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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的假期,特别是一个快乐的下午
书名: 大卫·科波菲尔(全二册) 作者: (英) 查尔斯·狄更斯 本章字数: 10744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6:00
天还没亮,邮车就抵达了歇脚的旅店,那不是我的侍者朋友所在的旅店。我被带到一间舒适的小卧室,门上涂着“海豚”二字。虽然他们在楼下的大壁炉前给我喝了热茶,但我还是觉得很冷。所以,当我躺到“海豚”的床上,拉过“海豚”的毯子蒙头大睡的时候,甭提有多高兴了。
车夫巴吉斯先生早晨九点要来接我。我八点起床,没到约定的时间就已经在等他了。因为昨晚睡眠不足,我有点儿头晕。他接我时态度淡然,就好像我们分手还不到五分钟,我只是进旅店换了点儿零钱之类的。
我带着行李箱一上车,车夫就落了座。那匹懒马迈开惯常的步子,拉着我们上路了。
“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巴吉斯先生。”我说,以为他听了这话准会高兴。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又看了看袖口,似乎要从上面找到脸上擦下来的好气色。但除此之外,他对我的问候毫无反应。
“我给你传了话,巴吉斯先生,”我说,“我给佩戈蒂写了信。”
“啊!”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的回应干巴巴的,显得很粗鲁。
“哪里有问题吗,巴吉斯先生?”我迟疑片刻,问道。
“哎,是有问题。”巴吉斯先生说。
“话传得不对?”
“话也许没传错,”巴吉斯先生说,“可传完就完了。”
我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试探着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传完就完了,巴吉斯先生?”
“没有结果呀,”他解释道,斜眼看着我,“没有答复。”
“你想要答复,对吗,巴吉斯先生?”我瞪大眼睛说。我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一个男人说他愿意,”巴吉斯先生道,目光又慢慢转移到我身上,“那就等于说,那个男人在等答复。”
“是吗,巴吉斯先生?”
“是啊,”巴吉斯先生说,目光又落回马耳朵上,“那个男人在等答复。”
“这话你跟她说过吗,巴吉斯先生?”
“没—没有。”巴吉斯琢磨了一会儿,嘟囔道,“我没机会跟她说这话呀。我跟她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到六个字。我是不会跟她说这话的。”
“你要我替你说吗,巴吉斯先生?”我迟疑道。
“你要是愿意,就可以告诉她,”巴吉斯先生说,又慢慢瞅了我一眼,“巴吉斯等着答复呢。你就说—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她叫什么吗?”
“啊!”巴吉斯先生点头道。
“她叫佩戈蒂。”
“那是她的名还是姓?”巴吉斯先生说。
“噢,那不是她的名。她的名字是克拉拉。”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这句话似乎给了他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他坐在那里沉思片刻,轻轻吹着口哨。
“这样吧!”他终于又开口了,“你就说:‘佩戈蒂!巴吉斯等着答复呢。’她或许会说:‘什么答复呀?’你就说:‘就是我传给你的那句话的答复呀。’她或许又会说:‘传的什么话呀?’你就说:‘巴吉斯愿意。’”
巴吉斯先生一边讲述这条极其巧妙的建议,一边用胳膊肘捅了下我的腰,捅得我生疼。然后,他又像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朝马俯下身,不再提这档子事了。不过,半小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车篷内侧写下了“克拉拉·佩戈蒂”几个字—这显然是他的私人备忘录。
啊,这感觉是多么奇怪!我要回的家已不是我的家,我在那里见到的一切都会让我想起过去的快乐时光,但那种美梦已经一去不复返!曾经,母亲、我和佩戈蒂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半路上,那段时光又浮现在我眼前,令我悲从中来,不知回家之后是否会开心—不知我是否就该留在学校,同斯蒂尔福思做伴,把那个家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还是回家了,而且很快就到家了。冬日寒风中,光秃秃的老榆树枝条交错,如同无数只手绞拧在一起。老鸦巢支离破碎,随风飘零。
