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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盗宝贼寇隔窗听秘语 仗义助友同赴侯家庄
书名: 雍正剑侠图前部 作者: 常杰淼 本章字数: 31645 更新时间: 2019-07-04 17:16:06

人群之中有个惊天动地的大贼,暂且不表。却说童林站在院子当中,李源在下首一站,把上首让与童林,说道:“老师请。”童林遂一抱拳,说道:“请。”李源本要看看童林出手的架式,童林受过高人的传授,并未亮架式,李源遂说:“童老师请赏个架式。”童林只得将右手顺着左肘下一穿,用了个斜行绕步的式样。李源也顺着一伸右手,左手在右臂肘下一藏,两只右手往一处一碰,这叫隐手。李源的手与童林的手似挨不挨,遂将右腿往前一迈步,脚踏童林的中门(就是往裆下迈步),右手掌向童林胸前便打。童林左手向李源的右臂里一穿——李源的右臂就使不上劲了,童林左手一反,往前一进,左手掌直奔李源的面门。李源随即撤身,左臂向童林左臂尽力往下一砸。童林趁势撤步,变势换招。李源也是精明强干,一换架式;二人打在一处,胜败难分。常言有句话,行家瞧门路,外行看热闹。看热闹这些人里虽然有行家,可也看不准二人的招数。童林二臂如双头蛇一般,李源封避躲闪,看住式架。二人形若猿猴,恰似狸猫,可称得起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二人走了有十几个照面,够百十余手,彼此分不出胜败输赢。李源暗中留神,童林也是仔细防范。看热闹的人在两旁不住地喝彩。贝勒爷暗替童林担心,伙计们暗地里替李源吊胆,恐老东家败于童林的手下。李源虽然年迈,却是腰腿便利,抖擞精神。往前一纵,足够一丈,往后一退,八尺有余。童林暗想,也就是我,换个旁人,早就败在他的拳下了。童林一面动手,一面小心。李源见童林拳术之中带着狡蛇异变,所有进手的招数皆都目所未睹、耳所未闻,心中暗想,必要见招打招、见式打式。我李源生平以来,没有不认得的招数,今童林所用的手法,变幻无穷,竟不能认识,这就是我的缺点。若要一长,我必败下风,莫若趁此未分胜负,跳出圈外,倒可能落个整脸。想到这里,李源用手一穿,随之跳出圈外,高声喝道:“童老师且慢进招。”童林往后撤身,抱拳说道:“老师因何跳出圈外?”李源摆手道:“童老师武艺高强,不是我不进招,我实在不认得阁下的招数。我与阁下原是比试,并非是要见胜负,今既然领教过了,实在是阁下的拳脚高明,请阁下屋内谈话。”童林一听,知道他是知进知退的英雄,也就含笑抱拳说道:“老师果然是拳脚精熟,童林岂是敌手,您是诚心相让童林,我这就承让了。”李源接道:“童老师您太谦逊了,请屋中坐吧。”此时看热闹的众人、店里的伙计俱都指望二人分出个胜败高低,正看得高兴,见他二人跳出圈外,看着很不尽兴。此时贝勒爷也是这个性质,看二人奔台阶而来,遂下台阶高声道:“二位未分胜负怎么不过招了?海川,再陪着老师走两趟。”童林带笑道:“不用比试了,人家老师让着我呢,您看到这儿算完了。”众人来到屋中,李源回头叫过何老二,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何老二出去把手巾拿来,大家擦了擦脸。跟着将八仙桌往前挪了一挪,外面伙计将托盘端进来,摆上杯箸盘碟。贝勒爷一看这是要预备饭,说道:“海川,咱们还没要酒菜,怎么就摆上了?”何老二笑道:“二位客人,这是我们东家的一点敬意,”李源跟着说:“二位老师傅,您可别推辞,这是我这么一点微末的敬意,当尽的地主之情,您要是一驳,可是看不起我了。”贝勒爷向童林道:“那末着使得么?”童林道:“既是老师傅这一份美意,莫若咱们就领,我看倒爽快。”贝勒爷说道:“这么着可显着不对。”李源笑道:“没有什么说的,既是好练武术,一攒拳就是一家人,何必客气呢?”说话间,伙计已将酒菜端进来,在桌子上摆好。李源道:“二位老师傅上座吧。”童林再三的谦逊,仍然是贝勒爷上座,童林奉陪,李源末座。李源向伙计道:“你去把两个少东家李勇李宽叫来。”伙计出去,李源将酒壶提起满酒,道:“敝处没有什么好的,薄酒薄菜,二位老师傅将就着用吧。”贝勒笑着说这很好,这么个工夫,伙计启帘笼,外面进来二人。前面走的这一个三十余岁,身量高大,肩宽背厚,身上穿蓝布大褂,红色脸面,五官与李源相仿,就是一脑袋黄头发。后面跟着这一个也穿着蓝布褂,细看就是踢把式场子那个。李源站起来道:“你二人来了好,”指着贝勒爷说道:“这位是胤老师傅。”又指着童林说:“这位是童老师傅。”回头手指二子道:“二位老师傅,这是我两个小犬,一个叫李勇,一个叫李宽,本镇上给他两个人起了绰号,一个叫金毛吼,一个叫银毛吼。”又向二子说道:“你二人还不行礼。”李勇、李宽遂双膝跪倒,李宽说道:“我等不知是二位老师,适才多有冒犯,望二位老师傅宽恕,我等这厢叩头了。”贝勒爷与童林起身,贝勒爷道:“不知者不作罪,既都是自己人,这有什么说的呢?可有件,你父亲既是成名的老英雄,你二人也不可在外面惹事。”李勇、李宽道:“多蒙老师傅教训,从此改悔,绝不敢妄为。”李源瞋目道:“你二人还敢强嘴,还不过来斟酒。”二人遂提壶把盏。贝勒爷倒很爱惜他二人,浑浑的倒有个意思。李源端起酒杯,向贝勒爷与童林说了个请字,大家这才饮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饮酒谈心。李源说道:“二位老师傅,一位是北京人,一位是霸州人,因何到此?欲往何处?”童林说道:“我跟我家贝勒爷欲往山东东昌府巢父林访友,路过贵宝地,得会尊颜。”童林心直口快,不会说谎,只顾说出来,贝勒爷用目直看他。李源听童林说出贝勒二字,赶紧站起来,问童林道:“您说的是哪位贝勒爷?”童林自知失言,脸上一发红,倒不能答对。贝勒爷接道:“你这个说话太嘴愣了。”又向李源道:“我也不瞒着了,他已经说出来了,好在咱都不是愣人,也没有人走嘴,我是康熙圣上第四皇子,名叫胤祯,分府时,圣上封我固山多罗贝勒,我是私出京都,隐姓埋名,我怕言官御史知晓,参奏我私离京师结交外镇,我可担不了这个名声。童林既说出来了,可千万外面不可声张。”李源听到此处,赶紧双膝跪倒,后面二子也跪下了,李源说道:“不知贝勒爷驾到,恕民人李源款待不周,未能远迎,当面请罪。”贝勒爷向童林说道:“这都是你不留神说出来了,这够多麻烦。”遂转过桌案伸手挽李源,说道:“你知晓我是贝勒,千万不可到外面传说,恐与我不便。”李源站起身道:“不敢,请爷放心,屋内绝无走嘴之人。”贝勒爷笑道:“既是老师傅看得起我,千万别以贝勒称谓,咱们还是随随便便的好,若要一客气,倒不好说话了。我在你这里也不能多住了,反倒耽误交情。咱们可不要拘束,咱们还是随便的好。”李源谢过贝勒爷,复又叫过伙计,添酒换菜,从新饮酒。李源道:“适方才听童老师所言,欲往山东巢父林访友,但不知是巢父林里还是巢父林外?”童林答道:“欲往巢父林内侯家庄。”李源问:“但不知侯家庄访哪一位?”童林道:“此人姓侯名庭字振远。”李源闻听一怔:“莫非是镇东侠么?”童林答道:“正是此人。”李源接着问:“您与此人怎么个认识?”童林说道:“此人不是外人,侯振远与我有八拜之交。”李源闻听哈哈大笑:“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童林道:“难道说您老人家也与侯庭认识么?”李源笑道:“童老师不问便罢,若要提起此事,话可就长了。”遂将他与镇东侠侯庭结拜的情由,细细地说了一遍。

李源在本镇教了一个徒弟,姓刘,单字名玉,能为倒也不错。李源嘱咐过他,不让他在公门当差,后来没想到他在河间府当了八班的总役。这个地方一半属河间管,一半属景州管。此处与山东连界。他不在公门当差便罢,他这一当差,后来在本地面所管的地方出了好几次路劫的案件,唯有最后一件甚为重要。山东兖州知府上任,路过此处被劫,劫去衣服银两不少。这位知府又有人情,由京都下来公事,非跟本地面要这案不可。您可别看这个差使,平常的日子,来源不小,是有私的地方,都得与他拿钱。赶到本地背上案了,可就受不住了。河间府这位知府大人姓胡,官印教平章,倒是很清廉,遇上这个事,就跟班头要这个案。刘玉没有能耐办,知府不能不追究,这才限期追捕。李源这个徒弟哪里能办这个案呢,三日一比,五日一比,刘玉受责,这才在官的面前把李源说出来了,请李源帮着办这个案。这位胡大人当堂应允了他。还是官赏李源脸,打发书记先生拿着大人的名片,还下了一个请字。李源焉能担得了这个请字?就随着他们见胡大人于河间府府衙之内。这位大人见了李源还是很谦恭,赏了一个月的限,还赏了纹银十两,作为捕盗的路费。李源辞别胡大人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天,暗带兵刃沿路细访。可巧遇上山东济南府采盘子伙计千里腿王顺,一打听,他就告诉李源了,此案件乃是巢父林侯振远两个徒弟所为。他原是亲兄弟两个人,一个叫阮和,外号人称灯前少影;一个叫阮璧,别号人称月下无踪。这两个人作案之后回到侯家庄去了。李源将此案打听明白,可就为了难了。李源久闻东昌府东南有一座巢父林,原是有巢氏的坟茔,四周树木环绕,方圆约有三十余里。

