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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在许多方面都翻开了新篇章
书名: 大卫·科波菲尔(全二册) 作者: (英) 查尔斯·狄更斯 本章字数: 16289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6:00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我重新开始了学校生活。在威克菲尔德先生的陪同下,我来到了将来上学的地方。那是一座位于院子当中的庄严建筑,笼罩着一层学术氛围。离群的乌鸦和寒鸦从教堂塔楼上飞下来,在草坪上学究气十足地走来走去,倒是同这里的氛围颇为相称。威克菲尔德先生把我介绍给我的新老师斯特朗博士。

在我看来,斯特朗博士几乎同这座宅子外面高高的铁栏杆和大铁门一样锈迹斑斑,几乎同大门两侧的巨大石瓮一样僵硬沉重。这些石瓮相隔一定的距离安放在环绕院子的红砖墙上,如同升高的九柱戏木柱,专供时光之神游戏。他正在图书室里(我是说,斯特朗博士正在图书室里),衣服没有刷得很干净,头发也没有梳得很整齐,马裤没有束紧,黑色长绑腿也没扣上扣子,炉边地毯上的那双鞋子张开大嘴,宛如两个黑窟窿。他向我投来黯淡无光的眼神,这让我想起了一匹被遗忘许久的老瞎马,那匹马常在布兰德斯通教堂墓地里啃食青草,不时被坟头绊倒。他对我说,很高兴见到我,然后朝我伸出手。我不知该拿这只手怎么办,因为它只是伸了过来,却没有做别的任何动作。

但是,在离斯特朗博士不远处,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正在做针线活儿—他叫她安妮,我猜应该是他女儿—她帮我解了围,因为她乐呵呵地跪下来,手脚麻利地给斯特朗博士穿上鞋子,扣上绑腿扣子。她做完这些事,我们正要出门去教室的时候,我听见威克菲尔德先生告别时称呼她“斯特朗太太”,大感讶异。我纳闷她到底是斯特朗博士的儿媳,还是斯特朗博士的太太。就在这时,斯特朗博士本人无意中解开了我的疑惑。

“对了,威克菲尔德,”博士在走廊里停住脚步,一只手搭在我肩头,说道,“你还没给我太太的表哥找到合适的工作吧?”

“没有,”威克菲尔德先生说,“还没有呢。”

“我希望这件事办得越快越好,威克菲尔德,”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杰克·马尔登又穷又懒,这两件坏事有时还会生出更坏的事来。沃茨博士[1]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盯着我,配合引用的诗歌的节奏摇晃着脑袋,补充道,“‘撒旦总会找坏事给游手好闲的人做’。”

“哎呀,博士,”威克菲尔德先生回应道,“如果沃茨博士了解人类,或许会写出一句同样符合事实的话:‘撒旦总会找坏事给奔波忙碌的人做。’你要知道,奔波忙碌的人在这世上也做尽了坏事哩。在最近的一两个世纪里,那些忙着争权夺利的家伙都干了些什么?不都是坏事吗?”

“我认为,杰克·马尔登绝不会为争权夺利而忙碌。”斯特朗博士摸着下巴沉吟道。

“也许不会吧。”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你这话又让我回到正题上了,请原谅我刚才离题了。不错,我还没想出办法来安置杰克·马尔登先生。我相信,”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我看穿了你的动机,这样事情就更难办了。”

“我的动机,”斯特朗博士回应道,“就是给安妮的表哥找到合适的工作,他是安妮小时候的玩伴。”

“是啊,我知道,”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国内国外都可以。”

“没错!”博士回应道,显然不明白威克菲尔德先生为何如此强调那几个字,“国内国外都可以。”

“你知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威克菲尔德先生道,“国外也可以。”

“当然,”博士回应道,“当然。随便哪里都可以。”

“随便哪里都可以?你就没有选择吗?”威克菲尔德先生问。

“没有。”博士答道。

“没有?”威克菲尔德先生的语气中充满惊讶。

“一点儿都没有。”

“国外可以,国内不行,”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你有这个意思吗?”

“没有。”博士答道。

“我必须相信你,当然,我也确实相信你。”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如果早知道这一点,我办起事来就简单多了。不过,我得承认,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别的意思。”

斯特朗博士看着他,脸上写满困惑与怀疑,但这种表情转眼就变成了莞尔一笑。我备受鼓舞,因为这笑容中满是温柔亲切。他的笑脸,还有整个仪态中,都蕴含着一种质朴。透过覆盖其上的那层勤学笃思的冰霜,这种质朴深深吸引了我这样的年轻学子,令我心中燃起了希望。斯特朗博士一边重复着“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之类表达同一主旨的简短坚决的词句,一边迈着忽快忽慢的奇异步伐走在前面,我们紧随其后。这时我注意到,威克菲尔德先生神情严峻,自顾自地摇着脑袋,完全不知道我在看他。

教室是一个非常大的厅堂,位于校舍最僻静的一侧,对面是五六只大石瓮,仿佛正在庄严地凝视着我们。从教室可以窥见博士古老而幽静的私人花园。园中向阳的南墙上,桃子正在逐渐成熟。教室窗外的草坪上,有两大株种在花盆里的龙舌兰。打那之后,在我的联想中,这种又宽又硬的植物叶子(看上去好像涂了漆的白铁片),便是安宁和幽静的象征。我们进入教室时,大概有二十五名学生在专心看书,但一看到博士,他们就立刻起立问候早安,又见威克菲尔德先生和我跟在身后,他们便保持站立,没有落座。

