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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书名: 谢谢你一直都在 作者: 连谏 本章字数: 12541 更新时间: 2023-12-01 15:08:34

1

离婚第三天,林海特下班,在街上遇到了苏大云的楼上邻居,寒暄了两句,邻居就说,怪不得林建国打了一袋散啤,原来是他回来了。林海特就晓得邻居误会了,其实林建国只要在家吃晚饭,都要喝两斤散啤。

回小旅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这儿不能久住,离父母家太近,早晚得被发现,就上网查了一下租房信息,在延安三路租了套一居室,约好了第二天交钥匙。

刚忙活完,正琢磨出去吃点什么呢,手机响了,是林建国,也没多想,就接起来了,林建国问他忙什么呢?林海特说下班了,没什么。林建国说没事你就回家一趟,他嗓音低沉,都快沉到肚脐眼去了,林海特心里一个激灵,觉得是知道他离婚的事了,就满心忐忑地回了家,就见五斗橱抽屉把手上,还挂着林建国没喝完的啤酒,林秋红坐在沙发上抹眼泪,苏大云的眼,像开了闸的堤坝,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林海特就明白了,和大家打了招呼,从厨房门口拿了个马扎坐下。每个人都沉浸在无药可救的悲伤中,谁也没打算说话。

苏大云虽然眼泪像决了堤,但哭声并不大,呜噜呜噜的,好像谁捂着她的嘴,林海特知道她这是好面子,不想让街坊邻居听到她的哭声而猜测什么,心里就更难过了,叫了声妈。苏大云就一反手,从沙发靠背上摸起苍蝇拍,没头没脸地往他身上抽,嘴里说:“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苍蝇拍经久不用,落了些灰尘,随着苏大云抽打林海特,灰尘扬得到处都是。虽然眼睛被迷了,林海特还是一把抓住了苏大云的手,满腔悲愤地叫了声“妈”,说:“我没告诉您,是怕您和我爸难过。”

苏大云就哭着说:“你不告诉我们就不知道了?这不早晚还是知道了?”实在憋得难受,也不怕街坊邻居听见了,就滔滔不绝地哭着说,“你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呀。”说着,一把抓起林海特的手,说,“程程不是嫌你把车卖了吗?走,妈这就去跟她说,我这就给你把车赎回来。”

林海特比谁都清楚,卖车,不过是离婚的引子,真正的原因是高程程认为林海特已经不配和她站在同一条人生战线上了,但他不能对苏大云说,因为他是苏大云的儿子,这么说了,等于是往苏大云心脏上扇一巴掌,只是死死地攥着苏大云的手,说:“妈,求您了,我们给自己留点面子好不好?”

一句话,苏大云什么都明白了,再多的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无益地自损,就呜呜地哭,哭够了,又在林海特的胸口抽了两巴掌,问他这两天住哪儿,林海特知道,如果他说住附近小旅馆,苏大云肯定得逼他搬回来住,可搬回来住的结果就是自己整天在父母眼前晃,他们就会想起他破败的婚姻和无辜的高桥,就会难过,林建国难过了会大口大口地喝散啤,苏大云难过了会和尚念经一样地絮叨,这样的日子,还不过得抓心挠肺啊?林海特不想。所以,就说了延安三路他即将租房的地址。苏大云就又打他,说:“这么快就连房子都租好了,你是不是早就做好离婚的打算了?”好像林海特的婚不是高程程非离不可,而是林海特自己。

林海特也知道,母亲这么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像太多的中国母亲一样,活到一定的时候,失去了自我,把儿女的荣辱当成了自己的。现在的她,就像个被丈夫当街痛打了的弃妇,悲痛难抑,又面子丢尽,就胡乱号啕着想找回点面子。

他想说妈,别这样,可又知道,这话说出来,有嫌弃的嫌疑,只会让苏大云更难过,就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不说,苏大云窝在沙发上,像条受伤的老狗一样呜咽不已。

林秋红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服,说海特,然后眼睛深深地看着他。林海特知道,林秋红是怕他怪她多嘴,回家说了这事,就回应似的攥了攥林秋红的手,说:“姑妈,你别自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回家跟我爸妈开口。”

林建国把手里的烟掐灭了,说:“说别的都是假的,好好活,别让人家看扁了。”

林海特“嗯”了一声,小声说:“爸,对不起。”

林建国说:“说什么呢?”就起身,说,“不早了,你把你姑妈送回去吧。”

林海特说好,送林秋红回家,路上,林秋红说:“你经济上那么紧张,怎么也不跟我说?”林海特惭愧地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哪儿能有点困难就跟长辈张口?再说了,困难都是暂时的,我以为咬咬牙就能挺过去。”

林秋红说:“你一离婚,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突然被扔进了找不到路的原始森林。”

林海特说:“程程让您难堪了?”