里面有座侯家庄,外人不能进去,非本庄的人熟识道路不可。里面俱是盘旋的道路,树木参天,道路纵横。不用说进去办案,就是外人到里面,必得迷路,要想出来,势比登天还难。李源想了一夜,束手无策。又想受胡大人重托,难以回复,万般无奈,这才只身匹马,寸铁不带,赶奔巢父林拜访侯振远。李源到了巢父林,也不知道人家怎么得着信,镇东侠早派人等候迎接。李源到此时把心一横,明知身入虎穴,只得相随。转过盘旋的道路,来到侯家庄,李源连东南西北也辨不出来。来到大厅,镇东侠问李源因何到此。李源到了此时也就不能瞒了,只得将受河间府知府所托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侯振远说:“朋友,不用说你来此办案,就是单人独骑敢到我巢父林,你可也算得了胆大的英雄,我若不成全你,就枉称镇东侠三个字。这么办吧,你暂且回店,我打发阮和、阮璧到你店中等候,与你原案就是了。”说完拂袖进内去了。李源有心问问他怎样原案,无奈他的手下人一个个怒目横眉,只得离开巢父林。李源是败兴而回,及至来到油坊镇店,伙计告诉李源店内有二位姓阮的,由打昨天晚间住在店内,说等候您有事。李源一怔,心想着镇东侠侯振远真是言而有信的君子。李源到屋中,见二人都是三十来岁,都是黄白的脸面,长得精神,都穿着蓝布大褂,看那个样式,不像作贼的模样,都带着一种英雄的气概。彼此一见,李源问他们二人打算怎样成全原案,是打狱内走,还是由打堂上走?要是打狱里走,李源好与他们买通了衙役,换上熟手的家伙,为的是他们好逃走。原案没有让人家真打官司的,不过他当堂招认,李源就卸了责任了。二人说道:“我们二人既奉师命,到此跟着你原案,不过到当堂上承认路劫,你卸了责,我们自有逃走之法,您倒不必替我们为难。”李源听了二人之言,觉得对不起他们弟兄二人,真要让他们弟兄受了委屈,也对不起镇东侠这番成全的美意。李源再三与他弟兄说,弟兄二人只是摇头,不让李源照管。李源无奈只得应允。这才备酒款待,第二天,预备车辆,送二人至河间府。到了河间府,李源把弟兄二人安置在客店之内,这才找徒弟刘玉,引到店里,与他们引见了,这才让他们小哥倆委屈,把上下手的家伙钉好,提到班府。李源又问他们是打算怎么个走法,二人还是不让李源照管,闹得李源自己倒没了主意。后来想了一个主意,打算这一堂过下来,必当收禁,再买通狱卒,与他们换上熟手的家伙,让他们夜里越狱。李源把他们安置在班房之内,叫徒书刘玉到里面回话,请大人升堂审讯。胡大人听说差事办到,就升了大堂。李源在大堂之上交换堂批,把二人带进去。大人审讯,弟兄二人当堂承认劫兖州府的知府。大人看他二人招认了,当堂赏赐李源花红。李源谢过大人告退。李源到店房,听院中大家议论,原来是李源上堂之后,胡大人要将阮和阮璧收禁,未想到他二人扭肘跺脚,将镣踹断,拧身上房,竟自逃走。得着此信,李源不敢在店内存身,怕胡大人寻找,赶紧起身,回归油坊镇。李源越想越对不起二位小英雄,他们当堂把案原上了,李源并未照看人家弟兄,一来对不起镇东侠,二来透着李源不近于人情。李源想出一个主意,预备了四色水礼,到巢父林与阮氏弟兄压惊洗尘。李源带着从人到了巢父林,没想到镇东侠率众相迎。这一来倒闹得李源好不得劲。侯振远将李源请到侯家庄,设酒款待,并留李源少作逗留。李源只得应允,住了个月有余。镇东侠爱惜李源做事信实,李源爱镇东侠英雄之中带着一番儒雅。二人道义相投,遂向北磕头,结为金兰之好。到如今他们弟兄还是常来常往,交往甚密。思想起来,屈指可算十有余载。李源说道:“这就是我二人结拜的情由,但不知童老师何时与镇东侠结义的呢?”童林暗想,李源倒是真正结义的弟兄。他既与侯庭结拜,总算不是外人,何妨直言,遂说道:“我并非与那老哥哥侯庭结拜,我是与二侠侯杰认义的弟兄。”李源说道:“阁下与二侠侯杰在哪里认的义呢?”童林不觉长叹:“您既提到你我弟兄是连盟,我也不能隐瞒阁下。”便将当初在家因事逃亡在外,江西学艺,奉命下山,误走双雄镇,返故乡夜探家宅,巧遇贝勒爷,留在府充当更头,才有春令五小侠闹府,地坛会二侠结为昆仲,细细地说了一遍。李源说道:“这可不是外人,那末着我可就高攀了。既是连盟的弟兄,这可是算我的盟弟一般。”童林将李源的话听错,以为是李源要收他作盟弟,遂赶紧站起身,道:“兄长不弃嫌童林,小弟情愿拜您为盟兄,我就是您的义弟。”说话间跪倒行礼。李源知道他将话听错,又爱惜他直爽,遂伸手相搀,说道:“盟弟请起。”贝勒爷遂着也站起来了,说道:“常言有句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未想到竟成了异姓兄弟,我应当道喜。这杯喜酒,我是一定要吃。”李源笑着说:“贝勒爷,这是我们当然的孝敬。”李源回头叫二子李勇、李宽过来拜见盟叔。见礼已毕,李源叫伙计添菜上酒,然后大家就座。李源问道:“童贤弟我再问一句,今与贝勒爷拜访老哥哥侯庭有什么事吗?”童林听这一问,叹了一声,说道:“兄长若问,小弟也实在运蹇时乖。”童林又将前后情由说了一遍。李源听了连连摇头:“据小兄所想,贤弟你是多心,你不晓得侯氏弟兄做事正大光明,他手下的徒弟绝不敢妄为。他门户的规矩甚严,教弟子们绝不敢背师入都暗盗国宝。你岂不是多想么,我说你不如直接献刀拐,恳求镇东侠二次出山,协力相帮,捉拿盗宝之贼,谅此案不愁弹指可破。还有一件,就是贤弟你到巢父林,方才我也与你提过,巢父林盘旋道路,你道路不悉,何能相见呢?”童林说道:“据您老人家所说,小弟此去,不能面见侯氏昆仲,岂不是身逢绝地,这便如何是好?”李源见他面上忧愁凄惨的形景,不由得替他难过,说道:“无妨,贤弟不弃,小兄时常到巢父林与振远相见,道路我倒是很熟,我情愿作为向导,不知贤弟意下如何?”童林起身说道:“兄长若能成全小弟,请受小弟一拜。”说话间跪倒行礼,李源伸手相搀,说道:“贤弟礼太多了。”说着大家复入座,贝勒爷在旁边看着童林,心中暗想,童林太粗猛,这丢国宝的事也可以对人说?没想到他心直口快,倒可以遇难呈祥,今巧遇李源,这个机会实在难得。谚语有云,厚德载福,这就是他素常忠厚,量有此奇遇,贝勒正然心中暗想,就听李源说道:“童贤弟,你方才说盗宝留诗,你还记得么?”童林道:“小弟将此诗誊录,现在腰间,请兄长过目。”童林取出字柬,双手递与李源。李源接过看了,原来是江湖上的冠顶诗,含笑道:“童贤弟,你可知道这八句之内的意味?”童林道:“兄长有所不知,小弟自幼失学,不过认得几个字,焉能解得开这八句诗呢?”李源将字柬放于桌案之上,说道:“你横念。”童林横着念,却是“小棒锤一棵葱盗”,说道:“若看此冠顶诗,还不是一个人盗的,这个小棒锤一棵葱必是两个人的别号。小弟生平以来并未得罪过这两个人,他因何害我?实在闷死弟了。”李源说道:“贤弟你先把这个柬收起来,你我一到巢父林,与振远兄长见面时问他,他必然知晓。”又谈了些个闲话,听了听外面初鼓之时,知道贝勒与童林沿路劳乏,遂叫伙计往上预备饭菜。大家用毕,李源道:“爷您是一路劳乏,您早些安歇,我把店中安置安置,明晨咱就起身,爷您想怎么样?”贝勒爷点头说道:“很好,就这么办吧,老英雄就多受累吧,我们也不说什么了。”李源遂叫过伙计说道:“回头这屋中用什么物件你要好好伺候。”李源率子退出。此时贝勒爷因多吃了几杯酒,有点醉醺醺,道:“海川,我是困倦了,咱们早些安歇,明天还要赶路。”童林遂叫道:“伙计,你回头与我们泡一壶茶,拿一支备用的蜡来,将火种备齐,你就歇着去吧。”伙计答应出去,拿进来放在桌案之上。伙计转身出去,童林遂将隔扇虚掩,将灯烛移往西里间,将炕上打扫打扫,将被褥铺好,请贝勒爷到里面安歇。童林把刀拐与双钺两个包袱放在贝勒爷的脚后,自己这才移灯至外屋,又把几凳儿搁在西里屋门口外。

童林向来是打坐安歇,坐在凳子上,吹灭灯,运用内功,将才要睡觉,猛然间听后窗之外咪咪两声,仿佛两个人窜上房去;并非是脚步的声音,而是衣襟带的风。复又侧耳细听,前帘落下什么东西,声音不大。童林知道由房上下来人,斜目望门口观看,就见隔扇一开,外面有一个人,两手托着隔扇的横木,他那个意思是怕隔扇有响声。这个人身量在中等,细腰扎背,头上青绢帕扎头,撮打麻花扣,身上穿着二串通扣夜行衣,寸排骨头扭,兜裆棍裤,脚下靸鞋袜,打裹腿,紧趁俐落,抄包扎腰,在抄包内斜插着两把匕首,黄绒绳勒就的十字绊,勒着一对挎花篮的兵刃。影影绰绰好像小粉蝶韩宝。童林心中一动,暗想,莫非盗宝是他们所为?必是怀恨那次一掌之仇,也未可知。童林这一猜,还是真不错。

前文表过,童林在贝勒爷府掌打贺豹,是童林失手。小粉蝶韩宝将贺豹背走,和闹海金鳌吴智广出了贝勒爷府,顺着大街奔崇文门,将至店门,正遇上伙计在店门那站着,一看三位客人回来了,这位姓贺的客人顺嘴流血,不知是怎么回事,遂向前问道:“喝,这位客人怎么了?”韩宝撒谎说:“我们这位犯了吐血的病根了,你把门开开。”韩宝将贺豹背至屋中,吴智广将包袱衣裳放在炕上,过去帮着韩宝将贺豹放于炕上,用包袱枕头,倚着贺豹的后腰,让贺豹盘膝而坐。这一掌是真不轻,口内是血咳不止。但凡被打的人不能躺着,怕血往上行。因此韩宝将他用枕头靠住,将包袱打开,拿出一件白绸子的汗褂来,回头叫伙计打盆脸水来,韩宝把汗褂脱下来;汗褂后面血都满了。韩宝一脖子血,都是贺豹顺着嘴角流出来的。韩宝先把自己的脸与脖子的血都洗净,又打了一盆水,与贺豹擦了擦脸。又告诉伙计要一壶白开水,带两个新碗,一双新筷子。伙计把东西备齐,韩宝道:“你先出去,回头用着你的时候再叫你。”伙计转身出去,韩宝把门关上,吴智广把包袱打开,拿出药来。是两种,一种面子药,一种是丸药。丸药叫龙虎夺命丹,面子药叫龙虎夺命散。是练武的都离不开这两种药。韩宝将龙虎夺命丹取出一粒,放在碗内,把碗内丸药蒸化,端在贺豹面前:“兄弟,你把这丸药吃下去,心中可就不难受了。”贺豹将药喝下去。韩宝遂取出一件蓝绸子汗褂,把贺豹的汗褂脱下来,看他胸膛的伤痕。只见那胸前中穴之上,一个七掌印子。韩宝心中说,今天要不治,明天就变了紫色,后天就变黑,再由里面一流黄水,再想治可就费了事了。吴智广在旁边扶着他的肩,工夫不大,就见贺豹周身上下乱颤。书中代言,但凡治硬伤的药,都有马前子(这种药,人吃了可能治病,若要是畜生吃下去当时立死),不但能治硬伤,治寒腿之症往往也下这味药。韩宝见他连身乱颤,又害起怕来,伤的这一块肉要是不动,那一定是五内受伤,虽有灵丹妙药,也不济于事。韩宝定睛观看,就见贺豹中穴这一块肉遂着乱颤,这才放心,知不能有性命之忧。遂将龙虎夺命散倒在碗内一半,用温水调匀,与他糊在中穴之上。为的是舒筋活血,将血散开,不至于有意外之险。然后用张净纸贴在他的胸膛上,用带子一扎,然后将贺豹搭至在炕上墙角,贺豹失血,四肢无力,又兼着药力发作,迷离睡去。韩宝见贺豹睡着,与吴智广对坐在炕沿上低语:“兄长,你我弟兄三人下山之时,实指望战胜童林保全八卦山的体面,没想到贺贤弟被童林打得这般伤重。你我二人毫发未伤,又兼着你我弟兄三人暗自下山,山令森严,师伯岂肯宽恕?这便如何是好。”吴智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依兄弟你的主意,应当怎样?”韩宝思想良久,猛然道:“有了,我倒有个主意。一掌之仇岂能不报?若要与他动手,又战他不过。现在咱们回山,山令又不能容,咱们就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莫如下一毒手,常言有句话,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你想好不好?”吴智广道:“你这个话我越听越糊涂,别与我绕弯,你就直说,是怎么个主意?”韩宝说:“贺贤弟顶到七日伤就不要紧了,你我也不必与他商议,叫店里头给赁上一乘驼轿,再雇上两个长随,多带盘费,先让他回山。就是山令森严,贺贤弟身带重伤,我想师伯也不至于按山令将他斩首。再说我五师伯贺建章与他父子之情,也不能要了他的命。贺贤弟可回去,你我弟兄二人可不能回山。一来你我比他年纪大,再者你我身上又没有伤。若要回去,大师伯绝不能饶。倒不如咱们拼着这两条性命,与童林作对。容贺贤弟走后,我写一个字柬,咱们夜入皇宫内院,不论什么宝贝,咱们盗出一件,将童林的名姓写于字柬之上,来个盗宝留据。咱们惹不起童林,皇上可惹得起他,将他拿问到官,不是他也是他。这就叫假手借剑杀人之法。可有一样,咱们气平了,你我侠义的规矩,可不能违背国法王章。那时心愿已了,捧国宝自行投案,可难免身受国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过三十来年,还是这么大。就怕兄长你没有这么大的胆量,你敢这样做吗?”吴智广听到此处,双眉倒竖,二目圆翻,用右手拍胸膛,竖起大指:“韩贤弟,你要敢作,我就敢为,情愿以性命换童林项上的首级。”韩宝说道:“你可要拿定了主意,咱们就是这样,绝无更改。”