车夫把我的行李箱放到花园门口就走了。我沿着小径向屋子走去,边走边瞟窗户,每走一步,都害怕见到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从哪扇窗户里探出头来。不过,没有面孔出现。我走到门前,因为知道天黑前如何不必敲门就把门打开,我轻手轻脚、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
脚一踏进门厅,我就听见从那间旧客厅里传出母亲的声音。那声音在我心里唤起了我多么年幼时的记忆,只有上帝知道。她在低声哼唱。我想,当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一定也躺在她怀里,听她对我这样唱过。那曲子是如此陌生,但又如此熟悉,充盈了我的整个心胸,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
从我母亲哼歌时孤独寂寞、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断定房间里只有她一人。于是,我轻轻走了进去。她坐在壁炉边,正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她的脖子上,低头望着婴儿的脸,唱歌给他听。我猜得不错,她身边没有别人。
我对她说话时,她吓得叫了一声。但一看是我,她就叫我“亲爱的大卫,宝贝”,走到屋子中间迎我,跪在地上吻我,把我的头贴到她胸口,让我靠近蜷缩在那里的小家伙,并把他的小手放到我唇上。
我真希望自己死掉,当时就死掉,怀着那样的感情直接死掉!那时候进天堂,比后来任何时候都更适当。
“这是你的弟弟。”我母亲说,同时温柔地抚摩着我,“大卫,我可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紧搂住我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吻我。这时佩戈蒂跑进来,一下子蹦到我们母子身旁,发疯似的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足足有一刻钟。
脚一踏进门厅,我就听见从那间旧客厅里传出母亲的声音。(第109页)
她们似乎没想到我会回来得这么快,因为车夫赶车的速度比平常快许多。默德斯通姐弟好像去邻居家串门了,晚上才回来。我从未料到自己能如此好运。我从没想过,我们仨有一天还能待在一块儿,不受旁人打扰。当时我真觉得旧日时光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壁炉边吃饭。佩戈蒂本来要从旁伺候我们,但母亲不同意,吩咐她同我们一起吃。我用的是过去用的老盘子,上面绘有鼓满帆的褐色战舰。我不在家的时候,佩戈蒂把这只盘子一直藏在不知什么地方。她说,就算给她一百镑,她也不肯打破这只盘子。我还用了过去的杯子和小刀叉,杯子上有“大卫”二字,刀叉都不割手。
吃饭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将巴吉斯的话告诉佩戈蒂的大好机会,但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大笑起来,用围裙捂住了脸。
“佩戈蒂!”母亲说,“你怎么啦?”
佩戈蒂笑得更厉害了。母亲想拉开她的围裙,她反倒捂得更紧了,就像脑袋上套了个口袋似的坐在那里。
“你这是干什么呀?”母亲笑着说。
“噢,那个讨厌的男人!”佩戈蒂叫道,“他想要娶我。”
“他跟你倒是挺般配的,不是吗?”母亲说。
“噢!这个我也不知道,”佩戈蒂说,“别问我啦。就算他是金子做的,我也不嫁。我谁也不嫁。”
“那你为什么不把话挑明呢?”母亲说。
“把话挑明?”佩戈蒂反驳道,一边从围裙缝里往外瞧,“这件事,他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他很清楚,要是他敢对我提一个字,我就会给他一巴掌。”
我记得,我从没见过她的脸,或者别人的脸,像她当时那样红。不过,她每次忍不住狂笑的时候,都会拿围裙捂一会儿脸。这样发作两三回以后,她才接着吃起饭来。
我注意到,母亲虽然在佩戈蒂看她的时候面露微笑,却变得神情严峻、心事重重了。我一开始就发现她变了。她的面容依然很美,却难掩憔悴,而且十分脆弱。她的手又细又白,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不过,我这里所说的变化,不只她的外貌,还包括她的神态举止:她变得忧心忡忡,焦躁不安。最后,她把手伸出来,深情地放在她的老仆人手上,说:“佩戈蒂,亲爱的,你不会结婚吧?”
“我结婚,夫人?”佩戈蒂瞪大眼睛答道,“老天爷啊,决不会!”
