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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下山东贝勒赠银惹事 油坊镇李源被打访师
书名: 雍正剑侠图前部 作者: 常杰淼 本章字数: 22871 更新时间: 2019-07-04 17:16:06
话说童林扛着一个大白褥套,再兼着身上穿的衣服,打扮的这个样儿真像个老赶。穿的是什么衣服?仍然是土黄布裤褂,白骨头钮子,左大襟,蓝布大褂又肥又大,足下穿一双大靸鞋,白高筒袜子,腰间扎着一根绒绳,掖着一条汤布手巾,手里拿着桑皮纸的扇子。贝勒爷也改扮得好看,半截蓝布褂,两只云鞋袜,剪子股的小辫,手拿短折扇,头戴草帽。他们由北京城起身,出朝阳门,顺着石头道走下来了。贝勒爷像个买卖客商,童林像个伙计。贝勒爷带着一个路程单子,按照路程单子走,就走不错。还带着一个笔记本子,走到一个地方要调查民情,问土询风。贝勒爷这么定好了的主意,无奈他是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一出北京,走了才有几十里地,就觉着两腿发酸,遂叫道:“海川,我刚走了这么远,就觉着有点累,可见得行路的艰难,这才应了俗语那句话:既在登途者,俱是命薄人。要按这样的走法,何时才能到东昌府?”童林含笑道:“您是没有走过远路,这个行路有一个方法,走道儿越着急,还是越走不出道儿来,行路必须谈笑自若,随随便便,一面走路,一边消遣。看见一个村庄、一片树林、一个古庙、山水人物,皆可作消遣,就仿佛它是一幅古画,人如在图画之中,游山玩水似的,一来乐而忘倦,二来还走出路来,还免劳苦。常言有句话,人怕走路,路怕走。您想想这个主意好不好?”童林所说的话有理,回头一看,敢情不知不觉说话之间已走出老远来了。贝勒爷往前一看,大道旁禾稼甚盛,望远村中树木森森,一路上无非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在路途之上,也就是八个字,晓行驿站,夜宿招商。贝勒爷这一路可就把登途负苦的个中的滋味饱餐一切。这一天正往前走,不到巳时,就觉腹中饥饿,贝勒爷回头叫海川道:“我在北京府内,食珍馐咽美味,我老觉着吃不多,可是一吃村中的乡粮,我吃着倒是很好,看起来纨绔子弟,岂能懂得受苦的艰难。自古多大的英雄,没受过苦处,就不算是英雄。哪一位大人物不是由阅历受苦而来?看起来今日你我之所受风霜、道路的苦楚,正是你我后来之学识,此事不可不记下,以作后来之思想。”贝勒与童林说话之际,抬头一看,正东上黑暗暗、雾森森,隐隐的一个村落,遂说道:“你我赶路,还是打尖的为是。”来到西庄门进去一看,好大的一座镇店,东西的街道,南北的买卖铺房,人烟稠密。这个镇店名叫清河油坊镇,一半属直隶管辖,一半属山东管,去山东必由这条路走。今日正是本镇的集场,分外热闹。在街道两旁摆设的农具,无非是耙子扫帚、大铁锹、擀面棍、大炒勺、笸箩簸箕等庄家应用的物件。赶集的上店的、买卖物件的人,来往真不少。贝勒爷在京师哪里看见过庄子上的集场,今见村庄的景况,真是又开一番眼界,不论卖什么的都要看看。童林扛着行囊在后面相随。贝勒爷只顾看热闹,童林哪有这个心思,一来是戴罪捕盗,二来思想双亲,正往前走,见街的北面有一个大空场,分外热闹,赶集的、各种生意全有。北面有一座神庙,庙头里围着一大圈子人,贝勒爷回头道:“海川,咱们到里面看看。”童林随贝勒爷来至在人圈外,说了一声借光,看热闹的人往两旁一闪,贝勒爷来到里面,可就看明白了,原来是打把式卖艺的。东面地上放着兵刃把子,有一口春秋刀,一条花枪,一挂绳鞭,一条三节棍,一对双刀,一口单刀,还有一口宝剑。在兵刃前放着一个小腰子笸萝、一个稍马子,在上面放着几贴膏药、一打子票板儿。当中站着一人,这个人身量高大,身穿蓝布裤褂,脚下白棘靸鞋,抄包扎腰,收拾得利便;黄脸膛,两道浓眉,一双大目,鼻直口阔,大耳有轮,头上蓝布手巾包头,真是精神百倍,站在那里说江湖的生意口:“诸位,在下乃是济南府八里闸人氏,姓赵名胜人称爬山虎,投奔云南访友,路过贵宝地,皆因盘费短少,常言有句话,人投福地,虎奔高山,学徒皆因路费短少,行至贵宝地,将技艺扔至在土地上,我打一趟拳,踢一趟腿,练一练,诸位老师傅别走别散,我可练不好,望求诸位站脚助威,打过拳踢过腿,六扇门里,六扇门外,僧道两门,回汉两教,子弟老师,捧一捧学徒的场子,我给不走不散的老师作一个揖,学徒说话就练。那位说可是练完了,要钱不?不要钱。那么着你练完不要钱,必是为过瘾,学徒我也没瘾,不为过瘾。因为什么你不要钱呢?在下原在同兴镖局保过镖,皆因我们镖行有一种膏药,专治跌打损伤、筋骨麻木、受寒受风、磕着撞着,将膏药贴上就好。这么办,我练把式不要钱,回头我把膏药卖卖。那位说,我没有病买膏药做什么?您不知道,这膏药您拿家中,别名儿叫作传家宝,何为传家宝呢?不怕街坊邻居受寒受风,有点灾病,将膏药贴上,不到半个时辰,准保您好,好了病揭下来别扔,这一贴膏药可以贴好十八个人,别名叫十八尊罗汉膏。练把式的有句话,净说不练嘴把式,净练不说傻把式。诸位,我先朝上作个揖,咱们是伸手就练。”随着一跺脚,将手一穿,练一趟大红拳,称得起拳似流星眼似电,腰似蛇行腿似趱,真是缩小绵软巧,肩肘腕聘膝,擦肩磨背挤,平地蛇行窜。练完,气不涌出、面不改色。看那个样式,真是几年的苦功夫。卖艺的道:“诸位别走,我这儿有张票板,由诸位驾前经过,接不着票板可没膏药,手接慢了,可别抱怨,膏药可没有多少。”说着将票板拿起来,高声喊道:“诸位,我从财门上起,福门上落,那位说先给我来一贴,不行,您急我偏不由您这卖,我偏从财门上起,福门上落。那位说我先买一点,你别忙,你越伸手,我越不卖,我偏从这边来。”一边说一边走,围着场子绕了一个弯,连一位买主也没有。练把式的气昂昂地将票板往场子当中一掷,说道:“真是连一个买主都没有,难道说这场子好几百位,连一位有病的都没有?诸位不买,再买我都不卖啦。方才学徒说得明白,人穷当街卖艺,虎瘦拦路伤人,一腔子苦力气,掷在土地上,拳我是练完了,回头我再练兵刃。可有一样儿,穷文富武,练饿了没吃的。这么办,我跟那不走不散一站一立的诸位老师傅哀求一把钱,诸位赶集上店,手里头方便富裕,有一把钱掷一把钱,有半把掷半把,没有一把半把,十个八个三个五个,量力周济。哪位赏?”连问了好几句,一位给钱的也没有。爬山虎赵胜一看大家都不给钱,可就上了刮刚儿了(就是转着弯损人),说道:“大集场的,一场子人好几百位,难道说连一位带着钱的都没有吗?你们都做什么来了,天下文武两科技艺,难道说诸位都不懂吗?难道说武圣人就没从贵宝地走过吗?”贝勒爷看练把式的练了半天连一个给钱的也没有;贝勒爷是半开眼的把式,看着倒是很好看,可看不出有功夫没有,心想,莫非看热闹之人都是行家,必是练把式的有练得不到的地方。贝勒爷只得问童林:“海川,你看练的怎么样?”童林笑答:“爷您看怎么样?”贝勒说:“我看不出有功夫没功夫来,我才问你。”