林秋红说:“没什么,可能刚离婚,她心里也不舒服吧,过了这阵就好了。”

林海特知道,林秋红这么说,是不想他担心她的处境,才故意云淡风轻的,依着他对高程程的了解,林秋红以后的日子,好过不了。

大多离婚女人,一旦人生不如意就会觉得是前夫毁掉了自己的一生,现在他们离婚了,高程程可能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会把对林海特的恨意,发泄到林秋红身上。林海特很愧疚,说您要在家觉得难受,就回我爸妈家。林秋红叹了口气,说我这人就这命了,走到哪儿都不受欢迎。林海特就明白了,不管高程程有多刁难她,她都不会回父母家的,因为哪边都有哪边的难受。在那边,是高程程的脸色难看话难听,在娘家这边,作为高向前的妻子和高程程的继母,苏大云也不会让她过舒服了。

把林秋红送到了,林海特在路边坐了一会,听别墅的窗户缝隙里,漏出高桥和高程程嬉笑着奔跑的声音,心,丁零一声,就碎了一地。直到每一扇窗子都黑了,林海特才起身走了。

2

转眼间,林海特离婚半年了,其间,因为去看高桥,见过几次高程程。自从离婚,高程程见着他,一共就两种表情,心情很好的时候,视他如空气,低着头玩手机,好像过来接高桥的林海特是路人甲或是路人乙;心情不好的时候,抱着胳膊仰着头,好像林海特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林海特都无所谓,接了高桥,说说什么时候送高桥回去,不管高程程应与不应,就带高桥走了。

高桥还小,对离婚还没概念,只是常常问林海特为什么不和他和妈妈住在一个家里了,林海特就说因为爸爸正在努力奋斗呀,等爸爸奋斗成功了,他们就会又住在一起了。高桥就说爸爸你要快一点成功呀,高桥喜欢和爸爸一起玩。林海特就说好的好的,爸爸一定努力。

每每这样说了,第二天林海特就会接到高程程的电话。她很恼怒,说:“林海特你什么意思?”

林海特就莫名其妙,说:“你问我什么什么意思?”

高程程就气急败坏,说:“林海特你就装吧,你凭什么跟高桥说你成功了我们就又会在一起了,你的意思是因为你混得很惨我才甩了你和你离婚的是不是?我高程程有那么市侩吗?”

林海特就明白了,一定是高桥盼着爸爸妈妈能早一点在一起,把昨天他说的话学给高程程听了,高程程自觉受了辱没,才打电话找他算账的。就笑笑说:“小孩子嘛,都盼着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不想高桥难过,就给了他一个渺茫的希望,不行吗?”

高程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林海特问:“为什么?”高程程说:“因为高桥早晚有一天会长大,我不想让他以为是因为你没混好,我就把你甩了。”

听高程程一口一个优越感超强的把自己甩了,林海特心里挺不舒服,遂不想和她说话了,就说:“程程,既然我们已经分开了,就不要把话说太难听了,彼此留点余地吧。”说完,就挂了电话,片刻,高程程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气势汹汹的,说:“林海特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林海特说:“你真想听吗?”高程程咄咄逼人地又逼近了一步:“我的人生,毁都毁成这样了,不差那一句话了。”林海特说好,然后慢慢说:“其实我只是心疼高桥,对和你复婚没什么愿望。你满意了吗?”高程程就像个自诩是美女的女人,正端着镜子在大庭广众之前自我感觉良好地自我欣赏着,突然被人扔了一脸臭鸡蛋,登时,脸就紫了,啪地摔了电话。

