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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受到冷落,并被安排去独立生活
书名: 大卫·科波菲尔(全二册) 作者: (英) 查尔斯·狄更斯 本章字数: 14883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6:00
葬礼过后,门窗重新打开,让阳光自由射进来。这时候,默德斯通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佩戈蒂一个月后卷铺盖走人。佩戈蒂本来很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我相信,为了我,她宁肯放弃世上最好的差事,也要留下来继续干。可现在她对我说,我们不得不分手了,而且告诉了我其中的缘由,于是我们真心诚意地互相安慰了一番。
至于我和我的前途,他们未置一词,也没采取任何行动。我敢说,如果也能限我一个月内滚蛋,他们不知会有多高兴。有一次,我鼓足勇气问默德斯通小姐,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她冷冷地答道,她认为我回不了学校了,此外什么都没说。我心急火燎地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佩戈蒂也很着急。但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我都得不到半点儿消息。
我的情况也有了一点儿改变,这让我暂时安心不少,但如果当时我能仔细想想,就会对前途愈发不安。那种变化就是:他们先前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约束全都解除了。他们不但不再要求我无聊地坐在客厅里,而且有好几次,我坐在那儿的时候,默德斯通小姐还冲着我直皱眉,让我走开。他们不但不再禁止我跟佩戈蒂在一起,而且只要我不在默德斯通先生身边,就根本没人找我、过问我。一开始,我天天担心默德斯通先生又来亲自教育我,或者由默德斯通小姐不遗余力地负责此事,但我很快发觉,这种恐惧毫无根据,因为我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只有冷落罢了。
现在想来,当时的这一发现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痛苦。我尚未从丧母之痛中清醒过来,对其他所有事,都处在麻木无感的状态。我记得,有时候我确实也曾想过,我可能再也上不了学,再也得不到别人的照料了;我长大之后会成为一个衣衫褴褛、喜怒无常的闲汉,在村子里无所事事,东游西荡。我也曾想过,为了避免落得这般光景,我可以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跑到什么地方去干一番事业。不过,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幻象,是我有时坐在那儿看到的白日梦,仿佛它们就淡淡地画在或写在我房间的墙上。而在它们消失之后,墙上仍旧一片空白。
“佩戈蒂,”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炉火前烤手的时候,心事重重地低声对她说,“默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讨厌我了。他从来都不怎么喜欢我,佩戈蒂,而现在只要他办得到,就连我的面都不想见了。”
“也许是他很难过吧。”佩戈蒂抚摩着我的头发说。
“我敢说我也很难过,佩戈蒂。如果我觉得他是因为伤心才不理我,我就不会介意了。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噢,不,不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佩戈蒂沉默片刻后说。
“噢,他完全是为了别的事难过。他这会儿正同默德斯通小姐坐在壁炉边难过呢,可要是我走进去,佩戈蒂,他就会是另一副模样了。”
“会是什么模样呢?”佩戈蒂说。
“愤怒。”我答道,不知不觉模仿起他黑着脸皱眉的样子,“如果他只是难过,就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而我只感到难过,对人也更和善了。”
有一小会儿,佩戈蒂一言不发,我只顾着烤手,同她一样沉默。
“大卫呀。”她终于开口道。
“怎么了,佩戈蒂?”
“我试过了,亲爱的,我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总之,行得通的,行不通的,我都想过—要在这儿,在布兰德斯通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可就是找不到啊,亲爱的。”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佩戈蒂?”我沉思道,“你想到别处找出路吗?”
“我想我只好回雅茅斯了,”佩戈蒂答道,“在那里住下。”
“我还以为你要走得远远的,从此音讯全无呢。”我说,心情稍稍好转,“我会不时去那里看望你,亲爱的老佩戈蒂。你不会跑到天涯海角去的,对吧?”
“老天哪,当然不会!”佩戈蒂激动地大喊,“只要你在这儿,我的乖乖,我这辈子每个礼拜都会过来看你。只要我还活着,每个礼拜都会抽一天来看你!”
