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姨婆决定收留我英 查尔斯狄更斯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 查尔斯狄更斯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四章 姨婆决定收留我
书名: 大卫·科波菲尔(全二册) 作者: (英) 查尔斯·狄更斯 本章字数: 11574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6:00

早晨下楼的时候,我看见姨婆坐在早餐桌前,胳膊肘放在茶盘上,正出神地思索着什么,她本来正用茶壶从大水罐里接水,可水从茶壶里漫出来,打湿了整张桌布,她都没有察觉。直到我进了屋子,才打断了她的沉思。我觉得她肯定是在考虑我的问题,便心急如焚地想听她对我有何打算。但我不敢把焦急的心情表露出来,唯恐惹她生气。

不过,我的眼睛却没有舌头那样听使唤,整个早餐期间,我总会往姨婆那边看,但每次没瞅多久,我就发现姨婆也在看我—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古怪神情,好像我不是在那张小圆桌对面,而是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吃完早餐,姨婆便从容地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双臂抱胸,悠闲地注视着我。她那聚精会神的样子让我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我还没吃完早餐,就想用吃饭来掩盖慌张。但我一会儿刀子绊了叉子,一会儿又叉子钩了刀子。本想切点儿咸肉吃,不料肉片突然高高飞入空中。喝下的茶水也不走正路,偏走岔道,呛得我差点儿没喘过气。最后,我只好放弃挣扎,满脸通红地坐在那里,接受姨婆的严密审视。

“喂!”过了许久,姨婆才开口。

我抬起头,毕恭毕敬地迎接她犀利而明亮的目光。

“我给他写了封信。”姨婆说。

“给—”

“给你的继父,”姨婆说,“我给他写了封信,麻烦他认真处理这件事,不然我就跟他没完,不信就试试!”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婆?”我忧心忡忡地问。

“我已经告诉他了。”姨婆点头道。

“我会不会—会不会—被交给他?”我结结巴巴地问。

“不知道,”我姨婆说,“看情况吧。”

“噢!要是我不得不回到默德斯通先生身边,”我高叫起来,“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办呢。”姨婆摇头道,“现在肯定说不准。看情况吧。”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就泄气了,变得没精打采,心情沉重。姨婆似乎没怎么注意我,径直从橱柜里取出一件带围嘴的粗布围裙,亲手洗了茶杯。杯子洗完,放回茶盘,桌布也折起来,放在茶具上面之后,她摇铃叫珍妮特端走。接着她戴上手套,拿小扫帚打扫面包屑,直到你拿显微镜也在地板上找不到一点儿残渣。然后她又打扫和收拾房间,但那房间早就打扫收拾得一尘不染、一丝不乱了。这些工作都满意地完成之后,她摘下手套和围裙,折起来,放回先前那个橱柜的专门角落里,然后把针线盒拿出来,放到打开的窗户前的桌子上,坐在挡光的绿团扇后面干活儿。

“我想要你上楼去,”姨婆穿针时说,“代我向迪克先生问好,说我很想知道他的陈情书写得怎么样了。”

我嗖地起身,准备去执行这项任务。

“我猜,”姨婆像刚才穿针时那样眯眼看着我,说道,“你觉得迪克先生这名字太短了吧,对不?”

“我昨天是觉得这名字太短了。”我承认道。

“你不要认为他没有更长的名字。只要愿意,他大可以用那个名字。”姨婆的语气高傲起来,“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这才是那位先生的真名实姓。”

我觉得年轻人应该谦卑,对先前那样冒失地称呼长者深感愧疚,于是打算说,最好称呼他全名,可话未出口,就听姨婆继续说道:

“不过,你可千万别叫他这个名字。他受不了这个名字。这是他的一个怪癖,但我觉得这其实也没有多么古怪,因为天晓得,他受够了某些也姓巴布利的人的欺负,恨透了这个姓。他在这儿的名字就是迪克先生,在其他任何地方也是—如果他想去其他地方的话,但他哪儿都不会去。所以小心点儿,我的孩子,你只能叫他迪克先生。”