“年轻的先生们,这位是新同学,”博士说,“名叫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

接着,一个名叫亚当斯的学生就离开座位来欢迎我。他是班长,扎着白领巾,看上去像是年轻牧师,但非常和蔼友善。他将我的座位指给我,还把我介绍给各位老师。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放轻松的话,那就是他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了。

然而,我已经有许久不曾与这种学生、与自己的同龄人相处了(米克·沃克和“粉土豆”除外),所以此时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我强烈意识到,我体验过的种种场景,是他们全然不知的;我获得的经历,是同我的年龄、外表和作为他们当中一员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所以我几乎认为,以一个普通小学生的身份来到这里,简直就是欺诈。在默德斯通与格林比公司待过之后,不管那段时间是长是短,我都已经不再熟悉学生们玩的那些运动和游戏了。我知道,即便是对他们来说最普通不过的事情,我做起来也会显得笨手笨脚,毫无经验。我从早到晚都在为了生计而从事低贱的劳动,先前学过的东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们考了考我,看我知道些什么,我竟然一问三不知,于是被分去了全校最低的年级。我缺乏学生的游戏技能和书本知识,这已经够让我苦恼的了,但与我不知道的相比,我知道的才让我同他们愈发疏远。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比难受。我总是琢磨,如果他们知道我对王座法庭监狱了如指掌,会怎么想呢?我会不会在无意中暴露自己同米考伯一家的关系呢?毕竟我为他们做过那么多事,去当铺,卖东西,还同他们一起吃晚餐。如果有哪个学生见过我疲惫不堪、衣衫褴褛地经过坎特伯雷,认出我来,那可怎么办?他们从不为金钱担忧,如果他们知道我如何半便士半便士地攒钱,好每天买点儿干腊肠和啤酒,或者几片布丁,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对伦敦的生活和伦敦的街市一无所知,倘若他们发现我对这两者最肮脏的部分都颇有了解(我对此深感羞愧),他们会做何反应呢?我来到斯特朗博士的学校的头一天,这些疑虑就在我脑中萦绕不去,以致我对自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毫无信心。每当有新同学朝我走来,我就会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放学时间一到,我就匆匆离校,生怕他们会好心地对我表达关怀和亲近,而我一不小心做了回应,露出马脚。

不过,威克菲尔德先生那座老房子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我腋下夹着新课本叩门时,我便感觉自己的不安开始消退了。我朝楼上我那个通风的老房间走去,沉沉的楼梯阴影似乎笼罩了我的怀疑和恐惧,令往事变得愈发朦胧。我坐在房间里,聚精会神地读书,一直读到晚餐时间(我们总是三点钟就放学)才下楼,觉得自己还是希望成为一个过得去的学生。

阿格尼丝在客厅等候她父亲,后者在事务所被什么人拖住了。她用那令人愉快的微笑迎接我,问我是否喜欢那所学校。我告诉她,我应该会很喜欢的,只是刚开始还有点儿陌生。

“你没上过学,”我说,“对吧?”

“噢,上过!我每天都上。”

“啊,你是指在这里,在你自己家上学吧?”

“爸爸舍不得让我去别的地方。”她答道,微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他的管家就得待在他家里嘛。”

“我肯定他非常爱你。”我说。

她点头称是,然后到门口听父亲上来了没有,好去楼梯上迎他。但他还没来,她又转身回来。

“我一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以独特的平静口吻说,“我只见过她的肖像,就是楼下那幅。我昨天见你在看那幅画来着。你想过那是谁吗?”

我说想过,因为画中人跟她本人太像了。

“爸爸也是这样说的,”阿格尼丝愉快地说,“听!爸爸来了!”

她起身去迎接父亲,同他手挽手走进门的时候,她那明朗平静的脸庞因为喜悦而泛着红光。威克菲尔德先生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还说我在斯特朗博士的教导下肯定会很幸福,因为他是一个十分温和宽厚的人。

“可能有人—我反正还没见过那种人—会滥用他的善良,”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你绝不能在任何方面学那种人,特罗特伍德。斯特朗博士对别人极少怀疑,无论这是优点还是缺点,反正与斯特朗博士打交道,事无大小,都应该将这一点放在心上。”

我觉得,他说这番话时好像很疲备,又好像对什么事不满意,但我未做深究。因为这时仆人刚好通知开饭,我们下楼,按先前的位置落座。

我们刚坐下,乌利亚·希普就把红发脑袋和一只瘦长的手伸进屋里,说道:“马尔登先生请求与您说句话,老爷。”

“我不是刚把马尔登先生打发走吗?”他主人说。

“是的,老爷,”乌利亚答道,“可马尔登先生又回来了,请求与您说句话。”

我觉得,乌利亚用手撑着门,瞅了瞅我,瞅了瞅阿格尼丝,瞅了瞅碟子,瞅了瞅盘子,我觉得他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看了个遍,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从头到尾,他都假装用那双红眼睛毕恭毕敬地注视着主人。

“请原谅。我考虑了一下,只是想说—”乌利亚身后冒出一个声音,乌利亚的脑袋被推到一边,被说话人的脑袋取而代之,“请原谅我又来打扰—我只想说,我在这件事上似乎没有选择余地,既然要去国外,那就越快越好。我和表妹安妮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确说过,她希望朋友都在身边,不愿意他们都跑到天涯海角去。而那个老博士—”

“你是说斯特朗博士?”威克菲尔德先生神情严肃地插嘴道。

“当然是斯特朗博士,”对方答道,“我叫他老博士。你知道,叫什么无所谓。”