听到这一承诺,我如释重负。但这还不算完,因为佩戈蒂接着又说:“大卫,你知道,我要先去我哥哥家住两个礼拜—好好想想当下的处境,让自己恢复常态。所以呀,我一直在琢磨,他们既然不想让你现在待在这儿,说不定会同意你跟我一块儿去住一阵子。”
当时,除了同我周围所有人(佩戈蒂除外)的关系都有所改变这一点,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叫我高兴的话,那就只有佩戈蒂提出的这个计划了。我将再次置身于那些诚实的人中间,他们脸上洋溢着热情欢迎我的光芒;我将重享甜美礼拜天清晨的宁静,听着教堂的钟声,看着石头扔进水里,望着冲破浓雾而来的朦胧船影;我将同小埃米莉游来荡去,向她诉说我的烦恼,在海滩上的贝壳和石子中寻找解脱烦恼的符咒—想到这些,我的心神就平静下来。当然,这种平静转眼就被疑虑打破了,我担心默德斯通小姐不会同意。但就连这份疑虑也很快消除了,因为那天傍晚,就在我同佩戈蒂说话的时候,默德斯通小姐来储藏室里找什么东西,佩戈蒂竟以惊人的勇气,当场提出了这个话题。
“这孩子在那儿会懒散下来啊,”默德斯通小姐盯着泡菜坛子说,“懒散是万恶之源。不过,依我看,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总归都无事可做。”
我看得出,佩戈蒂本打算反唇相讥,但为了我着想,她又把话咽了回去,一声没吭。
“哼!”默德斯通小姐说道,眼睛依然盯着泡菜,“不能打扰我弟弟,惹他不痛快,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才是头等大事。看来,我最好还是答应你们。”
我向她道谢,但没有露出半分喜悦,生怕她一见我高兴就会反悔。她从泡菜坛子上挪开视线,朝我看过来,眼神中饱含酸味,仿佛那双黑眸子将坛子里的东西都吸收了似的。我不禁觉得,刚才的顾虑是明智的。不过,她同意之后并未收回成命。于是,一个月期限结束后,佩戈蒂和我就准备动身了。
巴吉斯先生来我们家搬佩戈蒂的行李箱。我先前从没见过他走进花园大门,但这次他径直进了屋。他扛着最大的那只行李箱往外走时瞥了我一眼,我觉得那一瞥意味深长,如果说巴吉斯先生的脸真会流露什么意味的话。
要离开多年来一直当成家的地方,离开同她这辈子最依恋的两个人—我母亲和我—缔结情谊的地方,佩戈蒂自然情绪低落。她一大早就在教堂墓地徘徊,上车后又用手帕不住地擦眼泪。
佩戈蒂伤心抹泪的这段时间,巴吉斯先生始终一动不动。他坐在老地方,摆着老姿势,活像一个大号填充人偶。不过,当佩戈蒂开始四下打量,跟我说话时,他冲我点头咧嘴了好几次。我完全不明白他在对谁这样做,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天气真好啊,巴吉斯先生!”出于礼貌,我同他聊起了天。
“不坏。”巴吉斯先生说。他向来出言谨慎,几乎从不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
“佩戈蒂现在舒服多了,巴吉斯先生。”我说,好让他放心。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想了想,带着一副精明的样子看了眼佩戈蒂,说:“你舒服多了吗?”
佩戈蒂笑着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不过,说真的,你确实舒服了吗?”巴吉斯用低沉的声音问,在座位上朝佩戈蒂这边蹭,还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是吗?说真的,你确实舒服了吗?是吗?嗯?”每问一句,巴吉斯先生便向佩戈蒂蹭一点儿,又用胳膊肘碰她一下。于是,最后我们都聚到车左边的角落里,挤得我实在受不了。
佩戈蒂提醒巴吉斯先生,我被挤得很难受,他马上给我腾出了一点儿空间,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挪开了。但我不得不说,他似乎认为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妙计,可以简单高效、轻松愉快、明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还可以省去硬着头皮没话找话的麻烦。他显然为这条妙计窃笑了一阵子。不一会儿,他又转向佩戈蒂,反复问:“你舒服多了吗?”同时像刚才那样往我们这边压过来,直到我几乎透不过气。不一会儿,他又故技重施,结果一切照旧。最后,我一见他又要过来,就连忙起身,站到踏板上,假装眺望风景,这样我就舒服多了。
巴吉斯先生对我们十分客气,专门为了我们在一家酒馆前停下车,招待我们吃烤羊肉、喝啤酒。就连佩戈蒂喝酒的时候,他也没放过,忽然又玩起了车上那套把戏,挤得佩戈蒂差点儿呛酒。不过,随着旅行终点越来越近,他要做的事也多了起来,没多少时间献殷勤了。等我们来到雅茅斯的石板路上,被摇晃颠簸得太厉害,更没有闲工夫去做别的事了。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在老地方等我们。他们热情地欢迎我和佩戈蒂,同巴吉斯先生握了握手。巴吉斯先生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神情忸怩,乜斜着眼睛,两腿拘谨得不知怎么放,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一人提起佩戈蒂的一只行李箱。我们正要离开,巴吉斯先生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示意我到门廊下面去。
“我看啊,”巴吉斯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说,“一切顺利。”
我抬头盯着他的脸,努力装出听懂了的样子,回应道:“噢!”
“事情还没完,”巴吉斯先生说,像在透露什么秘密似的点点头,“一切顺利。”
我又回应道:“噢!”
“你知道是谁愿意吗?”我的朋友说,“是巴吉斯,只有巴吉斯。”
我点头同意。
“一切顺利。”巴吉斯先生握着我的手说,“咱们是朋友了。这事儿一开始是你促成的。一切顺利。”
为了把事情说得特别清楚,巴吉斯先生表现得极其神秘,若不是佩戈蒂来叫我走,我恐怕会站在那儿盯着他的脸看一个小时,但从中读出的信息,肯定不比盯着一架停摆的钟得到的多。我们走在路上,佩戈蒂问我巴吉斯先生说了些什么。我告诉她,他说一切顺利。
“他这人脸皮真厚,”佩戈蒂说,“但我不在乎!亲爱的大卫,如果我打算结婚,你会怎么想?”
“哎呀—我想你到时候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吧,佩戈蒂?”我思忖片刻后答道。
一听这话,那个善良的好人当即停下脚步,把我搂进怀里,反复声明她对我的爱永远不变,惹得路上的行人和她走在前面的亲戚大吃一惊。
“告诉我你会怎么想,宝贝?”抱过我之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她再次问道。
“你是说你打算嫁给—巴吉斯先生的事吗,佩戈蒂?”