因为这通电话,林海特一个月没见着高桥,到了可以见高桥的日子,给高程程打电话,一开始,她接电话说很忙,没时间带高桥去见他,林海特说那我自己去幼儿园接,高程程就说她已经和幼儿园打好招呼了,除了她,任何人不能把高桥从幼儿园接出来。再后来,高程程直接不接他电话了,再再后来,高程程就把他设置到黑名单里去了,不管林海特怎么拨打,回应他的,永远是一个机械而温柔的女生声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见不着高桥,苏大云就有点疯,要去银行找高程程闹,林海特不想把事情闹僵,这对谁都没好处,给拦下了,让林秋红趁高程程不注意的时候,用手机录点视频从微信上发给苏大云,原以为这样能解了苏大云想孙子的苦,谁知,越是看着视频里的高桥可爱,苏大云就越想他,整天眼泪汪汪地说我桥桥又长高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这奶奶。让她泪眼婆娑得没辙,林海特只好买了一束鲜花,去银行找高程程赔礼道歉,说上次在电话里说的是气话。

高程程睥睨着他,拿起他送的百合,看了看,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内部号码说:“小张吗?过来趟。”然后挂断了,示威似的看着林海特,等小张进来了,她才说,“以后有事说事,没事别抱束花往我办公室跑着让人误会我。”然后,对那位叫小张的姑娘说,大堂里的花该换了,让她拿去换上。小张说好,抱起花束就往外走。林海特知道,如果他不想和高程程闹到仇人相见的地步,就必须压住了火,就忍了又忍,强颜欢笑地说:“我妈想桥桥。”高程程就“哦”了一声,说:“你姑妈不经常偷偷摸摸地拍视频传给她看吗?”林海特实话实说:“我妈越看视频越想他,就想亲手抱抱他。”高程程“嗯”了一声,用的是三声,带着居高临下的询问和得意。林海特压低了声音,又叫了声程程。高程程忙向他推了一下手掌,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说:“林海特,我们已经离婚了,拜托你以后叫我的全名。”林海特无奈地点点头,说好。

高程程这才拿出一副恩主的表情来说:“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周六上午你来接他吧。”

林海特说了“谢谢”。然后,就无话了,有点尴尬,林海特正想着怎么告别才不显得生硬和尴尬,手机响了,是一当事人的,说找到了新证据,要和他谈谈。林海特“嗯”了一声,和当事人约好地点,收了线,跟高程程说有点事,先走了。高程程抱着胳膊说那我就不送了,然后,用带了些奚落的口气说:“有点大律师范儿了啊。”

已走到门口的林海特回头笑笑,说混饭吃而已。

高程程就“哼”了一声,说:“你当年可是心怀远大抱负辞的职,目标可不仅仅是混饭吃。”

林海特听得出其中的嘲讽意味,但也没说什么,走了。周六,去高向前家接高桥,高向前在院子里修剪花草,见他来了,直起腰和他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忙了。高程程不在,林秋红帮他整理高桥的日常用品时,小声说有人给高程程介绍了个新男朋友,今天两人一起去世园会了。虽然已无意和高程程复合,可林海特心里,还是咯噔一声,脸上一阵一阵地发麻发冷,见林秋红紧张地盯着自己,才勉强地笑了笑,问对方人怎么样。林秋红摇摇头,说因为没见着,也不知人具体怎么样,就知道叫李杨,是市工商局的,36岁。林海特默默地听着,抱起高桥往外走。林秋红跟在身后,小声问:“你不打算争取了?”林海特摇头说不了。林秋红说她就担心高桥。林海特“嗯”了一声,心里已打定了主意,改天约高程程谈谈,如果她想再婚,是不是可以把高桥的抚养权转移给他。又怕苏大云知道高程程要再婚的消息会急,忙告诉林秋红先别跟他父母说。林秋红“嗯”了一声,说苏大云对他和高程程的婚姻还一直心存希望,她要知道了,肯定得急,只要苏大云急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能瞒着她还是瞒着她吧。

第二天,林海特给高程程打了个电话,问她中午能不能出来一趟。高程程很警觉,问干什么,林海特说已经分开这么久了,想和她好好聊聊。高程程以为他是想复合,就说分开就是分开了,有什么好聊的?林海特说聊桥桥。高程程这才勉强答应了。挂断电话,林海特就去了奥帆基地的领地咖啡,找了个角落坐了,等高程程。

高程程一进来,就歪着一边嘴角笑着说:“看出来混得不错啊,都能请我喝咖啡了。”