“我不知道。”威克菲尔德先生回应道。

“好吧,那就叫斯特朗博士吧。”对方说,“我相信,斯特朗博士原本也这样想。不过,从你对我做的安排来看,他好像改变了主意。哎,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能越早离开越好。因此,我想还是回来跟你说一声,我越早离开越好。既然非得跳水不可,那在岸边徘徊也没用。”

“你的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快办的。你放心好了,马尔登先生。”威克菲尔德先生说。

“谢谢你啦,”对方说,“非常感激。我受人恩惠,可不能挑三拣四,那就太没礼貌了;否则,我敢说,我表妹安妮大可以自行处理。我相信,安妮只消告诉那个老博士—”

“你是说,斯特朗太太只消告诉她丈夫—我没听错吧?”威克菲尔德先生说。

“一点儿不错,”对方答道,“—只消告诉她丈夫,她要某件事怎么怎么办,那件事就会理所当然地怎么怎么办。”

“为什么说理所当然呢,马尔登先生?”威克菲尔德先生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问道。

“哎呀,因为安妮是个迷人的姑娘,而那个老博士—我是说斯特朗博士—可算不上多么帅气的小伙呀。”马尔登先生大笑道,“我可没有冒犯谁的意思,威克菲尔德先生。我只是说,我认为在这种婚姻中,给点儿补偿是公平合理的。”

“你是说,给女方补偿吗,先生?”威克菲尔德先生板着脸问。

“就是给女方补偿,先生。”杰克·马尔登先生笑着回答。不过,他似乎注意到,威克菲尔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地吃着饭,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没办法让威克菲尔德先生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便又补充道:

“不过,我回来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再次为我的打扰道歉,我告辞了。当然,我会照你的吩咐,把这件事当成是你我之间的安排,与他人无关,在博士家只字不提。”

“你用过饭了吗?”威克菲尔德先生问,用手指了指餐桌。

“谢谢你。我要跟我表妹安妮一起吃饭。”马尔登先生说,“再见!”

威克菲尔德先生并未起身送客,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我觉得,马尔登先生是个相当浅薄的小伙子,容貌俊俏,伶牙俐齿,自负而狂妄。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杰克·马尔登先生,那天早晨我才听博士提起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我们吃过晚饭,又回到楼上,一切完全按前一天的样子进行。阿格尼丝在同一个角落里摆好酒杯和酒瓶,威克菲尔德先生又坐下来喝酒,喝了很多。阿格尼丝弹钢琴给他听,然后坐在他身旁,做针线活儿,聊天,同我玩多米诺骨牌。她准时准备好茶点。吃完茶点,我把课本从楼上拿下来,她看了看书,告诉我哪些知识是她明白的(她说那都不算什么,但其实并不简单),又告诉我怎样才能学得最好、理解得最透。我此刻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仿佛又看见她那端庄优雅、一丝不苟、安宁祥和的神态,又听见她那平静悦耳的声音。她后来对我施加的一切良好影响,那时就已经在我心中播下了种子。我爱小埃米莉,我不爱阿格尼丝—不,完全不是同一种情感—但我觉得,哪里有阿格尼丝,哪里就有善良、平和与真诚。我觉得,多年前我在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中看见的柔和光线,似乎永远地洒在她身上;当我来到她身旁,那光芒也照亮了我,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就寝时间到了。阿格尼丝离开了我们,我向威克菲尔德先生伸出手,也准备走了。但他拦住我,说道:“特罗特伍德,你是想留下来同我们住在一起,还是去别的地方?”

“留下!”我马上回答。

“你确定?”

“只要您同意我留下!”

“唉,孩子,恐怕我们这里的生活太沉闷了。”他说。

“阿格尼丝不觉得沉闷,我也不觉得,先生。一点儿都不沉闷!”

“阿格尼丝不觉得沉闷,”他重复道,缓缓走到大壁炉架边,靠在上面,“阿格尼丝不觉得沉闷!”

那天晚上,他喝酒一直喝到眼睛通红(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当时其实并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因为他目光下垂,还用手挡着,但我在不久前便注意到了。

“我在想,”他喃喃自语,“我的阿格尼丝是不是厌倦我了?我什么时候会厌倦她呢?但那是另一回事,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在沉思中自言自语,并非跟我说话,所以我没有作声。

“沉闷的老房子,”他说,“单调的生活。但我必须有她在我身边。我必须把她留在我身边。如果我死了,离开了我的宝贝,那她怎么办?如果我的宝贝死了,离开了我,我又怎么办?这样的念头像鬼魅一样浮现在我的脑中,给我最幸福的时光带来痛苦,我只能将它淹死在—”

他没有把话说完。不过,他慢慢踱回先前坐过的地方,机械地做了个从空酒瓶里倒酒的动作,又把酒瓶放下,踱了回来。

“她在这里的时候,我都如此痛苦难堪。”他说,“如果她不在了,我又是何种光景呢?不不不,这种事,我肯定承受不了。”

他靠在壁炉架上,沉思了好久,害得我无法决定是该冒着打扰他的危险走开,还是静静地待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来。最后,他清醒过来,视线扫过屋子,直到与我四目相对。

“你想留下来同我们住在一起,特罗特伍德,嗯?”他用平常的语气说道,似乎在回答我刚说的什么话,“我很高兴。这样你就可以同我们俩做伴了。你住在这儿是有益的。对我有益,对阿格尼丝有益,或许对我们大家都有益。”

“肯定对我有益,先生。”我说,“我能住在这儿,实在太开心了。”