童林道:“此人虽是花拳,倒有几年的苦功夫,手脚都不错,进退有法,招招有式,式式有架,我看不错。”贝勒爷点头暗想,此人练了半天,连一个给钱的都没有,看着实在可怜,我何不周济周济他。想到这里,遂由兜囊之中摸出多半锭白银,有五六两重,往场子当中一掷。练把式的正在卖弄江湖的生意口,又见众人不给钱,正自气昂昂地站在场子当中发怔,猛见正南上掷进多半锭白银,那掷银子的人,回着头向后面背着褥套的人说话,看那个样式还不是本地人,大概是行商由此经过,遂向看热闹众人说道:“看见了没有,到处都有捧场的,要不是这位老师傅赏银子,我这算掉在地上了!”一面说一边向前要拾这锭银子,不提防由场子外蹿进一人,口中喊道:“你先别拿银子。”过去照着银子就是一脚。练把式的手快,胳臂住回一缩,他这一脚,将银子踩得跟地一般平。这个人身量不算甚高,身穿土黄布的裤褂,蓝搭包扎腰,脚底下白袜靸鞋,圆脸膛,面目发青,两道粗眉,一双怪目,大鹰鼻子,年纪约在二十多岁,横眉立目。就见他丁字步站立,高声喊叫:“这是谁敢破坏我村中的规矩?谁掷进来的银子?”看热闹的都看贝勒爷,口内说闲话:“你看你的热闹就得了么,显着你有钱,招出事来,你又不说话啦。”贝勒爷闻听,用手指着自己的鼻梁儿说道:“银子是我赏的,你这小子要怎么样?”贝勒爷其实不敢这么硬,皆因后面有童林,贝勒爷这才横打着鼻梁儿,往自己身上叫。这小子听贝勒爷之言,高声喊道:“好,你的胆子不小,竟敢找死。”话言未了,恶狠狠地扑奔贝勒爷伸手要揪,童林在贝勒身背后,将褥套放下刚要动手,练把式的赵胜急了,心说这小子搅闹我的场子,还要打人,我何不将他揪过来打他一顿,出出我胸中之恶气。想到这里,往前一蹿,伸手将这小子的发髻揪住,来了个倒拿毛(意欲将他揪倒)。不料这小子武艺还不错,右手一按赵胜的手背,左手往他右手一搭,左胳臂肘一拐赵胜的右臂,将身往回一转;这一手称作金丝缠腕,别名叫老妈拐线,赵胜的胳臂已被拧到背后。这小子用左腿打算要将赵胜踢倒,没想到赵胜能耐也不错,右腿往后一蹬,正蹬在这小子的大腿上;这一招名叫拐李倒踢球。这一脚可就把这小子踢了个仰面朝天。这小子急忙反身爬起来,高声喊道:“好小子,你的胆子真不小,竟敢把二太爷踢倒,这么办,好小子你可别走,二太爷去去就来。”一溜烟向正东跑下去了。赵胜见他逃走,余气未息,说道:“便宜你这小子,要不然我让你知道知道赵胜的利害。”又向贝勒爷抱拳说道:“这位爷台,您老人家赏钱,还让你老生气受惊,小子可对不过了,要不是您老人家赏钱,我这回非丢掉地下不可,爷台,小子请问你老贵姓高名,日后见了您老人家,我好称呼您老人家。”贝勒爷摆手道:“不必问我,我乃无名氏。”这个意思是施恩不望报德,无奈赵胜还是恳求名姓。童林把白褥套扛起来,用手指着贝勒爷对赵胜说道:“这是我家主人,姓胤单字祯,我北京城的人氏,姓童名林字海川,家住京南霸州童家村的人氏。朋友,依我说你问的名姓,问不问不要紧,你适才已经看见这里面的事情了,此处乃蛇蝎之乡、豺狼之地,不可久居。刚才这个小辈虽然逃走,他绝不肯善罢甘休。常言有句话,好汉打不出村,你趁早收拾收拾,早离此地为上。”赵胜闻听点头道:“爷台你说得是,小子遵命。”将地下那块银子拾起,收拾兵刃物件,用绳鞭捆好,与贝勒爷、童林告辞,往西走下去了。
童林看赵胜走后,心里说:“瞧热闹瞧出事来啦。”遂问贝勒爷:“咱们是打尖,还是往下赶路呢?”贝勒爷说:“莫若寻找店房打尖。”童林点头,扛着褥套,跟着贝勒爷往东走。看着有了饭铺,伙计正站在门口往里让客人,等到他们走至门前,伙计将脸一扭,不让了。饭铺的伙计方才看见他们在把式场子因赏银惹祸,怕把他们让进来打尖吃饭,回头那个二太爷找到这里来,难免受牵连,不如不做这份买卖,省多少是非。往东一连好几家,都是这样。又往东不远,坐南有一座店,门口白墙,写着黑字:仕宦行台,安寓客商,大小车辆,草料俱全。大门当中有一块匾,黑匾金字,上写着英雄把式店。旁边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孟尝君子店,下联是千里客来投。门口站着一个伙计,二十多岁,在肩头扛着一条手巾,口中说道:“客官别往下走啦,再往下走,赶不上村庄镇店了,这是油房镇李家老店,吃什么都现成,洗脸喝茶不要钱。”刚要说客官里边请吧,将说到这个请字,一看见贝勒、童林二位,就将脸往店门里头一转。贝勒爷也没理会,只顾看这块匾,心想,方才在把式场子踢场子的那个小子绝不能善罢甘休,我们要在别处打尖,他必然动手;要在这个店里打尖,冲着店门上这块匾,掌柜的必是有名望之人。我们在店内吃饭,不用我们出头,店里掌柜的就得出去。贝勒爷将主意拿好,遂向童林说:“海川,咱们在这店里头打尖好不好?”童林闻听,心中猜着贝勒爷的心意,遂向伙计说道:“你们这里可有用不着的房子?”店里伙计上下瞧了瞧童林:“二位爷,里边请,上房三间,二位爷台能将就住吗?”童林说道:“可以,你头前带路。”进了大门,院中宽阔平坦。在东西的房檐下摆着刀枪的架子。伙计把帘笼打起,说道:“二位爷台里边请坐吧。”童林扛着褥套来至屋中,原来是一明两暗,后面都有后窗户。童林走进里间将白褥套放在炕上,然后到外间将掸子摘下来,先将贝勒爷身上的尘土掸去,又把自己的尘土掸去。伙计把脸水打来,伺候二位净面已毕,将茶泡好,放在迎面八仙桌上。贝勒爷在上首落座,童林在下首陪着吃茶。童林猛抬头看见伙计站在门口上下打量自己,心里直发毛,遂问伙计:“你尽力看我做什么?”伙计笑嘻嘻道:“二位爷台贵姓?府上哪里住?”童林用手一指贝勒爷道:“这位是我家主人,名胤祯,北京人氏,我姓童名林,字海川,京南霸州的人氏,你问这个做什么?”伙计说道:“倒不是别的,我问你们二位,大概是练过武术吧?”童林点头说不错。伙计笑道:“刚才我在把式场子看有人赏银两,是你们二位谁呢?”童林用手一指自己的鼻梁:“我。”伙计摇头:“不是,我看见了,是这位姓胤的客人赏的。”童林说道:“不错,是我家主人赏的,你还有什么说的吗?”伙计笑嘻嘻地道:“俗语说的好,话不说不明,我一说您就明白了。您练过武术知道练武术的规矩,我再说一句,爷台您想一想,是怨踢把式场子的不好,还是怨练武的不好呢?”童林说道:“据我想,练把式的一腔子苦力气,为的是赚了钱吃饭,如同将饭做熟要吃,踢场子的如同在他锅里头撒了一把沙土,他的饭不能吃了,自然踢场子的不好。”伙计哼了一声说道:“怎么样,不但您那么说,就是别的看热闹的人,也是那么说。可有一件,这里面有个情由,什么情由呢?这个练武的讲究四样,头样保镖得老师傅,吃的是四条大道,东西南北。教场子的老师傅吃的是一方。看护家的,吃的是锥扎之地。唯有这练花拳打把式卖艺的,将兵刃一扛,走遍天下、吃遍天下。可有一个规矩,来到清河油坊镇,他要摆场子卖艺,就应当先打听打听,本镇里头哪里有练武的老师,哪里有成名的英雄,他应当先拿帖拜会。就说这个练把式姓赵的,他来在我们镇店上,并不打听,也不拜会,就在火神庙里头摆场子卖艺。刚才您进店的时候,大概也看见我们店门上那匾了,上面写的是英雄把式店,实不相瞒,我们这个店,既敢挂这块匾,我们老东家的名姓很说得出去。