林海特没接茬,起身给她拖开椅子,等她坐了,问她想喝什么。高程程说卡布奇诺吧。林海特自己点了杯美式,又给高程程要了一块甜点,才坐好,看着她笑笑。高程程突然有点莫名的感慨,抿了一口柠檬水,说:“说好了,我们是来聊桥桥的。”好像防着他会说些让她为难的其他事情。林海特点点头:“说我们分开也半年多了。”高程程说你已经说过一遍了。林海特就难为情地呵呵笑了两声,说:“主要是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然后抬眼看着高程程说,“你还年轻,不会一直这么单身下去吧?”高程程脸色一凛,警觉地问:“你什么意思?”林海特说:“没什么。”低头顿了一会儿,才又说,“如果你想再婚的话,我想,桥桥的抚养权是不是可以变更到我这边?”高程程皱着眉头,看着他:“谁告诉你我要再婚?”

林海特说:“没谁告诉,我说的是如果。”

高程程说:“这就是你找我谈的主题?”

林海特“嗯”了一声。高程程一把抓起手包:“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说完,起身就走,服务生端着两杯咖啡来了,林海特点点桌子示意放下,坐着发了会儿呆,把两杯咖啡交替着喝了,喝着喝着,就笑了,觉得自己果然是苏大云的儿子,连两杯咖啡都不舍得浪费。

不知为什么,心情竟然很好,回律师事务所的路上,想高程程有恋爱对象了,可能要再婚了,自己居然会很开心,这是为什么呢?想了一路,终于想明白了,是因为他提出变更高桥的抚养权,被高程程铿锵地拒绝了,他高兴不是因为他虚伪,而是为高程程还有一颗慈母的心,是的,她势利,但母性美德,她是有的,而且被他看见了。突然就觉得,哪怕是一场惨败的婚姻里,也有闪光点的,忽然也有些自责,其实,高程程不过是想要个在仕途上有前程的老公,他完全可以成全她,却没有。所以,如果说高程程弃他而去是一种自私的势利,那么他为成全自己而不肯成就高程程内心的期望,不也是自私的一种吗?这么一想,心里就释然了,突然地就觉得高程程也没有那么令人憎恶了。

3

因为在晨报上写着法律专栏,再加上做事认真负责,很快,送上门来的案子就多得林海特就接不过来,他还经常去广播电台或电视台做做节目嘉宾,慢慢的,在本市司法界,就小有名气了,收入也不错,人就显得意气风发的。见儿子的新事业渐渐走上了上坡路,苏大云也不像以前那么郁闷了,甚至,为了她的宝贝孙子,对林海特和高程程的婚姻,又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怂恿他有事没事的多跟高程程联系联系,林海特不想她絮叨起来没完,就嘴上应着,但如果没事,从不主动联系高程程,是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对她贼心不死地惦记着。

后来,从林秋红那儿陆陆续续传来消息,高程程和李杨相处得不错,才几个月而已,就进入了谈婚论嫁的程序。有一天,苏大云骑着自行车去东部有事,路过一家酒店门口的时候,看见高程程的车拐进了酒店门前的停车场,就下意识地跳下了自行车,看高程程的车停稳了,她从车上下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她打电话的时候,笑得那么甜美。苏大云站在人行道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没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也进了停车场,李杨从车上下来,远远地冲高程程笑着,高程程就把手机塞进包里,冲他跑过去,挽起他胳膊,进了酒店。

看见高程程挽起李杨胳膊的瞬间,苏大云就觉得满脑子都是疾驰的马蹄子,狼烟遍地,就把自行车往路边的树上一靠,雄赳赳地就往酒店里闯。酒店的保安是什么人?一看就晓得她不是来吃饭的,拦下问她找谁,苏大云说就刚才进来的那一男一女。保安问她是那一男一女的什么人。苏大云说婆婆。保安已从苏大云一脸的气势汹汹上看出来了,这人进店,绝不是来吃素的,还是不让进,说可以帮她找想找的人,但不能进去。

苏大云就火了,大声吆喝道:“我嗓门比你大,还用得着你帮我找了?”说完,就扯着嗓子喊:“高程程!你给我出来!”

今天是李杨的生日,两人特意约了一起庆祝的,冷不丁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高程程一愣,说:“有人叫我。”李杨说:“不会吧?”高程程说真的,屏息去听,就听见了苏大云的喊声,凭空扔了支响不利落的爆竹似的:“高程程,你给我出来!”