“暂时不会,对吧?”母亲温柔地说。
“永远不会!”佩戈蒂大叫道。
母亲抓住她的手,说:“别离开我,佩戈蒂。留下来陪我吧。也许陪不了多久。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我离开你,我的宝贝?”佩戈蒂大声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离开你呀。哎呀,你那小脑袋瓜里怎么会冒出这种傻念头?”佩戈蒂已经习惯有时像对小孩子一样对我母亲说话了。
但除了表达感谢,母亲并未多做回应。佩戈蒂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离开你?我是什么人,我觉得我还是了解的。佩戈蒂离开你?我倒想看看她敢不敢!不不不,”佩戈蒂摇着头,抱着胳膊说,“她决做不出那种事来,亲爱的。我要是那么做了,这里准有偷食的猫儿会开心的,但它们开心不了,它们会气得直跳脚。我要和你待在一块儿,直到我成为一个动不动就发火的怪老太婆。等我听不清了,走不动了,看不见了,牙齿掉光了,说话只能瞎嘟囔,一点儿用都没有了,别人甚至都懒得挑我的毛病,到那时候,我就去找我的大卫,请他收留我。”
“到那时候,佩戈蒂,”我说,“我会很高兴见到你,会像欢迎女王一样欢迎你。”
“谢天谢地!”佩戈蒂叫道,“我就知道会那样!”她亲了亲我,提前对我的热情招待表示感谢。亲完之后,她又用围裙把头蒙起来,取笑了巴吉斯先生一番。笑完之后,她把小婴儿从小摇篮里抱起来喂他。喂完之后,她将桌上的餐具收下去,然后换了顶帽子,带着针线盒、码尺和蜡头走进来,那情景同过去一模一样。
我们围炉而坐,愉快地交谈。我告诉她们克里克尔先生是多么严厉的老师,她们对我深表同情。我告诉她们斯蒂尔福思是多么好的人,对我照顾得多么周到。佩戈蒂说她宁愿走几十英里也要去见他。小婴儿醒来时,我抱起他,亲切地哄他。等他又睡着了,我就蹭到母亲身边,依偎着她。这是我的老习惯,只是已经很久没这样做了。我搂着她的腰坐在那里,小红脸蛋贴在她肩头,再次感到她的秀发垂在我身上—我记得,我以前总觉得她的头发就像是天使的翅膀—真是幸福极了。
我就这样坐在那里望着炉火,在火红的煤块上看见一道道幻影。我几乎相信,我从未离开过家;我几乎相信,默德斯通姐弟就是这样的幻影,会随着炉火渐渐熄灭而消失;我几乎相信,除了母亲、佩戈蒂和我,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趁炉火光亮还在,佩戈蒂忙着缝补一只长袜,然后坐在那里,像戴手套一样把袜子套在左手上,右手拿着针,准备等火光突然闪亮时再缝一针。我不知道佩戈蒂总在补的这些袜子都是谁的,这些源源不断、需要缝补的袜子到底来自何方。从我还在襁褓之中时,她就似乎一直在做这种针线活儿,从没干过别的活儿。
“真不知道,”佩戈蒂说,她有时候会突然琢磨你压根儿想不到的话题,“大卫的姨婆怎么样了。”
“天哪,佩戈蒂!”母亲本来正在发呆,听见这话,猛然回过神来,说道,“你在讲什么昏话?”
“可是,我真的想知道呢,夫人。”佩戈蒂说。
“你脑子里怎么突然蹦出这个人来了?”母亲问,“难道世上就没有别人可想了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佩戈蒂说,“也许是因为我的脑子太笨了吧,可我的脑子从来不挑人。他们来不来,走不走,都随他们的意。我这会儿就想知道大卫的姨婆怎么样了。”
“你真荒唐,佩戈蒂,”母亲回应道,“你说得好像希望她再来一次似的。”
“天哪,千万别再来了!”佩戈蒂大叫道。
“那你就行行好,别说这种叫人不痛快的事了。”母亲说,“毫无疑问,贝齐小姐会把自己关在海边小屋里,而且会一直那样待下去。不管怎样,她应该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当然不会!”佩戈蒂若有所思地说,“她绝不会再来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她死了,会不会给咱大卫留下点儿什么。”
“我的天哪,佩戈蒂!”母亲回应道,“你这女人可真糊涂!你明明知道,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男孩一生下来就把她得罪了呀!”
“我想,她现在应该会原谅大卫吧。”佩戈蒂委婉地说。
“她为什么现在会原谅大卫呢?”母亲厉声问。
“大卫现在已经有了个弟弟呀。”佩戈蒂说。
母亲立刻大哭。她不知道佩戈蒂怎么敢对她说这种话。
“你说得就像摇篮里的这个可怜无辜的小家伙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别的什么人似的,你这个好妒的家伙!”她说,“你最好还是去嫁给那个赶车的巴吉斯先生吧。你干吗不去呀?”