七日之后,韩宝将驼轿人役雇妥。晚间,韩宝告诉贺豹说明日送他归山之事。贺豹点头应允。贺豹起程之后,韩宝与吴智广晚间由店门出来,顺着正阳桥,进前门,奔东华门。进了外东华门,前面有一朱红的栅栏,栅栏内外轿马拥挤,来往不断行人。韩宝心中纳闷,晚间因何这样忙乱?其中必然有事。遂与吴智广相议,让他在街道铺面内等候,我去打听打听。韩宝来至栅栏前面,一个该差的年纪在五十上下,看那个样儿,是久惯在门上当差的,韩宝向前抱拳说道:“这位老爷,我与您打听打听,今天门上怎么这么多的轿马,大内里头莫非有什么事么?”这位该差的上下看了看韩宝,说道:“今天晚膳后,圣上下旨,明晨五鼓驾幸热河避暑。所以京师各王大臣、六部九卿、大小衙门倶都预备到差,因此门上轿马拥挤。”韩宝闻听,不觉吸了一口凉气,心说圣上起銮,不定几时回来,行事就在今夜晚间,心中想着,口中说道:“劳您的驾,借光了。”韩宝打听明白,转身寻找吴智广,二人一同向正东而来,找了一个僻静所在,韩宝看了看四处无人,低言耳语,把打听的情由,与吴智广细说了一遍,说:“咱们趁着东华门忙乱,把道路看好,行事就在今夜晚间。”吴智广点头应允。二人顺着旧路回到打磨厂店,用完了晚饭,把伙计叫过来说道:“我们今天出去找朋友有点乏了。待会儿我们要早点歇着睡觉,要是不叫你,你就不必过来,可千万别惊动我们。”伙计笑道:“二位客人既是劳乏,您只管歇着,没有人惊动。”韩宝见伙计去后,将门关好,把包袱打开,取出如意笔墨盒子,将字柬写好,二人打坐闭目养神。天交二鼓,韩宝低声说道:“天不早了,你我收拾,好进宫盗宝。”吴智广点头下炕,将灯移在前槽窗户下。这是为什么呢?是怕换夜行衣时候,外面看窗户上的人影,这是绿林道的规矩。一切妥当,将灯熄灭,隔着斑竹帘往外面一看,院中鸦雀无声。韩宝将屋门倒带,将帘儿轻轻放下,拧身上房屋,吴智广后面相随,施展飞檐走壁之能,来至护城濠边。韩宝看了看大约着有三丈多宽,遂施展燕子三抄水的工夫,往前一纵,右脚一登左脚的脚面,窜过护城濠。吴智广也跟着过来了。二人来到墙下,手扶两边的砖棱,两脚蹬着砖棱,就听哧哧哧,工夫不大,扒到女儿墙的垛口之下,一翻身,跳至城墙之上。二人由中心马道下来,跃过马道的栅栏,顺着城墙小垛口穿交民巷边奔皇城墙的城根。跃过皇墙,来到内东华门,此时天已二鼓,正在人声寂静之时。二人施展飞行之法,进了北边开着的栅栏门,奔内东华门外面北边的火仓夹道。此时所有该差之人在火仓之内有睡觉的,也有走筹的。二人躲着寻更走筹之人,来到紫禁城的城根之下。韩宝将心一横,暗想既要进大内盗宝,就得把那生死二字置之度外,低言说道:“此次进皇宫内院,不比寻常窃取,你可休要猛撞,你要跟随我的身后,不可大意。”吴智广点头。取出飞爪百练锁,向上城墙一扔,鸡爪抓住城墙上的垛口,拔绳而上。临到城墙上面,往里面看了一看,翻身跳至城墙之上。复将绒绳放下,吴智广也就拔绳而上。韩宝将画石取出来,在城墙上画好了暗记。听皇城外更鼓齐敲,天交三鼓;往皇宫大内观看,月色微明,满天浮云,皇宫之内宫殿挨着宫殿,竟看不出里面的院落。韩宝心中为难,宫闱之内,门户众多,可向何处盗宝?不觉心中乱跳。吴智广看他为难,低言说道:“韩宝弟,莫非你看皇宫内院宫殿甚多,难以下手?你我弟兄既来至此处,又把生死置之九霄云外,莫若你我到里面看看,若要得手便盗。若不能下手,你我再循旧路而回,你何必为难呢?”韩宝闻听吴智广说的有理,复奔里面的城墙。二人施展飞檐走壁之法,硬着胆子,暗进皇宫,走了好几所殿座,并没有下手的所在。也是该一人成事,韩宝就见一所宫殿,里面的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般。这座宫殿,乃是宁寿宫偏殿更衣殿,预备康熙圣上明晨起銮,故此有灯光。二人上了东配殿,扶着房脊,往下面观看,就见当中那座正殿,一概是朱红的隔扇,当中门口挂着虾米须的堂帘,前边的抱柱,俱嵌着金龙,真可称得起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殿中隐约看不甚真,唯有西配殿灯光明亮,此时并没有该差的内监。管更衣殿的首领到乾清宫回禀总管与都领事,圣上冠袍带履俱都齐备,之后回自己的住房休息去了。韩宝二人适遇其时,韩宝命吴智广巡风,自己下手盗宝。韩宝越过房脊,直至前坡房檐之上,往下看了看,一探身,双手抓住房椽子头悬于房檐之下。往下看了看,往下一跳,就势往地下一趴,施展蛇行纵法,奔西配殿而来。见殿内正面是八扇围屏,围屏前面放着宝座,宝座之前,放定桌案。韩宝看不真切,只得顺着台阶爬至帘笼之下,将斑竹帘底下轻轻的揭起,先把脑袋伸进来,仰着脸往四面观看。墙角的上面,挂着一人来高的大斗方御笔亲书的福寿字,墙上挂定元明名笔的字画。墙下四围摆桌几,桌几上面,北面是汉玉八仙人一堂,南面摆的是古铜玩器、俎豆鼎鼐之类各色的珍玩。靠着围屏左右,一边一盏大戳灯,戳灯之下一边一个小太监,坐在地下正自打盹。两个小太监都是十八九岁,年幼贪睡。桌案上面供奉着圣上的冠袍带履,在前面有一个软囊不大,黄云缎子做成。韩宝就知里面是贵重之物,一缩腰由门坎缩将进来,爬至在桌案之前,取出字柬,放在桌案之上,随手将软囊取下。韩宝此时强着胆量,慢慢往回退着爬,爬至门坎之前,仍是一翻身,仰面朝天,两手轻轻揭起帘子板,把脑袋露出来,幸好院中无人。遂两条腿一抽,蹲在帘外。此时吴智广在房上暗中观看,替韩宝提心吊胆,只急得火星乱爆,好容易见韩宝形若猿猴由帘内滚将出来,这一喜可非同小可。就见韩宝向着自己身后一摆手,吴智广点头,将身蹲在房脊的后面。韩宝看见吴智广退下去,施展矮走的工夫,奔东配殿南房山,窜上东配殿,随坡越脊,与吴智广会在一处,仍顺旧路,寻找暗记,走一处,擦去一处。此时东华门尚没有动作,听了听正交一鼓。二人由打紫禁城上跳下来,由小巷窜上民房,直奔打磨厂中裕店而来。二人进到屋内,仍然把房门虚掩,吴智广低声问道:“韩贤弟得着什么没有?”韩宝低声说道:“你先别忙,咱二人先把便衣换好,掌上灯烛,我再慢慢告诉你。”二人将夜行衣脱去,将白昼的便衣完全换好,将灯烛点好。此时韩宝仍然是心头乱跳,稍微定了一定神,这才低声说道:“我二人舍死忘生,夜入皇宫,神灵默佑,幸好盗取国家的御物,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咱二人看看。”说话间韩宝由兜囊之中取出黄云缎的软囊,上面四围的钮扣,黄云缎作成。先放桌案之上,二人跪倒行礼。礼毕,韩宝轻轻地将软囊的钮扣解开,里面有一绵子垫。把绵子垫撤去,里面还有一层绵子,绵子底下有一块黄绫子。把绫子揭开,是一双翡翠鸳鸯镯,是一对。借灯光细看,有茶碗口大小,一半是红,一半是绿。红的红血相仿,绿的豆绿如同菠菜叶相似,琉璃地,上面雕成五龙交钮,鳞甲玲珑,莹光彻目,真乃是稀世珍品,无价之宝。二人将灯熄灭,上炕和衣而卧。一迷离之间,就听伙计在院子里喊开店门了。韩宝将吴智广唤醒,就听伙计外面问道:“客人起来了没有?”韩宝开门,伙计进来,扫地,打脸水,泡茶。韩宝道:“我们哥俩今天有点事,你把门给锁上。”哥俩往东奔北城根富贵巷而来,来到巷口,就见有两个人陪着童林要出巷口。韩宝与吴智广急忙躲避,在暗中细看,见童林项带铁链,明知这两个是班头,把童林办下去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二人在后面跟随,眼看把童林交在协尉官厅。二人不敢多看,顺旧路回归店房。二人喝完了茶,叫伙计锁门,听戏去了。整整听了一天的戏,晚间回店,商议明天早晨到刑部,打听童林的官司如何,再作打算。次日天明,二人起来梳洗已毕,叫伙计把房门锁好,由店中起身,顺着打磨厂往西,奔刑部街。来到刑部的门首切近。韩宝叫吴智广在远处等候,自己奔刑部的角门,就见角门门首外放着几条板凳,坐着十几个该差的头们。韩宝上前抱拳道辛苦,一位该班的头站起来说道:“什么事?”韩宝笑嘻嘻地说道:“头贵姓?”这位头回答:“我姓贺,名叫贺成。”韩宝说道:“贺头,请您这边有两句话。”韩宝转身往北,贺头相随来至在刑部的北面大墙之下,韩宝看看四处无人,站住说道:“贺头我与您打听件事。”说着话由兜囊之中取出一块银两约有一两多重:“买包茶叶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贺头看见银子,遂笑道:“有什么事只管说,何必还赏银子呢。”口内这么说,可把银子接过来了。韩宝道:“没有别的事呀,我有一个朋友,遭点官司,不知这堂上怎么样,我与您打听打听,我就放了心了。”贺头说道:“不要紧,早堂已经过完了,不知道打听什么案件,你这朋友姓什名谁?”韩宝道:“我这个朋友姓童名林字海川,在安定门富贵巷住,案情重点儿,我不放心。”贺头含笑答道:“您打听的是童教师的那个案件,您请放心吧,官司反过来了。”韩宝一听,暗暗的吃惊,假作欢喜的模样,道:“啊,那么着官司见吉庆。”贺头儿说道:“吉庆不吉庆我们倒不知,今天过早堂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案情太重。没想到把童林提出来,原来圣上宽恩,赏限百日,奉旨戴罪捕盗,当堂释放,一堂就下来了。听说是贝勒爷府的运动,别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韩宝闻听,不亚如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断缆崩舟,打了个寒噤。遂笑道:“劳驾,我也没有别的事,改日再见吧。”韩宝往南来,向吴智广一使眼色,二人遂奔打磨厂店。二人来到屋中,叫伙计倒茶,茶泡好,韩宝说道:“没别的事,叫你再来。”伙计转身出去。韩宝把打听童林官司之事说了一遍。吴智广双眉紧皱,说道:“那么这个事情怎么办呢?”韩宝叹了一口气:“我实指望下此毒手,欲取童林项上首级。不料想童林手眼通天,又有贝勒的照应,没想到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如今童林既然奉旨捕盗,京师之地,咱们是万不能立足,不若远走高飞,早离是非之场。”吴智广说道:“你我欲往何方躲避呢?”韩宝长叹了一声,说道:“你我欲想回山,势比登天还难。”把大指竖起,道:“不若你我上他那里,逃灾避祸,你想如何?”吴智广不明白韩宝的意思,道:“韩贤弟打哑谜,我实在不懂。”韩宝低声说道:“你真糊途,实告诉你,我写字柬之时,就无意回八卦山,不然我怎么会写‘棒打三江任纵横’呢?我就惦记着事不成之时,你我奔扬州钞关飞龙观,投奔大盟兄紫面分水龙乔玄龄那里避祸。兄长意下如何?”吴智广说道:“贤弟你计已成熟,为兄也没有别的主意,既然是要走,就将店饭账算清,明早就起身,也免得在京中危险。”韩宝点头。