“真是个好孩子!”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只要你愿意住在这儿,那就留下来好了。”说着,他同我握了握手,又拍了拍我的背,还说晚上阿格尼丝走后,倘若我有什么事要做,或者想读书消遣,大可以下楼去他的房间,和他坐一起—如果他在屋里,我又想找人做伴的话。我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不一会儿他就下楼去了,我并不觉得疲倦,便拿了一本书,也下了楼。既然他已经同意,我便打算去他房里消磨半个小时。

然而,看见那个圆形小办公室透出的光亮,我立即感觉自己被乌利亚·希普吸引了过去,好像他对我有一种魔力似的,于是我改道走进了那里。只见乌利亚正在阅读一部又大又厚的书,明显读得特别专注,瘦长的食指追随着读过的每一行文字,像蜗牛一样爬过书页,留下黏湿的痕迹(至少我对此深信不疑)。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呀,乌利亚。”我说。

“是的,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

为了谈话方便,我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这时我注意到,他做不出微笑这种表情,只能咧开嘴,在两颊分别挤出一条生硬的褶痕,权充笑容。

“我不是在做事务所的工作,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

“那你在干什么?”我问。

“我在提升法律知识,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我正在阅读蒂德的《诉讼程序》[2]。噢,蒂德写得可真好,科波菲尔少爷!”

发出这句狂热的赞叹之后,他接着读了下去,食指顺着一行行字句划过。我的凳子很高,就像一座瞭望塔。我从塔上观察他,发现他的两只鼻翼—又薄又尖,还有深深的凹痕—正奇特地翕动着,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仿佛鼻翼代替了那双从不眨动的眼睛在一开一合一样。

“我想,你肯定是个大律师吧?”我看了他一阵子之后说。

“我是大律师,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噢,不是!我是个非常卑贱的人。”

我意识到,我先前对他那双手的印象并非出于幻想,因为他这会儿频频互搓双掌,好像要把它们搓干搓热似的,而且他还常常用小手帕偷偷擦手。

“我很清楚,我是世间最卑贱的人。”乌利亚·希普谦卑地说,“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我母亲是个很卑贱的人。我们住在一个卑贱的地方,科波菲尔少爷,但我们心中充满感激。我父亲从前的职业也很卑贱。他曾经是个教堂司事[3]。”

“他现在是干什么的?”我问。

“他现在正在天国蒙受荣光,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希普说,“但我们心中充满感激。能待在威克菲尔德先生这里,真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

我问乌利亚,他是不是在威克菲尔德先生这里待很久了。

“我在这里快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在读到的地方仔细做了记号,然后把书合上。“父亲去世一年后就开始了。我对此真是感激不尽!威克菲尔德先生好心免费收我为徒,我是多么感激他呀!不然的话,母亲和我是绝对给不起学费的!”

“那么,等学徒期满,你就会成为正式律师吧?”我说。

“要是老天保佑的话,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答道。

“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成为威克菲尔德先生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我为了讨他喜欢,如此说道,“到时候,这里就会成为‘威克菲尔德与希普律师事务所’,或者‘希普(原威克菲尔德)律师事务所’了。”

“噢,不,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大摇其头,回应道,“我太卑贱了,没资格这样!”

他谦卑地坐在那里,斜眼看着我,咧着嘴,两颊挤出两条褶痕。那副尊容,确实像极了我窗外横梁末端的雕刻头像。

“威克菲尔德先生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人呀,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你认识他的时间长了的话,我敢说,你对他的了解会比我告诉你的深刻得多。”

我回答说,我相信威克菲尔德先生是个好人,但我才认识他没几天,尽管他是我姨婆的朋友。

“噢,那倒是,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你姨婆是一位亲切温和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

他想表达热情的时候,总喜欢扭来扭去,十分难看。如此一来,我的注意力就从他对我亲戚的称赞,转移到他那蛇一般扭动的脖子和身子上。

“一位亲切温和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希普说,“我想,她一定很喜欢阿格尼丝小姐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大胆地说了声“是的”,但其实对此一无所知。老天宽恕我吧!

“我希望你也喜欢她,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不过,我可以肯定你喜欢她。”

“肯定所有人都喜欢她。”我答道。

“噢,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希普说,“谢谢你说出这句话!说得太对啦!就连我这样卑贱的人,也知道这话千真万确!噢,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

由于过于激动,他身子扭得太用力,最后都脱离了凳子。既然已经不在座位上,他索性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母亲在等我回家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失去光泽、表面模糊的怀表,看了一眼,说道,“她肯定在担心了。我们虽然很卑贱,科波菲尔少爷,但我们相依为命。如果哪天下午你能来看我们,在寒舍喝一杯茶,母亲一定会跟我一样倍感荣幸的。”

我说我非常乐意去。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把书放到书架上,“我想你还会在这里待一阵子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说,只要我还在上学,就会一直在这里接受抚养。

“噢,是吗?”乌利亚叫道,“我觉得你终究也会干这一行的,科波菲尔少爷!”