他不拜会,就公然卖艺,这不是明明欺负我们本镇内没有能人吗?我们老东家的徒弟们全都来告诉老东家,大家预备踢他的场子。可有一件,我们老东家不是那个量小的人,适才告诉徒弟,不准搅他的场子,他要是外行不懂得规矩呢,他就知道练趟拳踢趟腿,赚了钱好吃饭,他好容易的把饭才做熟了,你们踢他的场子,他可就挨了饿了,你们都不准去搅他。哪一个徒弟不听我的话,我立刻把名字涂去,从今以后,可别说是我的徒弟。因此这么着,大家才不敢去踢他的场子。刚才在场子里头与卖艺的动手那个人不是外人,那是我们二少东家,外号叫银毛狮,名字叫李宽。”贝勒爷在旁边一听,想躲没躲开,反倒跑到人家店里来了。童林问,既是你们少东家,必是你们老东家有话,叫他去的。伙计道:“爷台您可别那末想,我们老东家可没派他去。我们二少东家知道老东家有话,不准搅他的场子,心里头气不平,要到场子那儿看看。到那儿一看,练把式的还真不少,有心要进去,老东家又有话,不进去吧,气又难出。这么着就想出一个主意,暗中知会众乡亲,净看着练把式的练,可别给他钱。这个意思是,练完了没人捧他,他不赚钱,自然也就走了。就这个工夫,这位胤老师扔进一块银子去。我们二少东家也是年轻,看见您给银子,压不住气,这才跳到场子里头去。这个卖艺的呢,也够横,用了个拐李倒踢球,我们二少东家一个没留神,被他踢了一个跟头。二少东家跑回店来拽我们老东家与他报仇雪恨。”童林道:“你们老东家必然率了手下的人,寻找卖艺的与你们少东家报仇。”伙计哼了一声:“客人您可别那末说,我们老东家不是护短的人。二少东家不告诉老东家则罢了,一告诉老东家,这位老掌柜的不但不与他儿子报仇,反倒把二少东家大骂了一顿,到如今还没完呢。”童林点头说道:“这么看起来,一定不能怨你们二少东家了,当然是卖艺的不懂得江湖上的规矩。”伙计接道:“喝,您这么一说就对啦,您要不是练武的老师傅,能明白这个道理吗?”童林道:“你说了半天,你姓什么?”伙计道:“爷台您要问我,小子我姓何,排行在二,皆因我好说,人家给我起了个外号,都管我叫话把何。”童林说:“你们老东家是姓什么叫什么?”“您要问我们老东家,他的名姓可称得起名头远振,大泽栽花,我要说出来,您可坐稳了,不然说出来,一震您的耳朵,一害怕,回头您再由凳子上掉下来,摔着。要提起我们老东家来,他老人家当初练武很难,想当年这个店也没有这么大,就叫李家店,我们老东家名叫李源,也没有外号,到如今买卖也扩充了,人也说得讲得了,外号人称铁掌李,别号人称展翅雕。”童林一愣,听着耳熟,猛然想起,在江西卧虎山学艺之时,听老师讲过,江湖绿林有这么一个人,遂即问伙计说道:“刚才你提你们老东家学艺艰难,我倒要问问,怎么个艰难之法?”伙计遂把他家老东家学艺成名之事细说了一遍。
想当初李源开设这座店房,就是夫妻度日。妻子吴氏,治家有法,颇称贤德。家有薄田五十余亩,老桑数十余棵,加上这个店房的买卖。李源平生好练,练的不过是太祖神拳,别名叫长拳门子。当初这个店内上房的后面三间房还未盖,是四四方方的一块院子,他是天天早晚在后院练武,还有几个徒弟跟他习学。那时的伙计姓刘排行在三。李源要在后头练功夫,刘三就在前面照看买卖。这一日天到巳牌,正是客人打尖的时候,由打外面进来一辆轿车、两辆大车,大车上满载的货物,轿车上座着一位山西的客人,跟着好多的伙计。伙计们帮着卸车,将山西客人让至上房屋中(就是现在贝勒爷的屋里)。这位山西客人二十多岁,俊品人物,身穿蓝绸子大褂,白袜云鞋,透着精明强干。伙计问客人贵姓,方知姓于,由太原府太谷县来,到泰安送货物去。刘二跟着打脸水、泡茶。客人正自吃茶,听见有练武的声音,问:“后面这是什么声音?”刘三陪笑答:“是我们东家掌柜的在后头院里用功夫呢。”于老客说道:“山西人看看行不行?”刘三说:“那怎么会不行呢?跟着我来。”刘三在头前引路,来到后院,一指:“当中练武的那一个就是我们东家李源。”后院正当中站着四五个人,都是二十来岁,赤着膀背,都是胸宽背厚,虎势昂昂的,似乎刚练完的样子。当中一人中等身材,细腰扎背,一身的疙瘩腱子肉,红润润的脸膛,两道重眉,一双阔目,鼻直口阔,大耳有轮。刘三叫道:“东家,我给您引见,这位是咱们这住店的老客,姓于,于老客,要看看您的武术。”李源闻听,抱拳说道:“于老客,您给我看着点,我练趟给您看看,我可练不好。”于老客含笑道:“李掌柜您练练,老西开开眼。”李源说道:“您太谦了,我练不到点的地方,还求您指教。”就手拉开架势。李源的山东长拳真可称得起拳似流星眼似电,腰似蛇行腿似钻。练完,气不涌出,面不改色,抱拳含笑道:“于老客,看在下练的这趟拳怎么样?”于老客说道:“李掌柜你这个拳脚,老西送给你两个三字。”“哪两个三字?”于老客伸出右手三个手指,说道:“你由打洗三的那天练,练到接三也不行(洗三是落生后三天洗小孩的身子;接三是人死后第三天念经,叫接三)。”李源心里有气,遂道:“于老客您看我的工夫不好,大概您的工夫必然比我强,李源今天得遇高人,可以给您接接招。您老人家跟我比试比试,我可以跟您学学。”于老客笑道:“李掌柜的,你不要跟我比试,要是跟我动手,不亚如阎王爷那里挂了号,判官那里勾了名,你要是不愿意活着了,可趁早跟我动手比试;你要打算多活几天,就不用动手比试,不信你要一动手就得死。”李源一阵冷笑:“论起来我可不当与您动手,您是住店的店客,我是开店的店东。无奈一件,您说的话太大,李源在花椒树底下睡过觉,我可是不怕麻,就冲您说这话我倒要请教请教。”于老客哼了一声:“李掌柜的,我倒是不愿意叫你死,可有一件,打算与老西比试武艺,你可得给我立张字据,免得把你打死,老西还得跟着打官司。你要不立字据,老西可不与你动手。”李源心里说,这个老西真是大话欺人,跟着说道:“李源情愿立字,死而无悔。”遂叫伙计拿来文房四宝。徒弟们在旁边听老西说的话,一个个都气得两眼发直,恨不能让老师把山西客人打倒,方解心头之恨。李源将字据写完,双手递与山西老客。于老客看完,说道:“这个不行,你得画上押,方才有效。”李源闻听点头说可以。遂着接过来,画上押,交与于老客。于客人将字据接过来往腰间一掖,说:“这可不怨老西无德,这是你愿意取死,来来来,老西奉陪。”李源说道:“你先等等,你打死我,你有字据为凭,我若失手把你打死应当怎么办?”于老客说道:“不要紧,老西也与你立一张无事字据。”李源说:“好好,请你立字。”老西遂即铺纸照着李源所写的意思也立了一张字据,画上押,递与李源。