次日清晨起来,出东便门,顺着大道就走下来了。在路途之上无非是晓行夜住,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一日正往前走,吴智广觉着腹中饥饿,道:“我可是饿了,莫若就在前边这个镇店打尖,怎么样?”韩宝顺手往东看,见正东上黑暗暗一村庄,便道:“我也饿了,莫若你我就打尖。”二人说着话,不大工夫就来到镇店的西镇口。二人往东走着,就听有人喊:“客官打尖吗?店里头干净,吃什么都现成,二位别往下走,再往下走赶不上镇店了。这是清河油坊镇,大镇店,吃什么都便宜,里边请吧。”韩宝抬头一看,坐南向北一座大店,大门带门洞,上面有块黑匾金字,上面写的是“英雄把式店”。韩宝看店内很干净,遂向伙计道:“里面有闲着的房子吗?”伙计笑着说道:“里面闲着的房很多,二位请进来看看。”二人跟着伙计进店,伙计手指南三间:“二位客人请看这三间怎么样?”韩宝看着摇头:“我们二人好清静,越清静越好。”伙计说道:“要不然,你们二位跟我来,这三间后头还有一层三间,别提多么安静了。”走到后面,果然是三间南房,靠东一段花瓦的墙,有一个月亮门,月亮门紧挨着东房山的夹道,大概东院里还有房。韩宝遂向伙计说道:“这东院还有房吗?”伙计说:“这东面房倒是有,是我们老东家住的院子。就这三间,您看怎么样?”韩宝说:“那末着,就是这三间吧。”伙计遂启帘笼往屋里让,二人随着进屋,原来是两明一暗,屋中桌椅倒很齐整。二人将包裹拿到东里屋放在炕上,来到外间落座。伙计跟着打脸水,二人净完了面,伙计把茶泡来了。韩宝看伙计倒是很精神,遂问伙计贵姓。伙计陪笑道:“不敢担这个贵字,我姓王排行在三。未领教二位爷台,贵姓高名,府上什么地方?”韩宝道:“我们是四川人,我姓韩,他姓吴,我们来到这,也许打尖,也许住下。方才进店的时候,看见你们店门上那块匾,透着新鲜,谁给起那么个店名儿?”伙计答道:“客官要问这块匾,您不知道,差不离住店的都要问问这块匾。您老不知道,只因我们东家掌柜的姓李叫李源,武术最好,他老人家有个外号叫铁掌李展翅金雕,在江湖上很有名姓,差不离远近都知道,因此亲友们给挂了这块匾,叫英雄把式店。其实我们东家倒不愿意,皆因他好交朋友,匾已经挂上了,怎么能再摘呢?”伙计问:“二位爷台您哪用什么饭?用什么酒?小子我好与您去预备。”韩宝说道:“随便给来两壶酒,配四样菜,吃完了天早我们还要赶路。我还有件事问问你,你们这个地方,要奔南徐州,由哪条道走着近?”伙计说道:“我们这属直隶管与山东连界。你从我们这起身,奔沂州府,那一条道,过运河直奔南徐州。”韩宝闻听,心说这条道倒走对了。遂叫伙计去预备酒菜。伙计出去,等了不大的工夫,将托盘端进来,热腾腾四碟菜、一壶酒。韩宝说道:“回头叫你再来,你忙你的去,我们慢慢吃酒。”伙计走后,二人对饮。韩宝低声向吴智广说道:“方才你听伙计说了没有,说咱们由此上扬州,路走的不错。你我到了徐州,可就放了心了。”吴智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起来什么事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韩宝闻听,低头不语。就在这么一个工夫,听外面有脚步声音。韩宝向吴智广一摆手,就见帘板启,王三由打外面进来,笑嘻嘻地说道:“二位客人,你不看热闹去吗?”韩宝说道:“有什么热闹?”

伙计说道:“刚才我不是跟您提了吗,我们老东家是把式匠,今天有二位练武术的来访我们东家来了。呆会儿在前头院里比武,你们二位不看看去吗?我还告诉您哪,要是看了我们老东家的拳脚,别的练武术的看不看都可。听说来的这二位能耐可都不小,如要动上手,才好看呢。”韩宝听伙计说的倒有意思,问道:“来的这二位练武术的是哪里来的?”王三说:“喝,您要问哪,一位是北京的,一位是霸州的。”韩宝一听就是一愣:“这二位都姓什么?”伙计说道:“听他们方才说,一位姓胤,一位姓童。”韩宝暗吃一惊,吴智广在旁边听着也是一愣。韩宝复又问道:“这二位跟你们老东家原先就有交情?”伙计摆手道:“这二位并不是与我们东家有交情,方才这二位在把式场子多管闲事,走到我们店里打尖。”就将二少东家踢把式场子被打的情由说了一遍,韩宝说道:“我们二人虽是走路的,就是最爱看练武术的。你到前面看看去,动手的时候,你与我们送个信。”王三说道:“你们二位听我的信,我到外头看看去。”说着话转身出去了。韩宝皱着双眉低声说道:“你我的对头冤家,他知晓你我弟兄所做的事,暗地追了来了。”吴智广摆手:“不能,你我所做之事并无人知觉,也许与你我的对头冤家同姓,咱们倒不必多心。回头到前面看看就知道了,果然是童林,咱们再作防范的打算。”韩宝点头说道:“你说的也对。”二人仍然是饮酒。王三由打外面进来说道:“二位客人,先别喝了,您快看去吧,前面我们老东家正要与来的二位客人动手。”韩宝站起来,说道:“是他不是他,你可休要猛撞,还是我在头里。”一面说一面由屋中出来,到前面房山的墙角子。前面院子人都站满了,韩宝借着墙角子隐身,往院子当中观看。此时正是童林要与李源交手之时,韩宝一看,在房屋台阶石上站着的人正是那位贝勒爷,就见当中童林与李源交手。李源的武术果然超群,童林的武艺也真不弱。二人走开了架式,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胜负难分。韩宝暗地咬牙,恨不能李源一掌将童林结果性命,方解心中之恨。正在思想,猛见李源跳出圈外,反倒让童林进屋中谈话。韩宝见他们进上房去了,向吴智广一递眼色,退至西夹道。哥俩一面走着,一边回头看,好在没有人看出破绽。二人来到自己的住处,吴智广道:“我怎么也没想到真是他,贤弟有何主意?”韩宝低头想了半天,说道:“你我往这儿来并无人知晓啊,贝勒与童林来到此处,让我好生疑,我觉得是他们追咱们来了。等一会伙计来了,咱们就说走累了今天不走了,等到快掌灯的时候,你与我寻风,我在他们后窗户那儿听听,听明白了,好作预防之策,兄长你想怎么样?”吴智广点头说道:“这个主意也倒很好,咱们就是这么办。”二人主意已定。就这么个工夫,伙计进来,韩宝说道:“王三你来了正好,我们原打算吃完饭走路,就皆因贪看你们东家比试,天晚了,又兼着我们行路劳乏,今天就不走了,明天早晨起来赶路。”王老三笑着说道:“您既是照顾我们,那末着就给您哪预备饭菜去。”出去工夫不大,将饭菜备齐,韩宝二人用毕,伙计将家伙撤下去,又给泡了一壶茶。韩宝与吴智广坐了一会儿,韩宝看了看外面无人,低声说道:“咱们就这么办,大哥您给我巡风,我去听听去。”于是二人来至在台阶前。吴智广巡风,韩宝潜踪来至后窗户之下,侧耳细听。屋中李源与童林谈话,韩宝是越听越有气,不由得暗咬牙关。到快掌灯的时候,就听吴智广咳嗽,知道来了人了。韩宝故意往西边夹道那边走,原来是伙计王三,拿着蜡扦火种笸箩,里面有两支蜡。韩宝说道:“这是给我们预备的吗?”伙计说:“不错。”韩宝说:“这么办吧,交给我吧,你不用管了,忙你的去吧。”韩宝遂把物件接过来,放在屋中,复出来,又奔后窗,直听到天快交初鼓。二人来到屋中,韩宝就将李源与童林二人结义,李源欲将贝勒与童林送往巢父林,聘请镇东侠的事说了一遍。吴智广闻听,气得双眉倒竖,道:“贤弟你打算怎么样?”韩宝说:“不要紧,好在这是贝勒与童林画策,明送刀拐,暗请镇东侠,他亦是见机行事。好在他不是随你我来的,他又不知你我住在店内。这件事我倒不怪姓童的,你我若不盗鸳鸯镯,童林岂能捉拿你我弟兄?唯有这个李源,咱们与他无仇无恨,又没见过面。童林一人,你我尚且不是他的敌手,他若请出镇东侠,协助童林,你我弟兄可有很大的危险。你想可恶不可恶。”吴智广说道:“依着贤弟应当怎么办呢?”韩宝说:“我倒有个主意,你我既与仇人狭路相逢,岂能轻轻放过,不若今夜晚容他二人睡熟,你我收拾利便,将这个贝勒与童林结果性命,你我弟兄给他来个鹰跺脚,远走高飞。这场官司搁在李源的身上,让他慢慢地打去,不怨你我弟兄做事狠毒,这是他祸福无门,唯有自招。兄长你想怎么样?”吴智广说道:“此计甚好,不怨你我弟兄,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你我若不先下手害他,他必然加害你我,不毒不报,非为英雄。”二人商议已定,韩宝说道:“你我先养养神,到二更以后,下手不迟。”二人将灯熄灭,盘膝打坐,闭目养神。迷离之间,就听外面天交二鼓。韩宝惊醒,一推吴智广,低声道:“到了时候了。”二人换好了夜行衣,韩宝道:“还是你巡风,我下手。童林这小子扎手。”遂由兜囊之中取出两把匕首,掖在胸前抄包之内。收拾停妥,由东里间出来,轻轻地把帘儿揭起,看了看外面无人,来在院内。韩宝垫步拧腰,身形一纵,窜至前面这一层房的后坡。韩宝虽然精明强干,一时疏忽,净顾往房上纵,可就没想到衣襟带风的声音,早被童林在屋中听见。韩宝往前院观看,各屋中并没有动作,这才与吴智广低言耳语,叫他在房脊上巡风。韩宝用了个滚趴坡之法,来至房檐之上,侧耳往屋中听,知道屋中睡熟了,这才顺着房檐上跳至院子当中,施展小巧之技,来在屋门外台阶石上,把帘子轻轻揭起。见里面隔扇紧闭,韩宝抽出一把匕首,若要里面上着栓,刀刃儿向上顺着门缝儿递进去,刀尖扎在门栓上,一挺腕子,门栓自然就得出槽。韩宝左手一推隔扇,没想到里面未曾上栓,隔扇一开,韩宝手托隔扇上的横木,往里面一看,童林在里间门口外凳上打坐。韩宝暗吃一惊,细又一看,童林已然睡熟。心中稍微放心,身子挡住外面的风口,怕外面进来的风把童林吹醒。韩宝一见童林,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能一刀将他结果性命。有心慢慢过去将他扎死,又怕他惊醒,事成画饼。想到此处,遂一纵身,向童林的肋下就是一匕首。

