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庆团圆合家重相聚 遭奇祸骨肉两分离常杰淼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常杰淼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四回 庆团圆合家重相聚 遭奇祸骨肉两分离
书名: 雍正剑侠图前部 作者: 常杰淼 本章字数: 31559 更新时间: 2019-07-04 17:16:06
童林送走山东二侠侯杰,进安定门,顺着北城根来到富贵巷,来至贝勒爷府门前。门口站着一个当差的,看见童林,说道:“教师爷,爷找您呢,又不知您上哪儿去了,您请吧,贝勒爷在花厅那儿等着您呢。”童林点头,把包袱交与当差的:“你把包袱送到我那屋里去。”童林来到里面花厅,看花厅前面有好几个当差的都在那儿侍候着。当差的见了,说:“教师爷,爷在里面等您呢。”里面贝勒爷听见童林的声音,说:“你进来。”童林启帘,见贝勒爷在迎门八仙桌旁的上首太师椅上座着,二位管家站在两旁侍候。童林赶紧向前行礼:“爷您叫我么?”贝勒爷道:“你坐下。”童林坐下。贝勒爷说:“我打发人找你好几次,你上哪里去了?”童林回答:“昨天不是跟您告假了吗?”贝勒爷看着童林点头,哦了一声,问:“见着乡亲了?”童林不会撒谎,说:“哪里有乡亲找我?”贝勒爷听了一怔,道:“没有乡亲找你,你做什么去啦?”童林答道:“跟您请罪。”遂把地坛会二侠前后之事细说了一遍。“不是童林跟您撒谎,我要先回禀您呢,怕您替我悬心,故此才敢明言。爷您可别怪我。”贝勒爷点头道:“侯杰现在哪里?”童林回禀:“已回归山东去了。”贝勒爷闻听将桌案一拍,大声道:“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原先与你提过,只要是武术好,或成了名的高人,你只管陪至府来,我与他谈谈。今这样成名的二侠客,你如何不将他们陪到府内与我见见?就是坐在一块儿谈谈,也长多少学问。遇高人交臂而失,诚为可惜。从今以后,只要是高人,名望素著,你只管往府里带,我绝不怪你。”近来贝勒爷与童林好得如同一个人一般,贝勒爷的心事,童林尽知。爷俩是昼夜盘桓,没有相背的事。所以今天贝勒爷才告诉童林,以后若有能人,只管往府里带。“二侠回山东,你把人家刀、拐交还人家了么?”童林一愣,将脚一跺,道:“嗳呀,童林一时送二侠情迫,忘了刀、拐之事。”贝勒爷说道:“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将人家的兵刃留在京师,这件事可有点不对,你自己想想。”童林闻听,深为后悔自己的疏忽。贝勒爷看童林发愣,说道:“这也不要紧,几时顺便,再把刀拐送至山东。”童林只得点头。贝勒爷这才细问二侠的事,赞叹二侠正大光明,做事磊落,恩怨分明,可称得起是大丈夫。这时天气也不早了,何吉请示开饭,贝勒爷说道:“童林,你跟我一块儿吃饭吧。”童林遵命。童林与贝勒爷用完了饭,又谈了许多闲话,贝勒爷回到后面安歇。
这一日正与贝勒爷在花厅谈话,外面当差的进来,贝勒爷问什么事。当差的近前低言,贝勒爷含笑点头,哦了一声,说道:“我知道啦,你下去吧。”当差的告退,贝勒爷笑嘻嘻地对童林说:“你家去吧,见着你的父母,替我问安。”童林一怔:“爷,我父母并未在京师,我怎么能回呢?”贝勒爷这才把童林家眷到京安置已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前文已经表过,贝勒爷命童林写书信,迎接他的家眷。现已接到京师,安置在贝勒爷府东边宅院之内已经三天,所有应用,都是由府内庄园处备办,童林不知。