“我要是去了,只会让默德斯通小姐开心。”佩戈蒂说。
“你真是太坏了,佩戈蒂!”母亲回应道,“你竟然忌妒起默德斯通小姐,真是要多可笑有多可笑。你想要自己捏着钥匙,一切东西都由你来掌管,对不对?你这样想,我一点儿也不吃惊。你明明知道,她替我管家完全是出于善意和好心!你是知道这个的,佩戈蒂—你知道得很清楚。”
佩戈蒂嘟囔了一句,听上去好像是说:“谁稀罕她的好心!”接着又嘀咕了一句,大意是她有点好心过头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坏脾气的家伙。”母亲说,“我了解你,佩戈蒂,完全了解。你也知道我了解你,所以我很奇怪你怎么没有脸红得像火烧。咱们一次只谈一件事。现在谈的是默德斯通小姐,佩戈蒂,这个问题你休想躲开。你没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吗?说她觉得我太没脑子,还有太—太—太—”
“太漂亮。”佩戈蒂提醒道。
“对啦,”母亲似笑非笑地回应道,“是太漂亮。如果她蠢到说出这种话,这能怨我吗?”
“没人怨你呀。”佩戈蒂说。
“但愿如此!”母亲回应道,“难道你没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因为我的这个毛病,她希望来替我分忧吗?她认为我不适合从事繁重的家务,而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难道她不是早起晚睡,不停地跑来跑去吗?难道她不是什么事都做,什么地方都去,连煤窖、储藏室,还有别的我叫不上名的地方都钻吗?那些地方肯定都不舒服啊—难道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责她不够热心吗?”
“我从不含沙射影。”佩戈蒂说。
“你就爱含沙射影,佩戈蒂。”母亲反驳道,“除了干活儿,你就只会干这个。你总是拐弯抹角地数落人,还以此为乐。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
“我从没谈过这个。”佩戈蒂说。
“你没有直接谈过,”母亲回应道,“但你拐弯抹角地谈过。我刚才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这个人最不好的地方就在这里。你老爱含沙射影。我刚才说我了解你,你也知道我了解你。你谈起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假装看不起这种好心,但我不相信你打心眼儿里真的这么想,佩戈蒂。你一定同我一样相信他的心地无比善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善意。如果他看上去曾经对某人很严厉,佩戈蒂—你明白,我肯定大卫也明白,我不是指在场的任何人—那是因为他相信这样做对某人有好处。因为我,他自然是爱那个人的,不管做什么都是为那个人好。他在这方面比我更有判断力,因为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个软弱、轻率、幼稚的女人,而他是个坚定、庄重、严肃的男子汉。而且他,”说到这里,生性多愁善感的母亲又不禁悄然落泪,“他为了我费尽心力,我应该非常感激他才对,就连思想上也应该对他百依百顺才对。不然的话,佩戈蒂,我就烦躁不安,责备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没良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佩戈蒂坐在那儿,把袜底贴在下巴上,默默注视着炉火。
“好了,佩戈蒂,”母亲换了一副语气,说道,“咱们不要争吵了,因为我受不了这个。我知道,如果我在世上还有真正的朋友的话,那就是你呀。我叫你可笑的家伙,或者讨厌的家伙,或者别的什么难听的字眼,佩戈蒂,我的意思都是说,你是我真正的朋友。自从科波菲尔先生第一次带我回到这个家,你到大门口来迎接我的那晚起,你就一直是我真正的朋友。”
佩戈蒂迅速做出反应,她用尽全力抱了我一下,批准了这项友好条约。我想,对这场谈话的真正性质,我当时就窥见一二了。但我现在可以肯定,那个好心人发起并参加了这场谈话,只是为了让我母亲痛痛快快地说出那一段有些自相矛盾的话,借此安慰自己。佩戈蒂这一招还真灵,因为我记得,后来我母亲整晚都轻松多了,佩戈蒂也不再频繁留意她了。