童林一转身,两条腿落了地,右手轻轻一捏刀背,跟着向韩宝的手腕上就是一掌,这一掌要是打在腕子上,他这只手就得废了。韩宝的身法太快,刀被童林捏住,遂一撒刀把,刀是不要了,一转身,横着就是一个偏踩卧牛腿,向童林迎面骨踹来。童林一矮身,腿往回一抽,将韩宝的腿躲开,跟着左手就是一掌。韩宝一矮身,往外一窜,纵至院子当中。童林左脚尖一点地,将身一躬,往外一窜,喊道:“好小辈,尔盗翡翠鸳鸯镯,还敢不利于我。”韩宝回身心中暗想,童林既知我等盗宝,何必隐瞒,遂道:“童林小辈,盗宝正是小太爷所为,你便怎样?”其实童林是一句诈语,不料韩宝竟敢承认,不由得咬牙愤恨,直奔韩宝。韩宝的兵刃甚为厉害,是一对暗器,其形就仿佛护手钩,手内拿着月牙鹅眉枝子,底下的把儿没有钩。一边一尺四长,形若宝剑,两面是刃。在两旁的尖上,一边一个回头的月牙,拿在手内就像挎着花篮一般,两头都用得上,专讲究挥、解、撕、掳,何况童林空手未有兵刃。他左手兵刃一晃,右手兵刃直奔童林的面门而来。童林见韩宝来的势猛,兵刃又不好接招,便往右一闪。韩宝左手的兵刃又奔童林的胸膛,临至切近,童林用了一个伏地龙的架式,韩宝的兵刃落空,遂着一长腰,右腿前迈,顺着韩宝左边转至他的身背后,双掌直奔他的后心。韩宝未能留神,被童林这一推,险些趴在地上。童林跟着往前一探身,右掌举起,狠狠地向韩宝脊背打来。这一掌要是打上,韩宝就有性命之忧。童林猛听后面金刃劈风的声音,直奔后脑海而来,随即左手顺着右臂的底下往前穿,跟着撤右手一转身,将身一矮,回头观看,却是吴智广由后面暗算。此时刀离头顶相近,童林并不躲刀,往前一探身,右手接吴智广的肘下。吴智广见刀落空,童林由底下进身,欲截自己的右肘,将要往回撤刀,不提防童林用了一个阴截腿偏踩,正蹬在吴智广的磕膝盖上。吴智广往后一仰,栽倒在地。童林趁势使了一个指档锤。吴智广就地十八翻,狠着心刀未撒手。童林正要结果他的性命,不提防韩宝的兵刃向后心扎来。童林往前一窜,一转身,直奔韩宝。这个工夫,贝勒爷由屋中走出。此时贝勒爷才睡着,猛听得外间啷一声,接着就是童林喊嚷的声音。贝勒知道外面有贼,取出童林的双钺奔外间门口,高声喊道:“海川,休要放走二寇。”虽然没过去帮着动手,可给童林助了威了。二寇并不知道贝勒有多大的能为,倒是怕贝勒帮手。这就叫麻秆打狼,两头都害怕。他们在外面动手不要紧,可把店客吓坏了,以为这个店是贼店。喂马的伙计韩二在后面将住客的马匹喂好,拿着笸箩奔后门上了锁,走至夹道中间,就听前面动手的声音。伙计蹑足来在房山墙垛子之下,就见贝勒爷站在台阶石上,手捧着兵刃,又见姓童的老师傅与两个贼人正在动手。韩老二嘴一撇,心中说,这两个贼真有点耗子舔猫鼻子,有点要找死,哪里偷不得,你单偷英雄把式店。韩二急忙转身来到李源的住处。屋中灯光明亮,李源尚未安歇,听得外面有脚步声音,问道:“外面什么人?”韩二叫道:“老东家,前面闹贼。”一探身,没想到脑袋一使劲,竟把窗户棱子撞折,脑袋顺着窗户钻进去了,把李源吓了一跳。心中暗想,早不闹贼,晚不闹贼,单单贝勒与童林住在店内闹贼。不由得心中难过,此并非是闹贼,分明是前来摘“英雄把式店”这块匾。有名的大贼别说他不敢,就是听说李源二字,也是不好意思来,若是猫子狗子的小贼,他简直不敢来。没想到我李源今天就算栽。想到此处,由墙上摘下鹿筋藤蛇棍,纵身来在屋门口,左手开门,右手背棍,隔扇一开,左脚踢帘笼。未提防韩二好容易才把脑袋由窗户撤出去,来到帘子下,没留神李源这一脚,帘子掉下来了,韩老二可乐大发了,整个儿的来了个仰面朝天。李源纵身至院内,回头看,却是喂马的韩二,不由得气哼哼地说道:“你这个东西可恶。”转身一下腰出离两道月亮门,来到东房山之下,只见童林空手战二寇,毫无惧色。李源暗地佩服童林武艺超群,今日若非童林,换了别人,早死在二寇手内。李源将藤蛇棍往右肩一扛,左手反打凉棚,身形一矮,二郎担山的架式,抖丹田一声喊:“童贤弟不必担惊,劣兄李源在此。”童林接道:“兄长,休要放走二寇,这并非是店中闹贼,此乃是盗国宝的二寇,暗算小弟。”李源这才明白,说道:“童弟放心,量两个小辈难逃。”声音未毕,将身往前一纵。吴智广一看是李源,不由得咬牙切齿,遂扑奔李源。李源将身一闪,右手擎棍,向吴智广右腕就是一棍,吴智广将刀往回一抽。李源一矮身,将棍一抡,使了个巡风扫败叶,奔吴智广脚下扫来。吴智广将身往起一纵,将棍躲过,未防范李源棍虽落空,使了个大转身,棍仍擦着地,直奔吴智广。此时吴智广的双腿往下一落未能站稳,就见李源急如风车,棍又向腿部打来,明知闪躲不及,遂将身一转,棍正扫在腿肚子上。吴智广站立不稳,往后一仰,拿腰眼找地,一拳腿,使了一个就地扫搪刀,直奔李源右腿剁来。李源往回撤身,吴智广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不敢再战,往西一窜,喊道:“风紧,扯呼。”一摆刀,脚下使劲,一个箭步,拧身窜上西厢房,回手由镖囊之中取出一支毒镖。李源往回一撤身,见贼人上了西厢房,一声喊:“好贼,你往哪里逃跑。”猛听得贼人喊了一声“着”,一道寒光直奔自己的咽喉。说时迟,那时快,李源看寒光相近,一扭身,这支镖险些打中,由李源脖颈旁边过去,啷一声坠于地。李源这个气可就大了,说道:“好小辈竟敢暗算我。”拧身上房,此时贼人已由后房坡跳下去,直奔西界墙。李源越过房脊,再看贼人已搭住墙头,越过西界墙,顺着巷口直奔大街往西逃下去了。李源手擎藤蛇棍尾随于背后。贼人在前面,急急似丧家之犬,恨不能爹娘再生两条腿,李源在后面追赶甚急,喊道:“好贼你还敢逃走,还不束手就缚,等待何时。”贼人心胆俱裂,并不回头,一直奔西北,顺小路脱逃。李源看贼人够奔小路,心说不好,此时正在庄稼茂盛之时。北面一片高粱地,贼人钻入高粱地之内。李源料他必打西边再钻出来,暗想贼人没我道熟,西边有个村庄,名叫百草洼,我顺着这个道往西,迎面等他,遂到西边往北一拐,就是谷子地的地边。再往前走,就见谷子地里钻出一个人来。李源往前一纵身,对准贼人腿部就是一棍,叭的一声,正打在腿肚子上。那人往前一趴,口中喊道:“老师,唔呀,是我。”李源一看,不是贼人,原来是自己的徒弟,名叫孔秀,字春芳。李源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东西真正可恶,赶紧随我拿贼。”孔秀只得站起身,一拐一点地跟随李源各处巡找,哪有踪影?孔秀叫道:“唔呀,老师,您老人家半夜因何到此?追的什么贼,唔呀老师,告诉告诉我。”李源一面往回走着,一面就将在店内初会童林与贝勒爷之事,说了一遍。