我答应照办,就带着要传的话上楼了。我边走边想,刚才下楼时我就从敞开的门里看见他在写陈情书,如果他一直以来都在以同样速度创作,那他确实可能进展得相当顺利。但我进去一看,只见他仍在手握长羽毛笔奋力书写,头都几乎贴到了纸上。他全神贯注于文章,我得以从容观察屋内的情况:墙角摆着一只大纸风筝,一卷卷手稿胡乱堆放着,还有数不清的笔,尤其醒目的是多得惊人的墨水(他好像有一打半加仑[1]的墨水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我的存在。

“哈!太阳神啊!”迪克先生搁下笔,说道,“世界都是什么情况了啊?我跟你说吧,”他压低声音补充道,“这话我本来不想提,但这是一个—”说到这儿,他招呼我过去,嘴唇贴着我耳边,“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像疯人院一样疯狂,孩子!”迪克先说,从桌上拿起一只圆盒,吸了下鼻烟,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没有冒昧地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只是传达了我带的口信。

“嗯,”迪克先生答道,“代我向她问好。我—我想我已经开头了,我想我已经动起来了。”他用手梳了梳花白的头发,毫无信心地瞥了眼他的手稿,“你上过学吧?”

“上过,先生,”我答道,“但只上了一小段时间。”

“你可记得,”迪克先生说,热切地望着我,拿起笔准备记下我的答案,“查理一世是什么时候被砍掉脑袋的吗?”

我说,我认为那件事发生在一六四九年。

“嗯,”迪克先生说,拿笔挠着耳朵,狐疑地看着我,“书上是这样说的,可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因为如果那是如此久远的事,他周围的人怎么会在他脑袋被砍掉之后,错将他脑袋里的一些烦恼拿出来放进我脑袋里呢?”

这个问题令我惊愕不已,无言以对。

“真奇怪,”迪克先生沮丧地瞅了眼他的手稿,又把手指插进头发,“这个问题我永远也不明白,我永远也无法完全搞清楚。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振作起来,乐呵呵地说,“还有的是时间!代我向特罗特伍德小姐问好,说我这里确实进展得很顺利。”

我正要离开,他又叫我看那只风筝。

“你觉得这只风筝怎么样?”他说。

我回答说风筝很好看。我估计那玩意儿有七英尺高。

“是我做的。以后我们一起去放风筝,我和你。”迪克先生说,“你瞧见这个没?”

他指给我看,风筝上糊满了他的手稿,写得密密麻麻,相当费力,但字迹清晰,我一行行阅读的时候,觉得有一两处又提到了查理一世的脑袋。

“线多的是。”迪克先生说,“风筝高高飞起,事实远远传开。这就是我传播事实的方式。我不知道风筝会落到什么地方,这得看情况,比如风向之类的,但我还是要试试运气。”

他面容和蔼亲切,看上去精神矍铄,散发着令人油然起敬的气质,因而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跟我开善意的玩笑。于是我笑了,他也笑了。我们分手的时候,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嗯,孩子,”我下楼后,姨婆说,“迪克先生今天早晨怎么样啊?”

我对她说,迪克先生向她问好,他那里进展得确实很顺利。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姨婆问。

我隐约意识到应该努力回避这个问题,所以回答说我觉得他是个大好人。但姨婆可没那么好敷衍,她把针线活儿放在大腿上,双手十指交握放在针线活儿上,开口道:“说实话!你姐姐贝齐·特罗特伍德肯定会把她对任何人的看法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好好学学你姐姐的样子,有话直说!”

“他是不是—迪克先生是不是—我不知道,所以才这样问,姨婆—他是不是精神不怎么正常?”我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很担心捅了什么马蜂窝。

“完全没有这回事。”姨婆说。

“噢,是这样啊!”我喃喃道。

“迪克先生什么都可能,”姨婆斩钉截铁地说,“但就是不可能精神不正常。”

我想不出更恰当的回应,只得又怯怯地说了句:“噢,是这样啊!”