李源道:“来来来,你就进招。”山西客说:“看你这个意思是让我先打你,真要是我先打你,你可是当时就死。你要是先打我,还可以多活一时,还是你先打我为对。”李源听罢,见于老客两手抱拳,并没有架式,可是净说大话,不由得有气,说道:“于老客,既是你说让我先打你,我可要得罪了。”说着,冲着于老客面门一晃左手拳,直奔山西客的胸膛打来。李源是一勇之夫,只顾伸手就打,未想到人家早有防备。山西客看李源拳到胸膛,不慌不忙用左手一架李源右臂,双掌往前扑——这一手乃是猛虎的三绝:头一招叫虎扑子,正撞在李源的胸膛上。这一撞不要紧,李源可受不住了,一直撞到东墙上,倒于地上。李源就觉得眼前一发黑,当时晕了。李源苏醒过来,山西客说道:“李掌柜,我可将你打重啦,你打官司不打?”李源摇头说道:“不打官司,您请到头里坐吧。”山西人笑着说道:“你就是打官司也不行,我有字据为证。”说着话奔前面去了。徒弟、伙计把李源用门板搭至炕上,刘三问道:“掌柜的您的伤势怎么样?”李源摆手说:“不要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到外头打听打听,这个山西老客姓什名谁,家乡住于何处,由哪里来,往哪里去,可不要声张,打听明白,回来告诉我,我自有主意。”刘三点头,叫别的伙计伺候掌柜的,他奔外面,去了工夫不大,回来低言告诉李源说:“刚才我到外面与赶车的打听明白,此人姓于名秀,外号人称小莲花,家住山西太原府太谷县于家庄人,他是少庄主,到泰安州去送货物,由此经过。”李源叫刘三到街上把治外科的刘半仙请来医治,整整两个多月,才恢复原状。李源这才把刘三叫过来,问山西客几时走的。刘三答道:“由打您头天被打,至今也没住咱们店。”李源将话问明白之后回到家内,与妻子叙说被打的情由,又商议打算奔山西访师学艺。李源的妻子本是个贤德之妇,丈夫在外的事情一概不管。于是李源将地卖出十亩,将银两留在家中一半,自己带着一半,又到店中与刘三商议好了,让他照看店房一切的买卖,自己将小包袱一背,投奔山西而去。在路途之上,不过就是饥餐渴饮,晓行夜住,非止一日。这一日来在山西太谷县,打听于家庄在何处,打听明白了,由太谷县投奔于家庄。到了于家庄,天已经不早,只得住在于家庄的小店。与掌柜的打听,方知于秀依他伯父度日。他伯父姓于名成字洞海,本处都知道他是镖行,江湖人称长臂昆仑飘髯叟。到了次日,李源将店饭钱还清,出店顺着庄子里大街往里走不远,果然见坐北的大门,群墙高大。与行人打问,果然是于宅。有心登门拜访,又怕人家员外不见;莫若再打别的主意。主意拿定仍回店房。第二日清晨出店闲游,细看村庄景况,大约有两千多户人家,街道买卖甚是热闹。行至东村口外,庄墙一带人烟稠密,一打听,原来此处是工夫市,所有本地的财主叫工夫下地做庄稼活,都在此处。李源心中一动,莫若我问问于成家中叫工不叫,倘若叫工,我趁此混入他的宅内,再作打算。想好了主意,上前一问,原来就是于员外家中叫人做活,他家中地太多,临到庄稼忙的时候,市上有多少人叫多少人,还是不够他用的。李源遂也混在人群中,工夫不大,就听庄门那里有人声说:“有做活的没有?于老员外那儿叫工夫,三遍饭两遍茶,一天二百四十钱工钱,有愿意去的跟着我来。”这句话未说完,大家一齐答:“我们都愿意去。”李源随着大家一同来到工夫院,早有人在此写花名,然后到里面用饭安歇,第二天跟着大家领锄下地。带李源这个当头的也姓于,叫于小三,是老员外的同宗,他带着李源等五十几人下地锄地。正午茶歇的时候,送茶的伙计用木桶将茶送至,大家都在地头上吃茶。唯有李源吃完了茶不歇着,来回地乱跳、比拳脚。当头的于小三爱惜李源做活实在,一来到歇着的时候,他不懂得歇着,乱打拳脚。遂着叫道:“李伙计,人家都歇着,你不歇歇,难道说你不累?”李源笑着说道:“头儿,您不知道我好练吗?”于小三听了,说道:“你既好练,这么练练到多咱都不行。”李源说:“那怎么练呢?”于小三说:“你要练,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就是咱们的老员外功夫好极了,他若肯收你做徒弟,能耐学成了,可能够成名天下,比你这么练强不强?”李源笑嘻嘻地说道:“托托您与我在老员外面前说说,收我做个徒弟好不好?”于小三含笑说:“行,可有一样儿,我不能与你白去说,你得请我喝四两酒,吃二两牛肉。”李源说道:“行,晚晌收了工,我请你。”晚间收了工,李源真打了四两酒,买了二两牛肉。第二天,赶到茶歇的时候,李源问于小三:“与老员外说了没有?”于小三说:“四两酒二两牛肉,我就能给你办了吗?到了晚间,还得照样请我一份。”李源点头应允,说道:“咱们就这么办。”到了晚间,李源又请了于小三一次。天天如是,一连就是二十余天。原先于小三不过诓点酒喝,架不住李源天天请他,于小三可吃着不过意了,真就跟老员外说了此事。老员外不乐意见李源,架不住酒肉的力量大,于小三说了好几遍。这一日老员外应允与李源相见,晚间收了工,于小三笑嘻嘻来了,说道:“李老大,我于小三为这个事情费的劲不小,好容易老员外应允与你相见,你把长衣服穿上点,跟着我见老员外。”李源心中欢喜,遂将蓝布大褂穿好,一同去老员外的住宅。进了大门,来至廊檐下,于小三低声说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通禀一声。”李源点头站在抱柱的旁边等候,就见于小三启帘进内,李源在外面听老人说道:“小三,你把他带进来没有?那好,带进来吧。”于小三启帘笼招手,李源进到里面一看,太讲究了,所有的木器倶是花梨紫檀,迎面是两明间,一个暗间,还有两个套间。屋中宽阔,一概用方砖铺地。对面的几案、中间的八仙桌、两旁的太师椅,俱是整槽的隔扇雕刻细作,五福捧寿的花样。当中的隔扇心,画的俱是名笔的花卉。迎着面挂着桃山对联、名人的字画,桌子上摆的都是古铜玩器。床里躺着一个老叟,中等身材,下身穿半截蓝绸子的裤,赤着双足,形容枯瘦,面若白纸,一点血色无有。头上谢了顶,白剪子股的小辫,身上肋条一根一根地摆着,胳膊细得难看,耷拉的肉皮有二寸多长,手似雕爪一般。这人除去筋与皮包着,简直要散了。可就是一样好,颔下的银髯满腹,根根见肉。脸上一看,令人害怕,大眼角要裂,抬头纹要开,嘴里头含着一个茶叶包,真像死鬼了。李源暗想,这样的人哪里能真有功夫。李源正自发愣,就听于小三说道:“李老大,这就是咱们老员外。”老员外坐起身,说道:“这哪里是学艺来的,看他这个样式,准有十几年的功夫,他这是访我来了。李老大你可要说实话,为什么来访我,你要不说实话,你可走不了。”李源吓了一跳,心说,这个老头子真有眼力,我若不说实话,看这个意思,我要想出这个院子,势比登天还难。想到这里,遂双膝跪倒,说道:“老员外您别生气,我说实话,还有下情上禀。”老员外回头向于小三说道:“你看怎么样?”于小三说道:“你趁早说实话,不然你可走不了。”李源自知不说不行,遂将自己被打访师的情由说了一遍。于老员外闻听,不由得气往上撞,说道:“嗳呀,于秀这孩子,才学了两手半的把式,就在外面惹祸,让人家找到门口来了。”李源吓了一跳。因为什么呢?一看老员外不像刚才的形像,周身上下就仿佛皮肉复生,身上满鼓起来,透出精神百倍。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位老人家叫于成,字洞海,家中殷实,好几辈为富户,自幼受过异人的传授。明末清初,在北京京西桃花寺,三次闯过桃花英雄会,单掌击明碑,击石如粉,摔死过金头牛,踢死过银头豹,力举千斤鼎,成名天下,人称一代大侠。如今年迈,自知江湖没有多大的好处,因此归到家中,打算在家中保守庄田,永不出世。若论家中的财产,几辈子也用不了。于小三前两天跟他说起做外工的李源要见见他,欲拜师。