“是的。”佩戈蒂说。
“我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因为那样一来,你知道,佩戈蒂,你就可以随时坐车马来看我了,而且不用花钱,如果想来就肯定能来。”
“我的宝贝真懂事!”佩戈蒂喊道,“我这一个月都在琢磨这事儿!你说得没错,我的宝贝。我想我也应该更独立一点儿了,你懂吧?更别说在自己家里干活儿,要比在别人家干活儿更快活。我现在去陌生人家做仆人,还不知道干不干得好呢。而且,我嫁给了他,就可以一直待在我那漂亮姑娘的安息之所附近了,”佩戈蒂沉吟道,“想去看她的时候就能去。等我也要长眠的那天,就可以躺在离我宝贝姑娘不远的地方了!”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的大卫反对,”佩戈蒂乐呵呵地说,“我就再也不会去想这事儿了。哪怕他在教堂里问我一百遍愿不愿意,哪怕订婚戒指装在衣兜里都磨烂了,我也不会答应。”
“你看看我,佩戈蒂,”我答道,“看看我是不是打心眼儿里高兴,是不是真心希望你结婚!”说实话,我是全心全意地赞成。
“好吧,我的心肝,”佩戈蒂紧紧搂住我说,“我白天也想,晚上也想,翻来覆去地想,但愿我想得没错。但我还要再想想,同我哥哥谈谈。咱们先别告诉别人,大卫,只有你和我知道就行。巴吉斯是个老实的好人,”佩戈蒂说,“只要我在他身边尽职尽责—如果我没有‘舒服多了’,我想那准是我的错。”说着,佩戈蒂开怀大笑。
佩戈蒂引用巴吉斯先生的这句话实在太妙了,逗得我们笑个不停。望见佩戈蒂先生的小屋时,我们全都心情畅快极了。
那座船屋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在我眼里似乎缩小了一点儿。格米奇太太在门口等候我们,就像上次分别之后她就一直站在那里似的。屋里的一切都毫无变化,连我卧室蓝杯子里的海草也都一模一样。我走进外面那个小木棚,四下打量。在原来那个角落里,依然堆放着纠缠在一起的龙虾、螃蟹和螯虾,它们依然挥舞着钳子,碰到什么就夹什么。
但我没看见小埃米莉,于是我问佩戈蒂先生她去哪儿了。
“她上学去了,少爷。”佩戈蒂先生一边说,一边擦掉额上的汗水,那是搬运佩戈蒂的行李箱累出来的,“再过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她就回家了。”他看了眼那架荷兰钟,“老天,她不在家,我们都很想她呀!”
格米奇太太呻吟了一声。
“打起精神来,老妞儿!”佩戈蒂先生喊道。
“我比别人更想她,”格米奇太太说,“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只有她几乎从来不跟我过不去。”
格米奇太太抽抽搭搭,摇头晃脑,专心吹起了炉火。见她忙碌起来,佩戈蒂先生扫视了我们一眼,用手遮住嘴,低声说道:“她在想那个老头子呢!”我由此判断,自从我上次拜访之后,格米奇太太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现在,整个地方像过去一样—或者说本应该像过去一样—令人愉悦,或者说本应如此,但给我的印象却截然不同。我对它大失所望。或许是小埃米莉不在家的缘故吧。我知道她回家会走哪条路,便立刻沿路溜达着去迎她。
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我马上认出那就是埃米莉,她年纪虽然长了,个子却不见长,还是之前那样瘦小。可是,当她走上前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蓝眼睛更蓝了,她生着酒窝的脸庞更光彩照人了,她整个人更漂亮、更开朗了。我心里萌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驱使我假装不认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眼睛直盯着远方的什么东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后来也做过这样的事。
小埃米莉一点儿也没在意。她明明认出了我,却没有转身喊我,反倒笑着跑开了。这样一来,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很快,快到船屋的时候,我才追上她。
“噢,原来是你呀。”小埃米莉说。
“哎,你明明认出我了呀,埃米莉。”我说。
“难道你没认出我?”埃米莉说。我要吻她,她却用两只手把樱桃小嘴捂住,说她已经不是小娃娃了,然后大笑着跑进屋,笑得比刚才还厉害。
她好像在拿我寻开心,这一变化令我颇感惊异。茶桌上已摆好茶点,我们那个小矮柜也放到了原来的位置,但她没过来坐在我身边,而是跑去同牢骚不断的格米奇太太做伴。佩戈蒂先生问她为什么那样,她只是把头发弄乱,盖住整张脸,笑个不停。
“真是只调皮的小猫咪!”佩戈蒂先生用大手拍着她说。
“就是!就是!”哈姆叫道,“大卫少爷,她就是只小猫咪!”他坐在那儿对她咯咯笑了一阵子,心中交织着爱慕与喜悦,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
说实话,小埃米莉被他们宠坏了,佩戈蒂先生自己就是最宠她的。只要小埃米莉过来把脸蛋贴到他粗糙的络腮胡上,就可以哄他干任何事。至少,我看到她这样做的时候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我觉得佩戈蒂先生如此宠她完全合情合理。不过,她是那么热情,那么温柔,举止中同时透着聪慧和羞赧,可爱极了,让我对她愈发着迷。