贝勒爷告诉府内上下人等,不准告诉童林,怕他心慌意乱。这三天呢,已经全都安置停妥,这才告诉童林,叫童林回家。贝勒爷待遇童林之恩,真可称得起深厚。童林赶紧双膝跪倒,说道:“童林一介村夫,多蒙贝勒爷如此抬举,又令全家团圆,叫童林何以报德。”贝勒爷说道:“你起来,你与我用不着这么些个废话,你急速到家中,与你父母请安,替我问候。快去吧!”童林这才站起身,谢过贝勒爷。当差的在旁说:“你随我来吧。”出了花厅,跟着出府,往东不远,坐北向南,一座宅院,当差的用手一指,“这就是您的宅院。”童林一看,坐北的大门带门洞,门前上马石下马石,拴马桩子,一边四棵门槐,五层接脚石,迎着面的砖影壁。一进大门,当差的喊:“来人哪!”由打门房出来一人,向童林请安,童林说道:“免礼,头前带路。”回头又向当差的说道:“你回去吧。”当差的转身回府去了。出来的这个人是管事的,另外还有八个男下人,两个婆子,两个丫头,都是由府里拨出来的。童林随管事的往里走,南面二间外书房,北面是垂虎门。将到垂虎门下,见里面出来一人,细看正是兄弟童缓。童缓见童林,赶紧向前行礼,说道:“兄长在上,小弟有礼。”童林伸手相搀,说道:“贤弟请起,由打兄我逃亡在外,家中无人照管,多蒙贤弟,替我在父母的膝前尽孝,叫为兄何以答报。”童缓说道:“兄长,您的父母就如同我的父母,我是当然分内之事。”童林说:“那末着你就与我回禀一声。”童缓说:“管家,不用你啦,我同他老人家进去,您跟我来。”童林跟着进了垂虎门,东西是配房,当中是大厅。来至大厅台阶之上,童缓先进去启帘笼,童林在外听里面说:“叫他进来。”童缓启帘笼向着童林点手,说:“您进来吧。”童林跟随迈过门槛,见八仙桌一边一把太师椅,上首坐着正是严父童怀,下首坐着是老母杨氏。所有穿的衣服,都是府内预备的,一身的绸缎。就是二位老人面目苍老。童林赶紧双膝跪倒,悲从中来,说道:“不孝儿久离膝下,罪该万死,望父母宽恕。”泪随声落。老人家见了童林,也不由得心中难过。想当年也是为父的不慈,不容童林归家,将儿挤走。这是他有心胸,有志气,发财回家,我夫妻方能跟着享福。他若无能,早就饿死于道路,岂能有今日相逢见面。想到这里,不由得不伤心,遂拉着童林的手放声大哭,杨氏看他父子如此悲恸,也流下泪来。童缓在旁拭泪相劝,说道:“二位叔父叔母老大人,不必过伤。今阖家团圆,应当相庆。倘若恸伤身子,反为不美。”老夫妻收泪说道:“林儿你起来,我还有话问你。”老人家童怀问道:“你这些年在外面所作何事,因何来到府内、接我们老两口子到此,你说说我听听。”童林不敢说实话,提在外面受罪的事,怕老人家心中难过,撒谎说:“儿由家中逃走之后,在路上遇见练武术的老师,就跟着这么些年将武艺学成了。朋友把我荐到贝勒爷府,贝勒爷待我至厚,叫我迎接二位老人家到此享福。我这些年倒没受罪,总算丰衣足食。”老人家听了童林之言,点头说道:“贝勒爷待咱们爷们恩典不小,我们就不便过去啦。你替我们道谢,你先到府里请个安去,回头再说话。”
童林告退,奔贝勒爷府。进到府内,启帘笼来到屋中,贝勒爷正自吃茶,童林行礼,说道:“爷,童林一介粗夫,被困穷途,多蒙贝勒爷成全我,一家骨肉团圆,恩同再造,童林如何效力答报!”贝勒爷笑嘻嘻地伸手相搀,说道:“童林你说的话太远啦,何必这样的客气。二位老人家健壮吗?”童林答道:“是。多蒙爷下问,我双亲粗安,他二老还叫我与贝勒爷代为请安问候。”贝勒爷说:“我可不敢担当,我还有事跟你相商。”童林问:“什么事请爷您讲。”贝勒爷说:“没有别的事,因你父母到此,你愿意在家里住着呢,你早晚到我这儿。你要不愿在家里住着呢,仍在跨院里住,早晚过去请安。”童林听贝勒爷之言,明知贝勒爷舍不得他,不肯相离,遂说道:“爷您万安,我仍然在府里住,我早晚过去问候问候就得啦。”贝勒爷点头说道:“那末着也好。”爷俩商议定了,早晚过去请安,在父母的膝前尽孝;闲暇与贝勒爷讲论武术,非止一日。