我们吃完茶点,清理了炉灰,剪掉了烛花,我给佩戈蒂念了一章鳄鱼的故事,重温旧日时光—这本书是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从我上次念过以后就一直把书带在身上—然后我们又谈起了塞勒姆学校,话题自然转到了斯蒂尔福思身上,因为他是我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我们非常快活。那一晚永远不会从我记忆中消失,因为我今后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夜晚,我人生的那一卷也注定在那晚画上句号。
快到十点的时候,我们听见了车轮声,于是都站起来。母亲连忙说,时间很晚了,默德斯通姐弟都主张小孩子要早睡,所以我最好去上床睡觉。我吻了她,趁他们还没进屋,立刻端着蜡烛上楼去了。我上楼来到曾经囚禁我的那间卧室的时候,我幼小的心灵似乎觉得,他们将一股冷风带进了家,把过去那熟悉的温暖像羽毛一样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自从我犯了那桩令人难忘的罪行之后,就从未见过默德斯通先生。不过,反正躲也躲不开,我还是下了楼。但我走到半路,又踮着脚尖返回了卧室,就这样来回折腾了两三次,才终于在客厅露面。
默德斯通先生背对壁炉站着,默德斯通小姐正在沏茶。我进来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没有任何认出我的表情。
我不知所措,但很快就走上前去,道:“我请求你原谅,先生。我为我做过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希望你能宽恕我。”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抱歉,大卫。”他回应道。
他伸给我的手就是我咬的那只。我的目光不禁在那只手的红疤上停留了片刻,但我看到他那凶狠的表情,我的脸就唰地红了,比那块疤更红。
“你好吗,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
“啊,老天!”默德斯通小姐叹了口气,向我伸过来的不是手指,而是茶匙,“你放多少天假?”
“一个月,小姐。”
“从哪天算起?”
“从今天算起,小姐。”
“噢!”默德斯通小姐说,“那可以划掉一天了。”
她就这样一天天地计算着我的假期,每天早晨划掉一天,如此周而复始。头九天她都闷闷不乐,但进入第十天后,她渐渐燃起了希望。随着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甚至眉飞色舞起来。
就在假期的第一天,我不幸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尽管她在一般情况下不会这般软弱。当时,她和我母亲坐在房间里,我走进去,看见那个小婴儿(他只有几个礼拜大)躺在我母亲大腿上,便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这时,默德斯通小姐突然尖叫起来,吓得我差点儿把小婴儿掉到地上。
“亲爱的简!”母亲喊道。
“天哪,克拉拉,你看见了吗?”默德斯通小姐惊呼。
“看见什么呀,亲爱的简?”母亲说,“看哪儿?”
“他把娃娃抱起来了!”默德斯通小姐嚷着,“那孩子把娃娃抱起来了!”
默德斯通小姐吓得腿都软了,但还是硬撑着冲上来,把婴儿从我怀中夺走。然后她就昏了过去,而且昏迷得很严重,大家不得不给她灌下樱桃白兰地。她清醒过来后,立即郑重其事地下了一道命令,严禁我以任何借口碰我弟弟。我看得出来,我那可怜的母亲其实并不赞同,但还是温顺地认可了这道禁令,说:“毫无疑问,你是对的,亲爱的简。”
还有一次,我们母子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又是这个可爱的娃娃—因为我们是由一个母亲所生,我真的觉得他很可爱—惹得默德斯通小姐发了通脾气,他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当时,母亲把那娃娃放在大腿上,瞅了会儿他的眼睛,说道:“大卫!你过来!”