她心肠也很软。吃完茶点,我们围坐在壁炉边,佩戈蒂先生抽着烟,谈起我经历的丧亲之痛,这时小埃米莉眼中饱含热泪,从桌子另一头亲切地望着我,我对她万分感激。
“啊!”佩戈蒂先生说,撩起她的鬈发,使其如流水般从他手上滑过,“你知道,少爷,这里还有个孤儿哩。这个,”佩戈蒂先生用手背拍了拍哈姆的胸膛说,“也是孤儿,只是看起来不大像。”
“要是有你做我的监护人,佩戈蒂先生,”我摇着头说,“我想我也不大会觉得自己是孤儿。”
“说得好,大卫少爷!”哈姆欣喜若狂地喊道,“哇!说得太好了!你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孤儿了。嗬!嗬!”说到这儿,他也用手背拍了拍佩戈蒂先生的胸膛,小埃米莉站起来,吻了佩戈蒂先生一下。
“你那位朋友怎么样啦,少爷?”佩戈蒂先生对我说。
“斯蒂尔福思?”我说。
“就是这名字!”佩戈蒂先生叫起来,转向哈姆,“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跟咱们这一行有关。”
“你说人家叫拉德福德。”哈姆笑道。
“哎呀!”佩戈蒂先生反驳道,“你得有舵才能驶船啊[1],不是吗?反正差不多嘛。他怎么样啦,少爷?”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挺好的,佩戈蒂先生。”
“那才是朋友!”佩戈蒂先生说,把烟斗往前一伸,“说起朋友,那才是朋友!哎呀,蒙上帝眷顾,看他一眼都是福气哟!”
“他很英俊,对不对?”我说,听到朋友受到赞扬,我心里也热乎乎的。
“英俊!”佩戈蒂先生大声说,“他站在你面前,就像……像一个……哎,我不知道他站在你面前该怎么形容。他好勇敢!”
“对!他就是那种人,”我说,“他像狮子一样勇敢。还有,你想不到他有多坦率,佩戈蒂先生。”
“我现在真觉得,”佩戈蒂先生透过烟斗冒出的烟雾看着我说,“在念书方面,他比任何人都厉害。”
“没错。”我喜滋滋地说,“他无所不知,聪明得惊人。”
“那才是朋友!”佩戈蒂先生喃喃道,猛地甩了下头。
“好像什么都难不住他。”我说,“不管什么作业,他只要扫一眼就明白。在打板球方面,你也没见过谁比他更厉害。下跳棋的时候,你叫他让多少子儿他几乎都会同意,但最后他还是会轻松击败你。”
佩戈蒂先生又甩了下头,好像在说:“他当然会赢。”
“他口才极佳,”我接着说,“什么人都能被他说动。还有,你要是听见他唱歌,我真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哩,佩戈蒂先生。”
佩戈蒂先生又甩了下头,好像在说:“我毫不怀疑。”
“此外,他还是一个慷慨、文雅、高尚的人。”我说,谈到我最喜欢的这个话题,我真有点忘乎所以了,“说多少赞美他的话都不算多。我在学校里年纪比他小得多,地位也低得多,他却那样仗义地保护我,我敢说,我无论怎样感谢他都不够。”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目光无意间落在小埃米莉脸上。她身子前倾,趴在桌子上,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蓝眼睛如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双颊泛起了红晕。她看上去极其真诚、美丽,我心头一惊,打住了话头。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她身上,因为我一停下,他们就全笑了,朝她看去。
“埃米莉跟我一样,”佩戈蒂先生说,“也想见他一面呢。”
埃米莉被大家盯得心慌意乱,不禁低下头,脸涨得通红。她立即从垂下的鬈发缝隙中抬眼看去,见大家仍在注视她(我敢说,至少我能一直看她好几个小时),便跑开了,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才回来。
我依然睡在船尾那张小床上,海风依然像从前一样呜咽着吹过荒滩。但我现在不禁想到,海风是在为死去的人悲叹。我想的不是深夜里海浪翻涌,会将船屋冲走,而是自从上次听到那种风声之后,海浪已经翻涌上来,淹没了我那幸福的家。我记得,当风声和涛声在我耳中变弱的时候,我在祈祷中加了一句话,祈求我长大后能娶小埃米莉为妻。我就这样怀着满满的爱意沉入了梦乡。
日子大体像从前那样过去,只有一处不同—而这处不同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现在,小埃米莉和我几乎不去海滩上游荡了。她要学功课,还要做针线活儿,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不过,就算不是这样,我觉得我们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游荡了。虽然小埃米莉热情奔放,满脑子孩子式的奇思妙想,但她比我想象的更像小淑女。在一年多一点儿时间里,她似乎与我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她喜欢我,可她嘲笑我,折磨我。我去迎她的时候,她就偷偷走另一条路回家。见到我垂头丧气地回来,她就站在门口放声大笑。最美好的时刻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干活儿,我坐在她脚下的木头台阶上给她读书。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有阳光像当时的四月午后般灿烂,从未见过有小孩像坐在老船屋门口的那个女孩般明媚,也从未见过那样蔚蓝的天、那样碧蓝的水、那样闪亮的船只驶入金黄的光芒之中。