老人家不愿意收徒弟了,因此不允。于小三说过多次,老人家又怕有人来访,因此与于小三商议明白,暗地里看看李源,看出李源有个十几年功夫的样子。于小三屡次提说,老人家这才跟于小三商量,要用一手功夫名叫天花宝盖的避气功。这种功夫要是一吸气,周身气眼满塌,连脉气俱能避住,形若死人。这功夫就怕生气,若要生气,就归本还原。今听李源之言,方知侄男于秀在外面惹祸,一生气,周身就鼓起来了。于成本不愿收徒弟,一想他卖产千里投师,若不收留实在对不过他,这才说道:“李源,论起来我不当收你,你既是苦苦恳求,这么办,我就收你这个弟子,你可要用心习学。”李源闻听,往上叩头,说道:“恩师在上,弟子李源参拜。”于成说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我换上衣裳同你到后面去学艺。”又向于小三说道:“从今日起,你告诉少庄主于秀,永远不准到我这院来。”于小三点头应允。老人家进东里间更换衣服出来。李源一看,老人家又是一番的气象。虽则于成身量不高,却精神百倍。身上穿白绸子裤褂,外罩米色绸子长衫,腰中扎着一根绒绳,脚下白袜云鞋,红润的脸膛,两道残眉,寿毫甚长,堪可遮目。一双虎目,神光饱满,准头丰隆。唇似丹霞,海下银髯,飘洒胸前,根根见肉。剪子股的小辫。这一份的英风,真令人羡慕。于成说道:“你跟我来,到后面看看把式房,我好传给你几手。”于洞海带着李源来到后面九间的后单房,启帘进屋。这九间虽然全通着,可地不一样,东面四间石头铺地;西面四间是黄土地,甚是平坦。靠着西墙有四个大木头匣子,都有三尺宽,四尺长,底下有木架子支着。头一匣子是小米,接着一匣子绿豆,再看这匣子里是铁砂子,末后里面铁砂子掺着铁蒺藜。旁边有一块木板,上面钉着一张新狗皮,毛向外,这是练砂掌操手所用。用功之时,蹲裆骑马式,先用手打小米,打完了用手撮,撮完了撮手背,撮完了用手指撮,几时手掌所落之处小米都碎了,再打绿豆,几时手落之处绿豆皆碎,再打这个铁砂子。铁砂子里头掺药,三十六味群药,二斤朱砂。朱砂舒筋活血,但凡练掌的都怕受了铁毒。朱砂活血,再加上群药,保护手掌不伤。打完了摔,摔完了撮,撮完了在新皮上擦。手要擦狗皮,一来去铁毒,再者去药毒,也为的是舒筋活血。越练手背越厚,手指越粗。这还不算练成,还得用药水泡手,泡完了再用新狗皮擦手,为的是手不僵。掌练成了,手也绵软了,可就打不得人了。其名叫朱砂掌,不论多有功夫的英雄,也架不住这一掌。都练完了才能撮这个铁蒺藜。这就是练掌的一套功夫。李源看到墙上钉着木架子,上面挂着长短大小的带钩、带链、带刃、带刺各种的兵刃,墙上全都挂满了。于老师将李源带至石头地上,叫他两脚并齐,两手下垂,目往前看,沉肩下气,取其自然之力。右腿为桩腿,左腿往前迈,两手往上举,如同手捧圆球一般,前腿绷,后腿弓,这个步的名字叫弓蹬步。这个架式取其三圆之式,双手摇着一圈,双臂形若圆形,周身为之一圆,此为三圆。于成所教乃是他生平绝艺,他以十八趟铁臂拳,二十四式形意拳,威名天下。今所传行意拳乃第一个大架,行是五行之行,意是心意,并非是五禽六兽条龙,乃是天下万物灵动,皆能行于心意。练行意,万物灵动无不可形于自己的身上,这就是行意二字的讲义。于成头一天收李源,先教给他一个架式,然后对坐讲论天下的英雄,各人之绝艺。晚间传授他窜高纵矮的功夫,再传他江湖的黑话。自此日为始,终日习学,非止一日。光阴荏苒,日月穿梭,不觉八载之久。于成意欲将平生之艺传授李源,奈因他福浅不能再往下习学。李源最得意的功夫就是朱砂掌、一条鹿筋藤蛇棍。这种竹子出在四川峨嵋山,名叫紫藤,藤子活着取下来,还得要没有藤子节儿,然后用鹿筋砸成绒,打成丝绳,钉成一个鹿筋套,套在藤子上,为的是不怕刀砍斧剁。棍的两头一边一个铜疙瘩。这种棍软中有硬,棍的招数名叫白猿棍,三十六手,内藏躺棍,可称天下绝艺。这一日于洞海在大厅吃茶,李源由打外面进来,于成叫道:“李源,我本要将我平生所学尽传于你,奈因你福薄,不能承受,今我有一事与你相商,你可愿意?”李源双膝跪倒道:“恩师请示下,弟子愿闻。”于洞海说道:“你八载的苦功,虽不能将我所学都学去,若在江湖之上,也称得起魁首,今我意欲命你归家,你可曾愿意?”李源道:“弟子蒙师之教,未能孝顺一日,岂肯擅离?”于成摇头道:“你看我家财如山丰富,何用你孝顺,因你抛妻子、卖田产,千里学艺,并非容易。我打算命你归家,夫妻团圆。我给纹银二百,把所卖的十亩田地买回来。你那师弟于秀,他不打你,你不会来到山西,家中不会卖产,这就是为师对你不过。你欲孝顺我,我有一事,你可肯与我出力?”李源赶紧道:“不知何事,弟子愿闻。”于成说道:“我命你归家,将地买回之后,仍然开店,不可露自己所学的武术。多者两个月,少者一个月,我必打发你师弟于秀仍然至泰安送货物,他必然还住在你的店房。你仍在后院练武,还练当初的长拳,不可练我传的技术。他必然看不起你,一定要与你动手。你要与他动手之时,狠狠打他,就算孝顺我了。”李源说道:“老师言之差矣,我若不知他是我师弟,我可以下手,今我既知他是我师弟,弟子如何肯狠打他。”于成摆手道:“你有所不知,为师我出世以来,贪练武术,以致年纪过花甲,至今一世童男,皆因为好练之故,有误宗续,为师我诚天下之不孝。于秀是我的一个侄儿,接续于氏门中香烟,他武艺未成,逢人便要动手,倘要遇上能人,轻者重伤,重者丧命。他若被人打死,我于氏门中只就是这一条根,岂不断绝了香烟?所以命你狠打他,知道江湖上有能人,他就再不敢与别人动手,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并非是你打他,这是我借你的手管他。你若不打重,他不知江湖上还有能人,恐怕他眼空四海,若碰上钉子,岂不就晚了吗?你可要牢牢的谨记。”李源听了,说道:“既是如此,弟子遵师之命。”于成又与李源饯行,师徒两人饮酒畅谈,于成在饮酒之间,谆谆嘱咐,不可背门户之中的规矩、行侠作义的宗旨。第二天,李源将所有的物件带齐,与老师告别。于成也是不肯割舍,送至庄外,李源再三劝驾,于成只得回庄。
李源由山西太原府太谷县于家庄起身,非止一日,这一日来至清河油坊镇。进西镇口,街道上比当年离家之时,还显着热闹。回想当年以往之事,不觉仰面长吁。不过街道上有些个诧异。看见熟人,李源意欲问候,不料此人仿佛吃惊的模样,转身就走,还不是一位,一连碰见几位,都是如此。李源不觉心中疑惑。