接着她又瞧了瞧我的眼睛。
我看见默德斯通小姐把正在串的钢珠放下来。
“我敢说,”母亲柔声道,“你们俩的眼睛一模一样。我觉得都像我,跟我的眼睛一个颜色。太像了,简直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么呀,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
“亲爱的简,”听到这句严厉的质问,母亲立刻有点儿发窘,结结巴巴地说,“我发现这娃娃的眼睛和大卫的眼睛一模一样。”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气呼呼地站了起来,“你有时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亲爱的简。”母亲抗议道。
“彻头彻尾的傻瓜。”默德斯通小姐说,“除了你,谁还会把我弟弟的娃娃同你的孩子比?他们一点儿也不像。他们完全不一样。他们不论在哪方面都没有相似之处。我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我可不愿坐在这里,听你拿他们这样做比较。”说完,她就高傲地踱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总而言之,默德斯通小姐不喜欢我。总而言之,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喜欢我,连我自己也不喜欢。因为喜欢我的人不能表现对我的喜欢,而不喜欢我的人却能公然表现对我的厌恶,所以我可以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总是显得拘束、粗笨、迟钝。
我觉得他们让我不舒服,我同样也让他们不舒服。如果他们在房间里聊天,母亲好像也很开心,可我一进去,她脸上就会悄悄蒙上一层焦虑的阴云。如果默德斯通先生心情大好,我一进去就会令他骤然败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情绪低落,我一进去便会令她愈发不悦。我清楚地认识到,受害者总是我母亲。她不敢跟我说话,也不敢对我好,唯恐这样做会冒犯默德斯通姐弟,事后还要挨训斥。她不仅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自己会冒犯他们,而且也害怕我会冒犯他们。只要我一动弹,她就会提心吊胆地观察他们的脸色。所以,我决定尽可能躲开他们。那个冬天的许多时间,我都坐在阴暗的卧室里,裹着小小的厚大衣,埋头读书,陪伴我的只有教堂的钟声。
晚上,我有时也到厨房陪佩戈蒂坐一会儿。我在那里很自在,不担心表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可是,我的这两种逃避方法,客厅里的那两位都不赞同。他们奉行不折磨人不罢休的宗旨,自然禁止我继续逃避。他们仍然认为,要训练我那可怜的母亲,我是必不可少的。作为对她的考验之一,我万万不能缺席。
“大卫,”一天晚饭过后,我正要像往常一样离开客厅,默德斯通先生叫住了我,“看到你这样郁郁不乐,我很难过。”
“跟熊一样,总是绷着个臭脸!”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听着,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在所有的性情当中,阴郁执拗是最坏的。”
“这种性情的孩子我见过不少,”他姐姐说,“这孩子是他们当中最顽固不化的一个。我想,亲爱的克拉拉,就连你也看出来了吧?”
“请原谅,亲爱的简,”母亲说,“但你确定—我知道我这样问,你是不会见怪的,亲爱的简—你确定你了解大卫吗?”
“如果我不了解这孩子,或者任何孩子,”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就该感到羞愧,克拉拉。我不敢说自己学识渊博,但至少还懂点儿常识。”
“毫无疑问,亲爱的简,”母亲回应道,“你对别人的了解是相当深入的—”
“噢,天哪,拜托!千万别说这种话,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气冲冲地打断我母亲。
“但我敢肯定这就是事实,”母亲接着说,“而且大家都知道。多亏你的这种能力,我才受益良多哇—至少我应该如此—没有谁比我更相信这点了。所以我说起话来特别没把握,亲爱的简,我可以向你保证。”
“姑且当我不了解那孩子吧,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回应道,理了理手腕上的小手铐,“如果你愿意,我们姑且可以同意,我根本不了解那孩子。他太复杂了,我摸不透。可话说回来,我弟弟或许具备足够的洞察力,可以多多少少了解那孩子的秉性。我相信,我们插了我弟弟话的时候—这可不大得体—他正在谈论这个话题呢。”
“我觉得,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用低沉、严厉的声音说,“对这个问题,或许有人做出的判断更准确,更不带偏见。”
“爱德华,”母亲战战兢兢地回应道,“对所有的问题,你的判断都比我准确得多,我只是自以为是罢了。你和简都比我高明。我只是说—”
“你只是说些软弱又欠考虑的话罢了。”他回应道,“千万别再这样了,亲爱的克拉拉。要时刻留意自己的言行呀。”
母亲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在回答:“是,亲爱的爱德华。”但她没说出声来。
“我刚才说,大卫,看到你这样郁郁不乐,我很难过。”默德斯通先生说,把脑袋和眼睛僵硬地转向我,“如果你任由这种坏脾气在我眼皮子底下愈演愈烈而不去努力纠正,那我是决不会容许的。你必须努力呀,先生,努力将这脾气改过来。我们也必须努力帮你改。”
“请原谅,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自打我回家之后,就没有故意要郁郁不乐啊!”