我们到雅茅斯的当天晚上,巴吉斯先生就现身了。他提了一包用手帕包起来的橘子,神情极其茫然,动作异常笨拙。他对这包东西只字未提,所以他走后大家都以为这是他一时大意落下的。直到追去还他的哈姆回来,大家才知道那是送给佩戈蒂的。打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在同一时间出现,每次都会提一个小包来,什么也不说,径直把包放在门后,转身就走。这些表达爱意的礼物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我记得其中有一对猪蹄、一只大针垫、大约半蒲式耳[2]苹果、一对煤玉耳环、一些西班牙洋葱、一盒多米诺骨牌、一只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还有一条腌猪腿。
我记得,巴吉斯先生的求爱过程相当奇特。他很少开口说话,只是像坐在车上那样坐在壁炉边,直愣愣地注视着对面的佩戈蒂。一天晚上,或许是受到爱情的驱使吧,他冲上前去,一把抢过佩戈蒂用来给线上蜡的蜡头,装进背心口袋里带走了。打那以后,每次佩戈蒂要用蜡头,他便会将有点儿融化、粘在口袋衬里上的蜡头掏出来,用完之后又放回去。这成了他极大的乐趣,他似乎非常享受这一过程,完全不觉得有说话的必要。我相信,即使他带着佩戈蒂到荒滩上散步的时候,也不会因为无话可说而不安,只需要不时问她一句是不是很舒服就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有时候,他走后,佩戈蒂会用围裙捂住脸,笑半个小时。说实话,我们大家多少都被逗乐了,只有可怜的格米奇太太除外,因为她丈夫追求她的时候似乎用的是同一种套路,所以眼前的一幕幕总会让她想到她的老头子。
我来船屋做客的日子快要结束的时候,消息终于公布出来:佩戈蒂和巴吉斯先生要出去度一天假,而小埃米莉和我要陪他们一起去。出发前一天晚上,想到要和小埃米莉玩一整天是多么快乐,我就彻夜难眠。我们一大早就准时起床,还在吃早饭呢,巴吉斯先生就在远处现身,赶着一辆马车,朝他的心上人驶来。
佩戈蒂还是平时的装束,一身整洁、朴素的丧服,但巴吉斯先生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外套,整个人容光焕发。裁缝给他的衣服裁剪得十分到位:袖口很长,就算在最冷的天气也不用戴手套;领子很高,头顶的头发被推挤得根根直立。外套上锃亮的纽扣也是最大号的,再配上黄褐色马裤和暗黄色背心,他这一身打扮,让我觉得巴吉斯先生简直就是一位体面的大人物。
我们在门外忙作一团,我发现佩戈蒂先生准备好了一只旧鞋,要在我们走的时候扔过来,以求大吉大利。他把鞋交给了格米奇太太,让她来扔。
“不行。还是叫别人扔吧,丹。”格米奇太太说,“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不管什么事,只要让我想起了不孤苦伶仃的人,我都觉得别扭。”
“别这样,老姑娘!”佩戈蒂先生喊道,“你就拿起来扔吧。”
“不行,丹。”格米奇太太答道,一边抽泣一边摇头,“如果我不是这么多愁善感,就可以多干点儿。你跟我的感受不一样,丹,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别扭,你也不会主动找别扭。这鞋啊,还是你自己来扔吧。”
佩戈蒂匆匆转了一圈,吻过所有人,坐到车上。这时我们已经都上了车(小埃米莉和我并排坐在两把小椅子上),佩戈蒂从车上喊道,一定要让格米奇太太扔。格米奇太太只好照做,但说来真是遗憾,她这一扔,给我们这趟节日般欢乐的出行泼了一盆冷水,因为她扔完就哭起来,绵软无力地倒在哈姆怀中,说她知道自己是累赘,最好立刻送到救济院去。我真心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哈姆不妨一试。
不过,我们还是启程去度假了。我们在路上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一座教堂门前,巴吉斯先生把马拴在栏杆上,带着佩戈蒂进入教堂,把小埃米莉和我单独留在车上。我趁机搂住埃米莉的腰,提议说,既然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整天。小埃米莉答应了,还同意我吻她。我激动得忘乎所以。我记得我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去爱另一个人,如果有人妄图得到她的爱,我就让那人血溅当场。
听了我的话,小埃米莉是多么开心啊!那仙女般的小淑女说我是“一个傻孩子”,那装出比我老成、聪明许多的样子是多么端庄娴静啊!说完她就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迷人,我只顾满心欢喜地看着她,竟然忘记那贬损我的名字带来的痛苦。
巴吉斯先生和佩戈蒂在教堂里待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出来了,然后我们驱车前往乡下。走在路上的时候,巴吉斯先生转身对我挤了个眼睛—顺便一提,我以前从没想过,巴吉斯先生还会挤眼睛—说道:“我之前在车上写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克拉拉·佩戈蒂。”我答道。
“要是这儿有个车篷,现在我该写什么名字呢?”
