,问:“美女,他是谁?是不是想打你的主意?要不要我去打他一顿?”
胡玲玲心情大好,嘻嘻笑道:“好啊好啊,不过,不要在这里打,要不然我又说不清楚了,以后啊,你要是在其他的地方比方说歌舞厅遇到他,给姑奶奶我狠狠地扁。”
郑志军闻言,灰溜溜地跑了。
要下班的时候,胡玲玲接到消息说参与偷山羊的三个罪犯被调往二监区,还有消息说监狱管理局局长蔡复晨不知怎么知道了这次群体性事件,蔡局长要求监狱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并尽快将处理意见上报省局,都说这次蒲忠全把火玩大了,在劫难逃。她有些着急,今天是礼拜六,蒲忠全的处分最迟在下周礼拜一就要下来,她想到给彭家仲打个电话,但是心里嘀咕就是打了她又能说什么呢?权衡了一下,决定给熊晓戈商量一下,等明天彭家仲回来,他们一起去找彭家仲说说。熊晓戈却说玲玲,他现在在省上很被动,这事儿你我就不要再给彭监添乱了。
胡玲玲很失望,鼓起勇气给彭家仲打了电话,把监狱这两天的各种议论给他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说:“彭监,我不是在为蒲忠全开脱,也不是为我和熊晓戈开脱,但是整个事件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村民哪里来的那么高品质的相机?监狱内部有些人有没有预谋?二是整个事件是不是有故意夸大和扩大影响的动机?”
彭家仲听完后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一抹残阳泛着冷冷的红色,在西边的山巅徘徊,孤独而又落寞。
她朝四监区所在的那座山望了望,把风衣的领口紧了紧,失魂落魄地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彭家仲没有回来,周一也没有回来,不过,监狱在礼拜天召开党委会研究对蒲忠全的处理决定也没有在周一宣布,胡玲玲有些不解,给蒲忠全打电话呢,蒲忠全依然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于是跑去找熊晓戈,熊晓戈说彭监之所以没有回来,是因为局里召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估计周三会回来,至于蒲忠全处分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清楚,也不好去打听。胡玲玲发怒了,嚷嚷道:“蒲忠全已经是案板上的肉了,你还这么漠不关心?连我这个小女子都看得出这次事件有些猫腻,我不信你就是猪脑子?!”熊晓戈连忙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小声点儿,你以为就你能看出问题,这些监狱领导都是白吃干饭的?你就别四处瞎嚷嚷,别在给彭监添乱,我们要相信组织,要相信大多数监狱领导是正直的,更要相信彭监不会被某些表面现象所迷惑,会客观地处理这次事件。
尽管熊晓戈这么说,胡玲玲心里依然有些怀疑,但仔细一想,似乎熊晓戈这么说还是有些道理,说不定郑怀远想借这件事打击彭家仲,动作太大,反而弄巧成拙了呢?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胡玲玲的思绪。
是郑志军打来的。
郑志军说:“狐狸妹妹,我知道你今晚加夜班,这天寒地冻的,冷不冷啊?要不要哥哥我来接你,我这里空调可是呼啦啦地吹哟,浑身那个燥热呀,我脱得只剩下内裤了,哈哈……”
胡玲玲很清晰地乱哄哄的劝酒声音,便说:“原来是郑大官人啊,我这里本来好冷哦,冷得我脚都不听使唤了,可是刚才一个驾驶员给了我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热血沸腾了……”
“啥子书?是不是《春宫图》《玉女心经》?”郑志军淫荡地说。
“你类人猿?你说那些老掉牙的书我还感兴趣吗?你也太小瞧你姑奶奶我了,哈哈……”
胡玲玲挑逗的笑声让郑志军魂不守舍,浪荡地说:“那是什么书啊?比《玉女心经》还厉害?”