李源不知,自打他投奔山西以后,已经前文表过,将李家店托付伙计刘三照管。李源一去八载,并无音信,刘三想着李源必然病死于道途之上,不然不能不往家写信。他可就生了异念,他看着买卖兴旺,店中的生意甚好,李大娘又不能主柜上之事,可就安上黑心了。他将店内的账目预备了两本流水,一本是赚钱的账,一本是赔钱的账。赚钱的账写的是自己存根,到五月节,拿着赔钱的账到李源的家中,说买卖亏累,有账可凭,与李大娘细说了一遍。李大娘是个诚实的妇人,所有生意以至柜上的账目一概不管。到了中秋节,刘三仍然还是如此做法,李大娘仍然是不闻不问。到了年终了,刘三将账目拿着面见李大娘,说买卖亏累太重,请李大娘卖地还账。李大娘说道:“我是个妇人,自知操持内政,要论外面的买卖交易,我是一概不懂,我丈夫把买卖交与你照管,赔钱赚钱,我是一概不管,等我丈夫回来,你与他商办。要打算叫我卖地还账,那是万万不能,我还留着这几亩土地对付吃饭。从今以后,我也不认得字,你这个账不要拿来叫我看。”刘三闻听,说道:“虽是这么说呀,奈因外欠的账主子逼迫的甚急,我难以应付,只可卖店还账。”李大娘说道:“李家店卖不卖,我是一概不管,你就是卖了店房还账,我丈夫回来,你与他交代,与我无干。还有一件,我丈夫不在家,从今以后,我这个家里你还是少来。”李大娘这个话明明是羞辱刘三,明知刘三心里头没安着好意,欲要霸占店房的买卖,拿这几句话让刘三醒悟。刘三不但不醒悟,反以为李大娘叫他卖店还账,遂回到店房,先将旧日的伙计,均给他们算账,一概不用,又在街上声言,掌柜的在外省因病身故,有朋友给家里带来了绝信,又兼着买卖亏累,无力偿还,李大娘将买卖倒与他了。其实这一年李家店的买卖很赚钱,都在刘三赚钱的这一本账上了。他把所存的余资拿出来,内外大加修饰,又在外面找来了几名伙计,都是精明强干。唯有一件,就是外面李家店的牌匾,他倒舍不得换新的了。他把这块匾翻了一个过儿,刻上刘家店的字样,这小子为的是省钱。打刘家店开市这一日,凡事都要减省,做一件大褂,平常的日子都舍不得穿,非得到大年初一拜年,他才穿一回,赶紧就收起来,怕坏了还得用钱买。吃饭没菜,他都舍不得买一文钱的咸菜吃。可有一样儿,他可剩了钱了,银子一到五十两往外,就赶紧送到银炉上铸一个元宝,收到柜内。收存柜内他都不放心,天天要拿出来看看,一天看三遍。今天他在大门西边一间柜房正自写账,李源回来了。
李源来到自己的店门,用目瞧看,不觉得就是一愣:店门上的匾改了刘家老店了。正自发愣,店门上的伙计以为李源是住店的,说道:“客官住店吗?”李源看了看伙计,说道:“我倒不住店,你们掌柜的是哪位?”伙计道:“我们掌柜的姓刘,排行在三,你打听打听本街上没有不知道的。”李源道:“掌柜的在家么?”伙计道:“在柜房写账,我给您知会一声。”李源摆手:“不用,我自己去吧。”说着走进门洞。西面的柜房挂着斑竹帘,李源启帘往里面观看,西边的账桌的北面,坐着的正是刘三。银柜门开着,桌上放着账簿,旁边搁着算盘,刘三趴在账桌上写账。李源叫道:“刘三。”刘三猛一抬头,看是李源东家回来了,心中害怕,一不留神,手中拿的笔把账全勾了。见李源进屋,赶紧站起来:“东家回来了哪,这几年您在,倒好?”李源也不与他接谈,坐在刘三对面的那个座位,桌案上流水账,出入买卖倒是很好。将几本大账看完,由银柜之内将原存的账簿拿出来,一看,原存还是真不少,一共存银八百八十八两八钱八分八厘八毫八忽,这个账也真太清楚了。李源道:“刘三,所存的银两现在何处?”此时刘三站在那儿两眼发直,听李源问他银子在何处,哆哆嗦嗦地道:“银子都在柜里头了。”李源闻听,遂由银柜之内将银子取出,看过仍收在银柜之内。又将账目全部收在柜中,拿起锁来咯噔一声锁好,道:“刘三,我这店门的匾,谁给我换了?”刘三道:“东家您哪有所不知,只因您哪在店中之时,您的亲友没有一个不来店中借贷的。您走后,所有您的亲戚朋友来到省中不是借贷,就是打保。小子实在难以应酬,万般无奈,想出这么个主意来。我把李家店的这一面改为刘家店,他们又来骚扰,我就说您把店倒给我了。您今天问,这不要紧,我搬凳子出去把匾翻一个,那一面就是李家店。”说话间搬着凳子出去,真把匾翻过来了。李源出去一看,果然这一翻,还是那块老匾。李源点了点头,说道:“刘三,你这几年照管店里的买卖也不容易,我先回家,回来我自有个办法。”
李源出店房奔自己的住宅。李大奶奶由打丈夫游学在外,自己谨守柴扉,安居度日。李源一叫门,里面李大奶奶听是丈夫的声音,这一喜欢,非同小可,将门开放,一看果然是丈夫李源。夫妻见面,悲喜交集,相对着发愣。李源道:“大奶奶有什么话咱们到屋中再说吧。”进到屋中,夫妻落座各叙离别,李源方知刘三谋产的一切。李源长叹了一声,道:“贤妻,事由天定,莫由人算,你只管万安,如今我既回来了,我自有办法。这几载你一人在家度日,也就很难为你了。”李大奶奶闻听,不觉潸潸泪下。住了一宿,李源次日回店,刘三心中怀着鬼胎,算计非把自己赶走不可。李源这个人天生宽仁大度,并不追问前情,反倒厚待刘三,将柜内所存的银两赐与刘三二百两,命他置几亩田地,好让他留着养老。买卖仍然叫刘三领工,李源仍然不管店内之事。刘三见东家如此恩待,自己的良心发现,尽心竭力,把买卖当作自己的一般。李源也就看着他不错,所有的前事一概不提。所有李源的亲友、邻居,这才知道李源没死,大家前来庆贺。这个世界上,可见得事在人情在,事败人情坏。李源不在家,这些亲友连个露面的也没有。李源这一回来,这亲友全都来了。李源并不在意,应酬了几天,也就过去了。闲暇无事之时,将刘三叫来,把山西学艺前后的情由告诉了他,又把老师所托之事说了。自此刘三在店内留心,非止一日。不知不觉,又过了几个月。刘三这一日在店门首,见由打西边来了四辆大车,后面一辆轿车,正是那位山西老客于秀。刘三回头告诉伙计往店里头接客,自己奔柜房见李源,叫道:“东家,山西的那位老客于秀来了。”李源闻听,叫刘三派人到外头把旧日那几个徒弟都叫来到后院,还把于秀让在南上房。刘三遂将围裙扎好,到外面看了看,伙计们正忙着在院中帮着卸车。刘三打发伙计到外面找人,自己往上房而来。此时伙计们已将山西老客让至屋中,净完了面,泡好了茶。刘三启帘笼笑嘻嘻地进来说道:“于老客,您一向可好,您老人家老没照顾我们。”说着话过去将茶给斟满。于秀一看,原来是刘三,说道:“刘伙计,你还在这店里?”刘三答道:“可不是么,当个伙计,凑和着吃碗饭。您的买卖可好?”于秀说道:“这几年我在家中事也忙,没往这边来,这是我奔泰安进货,住在你们这店里很方便,没想到还是你在这当伙计。这可倒好,都是熟人,你们柜上买卖不错吧?”刘三说道:“托着您老人家的福,东家也不错,买卖倒很顺利。”于秀说道:“你们东家还是那位掌柜吗?”刘三答道:“还是,您问他做什么?”于秀笑道:“你们掌柜的前次被我打了一掌,大概他决意不再练了吧?”刘三含笑道:“于老客,可别提了,前次我们东家与您比武,让您打了,打得真不轻,将养了两个多月。到伤痕痊愈,他一天练三遍,早上一遍,午时一遍,到晚间睡觉的时候,把被褥弄出两个窟窿,躺在炕上还要练两趟狮子拳。到如今整八年多,我们东家可不像原先,如今练了一身疙瘩肉。我可告诉您哪,这个时候正是我们东家用功之时,您不信您听后面练的声音多大。”于秀一听,果然是练武的声音,扑通扑通的乱响。于秀道:“既是后面练武,我到后头看看你们东家这几年的功夫怎么样。”刘三连连摆手,说道:“您要看可行,可千万别跟我们东家动手,倘若动手。您是在外作客的人,如果我们东家失了手,您可架不住。真要打坏,可怎么好。如今我们的东家可不像原先,他的功夫大长。”于秀含笑道:“刘三,你只管万安,不要紧,老西不怕,他有多大能耐,只管让他展开。”刘三说道:“于老客,我可是好话,您如若不听,真要动手,带了伤可就悔之晚矣。”于秀不由得生气,说道:“刘三你不要说费话,老西倒要看看。”说着起身往外就走,刘三只得在后面相随。