“有人说他是疯子。”姨婆说,“我告诉你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正偷着乐呢。如果不是有人说他是疯子,这十几年来,我就享受不了他的陪伴,听不到他给我出的主意了—其实,自从你姐姐贝齐·特罗特伍德让我失望之后,他就一直在这里陪我。”

“这么久啊?”我说。

“那些厚颜无耻地叫他疯子的人,他们可真是好人呀!”姨婆继续道,“迪克先生算得上我的远亲。究竟是什么亲戚无关紧要,不必细说。要不是因为我,他哥哥就会关他一辈子。仅此而已。”

看见姨婆提起这件事愤愤不平的样子,我也努力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模样。现在看来,恐怕当时这样做很虚伪。

“他哥哥就是个自大的蠢货!”姨婆说,“因为弟弟有点儿古怪—虽然许多人比他古怪一倍都不止—他不愿让人在他房子附近看见弟弟,就把弟弟送去了一家私立疯人院。但他们父亲生前就认定迪克先生基本是个白痴,所以把他托付给哥哥特别照顾。老头子那样想,还真是聪明人哪!毫无疑问,他自己才是疯子。”

看见姨婆坚信不疑的样子,我也再次努力表现出坚信不疑的模样。

“所以我插手了,”姨婆说,“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我说:‘你弟弟是精神正常的—比你正常得多,想必将来也会比你正常。给他一点儿生活费,让他来跟我一起住好了。我不怕他,我也不担心他丢我的脸,我乐意照顾他,决不会像某些人—疯人院管理员之外的人—那样虐待他。’同他哥哥争吵了多次之后,”姨婆说,“我终于把他要了过来。打那之后,他就一直住在这儿。世上再找不到比他更友善、更温顺的人了。更别提他还能为你出谋划策!不过,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姨婆一边抚平衣裙一边摇头,似乎要把全世界对她的轻蔑都用手抚去,用头甩掉。

“他有一个心爱的妹妹,”姨婆说,“她是个好人,对他很好。但她跟世上所有女人一样,嫁了个丈夫。而那个丈夫也跟世上所有丈夫一样,令妻子悲惨不堪。这件事对迪克先生的精神产生了巨大影响—但愿那算不上发疯!—再加上他惧怕他哥哥,觉得哥哥对他冷酷无情,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他得了热病。那是他来我这儿之前的事情,可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会让他心情抑郁。他有没有对你提过查理一世,孩子?”

“提过,姨婆。”

“啊!”姨婆说,一面揉搓着鼻子,好像有点恼火,“那是他讽喻的表达方式。他将自己的病同大动荡、大骚乱连在一起,这是很自然的,而查理一世就是他选择采用的比喻,或者明喻,叫什么都无所谓。如果他觉得这种比喻很恰当,为什么不能用呢?”

我说:“当然可以用,姨婆。”

“我知道,这种说法既不正式,也不通俗。”姨婆说,“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坚决主张他的陈情书里对此只字不提。”

“他正在写关于自己情况的陈情书吗,姨婆?”

“是的,孩子,”姨婆说,又揉了揉鼻子,“他是在给大法官或者别的什么大人物写陈情书—反正就是那种要付费才能请他们看你的陈情书的人物。我估计总有一天会有进展的。不用那种假借别人来表现自己的比喻方式,他就没法动笔。但那不重要,只要不闲着就好。”

事实上,我后来发现,十多年来,迪克先生一直在努力把查理一世从陈情书中赶走,可这位国王却不断钻进来,直到现在还赖着不走。

“我再说一遍,”姨婆说,“除了我,没有谁了解他的心思。他是世上最温顺、最友善的人。他有时喜欢风筝,那又怎么样?富兰克林也放风筝呀。[2]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富兰克林还是个贵格会教徒之类的。一个放风筝的贵格会教徒,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人吗?[3]”

如果我能假定,姨婆是专门为了我,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才将这些细节讲给我听的,那我一定会觉得姨婆对我青眼有加,而她对我的这种好印象乃是吉兆。然而,我还是忍不住留意到,她之所以对我谈起这些事,主要是因为她自己想到了这个问题,而我与此毫不相干,她便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跟我谈谈罢了。