我坚称自己没有这种想法,也没有人为我做过这种安排。但无论我怎样矢口否认,乌利亚总是淡淡地重复:“噢,是的,科波菲尔少爷,我觉得你会干这一行的,真的!”或者,“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觉得你会干这一行的,肯定!”这些话,他翻来覆去地不知说了多少遍。最后,他终于要离开事务所回家过夜了,他问我熄灯对我可有不便。我刚回答“没有”,他就把灯熄了。同我握过手之后—黑暗中,他的手摸起来就像一条鱼—他把临街的门拉开一条小缝,钻出去,关上门,留下我一个人摸黑回到屋子里。这给我添了些麻烦,还被他的凳子绊了一跤。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在夜里梦到了他,而且似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梦到了他。在其中一个梦里,他驾驶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去做海盗,桅顶挂着一面黑旗,上面写着“蒂德的诉讼程序”。他就要在这面邪恶的旗帜下,把我和小埃米莉载到加勒比海去淹死。

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我的不安减轻了一点儿。第三天,我感觉好多了。我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摆脱了这种感觉,不到两周,我就同新伙伴相处得十分自在快活了。我玩起他们的游戏来依然笨拙,学起他们的功课来依然吃力。不过,我希望,前者可以通过习惯来改进,而后者可以通过勤奋来弥补。于是,我在游戏和学习两方面都非常用功,并广受称赞。没过多久,默德斯通和格林比公司的生活就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甚至不相信自己有过那番经历,而我对目前的生活越来越习以为常,仿佛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

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办得非常出色,与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所学校校风严谨端正,制度健全,凡事都依靠学生的荣誉感和良心,并公开宣布,学校相信学生具备这样的品质,除非有人证明自己不配这样的信任。这种治校方针缔造了奇迹。我们都觉得自己参与了学校管理,也有义务维护学校的名声和尊严。因此,没过多久,我们便对学校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自己肯定是这样的学生,而我在校期间也从未见过哪个学生不是这样—我们怀着美好的愿景学习,渴望为学校争光。下课后,我们做高雅的游戏,享受充分的自由。我记得,即便我们做游戏的时候,也在镇子上赢得了很好的评价,几乎从没有因为仪表或举止辱没斯特朗博士及其学校的声誉。

有几个高年级学生寄宿在博士家里,通过他们,我间接了解到博士过去的一些细节。比如,他跟我在书房里见到的那位漂亮姑娘结婚还不到一年;他是为了爱情才同她结婚的,因为她身无分文,却有一大堆的穷亲戚(同学们是这样说的),随时会蜂拥而至,将博士从自己家里赶出来。还有,博士之所以总是在冥思苦想,是因为他一直在寻找“希腊根”。我当时单纯无知,刚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还以为博士狂热地爱好植物呢,尤其是因为他散步时眼睛老盯着地面。后来我才知道,他寻找的原来是希腊文词根,因为他正打算编纂一部新词典。我们的班长亚当斯很有数学天赋,我听说,他曾根据博士的计划和工作速度,计算出完成这部词典所需的时间。他认为,从博士上次生日算起,也就是从他六十二岁算起,一千六百四十六年后才可能完成。

不过,博士本人却是全校学生崇拜的偶像。若非如此,学校肯定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因为他为人极其善良,信念十分单纯,立在墙上的那些石瓮如果有心,恐怕也会为之感动。他在校舍旁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那些离群的乌鸦和寒鸦狡黠地侧着脑袋,从后面看他,就像知道自己比他更通晓人情世故一样。如果有流浪汉能凑到他嘎吱作响的皮鞋跟前,用悲惨故事中的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这个流浪汉此后两天的生活便有着落了。这种事在学校里尽人皆知,教师和班长只好不辞辛劳,在角落里拦下这些无赖,或者跳出窗户,将他们赶出校园,以免博士知晓他们的存在。有时候,这种行动就在与他相距几码的地方成功实施,而他竟然毫无察觉,依旧自顾自地踱来踱去。在离开自己的领地又无人保护的情况下,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把自己的绑腿解下来送给别人这种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事实上,当时我们中间流传着一个故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故事有何根据,但多年来我一直坚信确有其事)。这个故事说,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冬日,他果真就把自己的绑腿送给了一个乞丐婆子,那女人就用绑腿裹着一个漂亮的婴儿,挨家挨户给人看,于是在这一带闹出了绯闻。因为博士的绑腿左邻右舍无人不识,就像那座大教堂一样出名。这故事还说,唯一认不出那副绑腿的就是博士本人。不久之后,那副绑腿就摆在了一家名声不佳的旧货店门前—总有人拿这种东西来店里换酒喝—有人不止一次看见博士在这家店里颇为欣赏地把玩那副绑腿,仿佛很喜欢那东西新颖奇特的款式,觉得比他自己那副更好呢。

见到博士和他那位年轻貌美的太太在一起,你会觉得非常愉快。他用父亲般的仁慈宽厚来表达对太太的爱,这种态度本身似乎就表明他是个好人。我常常看见他们在种着桃树的花园里散步。有时候,我在书房或客厅里更近距离地观察他们。我觉得,她很关心博士,也很喜欢他,尽管我从不认为她对博士编纂的那部词典有浓厚的兴趣。博士不嫌麻烦,总是把一大堆写着词典内容的纸条揣在口袋里,或者塞在帽子里,每次散步,似乎都会拿出来对她详加解释。

我常常见到博士太太,一方面是因为,她在我同博士初次见面的那天早晨就对我产生了好感,后来也一直疼爱我,关心我;另一方面是因为,她非常喜欢阿格尼丝,常到我们家串门。我觉得,她和威克菲尔德先生之间存在一种怪异的紧张感(她似乎有点儿怕他),而这种状况一直都未消除。晚上她来访时,总害怕威克菲尔德先生送她回家,反倒要我陪她逃也似的赶回去。有时候,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跑过大教堂的院子,以为不会遇上什么人,却常常碰到杰克·马尔登先生,而他见到我们时也总是满脸惊讶。