“还是克拉拉·佩戈蒂?”我提议。
“应该是克拉拉·佩戈蒂·巴吉斯!”他答道,然后爆笑如雷,笑得车身直晃。
总而言之,他们结婚了。他们去教堂就是为此目的。佩戈蒂决定静悄悄地举行婚礼,所以只是找牧师主婚,一个观礼的人都没有。巴吉斯先生突然宣布他们已结婚的消息时,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地搂住我,表示她对我的爱没有半点儿减损,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说她很高兴事情总算办完了。
我们把车赶到小路上的一家小旅店。巴吉斯先生早就订了餐,我们在那儿舒舒服服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地度过了这一天。就算佩戈蒂过去十年每天都结婚,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结婚没让她发生丝毫改变:她同过去一模一样,吃茶点前还带着小埃米莉和我出去溜达。巴吉斯先生则留在旅店里,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我猜他是在回味幸福的滋味,心里不知有多美哩。如果真是这样,那番回味肯定大大增进了他的食欲,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他午饭明明已经吃了不少猪肉和青菜,还把一两只鸡啃了个精光,可到了吃茶点的时候,他还是得配上冷了的煮咸肉,而且若无其事地吃了许多。
从那以后,我就时常想,那是一个多么奇特、多么简单、多么不寻常的婚礼呀!天一黑,我们又上了车,望着满天星斗,边看边议论,畅快惬意地赶回家。我是主要讲解员,让巴吉斯先生大长见识,惊愕不已。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但无论我告诉他的是什么奇思妙想,他都会坚信不疑,因为他对我的才学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我口若悬河的时候,他当着我的面对他太太说,我是个“小罗西乌斯”[3]。我想他的意思是“神童”吧。
“应该是克拉拉·佩戈蒂·巴吉斯!”他答道,然后爆笑如雷,笑得车身直晃。(第146页)
当我们把星星这个话题说得无话可说之后,或者说,当我让巴吉斯先生的脑子再也转不过来之后,小埃米莉和我就把一块旧包袱当作斗篷,披着它,一直坐到家。啊,我是多么爱她呀!我当时就想,假如我们结了婚,那该多么幸福啊!我们要到树林田野住下来,永不长大,永不世故,永远都是孩子,手挽着手,漫步在明媚阳光下鲜花盛开的草地上,夜里头枕青苔入睡,进入纯洁平静的甜美梦乡,死后就由鸟儿衔来树叶将我们埋葬。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画面,它们完全脱离了现实世界,因为我们的纯真而闪耀,又如遥远的星辰般朦胧。佩戈蒂结婚的时候,有我和埃米莉这两颗坦诚的、天真无邪的心灵做伴;爱神和美神以如此空灵的姿态加入了他们朴实无华的婚礼行列—如今回想起这些,我都感到高兴。
我们晚上回到船屋的时候还不晚,巴吉斯先生和巴吉斯太太同我们道了晚安之后,就恩恩爱爱地赶车回他们自己家了。这时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失去了佩戈蒂。若不是小埃米莉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上床入睡时一定会心如刀绞吧。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同我一样清楚我的心思,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夜宵,满脸热情地招待我,帮我赶走心中的痛苦。小埃米莉过来挨着我坐在小矮柜上,在那次来访期间,她就只这样做过一次。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美好地结束了。
那天夜里涨潮,我们上床后不久,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就出海捕鱼去了。我被独自留在这座孤零零的屋子里,充当埃米莉和格米奇太太的保护人,我觉得自己勇敢极了,真希望有一头狮子或一条蟒蛇,或其他什么凶恶的怪物来攻击我们,那样我就可以杀死它,赢得荣耀。但那天夜里,雅茅斯的荒滩上碰巧没有这类东西出没,我只得退而求其次,在梦中与恶龙搏斗,直到天亮。
佩戈蒂天一亮就来了。她像平常一样在窗下叫我,仿佛赶车的巴吉斯先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梦。早饭过后,她把我带到她自己家。那里不大,却很漂亮。所有家具之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客厅(铺了砖的厨房就是日常的客厅)里的一张深色木质旧写字台。它有一块可以开合的盖子,打开盖子再放下,就成了书桌。里面放着一大本四开的《福克斯殉道者名录》[4]。这部宝典我一眼便看见了,立刻专心阅读起来,现在却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后来每次到她家,我都会跪在椅子上,打开珍藏宝典的盒子,取出宝典,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重新如饥似渴地阅读。我受到的教诲恐怕主要来自书中的插图。书里有许多插图,表现了形形色色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场面。但从那以后,那些殉道者便在我心中同佩戈蒂的家密不可分了,今天依然如此。
那一天,我辞别了佩戈蒂先生、哈姆、格米奇太太和小埃米莉,在佩戈蒂家阁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过夜(床头旁边的搁板上放着那本鳄鱼故事书)。佩戈蒂说,这个房间永远都是我的,会为我永远保持原样。
“不管我年轻还是年老,亲爱的大卫,只要我活着,还住在这座房子里,”佩戈蒂说,“你就会发现,我随时都盼着你来。我会每天清洁打扫,就跟我收拾你从前那个小房间一样,我的宝贝。就算你要去中国也大可放心,因为你不在的期间,我一定会让这里保持原样。”
我深切感受到这位亲爱的老保姆对我的真心与忠诚,尽可能地向她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但我没能充分表达谢意,因为她搂住我的脖子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早晨,而早晨我就要回家了。她和巴吉斯先生一起坐着马车把我送回了家,在大门口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目送马车载着佩戈蒂渐行渐远,我被独自留在老榆树下,望着那座房子,里面再也没人会满怀爱怜地看着我,此情此景,令我觉得很不自在。
现在,我变成了无人关心的孤儿。每次回想起来,我都倍感凄凉。我一下子沦落到无依无靠的境地—没有友爱的关注,没有同龄孩子的交往,只能独守空虚的内心—写到这里,当年的凄凉心境似乎也将阴影投到了这张稿纸之上。
就算他们把我送到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学校,只要能学到点儿东西,不管怎么学、在哪儿学,叫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可对我来说,这样的希望根本无从实现。他们不喜欢我。他们面色阴沉而严厉,总是对我视若无睹。现在回想起来,大概那个时候,默德斯通先生的手头相当拮据,但问题不在于此。他容不下我。我相信,他之所以对我如此冷漠,是为了打消我要求他承担抚养义务的念头—他最后得逞了。
他们没有主动虐待我。我没有挨打挨饿,但我受到的伤害却没有一刻减轻,而且是有条不紊、冷酷无情地施加在我身上。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他们对我冷若冰霜,不理不睬。我有时候想,倘若我生了病,他们将如何对待我?我是会躺在冷清的房间里,像往常一样独自挨过痛苦的煎熬,还是会有人来帮我渡过难关?