与此同时,我必须说,她慷慨大度地极力保护那位可怜而无害的迪克先生,这不仅在我年轻的心中点燃了求得庇护的自私希望,还让我体会到了人间的温情,对她产生了不带私心的敬意。我相信,我开始懂得,尽管姨婆举止怪异、性情乖僻,但她还是有值得尊敬和信赖的地方。那一天,她仍像前一天那般严厉,常常为了驱赶驴子跑进跑出。看见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在窗前向珍妮特抛媚眼(这可是侵犯姨婆尊严的最大恶行之一)的时候,她还气得大发雷霆。虽然如此,我对她却愈发尊敬了,尽管对她的畏惧并未减轻。

我们得等一段时间才能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给姨婆的回信。在此期间,我忧心如焚,但我竭力按捺住焦虑,不动声色,尽可能同姨婆和迪克先生愉快相处。除了到这里头一天把我裹起来的那身颇具装饰风格的衣服,我仍然没有别的衣服穿,只好困在家里,不然迪克先生早就同我一起出去放大风筝了。不过,为我的健康着想,姨婆会在天黑之后领我出去,到悬崖上散一小时步,然后才上床睡觉。默德斯通先生的回信终于来了,姨婆告诉我,他第二天会亲自来这里同姨婆磋商,我听了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我仍然裹着那身奇装异服,坐在那里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心中忐忑不已,忽而希望破灭,忽而恐惧升腾,脸上又红又烫。我等待着那张我一见就心惊肉跳的阴沉面孔,但它还没出现,我就已经每分每秒都惴惴不安了。

姨婆只是比平常傲慢、严肃了一点儿,除此而外,我没发现任何迹象,表明她为接见那位我畏之如虎的客人做了准备。她坐在窗前干活儿,我就坐在她身边胡思乱想,把默德斯通先生的来访可能和不可能引发的后果都想了个遍,就这样一直待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的晚餐被无限期地推迟了,但天色实在太晚,姨婆只好吩咐准备开饭。就在这时,她突然惊呼有驴子侵入。我抬眼望去,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横鞍[4]上,故意走过那片神圣的草地,在房前停下,东张西望。

“滚开!”姨婆大喝一声,在窗口又是摇头又是挥拳,“这儿不许你来!你怎么敢擅自闯入?滚开!噢!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默德斯通小姐冷静地四下打量,那样子把姨婆气得七窍生烟,一时间—我真这么觉得—竟然僵住了,没有像往常那样冲出去。我抓住这个机会,告诉她来者是谁,还说正从非法闯入者身后赶过来的那位绅士(因为上坡路非常陡,他落在了后面)就是默德斯通先生本人。

“我才不管他是谁呢!”姨婆吼道,依然在凸肚窗边一边摇头,一边做各种表示不欢迎的手势,“我不许别人擅自闯入。我决不答应。滚开!珍妮特,把驴子拉回去。牵走!”我躲在姨婆背后,目睹了一幅混乱的战斗画面:珍妮特拉住缰绳,要把驴子往回拽;默德斯通先生则要把驴子往前赶;而那头驴四足蹬地,拼死抵抗;默德斯通小姐用阳伞一个劲儿地打珍妮特;一群来看热闹的孩子在旁边大喊大叫。可是,姨婆突然从那群孩子中发现了那个赶驴的小罪犯。他虽然只有十岁出头,却是姨婆的宿敌之一。于是她冲进战斗现场,猛扑上去,抓住那孩子,拖进了花园。那孩子被自己的夹克蒙着头,脚后跟用力在地上蹭。姨婆边走边喊珍妮特去叫警察和法官,好将他当场逮捕、审判、处决。姨婆将那孩子扣押在花园里,不得逃脱。然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个小流氓深谙闪转腾挪之术,而姨婆对此一窍不通,不一会儿他就欢呼着溜之大吉,还得意扬扬地带走了驴子,只在花坛里留下深深的鞋钉印记。