跟斯特朗太太的母亲相处令人相当愉快。她名叫马克尔哈姆太太,但同学们总叫她“老兵”,因为她像将军一样威风凛凛,而且具备统率亲戚大军围攻博士的将才。她是个身材矮小、目光锐利的女人,打扮起来的时候,老戴一顶从不换样的室内便帽,帽子上装饰着几朵假花,还有两只看上去在假花上飞舞的假蝴蝶。我们当中流传着一种迷信的说法,说那顶帽子来自法国,只有那个富于创造力的国度的能工巧匠才做得出这种帽子。不过,我确切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马克尔哈姆太太晚上在哪里出现,那顶帽子就会在哪里出现;她会将帽子装进印度篮子[4],带去参加好友聚会;那对蝴蝶拥有不停颤动的本领,就像忙碌的蜜蜂一样,珍惜每分钟的光亮,从博士身上采撷花蜜[5]。

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令我难忘的事,我也得到了观察“老兵”的大好时机—我这样称呼她,并非对她不敬—下面我就来讲讲那件事。当晚,在博士家里举行一个小聚会,欢送杰克·马尔登先生去印度。他是以候补军官之类的身份去那里的,威克菲尔德先生终于把这事办妥了。那天碰巧也是博士的生日。我们放了一天假,上午给博士送了礼物,班长代表我们致辞,我们欢呼到嗓子都哑了、博士也感动得落了泪才罢休。到了晚上,威克菲尔德先生、阿格尼丝和我,前去参加他以私人名义举办的茶会。

杰克·马尔登先生比我们先到。我们进门的时候,斯特朗太太身穿白色衣服,束着樱桃色丝带,正在那儿弹钢琴。马尔登先生则站在她旁边俯身翻琴谱。她转过身来时,我觉得,她那红白分明的脸色不像平常那样鲜艳如花,但她看上去非常美,美得惊人。

“我刚刚才想起来,博士,”众人落座后,斯特朗太太的妈妈说,“今天我该向你表达生日祝贺。不过,你也许知道,我可不会简单地说声生日快乐。请允许我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谢你,夫人。”博士答道。

“祝你永远、永远、永远幸福下去!”“老兵”说,“不仅祝你本人,也祝安妮,祝约翰·马尔登[6],祝许多其他人。约翰,你小时候那阵儿呀,比科波菲尔少爷还矮一头,躲在后花园的醋栗树丛后面,跟安妮扮家家,亲亲热热的。现在想起来,就是昨天的事呢。”

“亲爱的妈妈,”斯特朗太太说,“现在别提这事啦!”

“安妮,别犯傻了,”她母亲回应道,“你现在已经是结了婚的老女人,如果听见这话还脸红,那你什么时候听了才不脸红啊?”

“老?”杰克·马尔登先生高声道,“安妮?得了吧!”

“没错,约翰。”“老兵”答道,“事实上,她就是结了婚的老女人。虽然按年龄不算老—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或者有谁听我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算老的?—但你表妹是博士太太,所以我才这样说她。你表妹做了博士太太,约翰,这对你可是好事。你得到了一个有权势又好心的朋友。我敢预言,只要你不辜负他的好意,他还会对你更好呢。我这个人没什么虚荣心,从来不怕老实承认,我们家里有人需要朋友帮助,你就是其中之一。多亏了你表妹,你现在找到了这样一个朋友。”

出于好心,博士摆了摆手,好像在说这不值一提,免得再揭杰克·马尔登先生的老底。但马克尔哈姆太太换到博士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扇子搭在博士的衣袖上,说:

“不打紧,真的,亲爱的博士。如果我在这件事上唠叨得太多,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感受太强烈了。我总喜欢谈这个话题,简直成偏执狂了。你是我们全家的福星呀。你知道,你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哪里,哪里。”博士说。

“不,不,请听我说下去。”“老兵”反驳道,“除了我们亲爱的知心朋友威克菲尔德先生,这里没有外人,不让我说话,我可不答应。你要是再这样打断我,我就要维护丈母娘的特权,骂你一通了。我这个人特别诚实,想到啥就说啥。我现在要说的,就是你向安妮求婚、让我大吃一惊那会儿说过的话—你还记得我当时有多么惊讶吧?我并不是说求婚这件事本身有什么特别反常的地方—那样说就太荒谬了!—我吃惊是因为,你认识她那可怜的父亲,她六个月大的时候你就认识她了,我从没想过那种事,从没想过你要和她结婚。就是这样,你知道的。”

“好啦,好啦,”博士和颜悦色地说,“快别提了。”

“但我偏要提,”“老兵”说,把扇子放在博士嘴上,“我还非提不可。我回忆的这些事,哪里错了,你们也可以纠正。哎呀!我当时就跟安妮说了,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我说:‘亲爱的,斯特朗博士已经来正式向你求婚了。’我这话里有一点儿强迫的意思吗?没有。我说:‘听着,安妮,你现在给我说真心话,你有没有心上人?’‘妈妈,’她哭着说,‘我还太年轻,’—她这话完全正确—‘我还不知道有心上人是什么感觉呢。’‘这么看,亲爱的,’我说,‘你可以放心,你还没有心上人哩。不管怎样,亲爱的,’我又说,‘斯特朗博士焦急万分,咱们必须给他一个答复。不能让他老这样悬着一颗心。’‘妈妈,’安妮依然哭着说,‘他是不是没有我就不幸福呢?如果是这样,我又那样尊重他、仰慕他,我想我就答应他好了。’事情就这样定了。这时候,只有到这时候,我才对安妮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不仅要做你的丈夫,他还要代表你过世的父亲—他要成为我们的一家之主,体现我们一家的智慧与地位,而且可以说是我们一家的经济保障。总而言之,他将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我当时就用了这样的字眼,我今天用的还是这样的字眼。要说我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始终如一。”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女儿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地面。她表哥站在她身边,也盯着地面。待母亲说完,她才用颤抖的声音,非常轻柔地说:“妈妈,你的话都说完了吧?”

