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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白杨林的深处
书名: 感悟故乡——那山、那水、那人和我 作者: 张洪彬 编 本章字数: 3931 更新时间: 2025-04-25 18:22:50
◆/马 德
已经苍老的树正手搭凉棚等着我,或许它知遣什么是该去等的,什么人总有等回来的那一天,不管他游走了多远。
在一片白杨林的深处,是家。
多少年过后,我一直在记忆中亮着这个命题,它火柴般的光芒会在顷刻间照彻我三十年的岁月。如果,让我再去寻找盘旋在高天中一只大鸟的踪迹,或者去找寻在巢边舞动着触须的若有所思的一只蚂蚁,我便会迅捷地从童年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或者暮色苍茫的傍晚拣出许多的碎片来,它们鲜活、灵动、激情四溢,任岁月癫狂,或者忽然错走到人生的背面,也挥之不去。
头顶的鸟声,偶尔会被白杨林中穿梭的乡音陌生地绊倒,扑棱棱地飞到村庄的有些虚弱的炊烟里。我听懂了那鸟声,那是多年以前流落到异乡的一只。现在它回来了,在村庄的额头盘旋了好一阵子。村庄的眼神有些迷乱,好在立在村边的一块大石还未至老眼昏花,和它亲热地打了个招呼,鸟就一下子落定在它的掌心里,那是一块界石,石身上刻着楷体的村庄。
鸟不知道,这么多年的漂泊,是越来越远离了村庄,还是越来越抵近了村庄。
下一个坡,在村口的第五棵树旁站定,正对着的便是我家泥木结构的大门。这大门宽容而接纳的胸怀,使得每年夏天的时候,总有一两只燕子翩然在这里,衔泥筑巢,进行爱情,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叮嘱我们,不要去害它们。她手里经常舞着她的拐杖,以守卫家园的姿势,守卫着燕子的巢。燕子乌黑的眼睛中沉淀着母亲的苍老身影,它们一路岁月,一路平静而又恬淡地过来,那根亲切的拐杖成了它们生命中永恒的风景。年老的燕子把这些语重心长地告诉给年轻的燕子,许多年过后,一茬又一茬的燕子都感恩于母亲,在母亲日渐斑白的鬓发间藏有多少燕子呢喃的感激,母亲数不过来,也没有人能数得过来。
村口的第五棵树,是村庄白杨林中最平凡的一棵,它直立,朴实,淹没在一片绿色中,就像贫穷的家淹没在贫穷的村庄当中一样,挺拔而不去张扬。在我懂事的时候,它就成了家的标志,有时候我站在南山高高的土坡上,在一片的土坯房中一眼就能找到家,而不至于迷失。甚至于今天,像一缕炊烟一样从家乡走散的我,沿着炊烟的方向,就会轻而易举地找到家。树在我离开它的时候,已经有海碗粗细,十几年了它自由地生长着,远远地把我拉在后边,它的目的明确,直指天空,不像我在一个路口上彷徨好一阵子,才会找到方向。甚至更多的时候,我走错了路,还得返回来重走。而树却不必这样。人永远赶不上树洒脱,因为人总是有许多的事情放不下。我只要抓着炊烟的手,即便天再暗些,我也能摸索着回来,只要我进入村口,摸到枯朽了许多年的那棵榆树,然后向下数,第五棵正对的就是立体的家。
已经苍老的树正手搭凉棚等着我,或许它知道什么是该去等的,什么人总有等回来的那一天,不管他游走了多远。
此时,家已荒凉。几尺高的蒿草和另外一些不知名的草在院中汪洋恣肆地长着。它们知道这个家在村庄已经消失了,于是它们开始占据,逼退温馨,肢解家的概念,直至支离破碎。在大门梁间的燕窝已经坍塌,破败的轮廓在破败的屋檐下更显黯淡,我不知道家在村庄消失的那一年夏天,燕子飞来时的心里感受。它们可能伏在屋檐下长哭不已,样子就像我爬在父亲的坟头,它们悲伤的不仅是丧失了家——生命中的一个驿站,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次永别。
人生的好多路是可以重复地走的,即便有的路断了,你却可另辟蹊径,虽然有时可能走些弯路,但也能走过去,最后到达目的地。只有这一条是没有归程的,你只能向前走,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阴森,昏暗,大的无边无际却没有一丝的声音。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他的坦然当中还是寻找到了不易觉察的恐慌。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你对另一个世界不可知,人之所以不愿死,是因为别人都还活着。
史铁生说,死应该是人生的一个节日。这话只配给活蹦乱跳的人说说的。
我知道,燕子肯定是伤心的。它不像人能够做得绝情绝意。它们肯定会记起母亲的那只拐杖,如果在那个夏天它们又找到了另一户人家,我想它们绝不是喜新厌旧,它们害怕睹物思人,而以后在它们眼中出现的所有的别人家的拐杖,都会勾起它们痛苦的回忆。
村庄的周围全是白杨林。人从家门一出来,就深陷在林中了。有一年夏天,杨树长得正茂,我和六娃蛋、四西蛄、二黑小一块去捉迷藏,六娃蛋纵身一跃,就没入在白杨林的深处了。四西蛄说别急,他三蹿两蹿地蹿到树梢上,静瞧一片白杨林的动静,他说哪儿有鸟扑棱棱地惊起,六娃蛋就藏在哪儿了。多少年之后,我多少比别人更聪明或者说狡猾一点儿,就是从四西蛄这看似平常的哲学中汲取了一些东西。四西蛄从树上下来,领着我和二黑小开始往前找寻,我们每前进一步,就熄灭一地的虫鸣。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就意味着我们制造了很大的声音,藏的人知道我们找到哪儿了,于是他就往别处躲。那一次,我们一直找到晚上,也没有找到六娃蛋。实际上他早已回了家,白杨林中早就没有了他的影子。