这场战斗进入后期的时候,默德斯通小姐就已经下了驴,这会儿正和她弟弟站在台阶下,等候姨婆有空接见他们。姨婆刚结束战斗,虽然衣衫有些凌乱,但依然威风凛凛地从默德斯通姐弟身边经过,径直走进屋子。等珍妮特通报他们来访之后,姨婆才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我要回避吗,姨婆?”我战战兢兢地问。

“不用,先生。”姨婆说,“当然不用!”说着,她把我推到她身边的一个角落里,拖过一把椅子拦在我面前,把那里弄得就像一座监狱,或者法庭被告席。他们会谈期间,我一直待在这个位置。我就是从这里看见默德斯通姐弟走进房间的。

“噢!”姨婆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训斥的人是谁。不过,我不许任何人骑驴走过那块草地。没有人可以例外。任何人都不许。”

“您的规定对生客来说有点不便啊!”默德斯通小姐说。

“是吗?”姨婆说。

默德斯通先生似乎害怕重启战端,连忙插嘴说:“特罗特伍德小姐!”

“不好意思,”姨婆目光犀利地看着他说,“布兰德斯通栖鸦楼的大卫·科波菲尔是我的外甥—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地方为啥叫栖鸦楼—他过世后,娶了他遗孀的默德斯通先生,请问就是你吧?”

“正是在下。”默德斯通先生说。

“请恕我冒昧说一句,先生,”姨婆回应道,“我认为,要是你没去招惹那个可怜的孩子,大家的生活都会好得多,也幸福得多。”

“到目前为止,我都赞成特罗特伍德小姐的话。”默德斯通小姐昂首收颔道,“我也认为,我们那位已故的克拉拉本质上只是个孩子。”

“你我这样的人,小姐,”姨婆说,“都已经上了年纪,不会因为个人魅力而招致不幸,也不会有人说我们‘本质上只是个孩子’,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安慰。”

“当然!”默德斯通小姐回应道。但我觉得她的附和言不由衷,十分勉强。“正如您所说,如果我弟弟从未步入这段婚姻,他的生活会好得多,也幸福得多。这是我的一贯看法。”

“我毫不怀疑你会这么看。”姨婆说,“珍妮特,”她摇了摇铃,“代我向迪克先生问好,并请他下来。”

姨婆挺直腰板坐在那儿,对着墙壁,双眉紧锁,等待迪克先生下来。他下来之后,姨婆便郑重其事地加以介绍。

“这位是迪克先生,我的一位亲密老友。他的判断力,”姨婆加重了语气,作为对迪克先生的警告,因为他当时正在咬食指尖儿,显得傻里傻气的,“是我倚重的。”

迪克先生领会了这一暗示,将指头从嘴里拿出来,一脸严肃专注地站在众人中间。

姨婆朝默德斯通先生侧过头,听后者继续说:“特罗特伍德小姐,接到您的信之后,我考虑了一番,觉得为了对自己更公平,也对您更尊敬—”

“谢谢你,”姨婆说,依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你不必为我操心。”

“不管旅途有多么不便,我都应该亲自登门回复,”默德斯通先生说,“而不是仅仅写一封回信。这个不幸的孩子,抛弃了他的朋友和工作,逃跑了—”

“瞧他那模样,”他姐姐插嘴说,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我那身难以名状的衣服上,“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简·默德斯通,”她弟弟说,“拜托你别插嘴。这个不幸的孩子,特罗特伍德小姐,在我亲爱的亡妻在世时和过世后,都搅得全家麻烦不断、不得安宁。他心理阴郁叛逆,性情凶暴狂躁,脾气执拗倔强。我姐姐和我都曾努力帮他改邪归正,却徒劳无功。我认为—可以说,我们俩都如此认为,因为我什么话都会同我姐姐说—您应该听我们亲口对您严肃认真、不带偏见地做出保证:这孩子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

“我弟弟所言句句属实,几乎用不着我来确认。”默德斯通小姐说,“但请允许我补充一句:世上所有孩子里面,我相信这是最坏的一个了。”

“说得太过分了!”姨婆立刻道。

“事实如此,一点儿都不过分。”默德斯通小姐回应道。

“哈!”姨婆说,“然后呢,先生?”