“《水浒传》,鲁提辖拳打郑关西!”胡玲玲收住笑声,冷冷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步履轻盈地朝监狱机关走去。
彭家仲并没有在省上开什么会,而是躲在家里,像是在避难。
其实,在胡玲玲给彭家仲打电话之前,熊晓戈早就把情况给他作了汇报。果然不出他所料,四监区这次事件,局里厅里相关领导都相继得到了消息,虽然最后刘德章都意识到一些人在这件事情上别有用心,但是桥归桥路归路,事件责任人总得要受到处理才有所交代,所以彭家仲思考再三,采纳了熊晓戈的建议,在省城滞留几天,能让王福全牵头在他回来之前作出处理决定最好,便给王福全打电话说厅里有个会议要参加一下,推迟几天回来。
王福全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心里又增添了几分担忧。
在事发当天的监狱党委成员碰头会上,马洪扣和郑怀远坚决主张从重从快处理相关责任民警和罪犯,郑怀远还提出,熊晓戈和胡玲玲参与此事,影响极坏,也应当给予相应处理。他考虑当时只是个情况通报和研究对村民的善后问题,加之还没有来得及与彭家仲交换意见,所以他把马洪扣和郑怀远的意见压了下来,只是叫马洪扣做进一步的调查,按照相关纪律规定提出处理意见,提交党委会研究。本来与村民业已达成协议,事态就此平息,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事情很快就传到监狱管理局和司法厅,蔡复晨局长还打电话过问这件事,质问他发生这么大的群体性事件为什么不报告?他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和严重性。把四监区这件事往省局捅,不用猜测就知道是郑怀远他们干的,其用心显而易见。郑怀远之所以敢跟彭家仲叫板,就是因为蔡复晨的缘故,按照民间通俗的说法,郑怀远是蔡复晨的人,而彭家仲则是刘德章的人。
为官多年,磨砺出他沉稳寡言的性格,他总结出一条百战不殆的经验,那就是淡于名利之争,该迎的迎,该奉的奉,该实的实,该虚的虚,与上级党委保持高度一致。就凭借这一条,尽管不时有惊涛骇浪,但总是有惊无险,做个政委虽然不及监狱长风光,却是稳如泰山,最后走上党委书记这个名副其实一把手的岗位;也是靠这条法宝,他在汪庆书事件中镇定自若,处置有方,受到省厅局主要领导的充分肯定。
然而,摆在面前的这件事,却使他寝食难安,这条法宝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功效,这两天他的心态总是在蔡复晨和刘德章之间游离,思前想后,总是找不到一个折中的方案。实事求是地讲,像四监区发生的偷羊事件,只要处在偏远的山区,哪个监狱没有发生过?就双河监狱而言,这也算是一种习惯性违纪,除了处于狱部的一监区鲜有机会外,哪个监区的犯人没有偷过?这件事本来可以就控制在监狱内部处理,却引发一起很敏感的群体性事件。如果按照群体性事件来处理蒲忠全,不仅对蒲忠全不公正,而且也对彭家仲不公正。更严重的是,彭家仲以后在监狱开展工作将会遇到更大的阻力,监狱班子也将处在四分五裂的边缘,如果真出现这样一种局面,那么他这个班长如何向省局交待?
礼拜六,各种谣言和民警的议论猜测让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到附近的单位转悠了一圈,左右权衡,便把马洪扣叫到办公室商议对策,看能不能说服他不按照群体性事件来处理蒲忠全他们,还没有等他开口,马洪扣就说:“王书记,你注意到那些谣言没有?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挑战我们双河监狱党委,要警惕啊,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不知道这些人还会闹出什么事端来。从法纪上我不能容许蒲忠全他们的行为,但是从大局上讲,我建议从轻处理,同时以纪委和党委的名义向省局说明真相,澄清事实!这是我们纪委的处理意见。”
王福全接过他的材料,详细地看了一遍,心里松了一口气,说:“好,我们明天上午召开党委会研究你这个报告。老马,我们好久没有喝酒了,这样吧,中午到我家里喝几杯?我那里可有泡了三四年的大枣枸杞酒哟……”