高程程气得脸都白了,要出去跟苏大云理论,被李杨拉住了,说这样的事,说起来有点狗血,恐怕会招来围观,万一被人拍了视频发网上去,就更倒胃口了。高程程想想也是,就给林海特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来把苏大云弄走,要不然,她就打110报警了。

林海特正在车行看车,接到高程程的电话,忙打了辆车跑过来,就见苏大云已经不喊了,背对着酒店门口,坐在台阶上,一把一把地抹眼泪。林海特忙跑过去,说:“妈,您这是干什么呢?”

一看见林海特,苏大云就像六神无主的人一下子找到了定海神针,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海特啊,程程找对象了,你说,你是桥桥的亲爸,在这儿好好的呢,她咋就非要给桥桥找个后爸?”

林海特叫了声“妈”,说:“妈,我和程程已经离婚了,她有和任何人恋爱的自由,我们不闹了行不行?”

苏大云的眼泪掉得更快了:“可是我桥桥呢?我桥桥怎么办,你眼睁睁地看着她给桥桥找个后爸?海特你跟我说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你更亲桥桥?”林海特说:“没有,但是,妈,现在已经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为了不给孩子找个后爸或者后妈而维持不幸福的婚姻,高程程更不会。”说完,就去拉苏大云,“妈,回家了。”

那个傍晚,林海特骑着自行车,驮着嘤嘤哭泣的苏大云穿行在青岛的街上,他的心,碎碎的,也是温暖的,想起了很多年前,苏大云总是用自行车驮着他去上学,每到十字路口,他就会像轻捷的小豹子一样从苏大云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跑过十字路口,为的是不让警察拦下苏大云对她进行千篇一律的教育:自行车后座是不能驮人的。

后来,林海特想,人,为什么爱回忆过去,是因为你所能看到的生活,让你失望,你的心想找一个美好而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于是,就回忆过去。

把苏大云送回家,林海特把她按在沙发上,说:“妈,您答应我,以后看见程程,如果您做不到心平气和,就当她是路人甲,行不行?”

苏大云说:“海特,你误会妈了,我不稀罕高程程这个儿媳妇,就心疼我桥桥,落后爸手里,也不知会不会吃亏。”林海特说:“不会的,有程程呢,她是桥桥的亲妈。”

4

林海特买了新车,出行就方便多了,周末,经常拉高桥和父母到郊区玩,送高桥回去时,有时候高程程在,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他的新车,撇撇嘴,说:“你往我这跑这么勤干什么?”

好像林海特跑得勤就是在故意向她炫耀自己的成功似的。

林海特总是笑笑,说:“桥桥是男孩,作为父亲我应该多陪陪他。”

高程程就哼,抱着胳膊,在阳台上晃来晃去的。林海特知道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居心叵测,但也不在意,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生活只要过得自己满意就行了,不必理会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否则,就是自找痛苦。

林海特案子太多,忙不过来,所里派给他两个见习律师做助手,其中一个是女孩,叫万禧,刚从政法大学毕业,也考出了律师执业资格,但在见习期间,对林海特特别好,大伙儿都开玩笑说她都快成林海特的私人助理了,因为林海特不管去哪儿,她都有一万个理由要跟着,说是要积累办案经验。林海特知道她喜欢自己,别人也劝他,离婚已经一年多了,高程程都快结婚了,婚姻的事,他也该考虑一下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提不起这方面的精神,所以,对万禧的种种示好,他全用装傻搪塞着,连俞大风都看出来了,私下里跟他说万禧挺好啊,他也别耗着了,反正耗也没用了,人家高程程都快结婚了。

林海特就笑,说他没俞大风想象的那么痴情也没那么深情,更不是在等谁,只是暂时对婚姻提不起兴趣。俞大风就一副关切状,问他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林海特说或许吧,一个人输不起很多次,所以,第二次婚姻他一定得考虑清楚了再进围城,因为这一次,他真的是进去就不想再出来了。

俞大风就斜着眼看他,说:“海特,你老这么一本正经你累不累啊?”