“对于教育这个孩子的最佳方式,”默德斯通先生继续道,他和我姨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越看他的脸色越阴沉,“我有自己的看法。这种看法,一部分是基于我对这孩子的了解,另一部分是基于我的收入和财力得出来的。我对自己持有的看法负责;我根据这样的看法采取行动,对此不必多谈。这样说就够了:我把这孩子托给我的一位朋友照顾,让他在体面的行当工作;他不喜欢这种安排,就逃跑了,成了乡下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穿得破破烂烂的,跑到您这儿来求助,特罗特伍德小姐。我愿就我所知,光明正大地告诉您,要是您纵容他,会产生什么后果。”

“先说说那个体面的行当吧,”姨婆说,“如果他是你亲生的孩子,你也会让他去从事同样的行当吗?”

“如果他是我弟弟亲生的孩子,”默德斯通小姐插嘴答道,“我相信他的性格会截然不同。”

“或者说,如果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是指他母亲—还活着,他照样会投身这种体面的行当吗?”姨婆说。

“我相信,”默德斯通先生歪着脑袋说,“我和我姐姐简·默德斯通一致认为那是最好的办法,克拉拉是决不会反对的。”

默德斯通小姐几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声,表示赞同。

“哼!”姨婆说,“可怜的娃娃!”

迪克先生一直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哗啦直响,现在响声更大了,姨婆觉得有必要制止他,就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死,年金也跟着没了?”

“跟着没了。”默德斯通先生回答。

“婚姻财产契约中有没有规定,那笔小小的财产—房子和花园—那个没有乌鸦的什么栖鸦楼—要留给她儿子?”

“那份财产是她第一任丈夫无条件地留给她的。”默德斯通先生刚一开口,姨婆就怒不可遏、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老天,你这个人,你没有必要说这个。无条件地留给她的!我知道,大卫·科波菲尔那个人,无论你给他提多么苛刻的条件,他都会答应!当然是无条件地留给她的。不过,她改嫁的时候—总之,坦白地讲,当她嫁给你,从而犯下此生最严重的错误的时候,”姨婆说,“就没有人替这个孩子说句话吗?”[5]

“我的亡妻爱她的第二任丈夫,小姐,”默德斯通先生说,“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先生,是个不谙世故、不幸至极、可怜透顶的娃娃,”姨婆回应道,对他摇了摇头,“是的,她就是这样的人。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只想说,特罗特伍德小姐,”他答道,“我到这里来,是要把大卫领回去,无条件地领回去,按我认为适当的办法处置他,按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对待他。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做任何许诺,也不是为了对任何人做什么保证。他逃到您这里诉苦,特罗特伍德小姐,您可能有意袒护。我得说,看您的态度,似乎不打算和解,这就让我觉得您可能会袒护他。现在我必须警告您,要是您袒护他一次,就要永远袒护他;要是您插手他同我之间的事,特罗特伍德小姐,您就要永远插手下去。我不会跟别人无理取闹,也不允许别人跟我无理取闹。我到这里来,是要把他领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愿意走吗?如果不愿意—如果您说一句他不能跟我走,不管是什么借口,我都无所谓—那么从此以后,我的大门就对他关闭了,而您的大门,我认为当然就要对他敞开了。”

姨婆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膝头,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对方,专心致志地听他讲话。待他讲完,姨婆保持着同样的坐姿,只是将目光转向默德斯通小姐,俯视着她,问道:“你呢?小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事实上,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说,“我能说的,我弟弟都说得很清楚了。我所知道的事实,我弟弟也都讲明白了。因此,除了要感谢您的殷切款待之外,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我敢说,您对我们真是太客气了。”默德斯通小姐的冷嘲热讽对姨婆毫无影响,她就像我在查塔姆睡于其旁的那尊大炮一样,岿然不动。

“这孩子怎么说呢?”姨婆道,“你愿意走吗,大卫?”