第二天党委会上,马洪扣将纪委的处理意见刚陈述完,不料郑怀远一改先前的态度,说虽然这是一起很严重的、给监狱造成恶劣影响的群体性事件,但从维护班子团结的大局出发,这三个人都是彭家仲监狱长所倚重的人,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其他人也就不好发表反对意见。但每个人都知道他又给彭家仲出了一道难题,处理与否,处理得轻重如何,不仅关系到彭家仲在双河监狱的声望,而且关系到在半个月前由他主张的“规范执法行为、净化执法环境”专项整顿活动的成败。郑怀远的态度使王福全有点措手不及,他意识到问题比想象的更严重,就与彭家仲沟通,建议他立即回来。
彭家仲没有立即回来,而是不停地同王福全、马洪扣和顾卫国进行电话沟通,直到礼拜三下午,几个人才达成比较一致的意见,于是彭家仲连夜赶了回来,并吩咐熊晓戈叫蒲忠全和胡玲玲在监狱办公室等他。在他的请求下,刘德章同意在这个礼拜派出工作组,临走的时候,他还在刘德章的秘书卢川那里把给厅局领导传阅的刘德章跟他的谈话纪要要了一份。
胡玲玲赶到监狱办公室时,蒲忠全正拿着毛巾擦头发,傍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件湿漉漉的雨衣,看样子也是刚从山上下来,正要说话,却发现蒲忠全和熊晓戈瞪着自己,从他们那一脸惊讶的表情上看,仿佛不认识她一般,抑或像陡然遇到了孤魂野鬼。胡玲玲虽然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色迷迷的眼神,但是却没有经历过被好朋友以这样的眼神直视过,心里有些发虚,迷茫地看看他们。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是不是遇到色狼了?”熊晓戈问。
胡玲玲回过神来,连忙低头看看自己的周身,才发现浑身上下满是泥浆,那双皮鞋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了,她估计脸上头发上也可能有泥浆,这才想起一定是在公路上走的时候,那些卡车从身边过的时候带起的泥浆溅到身上的,只是当时心思沉重,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看看来电号码,嘻嘻笑道:“这色狼又来了……”
“我在哪里?鲁提辖请我喝茶呢,你来不来?……你少给姑奶奶我来这一套,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乱来,大家都乱来,我一个过磅的,已经是基层中的基层了,还顾忌什么?你要泡你姑奶奶我,先打一盆子水照照自己,先瞧瞧自己是哪一把夜壶!我看你连你那个卖肉的老祖宗都不如……”胡玲玲气呼呼地乱骂一通,突然浪荡地笑起来说,“好了,你就慢慢过磅,我要去会情郎了,哈哈……”
“啥子鲁提辖?又什么卖肉的老祖宗?柳如是?”蒲忠全擦完头发,把雨衣挂在办公室后,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么一个大美人,原来也这般出口成脏。”
胡玲玲瞥了他一眼,刚才气愤之下当着蒲忠全他们破口大骂,本来心里有些懊恼,见蒲忠全说她出口成脏,于是气呼呼地说:“柳你个头!”
“美女,我蒲二小可没有得罪你哈。”蒲忠全气短地说,“不过,你要是有气,尽管冲着我来。”
熊晓戈也笑起来:“要是北大张教授听到你蒲二小这番言论,他可不管你是什么抗日英雄,估计要给你拼命了。”
“罪过,罪过,这位教授一辈子研究柳如是,是她的铁杆粉丝,倒是对不起这老先生了……”蒲忠全附和道,然后郑重地问胡玲玲,“狐狸,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还不是拜郑家所赐!我这两天在磅称房上班,你们都不知道?电话都不打一个,还朋友呢?”胡玲玲心里有些委屈地说。
“我这几天闭门思过,等候处分,我向毛主席保证,还真不知道。”蒲忠全举起右手说,“不过,你也够损的了哈,把郑关西说成郑志军的祖宗,而且还特别强调是卖肉的老祖宗,听起来怎么着都像是妓女,哈哈……”
胡玲玲和熊晓戈也一起笑了起来。
熊晓戈等他们笑完,郑重地说:“玲玲,你到磅称房我是知道的,也给彭监汇报了,彭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他很气愤。所以,你也不要怨天尤人,有时候后退几步,反而觉得海阔天空,对吗?”