林海特说:“各人性格不一样,活成你这样我才累呢。”

那段时间,俞大风经常拎着一捆啤酒就来了,进来,也不和他客气,打开冰箱,看看里面有什么吃的,拖出来,往茶几上一摆,启开啤酒就喝,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混夜总会下高档馆子的俞大风了,从电视台买时段的五千万投资打了水漂,因为担心黄主任在接受调查时会牵扯出自己,柯栗远去美国避祸,把整个集团公司扔给了俞大风。

以前,有柯栗罩着,俞大风逍遥惯了,哪儿挑得起这么重的担子?再说了,买时段的五千万投资里有三千万是靠民间借贷和银行贷款凑的,现在,贷款和民间借贷的期限都到了,手机一天响五十次,有四十次是催债的,另外十次是公司员工催工资和田宝的。因为无力还贷,印刷厂和广告公司的设备已经全被银行查封了,就连东海路的别墅也不能住了,每天都坐满了民间借贷的债主,他们像敬业的岗哨,每天一大早就去俞大风家的别墅坐着,一直坐到晚上十点才陆陆续续散去,好像只要他们一会儿不盯着,俞大风就会悄悄卖掉别墅卷款跑了。陈小茼受不了债主逼门的折磨,带着孩子和俞大风住在娘家,可依然不得消停,有人查出了传媒公司的法人是陈小茼,陆续有人找到报社,跟陈小茼要帐,那架势,好像不是遇俞大风的传媒公司欠了他们帐,而是诈骗了他们的钱。

众目睽睽里,陈小茼又羞又愧,解释她对公司的事不了解。但凡能追到门上要账,大都是被逼急了,话说地就更难听,同事们这才知道,柯氏集团快撑不下去了,再看陈小茼,就多了些看落窝凤凰的意味。

那段时间,陆续有人到报社找陈小茼要帐,每一次,她都要好话说尽,才能把要帐的人劝走。因为这,陈小茼都不敢在办公室坐着,其一是不想同事们用同情的眼神看自己,其二是怕又来要帐的纠结得自己狼狈。

可这几年,随着移动终端的兴起,纸媒已大不如从前风光,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新闻采访,没地方去,就回家待着,看俞大风像疯子似的玩网络游戏,看谢云跌跌撞撞地不向命运认输。

她知道,这事不能怪俞大风,公司的垮台,对他打击已经够大的了,何况当年成立传媒公司的时候,她也是看过公司章程才签字的。陈小茼觉得自己就像片风中的落叶,兜兜转转,找不到方向,每天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就去律师事务所问林海特,她该怎么办?

林海特案子多,每天被当事人包围着问这问那,看着意气风发的林海特,再看看灰头土脸一头扎进网络游戏的俞大风,陈小茼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命运的洪水没了顶。

林海特让她别急,现在看来,柯氏集团是必破产不可了,根据破产法规定,一旦公司宣布破产,就可以免除掉所有债务。

陈小茼说这个她知道,对柯氏集团的破产,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可对合法避债,她忐忑得很,因为找她讨债的,都不是什么大企业也不是有实力的合作伙伴,有被传媒公司欠了薪的员工,还有给传媒公司做加工活没结账的小作坊,都是勤勤恳恳靠汗水谋生的人。当她当面对那些含了殷切期望而又悲切的目光时,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林海特说但这是合法的。

陈小茼说知道,但法律是什么?法律是人类良心的最底限,如果她的人生,只能在良心的最底限上构建,她会觉得这是良心在呼呼大睡不肯醒来的人生,很卑鄙。

林海特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小茼就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海,说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煎熬,传媒公司的法人是她,常常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骗子,和俞大风联手坑了很多人。

林建国让林海特拉他去俞大风的公司看过,大门上贴着白纸黑字的封条,很刺眼,就叹气,问俞大风有什么打算。林海特说没打算,整天就知道喝酒玩游戏。林建国说俞光荣去世前曾说过,如果他不在了,希望他能照顾俞大风,可他老了,有心无力了,让林海特多开导开导俞大风,他还年轻,往长远处看。林海特说知道,等帮俞大风把官司处理完了,就帮他找份工作,只要肯干,一切都还来得及。

有天傍晚,林海特下班回家,看见俞大风拎着一捆啤酒气喘吁吁地沿着芝泉路的大上坡往上走,就停了车,问他车呢?累得歪歪斜斜的俞大风抬起胳膊,蹭了蹭满脸的汗,说让法院查扣抵债了,说着,上了车,瘫痪似的歪在后排座上,喘了半天气。林海特突然心疼,想起了高中时的俞大风,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喊他老大。就说:“你手头紧,就别乱花钱了,想喝酒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下班捎回来。”