这一日清晨在花厅之内,正言讲拳脚、棍棒刀枪,进来个当差的,不敢回话,站在旁边。贝勒爷知道有事,问:“什么事?”当差的禀道:“外面有人求见教师爷。”贝勒爷遂与童林说道:“你到外面看看去,若是练武的老师,你只管把他请进来,我跟他谈谈。”近日来不少练武术的来访童林,贝勒爷俱都接见,并不厌烦。童林点头说道:“遵爷您的谕,我到外面看看。”出离花厅,当差的说道:“来了三位,没在府门口,都在马号门前等着您呢。”童林转过太湖山石,前面有一个角门,直通马号。时常有老妈子送礼,都由此马号上车,故此童林知道这条道。童林穿马号过去,来至马号大门外,门前站立三个人,当差的说道:“教师爷,就是这三位。”回头说:“这是我们童教师爷。”童林举目观看,下首站着这个人,身量中等身材,细腰窄背,内里穿着自绸子裤褂,外套宝蓝绸子大褂,脚下白袜,青缎子皂鞋,手里提着长条包袱。青白的脸面,两道细眉,直插入鬓,一双三角眼,高鼻梁,薄片嘴,两耳削薄,漆黑的一条发辫,好个俊品人物,透着那么精神。上首站一人,五短身材,内穿蓝绸子裤褂,脚下白袜皂鞋,外穿一件蓝绸子大褂,漆黑的脸面,两道粗眉,一对圆睛略直,口阔,两耳垂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正当中站着一人,身量不算高,肩宽背厚,身穿青绸子裤褂,在肩头搭着青绸子大褂,脚下两只白袜靸鞋,打着裹腿,手里提着长条包袱。往脸上看,两道立眉,一双吊角眼,大鼻子头,三角口,两耳如锥,黑漆漆的发辫。童林一见这三人,就是一愣。这三个人皆是绿林道的英雄。童林抢步抱拳,口中说道:“三位老师,贵姓高名,仙乡何处?童林当面请教。”当中这个人用手往下首一指,说道:“他叫韩宝,外号人称小粉蝶。”又一指上首这一个,说道:“他叫吴智广,外号人称闹海金鳌,在下姓贺名豹,江湖人称陆地金蛟,阁下就是童教师?”童林回答道:“不错,童林正是小可。”贺豹道:“您既是童老师,很好。我们是云南八卦山九宫连环堡的人,不远千里而来,特为访童老师。”童林听道是八卦山九宫连环堡的人,便道:“三位既是八卦山的豪杰,我那里有个朋友,不知三位知晓不知晓?”贺豹道:“不知是哪一位,有名的便知,无名的不晓,您提提吧。”童林说道:“此人原在江西双雄镇教场子,姓雷名春字振恒,江湖人称铁臂鼋。三位可曾知晓?”贺豹冷笑道:“我们要不为这一位,我们还不来啦。”
书中代言,童林学艺下山,误走双雄镇,串场子打倒雷春。雷春管童林一饭,赠纹银二十两。童林走后,实指望日后与雷春交好,哪里想到,雷春的把式场子就算让童林给踢了。练武的当教师就怕叫人打了。要是输给人家,就不能再立那个场子了。雷春本来每月有一二百两的进款,让童林把场子踢了,焉有不恨之理?因此师徒三人收拾收拾不辞而别,同归云南府昆明县八卦山九宫连环堡,欲请恩师铁臂罗汉法禅下山找童林与他们报仇雪恨。这一日来到八卦山前金家门道口,道口有一座酒店,明着是酒店,暗着是山中的眼线。里面有二位寨主,一个叫金荣,一位叫金亮,金荣的外号叫金钱豹,金亮的外号叫柳叶花斑豹。这两个人专为山中探事。若要进山,非得由金家道口经过不可,这是咽喉要路。师徒三人见着二位寨主说明来历,寨主备船送进八卦山。由船坞下船,上山绕走九宫连环堡,方能来到里面的八义大厅。前文已经表过大概,我再把八卦山的原由说一说。当年大庄主李昆字太极,人称混元侠,因受官欺民挟,避在八卦山,已经四十余年。这个山是天然的险要。四周围是水,八个山口,当中平坦的山头上修盖房屋,造了一座八义厅。后来田方修盖九宫连环堡,招聚四方的游民,在山上开垦种地,培植草木,后山采药。山中的出产可不少,在里面安居乐业,不受官兵的欺压。明着都是耕种的百姓,暗中都是喽啰兵,可就是不抢。