“没有,亲爱的安妮,”“老兵”答道,“我还没说完呢。既然你问我,亲爱的,我就得回答你,我还没说完。我还要抱怨你呢,你对自己的家人,确实有点儿冷漠。不过,对你抱怨也没用,还是找你丈夫抱怨好了。嗨,亲爱的博士,瞧瞧你这个傻太太吧。”

博士把慈祥的面庞转向他太太,露出率直温和的微笑。她把头埋得更低了。我注意到,威克菲尔德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前几天,我无意中对那个淘气的小东西说,”她母亲开玩笑似的向她摇了摇头,挥了挥扇子,继续道,“我们家出了点儿事,她不妨跟你提一下—说实话,我觉得她一定会跟你提一下—她却说,跟你提就等于找你帮忙,而你又是那样慷慨,她只要张口,就没有你办不成的,所以她不肯提。”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那就不对了。那等于剥夺了我的一种乐趣。”

“我对她也差不多说了同样的话!”她母亲喊道,“嗨,说真的,下一回,要是我知道她应该跟你说,可因为这个理由不肯说,那亲爱的博士,我就要主动跟你说啦。”

“要是你亲自跟我说,我会很开心的。”博士回应道。

“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下次我就直说了。”“老兵”道,“咱们一言为定。”她看样子已经达到目的,便用扇子轻轻敲了敲博士的手(在此之前先吻了吻扇子),然后扬扬得意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这时又来了一些客人,其中有两位教师和亚当斯,话题变得广泛起来,自然转到了杰克·马尔登先生身上,谈起了他的这趟旅行、他要去的那个国家、他的各种计划和前景。他当晚吃完夜宵就要动身,先乘邮车去格雷夫森德,他要乘的船就停泊在那里。他这一去—除非休假或因病回国—就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回来了。我记得,当时大家一致认为,印度是一个被严重歪曲了的国家,除了有一两只老虎,每天正午的时候有点儿热,也没什么令人反感的。我自己呢,则把杰克·马尔登先生看作当代的辛巴达[7],把他想象成所有东方王公的密友,坐在天棚下面,抽着弯弯曲曲的金烟管,那烟管拉直了足有一英里长。

据我所知,斯特朗太太歌唱得很好,我常听见她独自一展歌喉。不过,那天晚上,不知是羞于在众人面前献声,还是嗓子哑了,反正她完全唱不了。有一次,她试图同表哥马尔登表演二重唱,却连头都开不了。后来,她又试图独唱,一开头还唱得不错,可唱着唱着就突然发不出声了。她苦恼极了,只得在琴键上垂下脑袋。好心的博士说她太紧张了,还提议大家玩圆桌纸牌游戏,好让她放轻松。其实,博士压根儿不会玩牌,就跟他压根儿不懂吹长号一样。但我看到“老兵”立刻跟他搭伙,将他控制起来。作为入门指导的第一步,她教他把口袋中的所有银币都给了她。

尽管有那对蝴蝶的监督,博士还是犯下了不计其数的错误,惹得那对蝴蝶大为光火,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快活心情。斯特朗太太感觉身体不大舒服,拒绝参加游戏。她表哥马尔登也因为要收拾行李告辞了。不过,行李收拾好之后,他又回来了,同斯特朗太太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她不时过来看博士手中的牌,告诉他该出哪张。她在他背后俯下身时,脸色十分苍白。我觉得她指牌的手指都在颤抖。但博士很高兴她如此关心自己,就算她的手指真在颤抖,他也没有觉察。

用夜宵时,我们就没那样快活了。大家似乎都觉得那种离别令人难堪,告别的时间越近,就越难堪。杰克·马尔登先生努力表现出健谈的样子,却因心神不宁而弄巧成拙。在我看来,“老兵”也没有改善局面,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回忆杰克·马尔登先生小时候的片段。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着,看了眼表,斟满酒杯,“你表哥杰克动身的时间到了,我们不该再耽搁他,因为时光和潮汐—这次旅行同二者都有关—不等人呀。杰克·马尔登先生,你即将踏上漫长的航程,前往异国他乡,但许多人都有过同样的经历,还有许多人将会有同样的经历。这种事会一直存在,直至时间尽头。你即将冒险乘风远航,那风曾将千万人送上幸运之地,也曾将千万人愉快地接回故乡。”

“真叫人伤心,”马克尔哈姆太太说,“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叫人伤心。一个你看着长大的优秀青年就要背井离乡,前往世界的另一端,将他熟悉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却不知前面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此情此景着实叫人伤心啊!一个做出这种牺牲的年轻人,”她看着博士说,“真是值得对他不断提供支持和照顾啊!”

“你会觉得时光在飞逝,杰克·马尔登先生,”博士接话道,“对我们来说也如此。按照自然规律,我们中有人也许不大可能在你归来时欢迎你了,只能希望自己可以活到那一天,我就是这类人。我不会再给你什么忠告,免得惹你厌。长久以来,你都有一个好榜样,那就是你的表妹安妮。尽量去模仿她的优秀品质吧。”

马克尔哈姆太太一边给自己扇扇子,一边摇头。

“再见,杰克先生。”博士说着站起身,我们见状也都站了起来,“祝你一帆风顺,在海外事业兴旺,最后高高兴兴地回来!”