俞大风说好。再来,果然不买啤酒了,都是来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除了和当事人谈案子,林海特很少喝酒应酬,大多在家看书,接到他电话,就开车出去买些现成的卤菜,再拎两捆啤酒回来。两人瓶子对瓶子地把酒喝完,告辞之前,俞大风会眯着蒙眬的醉眼,站在门口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掏,林海特就晓得他连打车回家的钱都没了,就摸出钱包,把里面的现金全塞进他口袋里,数也不数,俞大风也不说谢,嘿嘿笑两声,就走了。

每次,看见俞大风踉跄在夜幕中的背影,林海特都无限感慨,也劝了他很多次,人生遇上沟坎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跌倒了趴在沟底下的烂泥里不起来。俞大风就瞪着一双迷蒙的醉眼,给他算账,说:“你看,我欠银行两千万,他们把我印刷厂和广告公司的设备都给查封了,就算我想爬起来,手里连根拐杖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爬?我还欠民间借贷一千万,用我东海路的别墅抵押的,那帮债主天天蹲在我东海路的家里,我和小茼的车,全被查扣了,海特,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沦落到去挤公交,不,挤公交还不是最惨的,别人挤公交都是有明确目的地的,去单位上班或者回家,可我呢,像一只快被挤破的炉包一样被人挤来挤去,最惨的是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在哪一站下车,海特,你能想象这种滋味吗?像条流浪狗,在哪儿都不敢随便逗留,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个人跑到你跟前,指着你的鼻子说,小子,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只要林海特劝俞大风振作,俞大风就会这样滔滔不绝,林海特就火了,说:“俞大风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甘沉沦很不男人?你不要忘了,你是陈小茼的丈夫,是果果的爸爸!“

俞大风就乜斜着一双醉眼,一下一下地点着林海特的连:“看!看!我就知道你不是关心我,你是心疼陈小茼是不是?海特,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你看你,为了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活,你把好好的工作辞了,婚也离了,你说我?你有脸说我?”

林海特让他说得,霎那语塞,愣了一会,才说:“大风,我们能不胡搅蛮缠吗?“

俞大风依然趔趔趄趄地指划着他:“我没胡搅蛮缠,海特,今天我能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吗?你知道我为啥有外遇?就因为你,你知不知道?虽然小茼跟我结婚了,可她心里装的全是你!每次和她做爱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她胳膊上的纹身,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吗?我觉得我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在睡我兄弟的女人

!没错,我爱她,当年她和你好的时候,我疯了一样地喜欢她,却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半个字,后来,我卑鄙我流氓我下作,我把她搞到手了,你宽宏大量没把我剁了喂给狗,我感激你,可是每次和她睡觉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王八蛋!我每天晚上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账王八蛋,我就出去睡别的女人,只有睡别的女人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男人!“

林海特知道他醉了,也知道他是借着醉了耍酒疯,而他,除了劝他,给他酒喝,听他发疯,别无办法,因为俞大风是那种自己摔倒在泥里,你越拉他,他越觉得这个世界对不起他的人。

俞大风的经济状况确实很糟,被银行和民间借贷公司纷纷起诉,请不起律师,就把法庭传票往林海特手里一塞,让他看着办。除了免费替他出庭打官司,林海特还能怎么办?

那段时间,俞大风好像笃定了要做个泡在酒缸里的人,天一擦黑,就来了,抱着酒瓶子不停地喝啊喝,林海特劝都劝不住,喝着喝着,就溜到了地板上,迷茫地望着天花板问林海特他看上去是不是很惨。林海特就说不惨,你还有小茼和果果。俞大风的眼就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层碎玻璃,说是啊。片刻,又黯淡了,说:“其实我对不起小茼。”

林海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就说那就以后好好对她。俞大风的眼泪就唰唰地往下滚,说:“我欠了一屁股债我拿什么对她好?”