再说雷春带着两个徒弟绕进九宫连环堡,来至八义厅的台阶下,有人往里回禀。功夫不大,里面出来一人,领他们到里面。里面地势宽阔,迎面一张桌案,后面一张金交椅,上面蒙着一张全虎皮,却没人坐。两边上首四把交椅,每一把交椅前面有一个茶几,上面摆定茶盏。首位大庄主以下是二庄主、三庄主、四庄主。下首四把交椅,坐着五庄主、六庄主、七庄主、八庄主。他们不能先见老师四庄主,得先见大庄主至八庄主,全见完了礼,然后来至四庄主铁臂罗汉法禅的面前,二次跪倒行礼。雷春叫道:“老师在上,弟子雷春率您的徒孙参见。”法禅叫道:“雷春,你不在双雄镇教场子,回八卦山有何事故?”雷春含泪答道:“弟子等在外面栽了跟头,才回八卦山。请恩师下山与弟子等报仇雪恨。”法禅问道:“如何输与人家,此人姓字名谁?”雷春答道:“此人姓童名林,号海川。在江西卧虎山学艺一十五载,奉师命下山。”就把被打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法禅闻听,不由得一阵冷笑:“当年叫你用功,你们谁也不肯,直到如今被打回归,与我丢人现眼,还要叫我与你们报仇,还不与我出去。来,左右与我赶出去!”左右旁边站立的人齐喊:“出去,出去!”
法禅虽将弟子赶了出去,却是疼徒弟。因为什么这么说呢?他是怕大庄主说他护短,大庄主素日正大光明,他们不敢做无理之事。没想到大庄主身后站着三个人看着不平。这三个人就是韩宝、吴智广、贺豹。韩宝是七庄主韩钟韩殿远的徒弟。韩殿远原是黑虎门,专讲窃盗,韩钟将自己的绝艺全都传授了韩宝。大师伯李昆教他一对兵刃,名叫跨花拦,能为高强。吴智广是五庄主贺勇的弟子,掌中一口雁翎刀,会打十二枝毒药镖。他与韩宝都是水旱精通。贺豹是五庄主贺勇之子,外号人称入地金蛟。掌中一口刀,一身的横练,刀砍一个白道,枪扎一个白点。二十多岁,秉性刚暴。三人站在大庄主身后,听雷春被打请恩师报仇,他们气可就大了。贺豹看四师伯不但不与报仇,反倒把雷春赶出去了,心中有些不平,恨不能当时见着童林,将童林打死,方解心头之恨。遂一拉韩宝、吴智广的衣襟,一使眼色,然后出了八义厅。韩宝、吴智广不知什么事,贺豹在头里走,他们相随,来到跨院。东跨院是三间上房,进到屋中落座,韩宝问:“你把我们唤到此处,有什么事呢?”贺豹余气未消,说道:“二位师兄,你们方才看见没有,雷师兄被打回山,四师伯不但不报仇,反倒把他赶出去,我是心中有些气忿。我打算与你们商议商议,回头把雷师兄请来,问明姓童的家乡住处,你我弟兄下山,寻找童林。若将姓童的打了,也是你我把八卦山的脸面找回来了。你们哥俩敢与我前往吗?”韩宝的秉性阴险,又不敢得罪贺豹,遂说道:“兄弟你敢去,我们就敢去。可有一件,咱们山令森严,若要私自下山,是背师的背师、背父的背父、背山令的背山令。倘若大师伯知晓,如何是好?”贺豹点头说道:“这话说得也对,我倒有一个主意,咱们是带足了盘费,一来下山逛逛,消遣消遣;二来寻找童林。你我要将童林打了,咱们是鸣锣响鼓而回。就是师伯知道,也不能怪。如若你我打不了童林,就暗地归山,神不知鬼不觉,也没有什么多大的妨碍。你们哥两个想,怎么样?”韩宝笑着说道:“你既然是拿定了主意,我们情愿相随。可有一件,要是闹出事来,你可别抱怨我们做师兄的不对。”贺豹道:“那是自然,这是我自己的主意,绝不能怨二位师兄。”韩宝说:“既是这样你就办吧。”