门口的树是父亲种下的。父亲种下它的时候没有料到它会如此茁壮地生长,正如他无法预料家的最终破碎一样。人无法去左右别的东西的命运,也无法去把握自己盼命运。树在种下之后,就开始生长了,它一心一意地想着长,不去考虑别的事情,于是长得很专注。有一年秋天,父亲割地回来,找不到了一把镰刀,他找遍了地里和家里的每个角落,甚至他还在一个田鼠的洞穴端详了一眼,就是找不到镰刀的影子。后来,他无意中在门口的树上找到了那把镰刀,也不知是谁信手钉在树身上的,那么长时间,树没有吭一声,也没有埋怨过谁。父亲把镰刀从它的躯干上拔下来的时候,父亲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树就是树,很多年之后,树伸出的枝呵护住了家的一角,它伸展的姿势,完全是荫庇家的,可能它从来都没有想到去怨恨谁,也没想着去报复谁。
父亲是晓得这棵树的用处的,父亲把自家的那匹牲口拴在这棵树上。父亲放心地把马交给树去看管,更多的时候,父亲把缰绳往树跟前一丢,马就站在树前不动了。树拽住了马的什么地方,人是看不见的。马站累的时候,就躺在树阴里;马痒痒的时候,就在树身上蹭蹭。似乎马和树的沟通更容易,不像人一边奴役着牲口,一边还要牲口服服帖帖,于是牲口就更容易和淡泊的朋友在一起。
后来,父亲最厚爱的一匹马跑了,即便是家这棵最大的树也没有拴得住它。它跑得很远,它的目标是城市,于是跑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后来它跑累了,在平原的一座县城停了下来,它发现所有的奔波都是从原点奔向原点,只不过是绕的弯的大小不同。弄清了这一点之后,就开始娶妻生子,并在一所中学拿起了教鞭。从父亲的眼中逃跑的马就是我。
父亲和马相处了一辈子。在白杨林深处的父亲,一天到晚地牵着他的马。马和父亲一起行走,不知是父亲牵着马,还是马牵着父亲,总之冥冥之中父亲要牵住生活中的一些东西,或者他被生活中的一些东西所牵住。是什么东西,父亲看不清楚,在生活中的人都看不清楚。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立在南山梁上,想着人生黯淡无光的前景,望着淹没在白杨林深处的村庄,万念俱灰,我不知道人生的下一步怎么走。以前,我想的全是走到哪儿好,现在想的是能走到哪儿呢?这时候,我看到了暮色苍茫中牵着马归来的父亲,父亲的一生足够平淡,并没有实现什么雄伟的抱负,除了伺候土地,就是伺候他的牲口,可是父亲从来没有为生活唉声叹气或愁眉不展过。所以人生的许多忧愁都是自生的,那全是因为在人世中存在的时间太长。我们难以想像,一条朝生暮死的虫子,在短暂的一生当中,还能有多少时间去供它挥霍着去忧愁和烦恼。于是,我就很快地醒悟了过来。我必须像门前的那棵树,像村庄的所有白杨林一样,指向天空,朴素地生长。可能树很早就想清楚了生的问题,它不像人那样活得繁杂而琐碎,它很少去抱怨什么,如果早知厉害,它就尽可能地把根向深处扎,它觉得除此之外的任何做法都是无意义的。
父亲对我的学业很少发表什么评论。他的态度让人窒息、沉闷而又自由,似乎这和他的收成没有任何关系。于是学业纯粹成了我个人的事,父亲就像信手在地里撒下了一把种子,然后就不再管了,他可能也知道田野有很硬的风,还有专咬嫩茎的蝼蛄,但他很放心,他知道一种东西,越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它,越不容易成活。
村庄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一片白杨林的呢?有一年春天我问到了父亲这个问题,父亲突然显得局促不安,可能这个问题太过玄奥神秘,类似于对人的根本的探究。这片树林为谁而生,终将为什么而灭。父亲答非所问,长得好的都成了盖房用的椽檩了。父亲还顺手指了一下梁顶,一个指甲盖大的蜘蛛正在房梁间打着秋千。父亲说话时很少搭言的母亲今天开了口,她一边往灶膛里填火一边说,长得不好的,就成了这个。她扬了扬手中的烧火棍。父母的话让我想了好多年。甚至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以烧火棍的形式尴尬地存在着。其实树在生长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自己最终将成为什么材料,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不料一到了人的眼里,就立刻被划分了等级。所以,人世间的许多等级都是人为制造的,人也因此而看走眼了许多东西。
白杨林和村庄的所有生命都融洽地相处在一起,它会记住村庄的许多事,半夜的一声驴叫,一窝老鼠迁徙的声音,村人的一阵咳嗽或者是留在野地里的一声喘息,都在树林里藏着,在树的年轮里记着。有一天,你突然听到的一句熟悉的咳嗽,那就是你昨天丢失在树林里的一句,没有人会把它捡了去。所以人留给昨天的许多东西,都未曾丢掉,它就在一棵树的背后,在一片初春的草地上,在被割过的一块地里,在一间屋子的屋檐下,它并没有远去,它一直在你的记忆中跑着,从昨天跑到今天,而且它还要一直跑下去,直到你人生的尽头。
越是你想逃避或忘掉的,它就追得你越紧。
人太注意去关注自己了,从而就忽略了一些细微的东西。比如一棵树的声音,一只蚂蚁的走动,或者一片泥土的背后。
其实,树的声音里潜藏着人的声音。
蚂蚁走动的是比人更文明的路。
泥土的背后埋藏着人痛苦的影子。
而这些,人是不知道的,而且最终也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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