我回答说不愿意,求她不要让我走。我说,不管是默德斯通先生,还是默德斯通小姐,都从不喜欢我,也从不好好待我。我妈妈一直疼我,他们却让我妈妈为我难过,这点我清楚,佩戈蒂也清楚。我说,谁都不会相信,我这样小的年纪,竟然吃了这么多的苦。我向姨婆苦苦哀求—我不记得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把自己都感动得不行—看在我父亲的分儿上,照顾我,保护我。

“迪克先生,”姨婆说,“我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迪克先生考虑了片刻,迟疑了一下,忽然面露喜色,答道:“马上给他量尺码,做一套衣服。”

我向姨婆苦苦哀求,看在我父亲的分儿上,照顾我,保护我。(第211页)

“迪克先生,”姨婆得意扬扬地说,“把手伸给我,因为你的判断力乃是无价之宝。”和迪克先生热诚地握过手,她把我拽到跟前,对默德斯通先生说:“你想走就可以走了,我要在这孩子身上赌一把。如果他完全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我可以像你做的那样对待他。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站立起来,耸耸肩,回应道,“如果您是男人—”

“呸!胡说八道!”姨婆说,“别跟我说话!”

“多么殷勤周到呀!”默德斯通小姐惊呼道,站了起来,“简直让客人难以消受!”

“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婆对默德斯通小姐的话置之不理,继续对她弟弟发话,边说边摇头,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那个可怜的、不幸的、误入歧途的娃娃跟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闯进那个温柔的小家伙的生活那天,对她来说是多么悲惨?我敢说,你当时肯定对她呵呵傻笑,大抛媚眼,装得就像连吓唬鹅的胆量都没有!”

“我从没听过这样文雅的话!”默德斯通小姐说。

“你认为我没见过你,就不了解你吗?”姨婆接着说,“现在我确实见到了你的人,也听了你说话—坦率地告诉你吧,我一点儿都不开心!噢,是啊,老天!谁会一开始像默德斯通先生那样随和、温柔呀!那个可怜的、无知的、天真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简直就是一个蜜罐。他崇拜她。他宠爱她的孩子—十分宠爱她的孩子!他要成为孩子的继父,他们要一起住在开满玫瑰的花园里,对不对?呸!你快给我滚!滚!”

“我这辈子都没听过有人这样说话!”默德斯通小姐惊呼道。

“你牢牢控制了那个可怜的小傻瓜之后—”姨婆说,“愿上帝原谅我这样叫她,她已经去了你还不忙着去的地方—因为你没有把她和她的孩子折磨够,所以你必须开始训练她,对不对?开始将她当成可怜的笼中鸟那样驯服,教她唱你的调子,让她在蒙骗中耗尽一生,对不对?”

“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醉了,”默德斯通小姐说,因为没能将我姨婆的批判矛头转向自己而痛苦万分,“我怀疑她醉了。”

贝齐小姐对默德斯通小姐的插话置若罔闻,就像压根儿没有这回事似的,继续对默德斯通先生讲话。

“默德斯通先生,”姨婆说,冲他摇了摇手指,“你像暴君一样对待那个单纯的娃娃,伤透了她的心。她是个可爱的娃娃—这我是知道的;你认识她之前好多年,我就知道了—你利用了她最大的弱点,伤害了她,要了她的命。不管你爱不爱听,这就是事实,你挺受用的吧?你和你的狗腿子可以好好享用了。”

“请容我问一句,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插嘴道,“你说谁是我弟弟的‘狗腿子’?这个词我不熟!”