我们全都干了杯,也全都同杰克·马尔登先生握了手。然后,他与在场女士匆匆告别,朝门口跑去。他坐上马车时,为欢送他而聚在草坪上的同学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我跑到他们当中去壮大声势,所以马车开动时,我离得很近。在一片喧嚣与尘土中,一个鲜明的印象留在我的脑海中:马车从我面前隆隆驶过,杰克·马尔登先生表情激动,手里握着一个樱桃色的东西。

学生们接着为博士欢呼了一阵,又为博士夫人欢呼了一阵,便纷纷散去。我回到屋里,发现所有客人都站在博士周围,谈论杰克·马尔登先生离开时的情景,说他是如何强忍悲痛,其实心中是何种感受,等等。谈着谈着,马克尔哈姆太太忽然叫道:“安妮哪儿去了?”

哪儿也不见安妮。大家喊她也没有回应。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外,去看出了什么事,结果发现她躺在门厅地板上。大家乍见她这样都大吃一惊,后来才发现她是晕了过去,用通常的办法一治,她就悠悠醒转了。博士抬起她的头,放到自己膝上,撩开她的鬈发,环顾四周,道:

“可怜的安妮,她实在太忠诚、太心软了!她是跟表哥分别才弄成这样的。那可是她儿时的玩伴和朋友,是她最喜欢的表哥呀。啊!太可怜了!我好难过!”

她睁开眼,看清自己身在何地,也看清我们大家都站在她周围,于是在别人的搀扶下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她扭过头,靠在博士的肩上—也许是要把脸藏起来,我说不清楚是哪种。我们都回了客厅,好让她和博士还有她母亲单独待在一起,但她说打早晨开始,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最好的—情况看上去也如此—她宁愿同大家在一起,所以大家就把她带到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我觉得她看起来十分苍白、虚弱。

“安妮,亲爱的,”她母亲一边为她整理衣服,一边说,“瞧!你的一个蝴蝶结不见了。有谁好心帮忙找一下吗?是一条樱桃色的丝带。”

那是她曾戴在胸前的蝴蝶结。大家都帮忙去找;我自己到处都找过了,但谁也没找到。

“你还记得最后在哪里戴着吗,安妮?”她母亲问。

她回答母亲说,她觉得自己刚才还戴着,但没必要费神去找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知怎的,觉得她脸色煞白、毫无血色。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又找了一次,仍然不见踪影。她恳求大家不要再找了,但还是有人会偶尔找两下,直到她恢复过来,客人告辞为止。

威克菲尔德先生、我和阿格尼丝,我们三人回家时走得很慢。阿格尼丝和我在欣赏月色,威克菲尔德先生紧盯着路面,几乎从未抬过头。我们终于走到家门口时,阿格尼丝却发现自己把手提包忘在博士家了。我很高兴有机会为她效劳,便连忙跑回去拿。

我走进用夜宵的房间,阿格尼丝的手提包就落在了那儿。如今室内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但那里有一道门通向博士的书房,门还开着,露出书房里的灯光。我朝那扇门走过去,打算说明来意,要一支蜡烛。

博士正坐在壁炉边的安乐椅上,他的年轻妻子坐在他脚边的小凳上。博士脸上带着沾沾自喜的笑容,正拿着他那本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词典的手稿,将其中某一理论的解释或阐述大声念给她听。她则抬头望着他,但那副面容我前所未见—脸形是那样美丽,脸色是那样苍白,神情是那样恍惚,充满了狂乱,仿佛梦游者在梦中见到了什么我无从知晓的恐怖画面。她两眼圆睁,棕发分作粗粗的两束,披在肩上,落在因为失去丝带而凌乱的白裙上。虽然我还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神态,却说不出其含义。尽管我现在已经成熟睿智了许多,可就算让我再次见到那张脸,我也说不出它代表了什么。忏悔、耻辱、羞愧、骄傲、情爱、信任—所有这些情感我全看到了,而在所有这些情感中,我都看到了那种不明所以的恐惧。

我走进去说明来意,惊醒了她,也打扰了博士。我回来送还从桌上拿的蜡烛时,博士正像慈父般拍着她的头,说自己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老糊涂,不该任由她引诱自己读下去,还催她快去睡觉。

但她用急切的口气请求博士允许自己留下来,让她确实感到那天晚上博士对自己的信任(我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咕哝着,意思大抵如此)。我离开房间走出门时,她瞥了我一眼,便又转向博士。这时,我看见她双手交叉放在他膝头,还是那样仰头望着他,但表情平静了些,博士继续读起来。

这一幕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下面有机会我还将再次提及。

[1] 艾萨克·沃茨(1674—1748),英国赞美诗作者、公理会牧师、神学家和逻辑学家,一生创作了大约750首圣诗,被称为“英文圣诗之父”。

[2] 指律师威廉·蒂德(1760—1847)撰写的《王座法庭诉讼程序》。

[3] 照管教堂和教堂墓地的人,主要从事敲钟、挖墓穴等工作。

[4] 一种用竹子或者藤条编的篮子。

[5] 暗引艾萨克·沃茨的说教诗《切莫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第一句:“看那小蜜蜂忙忙碌碌,珍惜每分钟的光亮。”

[6] 即杰克·马尔登。杰克是约翰的昵称。

[7] 《一千零一夜》中记载的阿拔斯王朝时期的著名英雄、航海家,自巴士拉出发,游遍七海,有无数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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