“不要用谎话来逃避,先生!”他恶狠狠地回应道。我看见母亲不由自主地把颤抖的手伸出来,好像要把我们隔开似的。“你明明就郁郁不乐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该在这里的时候,你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现在告诉你,而且我只讲一次:我要求你待在这里,而不是你自己的房间里。还有,我要求你在这里服服帖帖的。你了解我,大卫。我说的话,你必须照办。”
默德斯通小姐咯咯地干笑了一声。
“我要你尊敬我,我说什么,你就要马上做什么,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做。”他继续道,“对简·默德斯通,对你母亲,你都要这样。我不许一个孩子任性妄为,像躲瘟疫一样躲开这个房间。坐下。”
他像命令狗一样命令我,而我也像狗一样乖乖服从。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发现你总喜欢跟下人鬼混。我不许你再跟仆人交往。你在许多方面都需要改进,而你在厨房里是没法改进的。对那个教唆你的女人,我不想说什么,因为你,克拉拉,”他压低声音,对我母亲说,“和那女人相处太久,对她过分偏爱,一味袒护,这个缺点你还没有克服。”
“真是莫名其妙的妄念!”默德斯通小姐叫唤道。
“我只是说,”默德斯通先生接着对我讲下去,“我不赞成你偏爱同佩戈蒂小姐那样的人交往,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听着,大卫,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不严格遵照我的话去做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对我那可怜的母亲会有何后果,我比他认为的更清楚—于是我严格遵照他的话去做了。我不再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不再到佩戈蒂那儿避难,而是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里,一心盼着天黑,盼着上床睡觉。
我受的拘束是多么恼人!一连几个小时,我都得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里,胳膊也不敢伸,腿也不敢动,唯恐默德斯通小姐指责我心浮气躁(她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会这样说);眼珠子也不敢转,唯恐她突然发现我不高兴,或者在打量她,从而又有理由责骂我。我坐在那里,听着时钟嘀嗒作响,看着默德斯通小姐串亮闪闪的小钢珠,琢磨她会不会嫁人,要是会,会嫁给什么样的倒霉蛋;心里默数着壁炉架上的装饰嵌线;目光从墙纸的波纹和螺旋纹游走到天花板—这沉闷是多么令人难受啊!
天气恶劣的冬日,我独自在泥泞的小路上散步。但无论走到哪里,客厅和客厅里的默德斯通姐弟都盘踞在我的心头,那是我不得不承受的巨大压力,是无法破除的梦魇,是笼罩在我头脑里、导致我智力迟钝的重负!
我在沉默与尴尬中吃饭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副刀叉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总觉得有一张嘴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总觉得有一只盘子和一把椅子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总觉得有个人是多余的,那就是我自己!
晚上点起蜡烛后,我得自己找点儿事做,却不敢看闲书,只好去钻研一些冷冰冰、硬邦邦的算数论文,可度量衡表却像给自己配上了《统治吧,不列颠》或《莫忧伤》的调子,不肯停下来让我学,硬要从我那不幸的脑子通过,左耳进,右耳出,就像是从我祖母的针眼穿线一样!
虽然我格外留神,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打哈欠犯困。我偷打瞌睡,又猛然惊醒。我很少说话,即便说一两句,也无人搭理。我的存在仿佛一片空白,大家视而不见,却又觉得碍眼。晚上九点,钟刚敲一下,默德斯通小姐就大喝一声,命令我赶快去睡觉,听到这话,我如释重负!
假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终于,一天早晨,默德斯通小姐说:“今天要划掉最后一天了!”然后给我喝了假期里的最后一杯茶。
我对离家并不感到难过。我早已陷入麻痹状态,但正在一点儿一点儿清醒过来,盼着见到斯蒂尔福思,尽管他背后浮现出克里克尔先生的身影。巴吉斯先生再次来到大门口。母亲俯身和我告别时,默德斯通小姐再次发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母亲,又吻了吻小弟弟。当时我真的很难过,但并不是对离家感到难过,因为每天我们母子之间都隔着一道鸿沟,每天我们都是分离的。母亲给了我一个最热烈的拥抱,但令我永世难忘的并不是那个拥抱,而是拥抱之后的情景。
我上了马车,忽然听见她在呼唤我。我往外望去,只见她独自站立在花园门前,把那个小婴儿高高举起给我看。当时寒冷无风,她手举婴儿,热切地望着我,头发没有一丝飘动,衣褶也没有一点儿凌乱。
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她。后来我回到学校,梦中看到的她还是那般模样—默不作声地出现在我床边,依然热切地望着我,双手高举着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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