“所以嘛,我还是去上班了,要是按我原来的脾气,我早就闹翻天了。”胡玲玲感慨地说,“说实话,心里还是不好受……”
“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相信彭监也一定能够理解。对了,刚才是郑志军打来的?听口气好像是他在给你顶班?”熊晓戈问。
“嘿嘿……是的,你给我打了电话后,我摔门就走,那些车子见没人过磅,还不叫嚷起来?哼!”胡玲玲一下子变得像个小孩子一般,乐颠颠地。
“我给他打电话,这小子不接,我就给供销公司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叫她安排人接替你……”熊晓戈不解地说。
胡玲玲瘪瘪嘴说:“熊秘书,你待机关待久了吧?在磅称房工作的是什么人?最底层的!他们一家人生活都艰难,哪里还有钱安装电话或者玩手机嘛,所以找人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你一个电话,我们供销公司办公室主任就辛苦了,要跑到过磅员家里去找,找到了,过磅员步行到磅称房也要一点时间吧?估计就在这个当儿,司机闹起来,八成是闹到郑志军那里,公司办公室普通办事员家里都没有电话,他不去谁去,哈哈……”
蒲忠全一下子又大笑起来,说:“让这个小关西吃个哑巴亏,高!不过,你可把你们办公室主任害惨了,不知道郑志军……”
“切!那个半老徐娘也不是损油的灯,惹急了,是个要在他办公室脱裤子的角色,他敢!”胡玲玲不屑地说,“前几天她还来找我,说了一推郑志军的不是,绝情啦,势利啦,穿上裤子不认人啦……笑死我了。”
“唉,要是在解放前就好了,我就趁这月黑风高,装扮成鲁和尚,采用毛主席的游击战术,摸到磅称房揍他一顿,帮你出出这口恶气,哈哈……”蒲忠全觉得自己的笑话很好笑,于是自己先笑起来,笑了几声,发现他俩并没有笑,诧异地问,“怎么,不好笑吗?”
“笑你个头!你一天到晚研究毛主席的游击,反而挨了别人的冷枪……”胡玲玲数落说。
熊晓戈也颇有同感,看着蒲忠全。
蒲忠全挠挠脑袋,咕哝说:“业务不熟,看来还没有领会到他老人家的精神,今晚回去我抱着毛选狂读……”
胡玲玲和熊晓戈大笑起来,蒲忠全也跟着自嘲地笑起来。
笑声中,彭家仲走了进来,笑声戛然而止,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笑什么呢?说说,给我也分享一下……”彭家仲微笑着说,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因四监区群体性事件带来的不快。
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深邃的天空,星星稀稀拉拉地镶嵌在银灰色的夜幕上,像一粒粒宝石,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偶尔一颗流星托着长长的尾翼划破天际,灿烂而神秘,给在这个寂寥的夜里无法入睡的人们留下丝丝寒意,也遗留下无尽的遐想。
蒲忠全巡视了一转,清点了一下人数,给几个脚露在外边的囚犯盖上被子,然后使劲地搓搓手,感觉手心有点发热了,便使劲地在脸上搓,最后用力揉揉眼睛,脑袋便没有那么昏沉,视力也清晰了很多。
他站的这个位置是西郊的一个山坡,朝东望去,青州市的夜景一览无余,嘉陵江在这里略微回旋,穿城而去,宛如虬龙。两岸的街灯如长虹卧波,逶迤交错,倒影在江水中,绚烂靡丽,几幢高楼拔地而起,孤傲地耸立在江边,俯视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透过朦朦胧胧的灯光,大街上依然是车水马龙,一派繁忙的景象,似乎在城市里没有黑夜与白昼,只有工作,只有夜生活。
“几年后,我们搬到这里,那时我在做什么呢?”蒲忠全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将近零点,心头立即画出这个问号。
突然一阵寒风,有些刮脸,裸露在外的皮肤有刺痛感,他冷战连连,不由自主地拉紧棉大衣的领口,然后将手抄起来,放进棉大衣的袖口里,弓着腰原地踏步。凛冽的寒风打断了他对未来的想象,他的身后是看守所的围墙,围墙上的哨兵不时走来走去,朝下面张望。围墙下面是一片草地,他所带领的30个囚犯的外劳先遣队就临时睡在这片枯黄的草地上,随行来的还有魏德安、李家兴、王亚敏和另外3名民警。
寒风过后,雾霭浩浩荡荡而来,湿漉漉地带着冰凌的凛冽,渐渐地,天上的月亮星星没有了踪影,城市的灯光幻化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影,一下变得如鬼魅一般,张牙舞爪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要将一切鲜活的东西吞嚼。在寒风中的雾气似乎要带走所有的温暖,时间似乎越来越慢了,仿佛停滞下来,蒲忠全感觉没多大一会儿自己像没有穿衣物一般,此时传来几声咳嗽,他连忙跑过去,在捂着嘴咳嗽的犯人地铺前蹲下来,轻轻地拍拍他,轻声问:“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犯人回答有些苍白无力。
蒲忠全看到摸摸他的头,再摸摸被子,全是湿漉漉的,他心里涌动着刺痛,咬咬牙安慰他说:“明天我们就有住房了,到时候我放你们两天假,把你们家里人叫来,好好聊聊……”
犯人惊喜地说:“真的?!”