于秀由西夹道来到后头院,举目观看,李源正在院子当中,又拉出那个架式,名叫跨虎登山。细看李源,身上穿着白粗布的裤褂,白袜靸鞋,脸上还是当年的景况,并未看出有多大功夫,遂高声叫道:“李掌柜,久违少见。”李源见是小莲花于秀,心知是刘三用言语激刺他与自己动手,也看不出我的本来面目,这可是找打。又想道,这可不怨我,我是奉师命在此等你,师弟,今天叫你委屈了。想罢,遂道:“我打量是何人,原来是于老客,少见哪。”于秀说道:“李掌柜,我听刘三说你的功夫不错,今天我还要请教请教。”李源哈哈大笑:“于老客,我可告诉你,你这次要跟我比试武艺,我可不是说大话,别说是你,就是比你能耐大、武艺高的也不行。不信看看我这个胳臂你就知道了。还告诉你,头几年我败在你的手里,这些年来我是昼夜的练,你要不信,我的手只要打在你的身上一定得死,不信你就试试。”于秀闻听,不由得心中冒火,说道:“李掌柜,你不要大话欺人,老西今天不想活着了,非得与你比试比试不可。”李源说道:“于老客,李源是有心让着你,你必要求死,这可就不怨我手下无德,来来来,李源情愿奉陪。”于秀气冲牛斗,说道:“李掌柜,冲着你今天说大话,山西人要用十分力量打你,打上你就不能活。可有一样,你可得立给老西一张无事的字据。”李源哈哈一笑,道:“那是当然,我与你立字,你也得写一张无事字。”于秀说道:“那是自然。”李源遂叫徒弟们预备,其实早就预备好了。工夫不大,文房四宝备齐。李源濡笔立字,写完交与于秀。于秀也立了一张,交与李源。于秀也是艺高人胆大,将袖子挽好,说道:“李掌柜,你就进招吧。”李源摆手道:“还是你先打我,我为的是让你多活一会儿。于客人,你有什么后事,趁着没死,可先说了;你要死了,什么话可也不能说了。”于秀闻听,不由得气往上撞,喊了一声:“李掌柜,你不要费话,你着打吧。”说着,左手一晃,右手跟着一拳。这一招名叫崩拳。李源并不露本来的架式,看拳临切近,左手一穿于秀的右手,右拳直奔于秀的门面打来。于秀左手架李源的右臂,李源就势撤步抽身,右手往回一拖,左掌正打在于秀的胸膛。于秀可吃不住劲了,往后一仰。这一掌打了个不轻,于秀要想爬起来,势比登天还难。李源说道:“前次你打我,这次我打你,你我是一来一往,谁不欠谁的。”于秀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的气,这才说出话来:“你这一掌打的我这个样,咱们非打官司不可。”李源说道:“打不打官司不要紧,先叫伙计把你搭到柜房,我还与你有话说。”遂吩咐伙计抬到炕上,让他盘膝而坐,后面用枕头倚好。李源来到于秀面前,叫道:“师弟,你可受疼了。”于秀听李源叫他师弟,哼了声,道:“李掌柜为什么叫我师弟?”李源笑道:“我打你这一招,你可认识?”于秀道:“我自怎么不认识,这是我们门户之中的拳脚,名叫撤步抽身掌。”李源道:“你既认识这一招就好办了,我提我老师他老人家名字,大概你必知道。”于秀道:“我倒要领教是哪一位。”李源接道:“我的老师家住山西太谷县,姓于名成,字洞海,大概你必认识吧。”于秀咳了一声道:“这位老人家真要是你的老师,我这一掌算白挨了,老西就得认命。你说说多咱拜的他老人家为师。”李源就把头次被打、卖地奔山西拜师学艺的情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于秀闻听,仰天叹了口气,说道:“师兄,你既是奉我伯父之命打我,就是把我打死,我也得认命。我想你练的那个拳脚,练一辈子也打不了我。你既是我师兄,这个店饭账连养病的钱,我可就不能给你了。”李源说道:“师弟放心,所有的事情,都在师兄身上,回头我就请人与你医治伤痕。”弟兄俩将事情说明,延医调治,于秀在此将养了三个多月,方才复原。于秀告辞要走,李源备纹银一百两作为程仪。于秀告辞起身,奔泰安而去。
于秀走后,李源这个名气可就大了,镇上都知道李源在外头学艺回归,有真功夫。所有的青年子弟都要跟李源习学,李源怕招声气,把店房交与刘三掌管,小包袱一背,闯荡江湖去了。这一去十数年,在外面落了一个外号,人称铁掌李、展翅金雕。回来后这十几年教徒弟,后来又连生二子,长子李勇,次子李宽。本镇上有什么事,李源必要出去维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本镇上都知道他老人家成名天下,是本镇的威风,街上铺户绅商给挂了一块匾,李家店改为英雄把式店。
童林听了前后始末,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学艺也非容易。童林正自发怔,贝勒爷叫道:“何老二,你们老东家现在在柜上吗?”何老二说道:“刚才我说话您没听见啊,不是我说我们老东家在东跨院申斥我们二少东家吗?”贝勒爷道:“你们老东家既然在家,就提胤祯、童林请他来,我们盘桓盘桓。”何老二摆着手说:“二位客人要与我们东家谈谈倒可,千万可别提武术。怎么呢,我们老东家有个脾气,不管是谁,只要一提武术,我们老东家就想动手。我可不是小看你们二位,你们二位虽然有能耐,我们老东家可太厉害。您想想,人称铁掌,要打在你们二位的身上,谁也受不了。”贝勒爷刚要接话,童林听着有点气不服,说道:“何老二,你要不提你的老东家厉害、能为大,我还不请,既然你说到这里,我还是非得请教请教不可,你就提我们二人相请。”何老二道:“童老客,您哪别上那么大火,您要见,我就去把他老人家叫来,你等一等。”伙计转身出去,进了月亮门,就听屋中东家正在申斥二少东家:“我不教你踢场子去,你必要逞能,如今让人家打回来了,你还觍着脸叫我给你报仇去,你这个孩子真不知好歹。”二少东家分辩道:“我没踢他把式场子,我是求众乡亲不给他钱,也不知哪来这么两小子,我进场子质问,没想到练把式的竟敢打人。我来告诉您老人家,也不是与孩儿报仇,您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老东家说:“我说你你还有理了。不让你去,你必要露脸,叫人家踢了一个跟头,你回来还有好些个说的,你这就是不遵父训,还敢与我嘴强,真正的可恶。”