孔秀拜李源,是带艺投师。他是扬州钞关街人氏,父母是红货行出身,闹瘟疫,相继去世,只剩他零仃孤苦孑然一身,年方七岁,无依无靠,街邻怜恤他,时常周济他吃饭。他自幼伶俐,无事之时,时常在龙泉寺庙内玩耍。这一日,他在庙内爬旗杆玩,有一个老者站在旁边,上下打量他。老者身量不高,身上穿着米色绸子大褂,白绸子的裤褂,青缎子厚底云鞋。黄脸膛儿,雪白的头发,两道蚕眉,寿毫多长,高鼻梁儿,三角棱口,雪白的掩口发须。这个人姓陶名润字少仙,江湖人称神手东方朔,净讲究横跳黄河竖跳海,万丈高楼着脚踩,就地剜坑不嫌窄,日取千家,夜盗百户,在江湖绿林道混了一辈子,钱可没少赚,可一文钱也没落下。因为什么呢?他天生济困扶危,井里头打水,往河里头倒,偷富济贫。至上了年岁了,一想如今老了,自己这个买卖,瓦罐难逃井口破,合字难免阵上折。老了老了,再栽了官司,要是永远作贼,没有一个不犯案,莫若大大的再做一号买卖,由此就洗手不干了,抓一个棺材本。把主意拿定,就在苏州的大户之家偷了一千多两银子,这才躲到扬州钞关。带着这么些银子住店多不相宜,这才来至龙泉寺庙内赁了间房。赶到与方丈一见,方丈神光炯炯。陶润就看出来了,这位方丈虽然年迈,也是江湖上的合字。方丈也看出陶爷来了。可倒好谁也没肯说出,这叫贼见贼,一哈腰。陶润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了,无事的时候,在庙中闲步,天天看有个小孩,在庙里头玩。这一日,他老人家又看见此子在爬旗杆,留神注目,一看他周身饥瘦难堪,细一看这个孩子是两只鲜眼。何为叫鲜眼呢?就是黑白眼珠不亮,唯有瞳人放光,江湖绿林道是最难得。两只鲜眼有甚么特别?比别人眼睛看得远,能够昼夜一样看物。所以陶润很爱惜这个孩子,向前问道:“你这个孩儿,在哪里住,叫什么名字呢?”孔秀把自己身无所依的情由说了一遍。陶润听着心中难过,遂向孔秀说道:“你既无亲族,愿意伺候我吗?我管你的吃穿。”孔秀闻听,跟着趴在地下就磕头,说道:“您既愿意收留我,我愿意孝顺您老人家。”陶润一听,心中欢喜,说道:“你既然愿意,我就收你做个徒弟。”孔秀遂又磕了三个头,口中说道:“老师,弟子这里参拜了。”老头很喜欢,把他带到自己屋中,给他沐浴,又做了几套衣服,叫他暂时伺候。没想到日子一长,他把老师伺候的无可无不可。这一天,陶润一时高兴,把他叫至面前,要看看他的身体如何。仔细一看,陶润暗吃一惊。因为什么呢?他长就得骨瘦身躯健,眉鲜眼目鲜,干什么也不够资格,就够当贼。老人家心说,他若习学窃盗,能比我还高。自此留心,与他盘腰盘腿。此子天生得伶巧,一教就会,这就是师生遇缘。夜间把他带出去,至旷野树林之中,传习他高来高去、窃取之能,十年的景况,陶润将平生之艺俱都传授了孔秀。孔秀学成,老英雄陶润还不放心,与他商议要带着他到外面做几年的买卖。每逢孔秀下手,陶润暗地观看,真比自己还显着小巧伶俐,陶爷这才放心。陶爷嘱咐他,在外偷盗,千万要遵着我平生所为,不可背却偷富济贫。孔秀连连应允。老人家这才回龙泉寺。

孔秀自离别了恩师,就按着老师教导去做,在苏松、常镇、卢风、怀阳一带,整整三载,落了一个外号,江湖人称走遍天下无遮拦,没有不知道的。这一天行至常州地面,囊中空虚,想着踩踩道,借点盘费,来至常州的北关。路东巷口之内不远,路北的大门,瓦窑似的一片楼房。心想,如此的人家,窑儿里面油必咳,莫若昏天汪村撒上一网(窑儿里就是住宅里。油必咳就是有银子。昏天汪村就是夜三更)。拿定了主意,暗中把道儿踩好,这才奔北关之外,找了一个旷野的树林,靠着树坐,闭目养神。天交二鼓,换好了夜行衣,腰间扎好了百宝囊,里面俱是拨门撬户的小家伙,用绒绳在背后扎好摇山动的小刀。这个刀约一尺二寸长,连刀带把是一块整钢打成的,刀上并没有血槽,有什么好处呢?不管你多结实的墙,只要顺着砖缝插进去一晃摇,周围四块砖都得活动,寻常挖窟窿的贼使的刀全叫摇山动。此时满天的星斗,月色朦胧,浮云层层,孔秀将身一矮,施展陆地飞行之法,直奔常州北关而来。来至大户人家的后墙,鹰不落的长墙不甚高。孔秀站在墙下东张西望,并无人行,垫步拧腰,往上一纵,右手扶墙头,左手捏住檐砖,两只脚一踹,将身子与墙一般的平。后院是小花园,四周花草俱有半人来高,借月色的光辉,月移花动,不觉得一阵阵异味芬芳。正当中一段平坦的地,一个圆石头的桌面,底下用砖砌就,四周都是石面的座位,看着倒也清雅。南面一座后楼,这座楼盖的清雅,左右两旁两座楼梯。东边的两间屋有灯光,西边的一间也有灯光。西边第二间、第三间俱是灯光明亮。当中的这间房子门上挂着蛤蟆须的帘子。孔秀知楼上人未能安歇,揭墙上石灰片往下一扔,听了听是实地。遂把腿一漂,脚落实地,不慌不忙地奔东面楼梯而来。在楼梯之下,将手扶地,拿了一把大顶,蝎子爬的式样,顺着楼梯往上爬。爬到第二间楼上,将身往柱子上一贴,两条腿一盘,顺着柱子往上爬,爬到廊根,用脚一挂栏杆,一只手扶着栏杆,使了一个金钩挂玉屏,仰着脸往屋中观看。靠南面的窗户,一张床榻,当中有个小饭桌,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照得两间屋中大亮。西边一个截断,边上开一个门口,挂着一个银红绸子软帘,绿走水的青漂带。屋中摆着俱是女子的奁妆,一阵阵由屋中透出冰麝之味。在床的旁边站着一个小丫头,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圆脸膛,眉目清秀,黑漆漆的乌云,在脑后梳着一个大丫髻,底下还有一条辫子。床榻的上首坐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身材细弱,瓜子脸,尖下颏。真是面似桃花,放蕊的一般,粉中透润。黑漆漆两道眉毛,弯弯似秋月,二目不亚如一汪秋水一般。鼻如悬胆,唇似丹霞,耳坠小排环,黑漆漆的乌云,用荷花色绢帕罩头,斜拉麻花扣,左鬓角上带着一朵绒球,人一动,绒球乱颤。坐在床榻上盘着一条腿,伸着一条腿。莲足不盈握,香牛皮的小鞋,鞋尖上一朵红绒球。就见那女子,手拿着弓弦,在灯下观看。桌子上放着一团青绒,旁边放着一根筷箸,还有一团黄蜡。就见这女子将弓弦挂在弓稍之上,用腿一押,这边的弓稍用手一搬,将弓弦上好。左手持弓把,右手掳弓弦,试弓的力量。孔秀打算等女子安歇,好偷点盘费。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女子的打扮,能偷不能偷?这家可不是好偷的。这个女子名叫苗飞霞,外号人称圣手女二郎。她的父亲姓苗名泽字润雨,江湖人称飞行侠,掌中一口红毛宝刀,天下皆知他的名望。武艺超群。膝下无儿,就这么一个闺女,年方十九岁,她父亲亲传掌中一口宝剑,会打弹弓。今日刚练完了武术,因弹弓的千斤坏了,收拾已毕,打算要安歇。她猛一抬头,看见廊檐上好像一个人影。苗飞霞知道深夜入宅,必没有好事。有心要用弹弓打他,弹囊又未在手,莫若把他稳住,将他结果了。想至此处,向小丫头一递眼色,将弓放在炕桌之上,打个呵欠,口中说道:“桂香,我今天怎么那么困呢。”说着到里间屋,伸手将墙上的宝剑摘下来,拿一根绒绳把宝剑拴好,背在背上,将窗户滑子打开,将窗户一支,拱腰,跳至在窗户之外,窜上楼顶,顺着房坡越过了房脊,来至后坡的房檐,正看见孔秀在栏杆上。苗飞霞心中一生气,脚下踩瓦稍有一点声音。孔秀正往屋中观看,猛听房檐上有些个动作,猛一抬头,可把他吓了个胆裂魂飞。此时宝剑已然落下来了,孔秀一害怕,一撒手,往下一掉,就觉得后心一凉,知道带了伤了。孔秀这一吓,真是心胆俱裂,爬起来就跑,往下一跑,可就顺着楼上掉下来了。身子将要及地,往前一长腰,脚尖点地,奔后墙,越墙顺着巷口一直往西。将到西巷口,就听前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好贼,你往哪里逃。”孔秀一转身就往东跑,将到东巷口,听前面有人说话:“好贼人,你还不束手就缚等待何时!”孔秀不敢往前,返身又往西巷口而来。孔秀一面跑,一边想,这个女子身法太快。刚到西巷口,面前有女子声音:“小辈,尔现在还往哪里走?”孔秀吓了一跳,知道跑不了了,直直溜溜地双膝跪倒,口中不住地哀求:“姑娘,千万饶命,吾是为贫寒所迫不得已,吾实在是瞎了眼了,得罪姑娘。姑娘既是侠女,吾提吾的老师您必知道。吾的老师姓陶名润字少仙,别号人称神手东方朔。”说着不住地磕头,听了听并没有动作,抬头慢慢观看,哪里还有那姑娘?