林海特耐心劝:“对一个人好,未必是要用钱表达。”

俞大风说:“可我只会用钱表达感情。”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林海特,好像要跟他讨主意似的。林海特突然觉得,俞大风其实很可怜,他不像他的母亲柯栗。柯栗也是苦出身,有过和贫寒赛跑的经历,而且好运地摆脱了贫寒的追迫,人生渐入佳境,本着对贫寒的憎恶,在儿子俞大风身上使用了报复式的溺爱,把自己曾经的匮乏,加倍地补偿在儿子身上,给俞大风培养起了钱就是一切的人生观,一旦没有了钱,就是丧失了整个世界。因为这,林海特和陈小茼谈过,说不能由着俞大风这么下去,不然,他就毁了。

这点,陈小茼也知道,她也开导过俞大风,一切都没了也无所谓,大不了从头再来。俞大风就问她怎么个再来法,陈小茼就拿柯栗举例子,最早的时候她只有四千块钱,把一间小复印社经营的风生水起,要不是她后来病了,说不准她的印刷社早就变身成一家大企业了,可就算她病了,也没把她打倒,做完移植手术,她从一家半死不活的小印刷厂做起,用十年的时间,做成了青岛屈指可数的集团公司,难道不很励志吗?俞大风就说,励什么志?十年后还不是一切化为乌有?陈小茼哑然。

林海特也有些哑然,就想起了一个典故,富翁走过海边时,看到一乞丐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就劝他和自己一样,努力拼搏奋斗,争取成为成功人士,乞丐问他,成为成功人士可以干什么?富翁说可以悠闲地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乞丐反问他,那你说我现在是在干什么呢?富翁哑然。

陈小茼说:“俞大风想去美国。”林海特觉得俞大风去美国也好,至少,美国有当年他们投资移民时买的小农场,只要俞大风稍微勤劳点,过小康的日子应该不难。

陈小茼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说:“如果我去了,我妈怎么办?”

谢云的病越来越重了,自己连杯水都端不起来,可是,出于对生的贪恋,人是不愿意向疾病妥协的,当陈小茼下班回家,经常看见的是满地狼藉,不是谢云故意弄的,而是她不认输,每天都在做自己编排的广播体操,做体操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她想试试自己是不是康复得好点了,于是,就去拿东西、扫地、拖地板,甚至去洗碗洗衣服,结果,经常是东西拿起来了,啪地就摔地上了,捡无数次捡不回原地,如果是水杯和碗,直接碎得满地都是,她还想全捡干净了,让陈明道和陈小茼下班回来看到一个干净整洁的家,可手脚却不听使唤,每一次都把双手弄得鲜血淋淋。每当回家看着满地的狼藉和满手满地板都是血的谢云,陈小茼就崩溃得像在心脏中央点燃了一支雷管,扔下包就哭着给谢云包扎鲜血淋漓的手,收拾满地的狼藉。很多次了,她和俞大风说,白天没事,别到处乱跑,在家帮忙照顾着点妈妈。俞大风就会怔怔看她半天不说话。夜里,倚在床上,说:“小茼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失败?”陈小茼说:“没有。”俞大风就悲愤地说:“骗我,陈小茼你骗我,你都让我在家照顾你妈了你还说我不失败?我堂堂柯氏集团的老总都混成男保姆了,你还说我不失败?那你告诉我失败是什么样子?!”

父母就在隔壁,陈小茼怕他们听见难过,忙来捂俞大风的嘴,压低了嗓门说:“俞大风,你怎么这样?”

俞大风拿开她的手,说:“我哪样了?”

陈小茼说:“谁没失败的时候,你能不能别一回家就挂一张气急败坏的脸,好像我们欺负你似的。”

俞大风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你就是欺负我,你都让我在家当男保姆了还不算欺负我?”

虽然俞大风不讲理得让人生气,但陈小茼知道他心里痛苦,遂也不和他计较,说:“你不愿意在家照顾我妈你就出去玩,可我求你,能不能在家别沉着脸,好像整个世界欠了你一个亿。”

俞大风不说话。陈小茼就只好去求谢云,不是求她接受疾病这个残酷的现实,而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进行危险性的康复锻炼,也不要试图做任何家务。谢云嘴上应着,等他们走了,又会故技重演,常常把自己伤得少皮没毛的,连陈明道都生气了,说:“谢云,现在小茼已经够辛苦的了,你能不能消停点?”

谢云就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问:“是因为我吗?小茼是因为我心里才很苦的?”然后,泪水滚滚地往下流,陈明道知道谢云心里也苦,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握了她的手,一下一下地在洒满夕阳的阳台上摇晃。

人生,真的好难啊。

那段时间,人生这东西,在陈小茼、俞大风和陈明道的眼里,就是一张狰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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