李源正数说次子李宽的不对,听外面有脚步的声音,遂问:“外面什么人?”何老二接道:“我。”遂启帘笼来到屋中。李源问道:“外面有什么事?”何老二答道:“倒没有别的事,就是方才在场子里头给练把式的银子的那二位客人住在咱们店里了。”老东家愤愤地道:“你这就是多说,人家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你告诉我做什么?”何老二道:“不是那么回事哪,他们吃茶的时候,问我咱们店里这块匾,我就把当初您老人家学艺成名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他们。”李源说道:“那么他们说什么没有?”何老二说道:“老东家您不知道啊,这二位客人,一位北京人姓胤,一位霸州人姓童。他们二人听我说您的事情,那个姓胤的倒没说什么。那个姓童的把嘴一撇,说乡下庄子上还有什么好把式,无非练乡下几手笨拳。”李源不由得生气,又一想何老二好说话,也许是他编出来的这套话,遂道:“这话是他们二位客人说的呢?还是你说的呢?”何老二道:“老东家,我说这话干什么,人家不说我何必说呢?还有不好听的,我没敢与您说。”李源道:“他还说了什么话?”何老二道:“我说您可别看不起乡村镇店,我们老东家的武术可不含糊。那个姓童的说,既是你们东家能耐好,你把你们东家提溜出来,我们请教请教。东家您听,这话多不好听。您可别多心,可不是我说的,人家客人那么说的。”为什么何老二与李源说这一篇话?何老二也练拳,爱看东家与人家比武。那贝勒爷与童林看着没有多大能为,因此拿话刺激李源,让李源把这二位客人打倒,一来显着店里的威风,二来他学两手拳脚。李源听何老二之言,说道:“他是这么说的么?”何老二道:“我还与您撒谎?”李源说道:“你先回去知会二位老客,就说我随后就到。”何老二说:“您先等等。”李源说:“怎么回事?”何老二说:“老东家,您老不见他们也好,因为什么呢?我知道您老人家年迈,常言有话,老不讲筋骨,英雄出少年。我看这二位客人可都不善,要叫我说呀,去了没好,我就说您没在家,要不然您就躲躲。”李源闻听,气往上撞,道:“何老二不要多说,我倒要看看这二位客人。”何老二点头转身,来到南正房,笑嘻嘻地道:“我回禀我们老东家了,他老人家这就出来。可有一件事,我们老东家有个脾气,您与我们老东家谈论武术倒可,千万可别与我们老东家动手。我们老东家手硬,我不是跟您提过么,练过砂掌的功夫,人称铁掌。要是一动手,倘若碰上,可就有性命之忧。我可说的是好话,听不听可在您。”童林这个人向来是不服气,不由得一阵冷笑,说道:“冲你这一说,我倒要见见你们东家的所学,你去就提我请。”何老二心中说,成了,回头一照面,准得动手,遂笑着说:“客人您哪别生气,我说的是好话,大概我们东家快来了,我出去看看去。”何老二出来,刚到月亮门,正值李源由对面而来。何老二将两支胳臂一拦,说道:“老东家,要叫我说您别去了。”李源说道:“怎么回事?”何老二道:“我方才回禀这二位客人去,刚到帘子下,就听见屋中他们两个人商议。我隔着帘子听,姓童的那个说,回头若要见面,是你先动手打,是我先动手打。那个姓胤的说,你先动手,不行,我再与他比试。东家,您可估量着,您要不行,我可趁早告诉他们您老人家没在家。”李源气冲牛斗:“你少说闲话,头前带路。”何老二遂点头转身,头前带路,来至南上房。贝勒见何老二启帘笼,后面跟着一人,中等的身材,约六十余岁,身穿蓝绸子大褂,红润润的脸面,浓眉阔目,鼻直口方,大耳有轮,颔下多半部花白髯,神光炯炯,现着英风,微带怒容。何老二说道:“这就是我们东家,姓李单字名源。”又往屋中一指说道:“这二位一位姓胤,一位姓童。”李源有心进屋谈话,又有点后悔。后悔的什么呢?适才听何老二之言,想二位客人必是成名的英雄、年迈的豪杰,没想到俱是三十余岁。三十多岁把两头一去,不过也就是十数年的功夫,岂能与我比试?又不能不进屋,只可到里面应酬两句。李源这才迈步进屋,说道:“二位客人来到敝店,恕李源未能远迎,当面恕罪。”贝勒爷与童林忙起身抱拳,贝勒说道:“久闻贵店东大名,少来拜望,今来得路猛,多要海涵。”李源说道:“二位老师傅请坐吧。”贝勒与童林落座,李源在下首相陪,何老二跟着献茶,李源向贝勒爷道:“阁下贵姓?”贝勒笑着说:“在下北京人氏,姓胤单字名祯。”说着一指童林:“他姓童名林,字海川,京南霸州的人氏。我二人欲往山东访友,路经贵镇,听伙计何老二所言阁下大名,特请一叙。”李源含笑道:“李源微末虚名,何足挂齿,太过奖了。李源还敢问一句,方才听何老二说,二位老师的功夫很好,斗胆敢问胤老师,所练的是哪一门的拳脚?”贝勒笑着一指童林:“我原没有功夫,我是与童林习学几招。”李源道:“您太谦了,我请问童老师您的贵门户是哪一门?”童林就怕问他的门户,心中一着急,想起在北京地坛侯杰也问过这一句,彼时回答的是老师的外号无极二字,便顺口说道:“老师若问,吾之门户乃是无极二字。”李源闻听一怔:“阁下这一门的武术,在江湖上怎么没听见人传说呢?”童林接道:“因奉师命下山,别立门户,自成一家武术,这是我新开的门户。”李源心中暗想,我之恩师成名天下,尚不能自立一家,就凭他年不过四旬竟敢说出自立一家武术,看这个样儿,真正是狂傲无知,我何不激怒他,看他有何能为。遂说道:“童老师,您自立无极一门,未领教您的老师是哪一位?”童林答道:“我老师命我下山之时,嘱咐不教我说出他老人家的名姓,他老人家是修道之人,为的是避免是非。”李源听至此,不由得一阵狂笑:“阁下既不肯明言,必有惊人之艺,李源欲要请教您的武术,怕您哪不肯赐教。”童林心中说,怪不得何老二说他东家爱动手过招;又一想,论起来我们是住店的客人,他不应当如此,我何不趁此与他比试比试,看看他多大的能为。想至此处,童林抱拳说道:“阁下既肯赐教,小可童林情愿奉陪。”李源起身抱拳道了一个请,就见何老二早把帘笼高挑,口中嚷道:“三位老老师,院子里宽阔。”贝勒爷道:“既是老师傅要求,你就陪着他走两趟。”贝勒爷也是惦记着看童林与李源动手。童林此时只得抱拳,也说了一个请字,一同出离南上房,来到院中。院子里看热闹的人,都站满了。店里伙计都知道这二位客人有能耐,武术很好,为访老东家而来,回头要在院中比武。阖店伙计们全都不做活了,把围裙一解,都站到院子里面,等看比武的。院子里人多,未免走道的看着岔眼,一打听,知道这店里来了两位练武术的访李源,回头要在院中比武。走道的都不走了,因此越聚人越多。众人举目观看,帘笼一起,头一个出来的是李源,后面跟着二人,头一个是买卖客商的打扮,精神百倍,目光炯炯。后面跟着的好像庄子上的老赶。旁边有爱说话的道:“二哥,你看咱们老师傅多大的威风,后面这二位也可以。”那个说:“要叫我看这二位,还是头里走的那位能耐大。”李源开言说道:“众位乡亲靠后面站着点,这二位是我的同道,二位都比我能耐大,我陪着他们二位走两趟。众位靠后点,看回头碰着你们。”看热闹的说道:“老师傅,这二位哪里是您老人家的敌手,非得输给您不可。”李源说道:“众位别这么说,人家二位比我高明,我是才学乍练。”大家往后退,将当中场子亮出来。李源站在当中,向贝勒爷抱拳说道:“胤老师,您先请下来吧,待李源给您接接招。”贝勒爷摆手说道:“我不便与你动手,先叫我伙计童林与你走两趟,他若不行的时候,我再下去奉陪。”贝勒爷口内这么说,心想童林要不是人家的敌手,我下去也是不行。遂向童林说道:“海川你先陪着老师傅走两趟,比试比试。”童林抱拳向贝勒爷道:“那么着我先请教请教,您与我看着点儿。”这才跳至院子当中,要与李源比试,不提防在西面夹道房山下人群之中站着惊天动地的两个人暗地窥探,这才引起夜闹英雄把式店的热闹节目,请看下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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