孔秀真要不提他老师的姓名,宝剑就落下来了。姑娘一听他说出陶润二字,遂把宝剑撤回,皆因陶润与苗泽是八拜之交。他既是陶润的弟子,绝不能有意外的行动。孔秀竟自不知,跪在那儿磕头。听前面没有声音,抬头观看,见前面无人,就仿佛遇赦的囚犯一般,遂起身形逃出北关。来至旷野树林,觉得脊背上疼痛,用手一摸,这才知道,方才在楼上叫宝剑划了一个口子。好在伤不重,心中说,差一点没把这条命丧在这个丫头之手,吾这是生平以来头一遭。想到这里,仍然是心还乱跳,看了看四处无人,这才把夜行衣脱下来,打开包裹,拿出金枪药,好容易才把药上好。坐在树林,扪心思想,今天吾遇上这个女子,怎么也没想到她穿这身衣服,有这么大的能耐。这是谁家女子,吾怎么就想不起呢?又想,她是个女流,倒有这么大的本领。吾是个堂堂的男子,反倒败于裙下,大磕其头,想起来真是可耻呀。唔呀,总是武艺不精,吾若有真能耐,何能受女子的欺辱。吾必要立志,投明师。陶润这个门户名叫黑虎门,只会偷盗窃取。论起动手,与人较量,不过就是一趟黑虎刀。除去这趟刀,他是别无所能。因此孔秀才想到二次学艺拜师。孔秀把主意拿定,第二天天光一亮,从常州起身,先在南几省投访名师。后来整整的四年,连一个他看得起的把式都没有。这一日,正走在清河油坊镇,打听到“英雄把式店”有一位老师傅,人称铁掌李源。有意拜他为师,又一转想,怕李源的能耐不如自己。想出一个主意,莫若我去访他,吾把他稳住了,就给他一掌。吾要把他打了,他的能耐不如我,吾就叫他拜吾为师。吾要打不着他,把吾打了,他的武术比我高,吾就拜他为师。拿定了主意,遂大摇大摆地进了清河油坊镇。来到店门首,伙计只当是住店的客人,说道:“客人里面有房间。”孔秀看了看伙计,说道:“吾不是住店,吾是练武术的,听说你们这里姓李的东家能为很可以,吾是特地前来访他来了,你叫他出来迎接吾。”伙计闻听这位是来访他们老东家来了,遂不敢慢待,说道:“老师傅你贵姓?”孔秀把嘴一撇:“你要问吾,吾是扬州人,姓孔名秀字春芳。告诉他让他赶快出来迎接吾。”伙计说道:“您稍微候一候,我给您通禀一声。”孔秀说快着点。伙计转身奔东跨院,正值李源在屋中闲坐,遂说道:“老东家,外头有人访您。”李源心中一愣:“外头访我这位姓什么叫什么?”伙计说道:“那人姓孔名秀字春芳,扬州人。”李源心中暗想,江湖之上有能为的没有这么个人,不问可知,这个人必是乍出世,闻我之名,前来访我,遂问伙计:“这个姓孔的说什么没有?”伙计回答:“他说来着,让您赶快去迎他。”李源起身,口中说我到外面看看。来到大门,伙计一指孔秀:“就是这位。”又向孔秀说道:“这就是我们东家。”孔秀上下打量李源,花白的须发,神光炯炯,就暗吃一惊。李源倒是很谦恭,向前抱拳说道:“这位孔老师请里头院坐吧。”孔秀大咧咧地说道:“头前带路。”李源在头前引路,来到东路院的上房。伙计启帘,李源往里让,孔秀大摇大摆走进屋中。见迎面放着桌椅,也没等李源让,孔秀坐在上首,李源只得在下首相陪。伙计把茶放在孔秀的面前,李源抱拳道:“老师傅仙乡何处,贵姓高名,当面请教。”孔秀指手画脚地道:“你要问吾,吾姓孔名秀字春芳,江湖人称走遍天下无遮拦,探囊取……”将说到这个“取”字,孔秀左手晃李源的面门,右手二指直向李源二目戳来,说了一声:“物。”其实李源早有防备,不慌不忙地右手一刁孔秀的腕子,左手一按自己的右手,口中说道:“朋友你要怎样?”说着用力。这一来孔秀可就受不了了,腕子要折,疼痛难忍。于是双膝跪倒,口中唔呀唔呀地乱叫:“老师你用的金丝缠腕,吾可受不了了,你饶了吾吧。你的能耐比吾大。”李源将手一撒,孔秀将手撤回,疼得直甩手,口中不住地唔呀,向李源双膝跪倒,说道:“唔呀,老师,因吾的能耐小,吾欲投一个明师,吾是走遍天下,也没遇见一个有能为的老师。吾行至此处,听老师的名望很大,吾又怕你没有能耐,吾故此来访你。吾若把您给打了,吾就是你的老师。吾若不是你的敌手,你的能耐比吾大,吾就拜你为师。没想到吾一伸手,就让你打了,没有别的,你就是吾的老师,吾就是你的弟子,与您学艺,您把吾收了吧。”李源心中说,这倒好,要输给他,他就是我的老师,这样的徒弟,我不能收。又不肯得罪他,遂伸手相搀,说道:“朋友,李源能为浅薄,岂敢为阁下之师,咱们彼此都是朋友,我可不敢收,朋友请坐吧。”孔秀跪在地下,说道:“吾已经说拜您老人家为师,您若不收我,实在吾面上难看,吾有吾的情由。”就把自己出世以来所遇的事,细细地向李源说了一遍,跪在地下不住地磕头。李源这才知道他是江湖大贼,更不敢收了,说道:“我实在不敢,朋友请起吧。”孔秀说:“若要不收,是看不起吾,吾实在是不好看。真要不收吾,你要是漏了空,吾可要在店里头放火。”李源心说这倒好,讹上了。无奈说道:“我收你做个寄名的徒弟吧。”孔秀遂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老师。李源说道:“你既是真心前来学艺,待我传习你一个架式。”李源就把当初在山西学艺之时头一架名叫三元式,教与孔秀。奈因孔秀身体单薄,练不了李源的形意拳,有心不练,又怕老师怪罪,天天支吾,日子一长,自己的钱也就用完了,没有别的主意,只可见店里的伙计,哪一个有钱,一漏空,他就偷着使用。店里伙计时常丢钱,大家都疑惑是孔秀。因为这个英雄把式店,寻常别说是丢钱丢东西,连一个柴禾也没丢过。孔秀这一来,方开起头来丢东西。众伙计们暗地议论,大家一商量,就回禀老东家了。李源说道:“你们钱是丢了,不要紧,你们开个单子来,一共是多少钱,我赔。可千万不可声张。”伙计们真就开了一个单子,李源照着单子赔偿,这档子事情方过去。可巧掌灶的支了五两银子要往家中寄,由柜上把银子拿来顺手就搁在自己铺盖底下了,赶到回头再拿的时候,银子没有了,急得直转弯。别的伙计问他,他把丢银子的事说了一遍。大家伙都说:“你真傻,你不会找老东家取。”田老三没有法子,只得奔柜房,正赶上李源在那闲坐。田老三启帘进来,向老东家一咧嘴,说道:“东家,我由您这儿拿了五两银子,搁在铺盖底下,一转眼就丢了。”李源闻听,赶紧低言说道:“你别嚷,我赔。这五两银子丢了算我的。可有一件当时我不能给你。”说到这儿,站起身来往外看了看,低声说道:“你先去,你时常到柜房这里来看若要是无人,别跟我要银子。若要柜房之内就是我与孔秀在,你再与我借纹银五两。你把银子照旧搁在铺盖底下。屋中没人的时候你再来,你可不准看着,也不准你留心,拿了银子就走。这个银子再丢了,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你捎到家中。你在旁边留神,看着把银子丢了,我可不管赔。”田三一听,心里就明白了,知道老东家是香饵钓鳌之计,大概是要拿住孔秀,从此店里就可以不闹贼了。常言有句话,外贼好躲,家贼难防。李源看心中暗想,孔秀这小子狗改不了吃屎,老没忘了偷。我这店里头长此以往,也不是事,我还真得这么办。要不这么办,偷着偷着伙计,他可就要偷客人了。

这一日田三由柜房经过,往里面看,老东家正与孔秀闲谈。田三就进了柜房。李源说道:“你找谁?”田三笑嘻嘻地道:“我也不找谁,我有事要跟老东家商量。”李源说道:“什么事?”田三笑着说:“前次跟您支了五两银子,我托朋友寄到家中,没想到我那朋友半道把我的钱给用了,家里又来了信,与我要钱。您再支给我五两,到年底下再算。”李源皱眉道:“我这两天柜上也是没有银子,还剩几两,不定够不够,你过两天再说吧。”田三心里明白老东家是故意,遂笑嘻嘻地道:“得了老爷子,不拘怎样你替我为点难吧,我家里实在是等着用钱。”李源说道:“叫你等两天都不行,那末你等等我给你看看。”起身拿钥匙开柜,一面开柜,一面暗中看了孔秀一眼,就见孔秀眼神直往银柜里头看。李源心说,小子,你今天算是上了当了。遂由柜里面取出银子,高高的秤了五两,用纸包好,交与田三,说道:“可别紧自支钱,我今天不给你显着我不对,都要似你这样支钱,我的买卖就不用做了。”田三笑嘻嘻地接过银两,说道:“再也不能支了,再支钱就过年见了。”说着拿着银子出去。李源遂向孔秀说道:“你看见了没有,刚支了钱去,这又支钱,多不知进退。你也歇歇去吧。”这店里伙计所丢的钱,全是孔秀偷去了。自己把钱花完,又不好意思与老师要钱花,这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新近偷了田三五两,这十几天已经用完,今见田三拿着银子出去,听老师让他休息去,正合心意,遂搭讪着道:“唔,老师你没有什么事呀?”李源说道:“没什么事。”孔秀出来,看田三走到夹道,孔秀就跟下来。田三来到厨房,把银子放在铺盖之下,抽身出来,奔后面中厕去了。孔秀见厨房里没人,又往后看了看没人,遂溜进厨房,顺手将五两纹银拿到手内,就听后面有人说道:“孔秀你这是干什么?”孔秀回头,脸上一红,非是别人,正是老师,明知中计,赶紧双膝跪倒,说道:“唔呀,老师,我今天是犯了案了。”李源看着他倒乐了,说道:“你这个东西,怎么狗改不了吃屎呢?老没忘了偷,是怎么回事?”孔秀脸上一红一白的,说道:“老师,您别怪吾,吾拜您老人家为师,原打算习学武术,无奈弟子身体软弱,练不了老师的工夫,吾又不好走,日子一长,吾的钱都用完了,没有钱花,又不好意思与老师要,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暂且跟他们借,吾偷多少钱,吾都有账。等吾要有了钱,吾再还他们。”李源听到这里,恶狠狠地向孔秀的脸面呸了一声,唾了孔秀一脸吐沫:“不要脸,我没听说做贼有还账的,你偷了人家的钱,你还有的话。你没有钱,从今以后不准你偷,你跟我要,我给你钱用。”孔秀含羞道:“老师,弟子没孝顺过您一天,我再跟您要钱,更对不起老师了。”李源说道:“那末着你还是偷吧。”孔秀说道:“我也不偷了,老师我跟您说明了吧,工夫我也不能练,今天既是犯了案,就是我不偷,别人要是丢钱,若要我在此,人家也一定疑惑是我偷的。不若老师赏给我几个盘川钱,我在外头做几年的事,我混好了,再孝顺您老人家。”李源闻听,心中暗想,他要走,给他几个盘川钱教他去吧,住在店里终归也是麻烦。李源又不忍相离,别看孔秀偷伙计们的银子,师生的感情一点错处没有。李源脸上透出不忍割舍的意思,孔秀看出来了,遂说道:“老师,您就不必想,就这么办吧。”李源看着孔秀,点了点头道:“你既是那末说呢,我给你预备盘费。”来到柜房,李源拿了二十两纹银。孔秀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把自己的衣服包裹收拾齐了,与老师告辞起身。

孔秀自从打与老师分别,仍然做窃取的买卖。一转眼四五年光景,这一日行至清河油坊镇,猛然想起老师,有心要前来问安,无奈手中又没有多少钱,莫若在此做号买卖,买点礼物,也显得自己有点孝心。想起百草洼有几家大户人家,不如晚间前去窃取。想好了主意,白昼至百草洼踩好道路,在树林内等到天黑,收拾紧趁利落,赶奔百草洼。走至谷子地边上,就见正东来了两条黑影。一看前面那一个跑进高粱地,后面那条黑影借着月色一看,是老师李源,便出来意欲相见,不料想挨了老师一棍。李源听了这番叙述,不由得生气,说道:“你这个东西,打算在这里偷,还要孝顺我。倘若犯了案,你不连累老夫?你够可恶啊。”孔秀说道:“老师不要生气,也是弟子一时糊涂。”李源说:“你把衣服换下来,跟我回店,这样一身夜行衣,多么难看。”孔秀说道:“老师说得是。”衣服换好后,往回走的路上,孔秀问起店中之事,李源对他一一说了一遍。