贝齐小姐对此仍然充耳不闻,不为所动,继续自顾自地讲下去。

“我对你说过,在你认识她之前好多年—至于上帝安排你认识她是出于何种神秘的意志,这是凡人无法理解的—在你认识她之前好多年,我就看得很清楚,那个可怜而软弱的小东西,迟早是要嫁人的。但我万万没有料到,结果竟然会这样糟糕!在她生下眼前这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看清了。”姨婆说,“你后来有时候就用这孩子折磨她。你的所作所为,我想起来就不舒服。是你把这孩子弄成现在这副可憎的模样。哎呀,哎呀!你用不着躲躲闪闪的!”姨婆说,“你用不着躲闪,我也知道这是事实。”

默德斯通先生从头到尾一直站在门边,面带微笑观察着我姨婆,但他的两道黑眉拧成了疙瘩。我这会儿看见,虽然他仍旧露着微笑,却霎时面色惨白,呼吸急促,仿佛刚跑完长跑。

“祝你好,先生,”姨婆说,“再见!也祝你好,小姐。”姨婆说,突然转身面对他的姐姐,“要是再让我看到你骑驴穿过我的草地,我就会把你的软帽打掉,再踏上一只脚!我肯定会这样做,就像你肩膀上肯定长着脑袋一样。”

姨婆说出这番令人大感意外的气话时的神色,以及默德斯通小姐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需要一位画师,而且是高明画师才能描绘出来。姨婆说话的态度和内容都无比暴烈,以至于默德斯通小姐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得谨慎地挽起弟弟的胳膊,趾高气扬地走出小屋。姨婆依然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去。我毫不怀疑,一旦那头驴子再次现身,她就会立刻冲出去,把她的警告付诸实施。

然而,没有人胆敢挑衅,她绷紧的脸慢慢放松下来,变得那样和蔼可亲,我不禁鼓起勇气,搂住她的脖子,饱含热情地亲吻她、感谢她。接着,我同迪克先生握手。他同我握了好多次,还不停地开怀大笑,为事情得到圆满解决而欢呼。

“你要跟我一起做这孩子的监护人,迪克先生。”姨婆说。

“能给大卫的儿子当监护人,”迪克先生说,“我很高兴。”

“很好,”姨婆回应道,“那就这么定了。你知道吗,迪克先生,我一直在想,可不可以叫这孩子特罗特伍德?”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叫他特罗特伍德,当然可以。”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叫特罗特伍德。”

“你是说,叫他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姨婆回应道。

“是呀,当然,没错。就叫他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迪克先生说,看起来有点儿尴尬。

姨婆非常喜欢这个主意,当天下午就给我买来一套成衣,亲手用不褪色墨水在上面写下“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几个字,然后才让我穿上。她规定,所有为我定做的衣服(当天下午就定做了一整套)都得标上同样的名字。

就这样,我换了个新名字,在一个崭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新生活。我终于不用再为前途担忧,我一连好多天都仿佛身处梦境。我万没料到,我会有姨婆和迪克先生这样一对古怪的监护人。关于自己,我从未明白思考过。我脑中只有两件事最清楚:一是往日布兰德斯通的生活已经离我远去—仿佛没入了遥不可及的迷雾中;二是我在默德斯通与格林比公司的那段生活永远落幕了。此后也没有人再揭开过这道帷幕。就连我写这部传记的时候,也只是勉强掀开片刻,然后又如释重负地放下。在我的记忆中,那段生活充满痛苦与绝望,是对精神的极大折磨,我甚至从没勇气去计算那样悲惨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是一年、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我说不清。我只知道,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时期,后来它结束了,我将它写进了书里,然后就不再触碰。

[1] 英制容积单位,1加仑约合4.55升。

[2] 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科学家,据说曾在暴风雨中放风筝,证明闪电是放电现象,后来发明了避雷针。

[3] 贵格会是基督教的一个教派,约于1650年由英国反国教派人士乔治·福克斯创立,主张摈弃正式的宗教礼仪和一切固有的礼拜形式,感受基督对灵魂的直接指引。贵格会教徒严肃而虔敬,同放风筝这一行为格格不入,所以说“荒唐”。但实际上富兰克林并非贵格会教徒。

[4] 供穿裙子的女子骑马用的一种鞍,骑行时双腿可放在马身同侧。

[5] 大卫的父亲在婚姻财产契约中,将财产无条件地留给了大卫的母亲。而根据英国当时的法律,女人结婚或再婚后,自己的财产就成了丈夫的财产,所以大卫的母亲嫁给默德斯通先生之后,大卫就无法继承父亲留给母亲的财产。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