默德斯通姐弟在家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饮食。我总是在家里或者附近闲逛,他们在这方面对我听之任之,只不过妒忌我结交了朋友,也许是认为如果我交了朋友,或许就会向朋友诉苦吧。因此,虽然奇利普先生常常邀请我去看望他(他是个鳏夫,他那位身材瘦小、浅色头发的太太几年前已经过世。我只记得,在我的印象中,总将她跟浅色花斑的家猫联系在一起),我却很少去。那仅有的一两次拜访让我享受到了难得的幸福:我可以在他的小诊所里快快活活地度过一下午,闻着各种药品的味道,读着我从没读过的书,或者在他的温和指导下,在研钵里捣药。
出于同样的原因,当然还要再加上对佩戈蒂的一贯憎恶,他们几乎从不允许我去看望佩戈蒂。佩戈蒂却信守诺言,每个礼拜要么来家里看我,要么在附近什么地方与我会面,而且每次都会带礼物来。可是,我屡屡提出想去佩戈蒂家看她,却惨遭默德斯通姐弟拒绝,令我失望透顶,痛苦万分。只有很少几次,相隔许久之后,他们会偶尔同意我去那里。然后我才发现,巴吉斯先生算得上一个守财奴,或者按照佩戈蒂袒护他的说法,“有点儿小气”。他在床下的箱子里存了一堆钱,却谎称箱子里只是塞满了外套和长裤。他的钱财在那只箱子里藏得严严实实,毫不显眼,你得费尽心机才能哄他从里面拿一点出来。因此,为了每个礼拜六拿到日常开销需要的钱,佩戈蒂必须早早制订详尽计划,就像要策划一场“火药阴谋案”[5]似的。
在这段时间,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前途已经彻底毁了,我的存在也被完全无视了,倘若没有那些旧书相伴,我肯定会陷入无比悲惨的境地。那些书是我唯一的慰藉。我对它们真诚无欺,正如它们对我坦诚相见一样。我翻来覆去地阅读它们,不知读了多少遍。
我下面要讲述的人生阶段,只要我记忆尚存,就决不会忘记。我对这段时光的记忆,常常像鬼魂一样不招自来,给幸福的时光蒙上阴影。
一天,我在外面闲逛,边走边无精打采地发呆,这神情全拜苦闷的生活所赐。就在拐入离家不远的一条小巷时,我碰到默德斯通先生和另一位绅士朝我走来。我不知所措,正要从他们身旁溜走,忽听那位绅士叫道:
“哎呀!布鲁克斯!”
“不,先生。我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说。
“什么呀,你就是布鲁克斯。”那位绅士道,“你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就是你的名字。”
听了这话,我把那人愈发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我回想起了他的笑声,我认出他是昆尼恩先生,我曾随默德斯通先生到洛斯托夫特见过他,那是在—在什么时候无关紧要,我不必回想具体时间。
“你过得怎么样,在哪里上学啊,布鲁克斯?”昆尼恩先生说。
他抓住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和他们一起走。我不知如何作答,便犹犹豫豫地看了眼默德斯通先生。
“如今他还待在家里。”默德斯通先生说,“没去任何地方上学。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他又像从前那样斜眼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眉头紧锁,眼光黯淡下去,厌恶地转向别处。
“哼!”昆尼恩先生说,我觉得他是盯着我们两个说的,“天气真好。”
之后是一阵沉默。我琢磨着从昆尼恩先生手里挣脱肩膀、溜之大吉的上上策,这时忽听他说:
“我想,你还是像刀尖一样扎人[6],对吧,布鲁克斯?”