再说李源追吴智广,韩宝趁势窜上东厢房,童林有心要追,看贝勒爷在台阶上站着,怕追贼贝勒爷无人保护,遂高声喊道:“韩宝,今日便宜你,暂寄首项上。”贝勒爷叫道:“童林,兵刃在此,休令贼人脱逃。”童林接过兵刃,说道:“贼人既已去远,好在知道国宝系他二人所盗,请贝勒爷屋中坐吧。”爷俩说话之际,店里伙计全都出来了,点着灯笼火把,拿着棍棒刀枪。童林叫伙计把屋中灯烛点上,与贝勒爷进了屋中。伙计到各屋安慰店客,这时听外面叫门,原来是老东家回来了。李源带着孔秀进门,问道:“那个贼怎么样,拿住了没有?”伙计们说贼人逃走了,那二位客人都在屋内说话呢。李源启帘笼进屋,贝勒爷问道:“老英雄,适方才追赶的贼人可曾拿获?”李源说道:“在贝勒爷驾前请罪,并未拿获贼人。”就将方才追赶贼人的情由说了一遍。贝勒爷让老英雄落座谈话,就见帘子板一起,孔秀来到屋中,贝勒爷问道:“这位是什么人?”李源看孔秀跟着进来了不好意思不引见,遂说道:“这是我徒弟。”向孔秀道:“这位是贝勒爷,过去行礼。”孔秀听老师说,一位贝勒,一位童老师童林,俱是有名望的人。他进来就为让老师给引见引见,遂赶紧向前,口中说道:“贝勒爷在上,吾这里与爷叩头。”贝勒爷伸手相搀:“阁下贵姓?”孔秀道:“吾姓孔,单字名秀,草字春芳。”贝勒爷笑道:“你可有外号?”李源在旁边向孔秀递眼色,心里不愿意让孔秀说出他的外号。孔秀也看见老师递眼色,心中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遂说道:“吾的绰号人称走遍天下无遮拦,探囊取物圣手神偷。”贝勒爷一听,心中说,这是个贼,并没往下多问,向李源道:“这是你收的贵高徒?”李源不觉脸上一红,说道:“孔秀是带艺投师。”就把他的情由以及追贼未获之事说了一遍。童林也把韩宝脱逃的事说了。李源道:“贼人既已脱逃,总算得知盗宝二贼的名姓。今天天气也不早了,爷您还是早点安歇。我已经告诉手下人,将马匹已然预备好了,明天早晨请爷起身。海川,你也不必多疑了,到了巢父林,你献刀拐,请老哥哥出世协力相帮,谅二贼难以逍遥法外。”童林说道:“那末老哥哥先歇着去吧,明天再见吧。”于是李源告退,带着孔秀,出了南上房。李源不敢睡觉,知会伙计夜间防范,怕的是贼人去而复返。

童林伺候贝勒爷安歇,这一宿也不敢睡沉,一迷离之间,天也就亮了。童林起身,伙计早就在外面伺候,启帘笼开隔扇。童林梳洗已毕,贝勒爷由打里间屋出来。童林叫伙计伺候贝勒爷,自己进里屋,将褥套包裹兵刃收拾已毕。这时,李源进来,向贝勒爷抱拳,口中说道:“爷昨夜晚多受惊,外面马匹已然备妥,请爷您吃完茶,用完点心,咱们好起身。”贝勒爷含笑道:“我们来到店中叨扰,还让你跟着受累,我们可大不落忍了。”李源答道:“这是我当办的。”遂叫伙计预备点心茶水。贝勒爷吃喝已毕,起身向李源说道:“外面马既然备齐,天已经不早了,莫若咱们是早点起身。”李源遂叫伙计将褥套拿至外面,搭在马鞍上。来至在店门外,贝勒爷举目观看,外面三匹马,俱都是鞍鞯齐全。李宽、李勇、孔秀三人站在旁边,身上都背着个小包袱。童林问伙计:“哪一匹马骑着安稳?”伙计牵过一匹黄马,童林看了看缰绳长短,贝勒爷骑着倒合适,又把肚带上了两扣,把马牵过来,请贝勒爷骑好。贝勒爷接过缰绳上马,李源与童林跟随在马后。乡村里有个规矩,不应骑着马串村而过。乡中中厕都在门首以外,用秫秸圈个圈儿。若要骑马过庄,遇上妇女如厕,多有不便。这些个礼节,贝勒爷焉能知晓?出了东庄口,李源与童林这才上马。李宽、李勇、孔秀三人背着包袱相随,后面还跟着两个店里的伙计。

路途之上,早尖晚店,非止一日。这日来到东昌府,穿城而过,出东门向东南行了约有三十余里。贝勒爷说道:“李老英雄,此处离巢父林尚有多远?”李源用鞭遥指道:“爷您往正东观看,那茂林深处便是。”贝勒爷顺着手往正东观看,就见正东上黑暗暗乌森森一片树林,方圆真有个二三十里地。又往前走不远,贝勒爷将坐骑拢住,弃镫离鞍下马,童林、李源也随着弃骑。童林说道:“此处离巢父林尚隔一里来地,何必老早下马?”贝勒爷笑道:“你这个人真粗,你来聘请老侠客,若要庄前下马,岂不显着不恭敬么?”童林这才明白贝勒爷的用意。李源说道:“还是贝勒爷想得周到。您看前面这道河,由西北绕走东南,这就是巢父林。巢父林正东有一道土山,那就是坟茔的靠背。您看好一座风水地,可称得起前头有道,后头有靠。巢父林内正东就是坟墓,侯家村在坟墓的北面。”贝勒爷一面走,一面观看。工夫不大,来至巢父林村前。正当中的大道,两旁皆是树木,枝叶参天,遮天盖日,阴森森地透凉。贝勒爷心中纳闷,都说巢父林里面没有道,这不就是大道吗?遂道:“李老英雄,你看前面这不是大道吗?哪里有盘旋的道路?”李源笑道:“贝勒爷别忙,再走不远可就知道了。”又走了一里之遥,就见前面道路纵横,两旁俱是小道。李源不走大道,向小道而行。贝勒爷忙问:“李老英雄,怎么不走大道?”李源说道:“贝勒爷,您看那一边是大道,走到尽头,就得入小路。一进小道,再想出来,势比登天还难。看着像活路,其实都是盘旋的死路。我是来过多次,您只管放心。”转了十几个盘旋,贝勒爷东南西北也辨不清楚,四处皆是树木,榆柳桑杨松皆有,实在是难以辨别方向,只得跟随李源往前行走。好容易才见着大道,可辨不出这条道的方向。这条道是南北的大道,中间垫出泥鳅背的样式,两旁是两三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枝叶参天。又往北走了不远,就见前面一座宅院,面前一座黄土的影壁,转过影壁,是坐北向南大门,四周的墙都是土坯垒成。李源高声说道:“里面有人吗?”由打门房之内出来一人,年约在四十多岁,身穿半截蓝布褂,面目倒很忠厚。一看李源,彼此都熟识,遂向前说道:“李老员外,今天如何这样闲?我这里与您老人家行礼了。”李源赶紧伸手相搀,说道:“免礼,我且问你,你家员外可在?”家人说道:“您今天真来巧了,我家二位员外俱都在家。他们老哥俩在上房里说话呢。”李源说道:“很好,那末劳你驾给回一声,就提我前来请安问候。”家人点头,说您在这里候一候,一面上下打量童林与贝勒爷,转身去了。

此时侯庭与二弟侯杰正烹茶谈话。二侠侯杰在京师地坛与童林分别,带弟子回归巢父林,遂将带弟子入都、欲杀钱训未成、在地坛与童林结义的情由说了一遍。镇东侠侯庭听了并未说什么,其实心里头老大的不愿意。自此弟兄们谨守柴扉,终日里棋酒为乐。再不然传习弟子们的武艺,以作消遣。这一日正在草堂谈心,手下人进来道:“外面有清河油坊镇李庄主前来请安。”侯二爷起身道:“我到外头看看。”侯二爷到了夏令时节最好洒脱,光着脊背,穿着一个蓝布的背心,半截土黄布的裤子,露着半截腿,赤着双足,晃着秃脑袋,来到大门之外一看,不料迎面站着童林,还陪着一位,不认识。童林见了二哥侯杰,赶紧向前行礼:“二哥,你我弟兄自京都握手分别,想坏了小弟了,二哥请上受小弟一拜。”侯二爷赶紧伸手相搀,说道:“贤弟一向可好?”童林站起来,说道:“二哥,我给您引见一位。”用手一指,说道:“这是吾家固山多罗贝勒胤贝勒爷。这就是二侠客侯杰。”侯二爷闻听贝勒驾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实在太不雅观,向前行礼道:“民人实不知贝勒爷驾到,恕草民衣冠不整,望您老人家海涵原谅。”贝勒爷赶紧向前相搀。一面搀,一面心中暗想,原来二侠客就是这个模样。二侠客原来是个老头(就是秃子)。这么想着,顺口就说出来了:“二侠客,真亮。”说出这句话来,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哪有初次见面就说笑话的?二侠客脸上也是一红,这时李源与二侠客见礼,叫道:“二哥,您一向可好?”侯二爷说道:“李贤弟,你与贝勒爷由何处到此?”贝勒爷说道:“二侠客,请问阁下令兄可曾在家?”二侠客说道:“现在舍下,请爷您暂屈贵体,容侯杰禀知我家兄,整衣相迎。”二侠告退,进里面回话。工夫不大,就听里面声若铜钟:“贝勒爷大驾在哪里?”未见其面,先闻其声。贝勒爷心想,大概镇东侠也是个秃子。前面侯杰引路,后面跟随这人,贝勒爷一看暗暗喝彩,此人中等身材,又高着一掌,与二侠大不相同,虽然年迈,生来细腰紧背,猿背蜂腰。身上白绸子裤褂,米色绸子长衫,足下青缎厚底云鞋,鹤鬓童颜,两道蚕眉,寿毫遮目,一双虎目神光饱满,鼻如玉柱,口似丹霞。颔下一部银须,根根见肉,散满胸前,白鬓如银,带着一团的儒雅,满面的春风。侯杰指道:“这就是贝勒爷。”又一指镇东侠:“这就是我家兄侯庭。”侯振远向前抢步,口中说道:“实不知贝勒爷驾到,恕草民侯庭未能远迎,草民代弟请罪,望贝勒爷恩宽赦饶。”贝勒爷向前相搀,说道:“本贝勒久闻贵昆仲之名,早就有心拜访,奈终日无暇,今与童林因事拜访,来得鲁莽,望侠客海涵。”侯庭惶恐答言:“爷大驾光临,民人等可称得起蓬荜生辉,草色生光,侯庭不幸中之大幸也。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到寒舍待茶。”贝勒抱拳含笑,叫道:“童林,还不过去与老侠客见礼。”童林遂向前与镇东侠相见,口中说道:“大哥,小弟童林早就应当问安,奈因在京都终日穷忙,实不得闲。今因事到此,一来与兄长请安,二来还有大事相求。小弟这厢参拜了。”侯庭伸手相搀,说道:“童贤弟,前此我二弟到京,多蒙贤弟照看,我早当进京与二位老人家请安问候,奈因农务缠身,未敢稍离。今得见贤弟,以遂劣兄平生之愿,贤弟请起。”这个时候,李源带徒弟孩儿,与侯振远相见行礼。侯庭请贝勒爷至里面坐,侯氏昆仲在头前引路,进了大门,又进了月亮门,转过木头影壁。贝勒爷举目观看,东西的配房各三间,院中清雅,并无有花草。来至在正房的门首,家人将帘笼高抬,贝勒爷进了上房。举目观看,心中钦佩镇东侠。就见屋中一概柏木的桌椅条凳,墙上粉壁光华,原来是一个东暗间、两个明间。屋中几榻光明,并不奢侈,窗户后山探进来的树枝被风吹得乱动,这一份清雅,暗想,以此屋中可表镇东侠肺腑。在外面行侠仗义,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鬼神。看此景况,家中所有,绝不是窃取偷盗而来,可见得镇东侠清高。正在思想,就听侯庭让座。贝勒爷在上首落座,众人站立两厢。贝勒爷请大家落座,大家谢过贝勒爷,然后就座,侯氏昆仲末座相陪。家人献茶,茶罢,侯庭笑道:“贝勒爷您老人家不在京师养静,今来到敝处,有何公干?”贝勒爷说道:“我因童林有事,因而相随。一来久闻贵昆仲贤名素著,二来童林有大事相求。”侯庭闻言,遂向童林道:“贤弟有何事故?”童林双膝跪倒,将自己之事细说一遍,这才引出镇东侠二次出世,杭州立擂,捉拿盗宝二寇。种种热闹节目,且看第七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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