蒲忠全点点头。
犯人甜甜地笑了,翻身睡去。
魏德安走了过来,轻声说:“你去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魏叔……辛苦你了,要不是我,你哪能遭这个罪……”蒲忠全十分歉意地说。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去吧,去吧,啊!”魏德安推推他说,“这人老了就是没啥意思,就是睡不着……怎么,你还信不过我?”
蒲忠全知道他的脾气,只好搬了一个凳子,放在看守所的围墙边,坐在上面靠着冰冷的墙,闭上眼睛睡觉。刚才睡意朦胧,可一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熊晓戈打电话说彭家仲要他下山到监狱办公室,估计也就是彭家仲例行公事地找他谈谈话,让他在心理上有个准备,叮嘱几句,不要灰心丧气,等风声过了找个机会重新启用云云。其实,蒲忠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次在双河监狱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偷羊事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产生这么大的不良后果,不仅全监狱、地方政府和老百姓都在关注这件事,而且省厅局相关领导还作出了批示,严肃查处责任人。处理就处理吧,大不了就是记过、撤职,老老实实地回到原点当一名带班队长,上一天班再值一晚上班就清清静静地睡一天懒觉,再也不用为民警的工资、补助什么的发愁了,也更不会担心罪犯打架斗殴、逃跑、闹伙食了,说不定自己都要多活10年呢……这么一想,这几天他反而觉得轻松一些。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彭家仲当晚找他们三人谈话,开始只字未提处理的事情,而是讲他这次到省城给厅局领导汇报监狱体制改革的情况,而且讲得很详细,并把刘德章的秘书卢川整理的谈话材料让他们传阅。蒲忠全越听越纳闷,这些情况他应该首先在党委会上作汇报,怎么先给我们讲呢?
终于逮住个插话的缝隙说彭监你就直说怎么处分我吧,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彭家仲笑笑说怎么等不及了,那你先说说党委应该给你什么处分比较合适?但是不等蒲忠全回答,马上又将话题转到监狱体制改革,特别是搬迁上,说他已经与王福全、马洪扣沟通,准备拟提胡玲玲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兼监狱驻省城办事处主任,熊晓戈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组建外劳监区,由蒲忠全任监区长。
直到最后临走的时候,彭家仲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是监狱不可多得的人才,监狱需要你们,要一个人一辈子不犯错误是不可能,所以我允许你们说错话,做错事,但是如果连续犯低级的错误那就是自己在毁自己。
第二天,蒲忠全的处分就下来了,行政记过,给予四监区领导班子通报批评。
尽管四监区事件给监狱造成的不良影响很大,但普通民警职工却不这么看,大多数依然认为四监区这事儿本来算不了什么,其他监区也在偷,蒲忠全只是监狱领导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打击蒲忠全,就是给彭家仲难堪,双河监狱这块地盘究竟是谁的,现在很难说,看来好戏还在后面。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厅局关于监狱体制改革的调研组突然来到监狱,紧接着党委又宣布胡玲玲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兼监狱驻省城办事处主任,熊晓戈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这个任命一宣布,人们似乎明白了什么,总觉得有点出乎意料,但也有点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省厅局调研组高调走后,监狱决定炼铁厂停产,组建水泥厂和焦化厂、余热电厂三个纯工人单位。接二连三的新鲜事儿连续不断地撞击着双河监狱所有人的视觉,也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心理体验,怀疑、迟疑、担忧、焦虑、憧憬、希望交织在一起,在吵吵闹闹中,工人单位终于在短短的半个月内组建完毕,除了水泥厂装包、发运等脏苦累的工序依旧由犯人承担外,其余岗位全部由工人操作。监狱的氛围似乎一下子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懒懒散散的工人们生活、工作的节奏明显快了起来,像一曲沉寂了很久的交响乐,终于在这个寒冷寂寥冬天,娓娓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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