“是啊!他是挺扎人的。”默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说,“你最好放开他。你这样纠缠他,他是不会感谢你的。”
听他这样一说,昆尼恩先生松开了手,我拼命跑回家。转入屋前花园的时候,我回头一看,只见默德斯通先生倚在教堂墓地的边门上,同昆尼恩先生谈话。他俩都往我这边瞧,我觉得他们是在说我。
那天晚上,昆尼恩先生就在我家过夜。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收拾好椅子,正要离开房间,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去。接着,他一脸严肃地走向另一张桌子,他姐姐就坐在桌边。昆尼恩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儿望着窗外,我站定后瞧着他们三人。
“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对年轻人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劳动,绝不能整天闷闷不乐、混吃等死。”
“就像你那样。”他姐姐补充道。
“简·默德斯通,请把这事交给我来处理。我说,大卫,对年轻人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劳动,绝不能整天闷闷不乐、混吃等死。对你这种脾气的孩子来说尤其如此。你需要好好改改你的脾气,而要改好你的脾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逼着它去适应劳动世界的规矩,把它压弯、折断。”
“倔脾气在这个世界是行不通的。”他姐姐说,“它需要被制服,必须被制服,也一定能被制服!”
默德斯通先生瞥了他姐姐一眼,半是责怪,半是赞同,然后继续道:“我想你知道,大卫,我并不富有。不管怎样,反正你现在知道了。你已经接受了不少教育。受教育是很花钱的。就算不怎么花钱,而且我负担得起这笔费用,我也仍然认为,你待在学校里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的出路就是到外面的世界去奋斗,而且越早开始越好。”
我想,我当时认为自己早就开始奋斗了,尽管还很笨拙。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反正我现在认为自己早就开始奋斗了。
“你偶尔听人说起过‘账房’吧?”默德斯通先生说。
“账房,先生?”我重复道。
“默德斯通与格林比酒业公司的账房。”他答道。
我想我当时肯定一脸疑惑,因为他连忙接着说:“你一定听人说起过‘账房’,或者生意、酒窖、码头之类的。”
“我想,我听人提到过生意的事,先生。”我说。我想起自己对他和他姐姐的财源有模糊的了解。“但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听到的了。”
“什么时候听到的无关紧要,”他答道,“负责经营这生意的就是昆尼恩先生。”
我恭恭敬敬地看了一眼站那儿眺望窗外的昆尼恩先生。
“昆尼恩先生提议,既然公司可以雇别的孩子,他觉得没有理由不可以用同样的条件雇你。”
“那只是因为,”昆尼恩先生半转过身子,低声说,“他也没有别的出路了,默德斯通。”
默德斯通先生流露出不耐烦,甚至可以说愤怒的表情,压根儿没理睬他的话,继续道:“这条件就是:你挣的钱足够你吃喝和零用。你的住宿—这方面我已安排好了—由我承担,你的洗衣费也是。”
“但不能超过我的预算。”他姐姐说。
“你的衣服也由我提供,”默德斯通先生说,“因为你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挣不到买衣服的钱。事情就是这样,大卫,你要跟昆尼恩先生去伦敦,在这世上独立生活了。”
“总之,该准备的,我们都给你准备好了。”他姐姐说,“请你也尽好自己的本分。”
虽然我很清楚,他们说这番话的目的是要甩掉我,但我记不清,当时听了到底是高兴还是恐惧。印象中,我彷徨无措,摇摆于高兴与恐惧之间,却又两头都不沾。我也没多少时间去厘清思绪,因为第二天昆尼恩先生就要起程了。
看看我吧,第二天就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小白帽,上面绑了条黑纱为母亲戴孝,身穿黑夹克和硬邦邦的灯芯绒裤子—默德斯通小姐认为,在我即将到外面的世界搏杀时,这条裤子便是最好的甲胄—看看我吧,就这样一身装束,面前放着一只装了我全部家当的小箱子,孤苦伶仃(格米奇太太肯定会这样说)地坐在载着昆尼恩先生的邮车里,去雅茅斯赶乘前往伦敦的驿车!看吧,我家的房子和村里的教堂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树下的坟墓被中间的东西挡住了;昔日游戏场里高耸的教堂尖顶也不见了,天上空无一物!
[1] “斯蒂尔福思”(Steerforth)中的“斯蒂尔”(Steer)有“驶船”的意思,而“拉德福德”(Rudderford)中的“拉德”(Rudder)有“船舵”的意思。
[2] 英制容积单位,1蒲式耳约合36.4升。
[3] 昆图斯·罗西乌斯·加卢斯(约前126—前62),罗马演员,由于他高超的演技,他的名字被用作16世纪后英国许多杰出演员的荣誉称号。这里的“小罗西乌斯”是指19世纪初英格兰童星威廉·亨利·韦斯特·贝蒂(1791—1874)。
[4] 一本基督新教殉道者回忆录,印刷精美,配有很多木刻插图,作者是英格兰人约翰·福克斯(1517—1587)。
[5] “火药阴谋案”发生于1605年,一群英格兰天主教极端分子试图炸掉英国议会大厦,并杀害正在参加议会开幕典礼的英王詹姆士一世,该行动以失败告终。
[6] 原文是“sharp”,呼应了第二章中科波菲尔初见昆尼恩时听到的对话。那里的“sharp”既指耳朵尖,又指刀具锋利,而这里的“sharp”有“棘手、难对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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