贺豹吩咐手下人:“将我雷师兄赶紧请来,就提有要事相商。”家人出去,功夫不大,帘笼一启,雷春由打外面进来,说:“你们哥三个找我有什么事?”三人起身让座,贺豹说道:“倒没有别的事,您坐下我跟您有话。”大家彼此就座,贺豹道:“方才在八义厅,听您说的话,我们哥仨心中有点气不平。现在把您请过来,问问这个童林是哪里的人,怎么这样可恨?”雷春不知他们三人的心事,只得说道:“这个姓童的家住在北京京南霸州童家村,兄弟你问他做什么?”贺豹听明白童林的住址,说道:“没有别的事。”遂把方才与韩宝相议的事情对雷春说了一遍。雷春吓得脸色更变,说道:“这件事情可使不得。你们哥仨里有一位是我师兄那倒不要紧,你们都是我师弟,你们若要前往,岂不说我支使你们的?这个事情我实在担不起,你们可千万别去。再者说,我的能耐比你们不弱,我一照面就输与童林,何况是兄弟你们呢。”贺豹笑道:“我们不过就这么说,您还真往心里去,得啦,您请吧,没别的事。”雷春还是再三嘱咐,不让他们前往,这才告辞。
三人是头年动的身,带的盘费也多,逢州过县,都要逛逛,顶到今年三月底方到霸州。在霸州住了几天,打听童家村,到童家村打听童林。不错,果然有这么一个人,现在北京安定门内北城根富贵巷固山多罗贝勒爷府里,当武教师,连家眷都接了去了。贺豹打听明白,说道:“咱们这么老远来了,竟自不遇,这不是白跑一趟么。”韩宝说:“不要紧,此处离北京二百多里地,咱们可以去找他,一来寻找童林,二来咱们到京都,也得逛逛。”吴智广、贺豹二人一听,同说道:“那末也好,既来到京师,焉有不逛之理。”三个人商议明白,在童家村小店住了一宿,第二天起身,赶奔北京。走了两天,来到北京正阳门外,住在前门外打磨厂路南中裕栈。休息了两日,在前门外游玩了两日,然后听了几天戏。这一日清晨早起,三人梳洗已毕,商议找童林。韩宝把伙计叫来,说:“我同你打听个人,你可知道?”伙计答:“您打听哪位?”韩宝说:“你们这北京城有个什么贝勒爷府,那府里有个护院的教师,姓童名林号叫海川,你可听说过吗?”伙计笑道:“您是打听他啊,安定门内北城根,坐东的巷口,名叫富贵巷,里头有个固山多罗贝勒爷府,这个贝勒爷听说叫胤祯,他府内有个教师,就跟您方才所问的名姓一样。他这个名望可大啦。不但我知道,是北京城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韩宝说:“大约就是这位,我们回头出去,你把门给锁上。”伙计说道:“您什么时候走,言语一声。”韩宝说:“我们这就走。”三人收拾齐备,各人提着各人的包裹,出离店房,打听着一直往北,来到北城根。果然路东有个巷口,胡同口钉着牌子,上写富贵巷。进巷口不远,坐北向南一片房子,大门带门洞。大门西边是马号,马号门前站立一人,二十多岁,身穿蓝布裤褂,脚下白袜靸鞋,脸上很精神,腰里掖着一把马刷子,看那样式是刚刷完马。韩宝道:“朋友,我跟你询问询问,这是贝勒爷府吗?”伙计说:“不错,您找谁?”韩宝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他在这府里当教师,此人姓童名林,号叫海川,你可知道?”伙计说:“您问我们这儿教师,不错正是童林。”韩宝说:“那末着劳你的驾,你到里面回一声。”伙计说:“您先等等,我是马号的伙计,不能往里回事。你候一候,我给您看看回事处有人没有!”伙计回头往府门那儿看,正赶上回事处的张老爷在门前那儿站着,遂着说道:“张老爷您到这边来,我与您有话。”张老爷来到马号门前问:“什么事?”伙计说:“这三位是找咱们的教师爷的。您看看去,在府里没有?”张老爷遂向韩宝抱拳道:“三位找我们的教师吗?”韩宝说:“不错,您给回禀一声吧。”张老爷说:“三位贵姓,府上哪住?”韩宝说:“您不用问我们姓什么,您就回禀童教师,说是练武的求见,请他出来,我们见面再谈。”张老爷点头说道:“那末你们几位候候吧。”赶紧往里面回禀。前次有一位把式匠李老师来访童林,赶上回事处忙,把这件事给耽误了。贝勒爷听说了,气可就大了,当即传回事处,叫把误事的当差打了一顿竹竿。自此之后,是访童教师的,不拘回事处有什么要紧的事,赶紧就得往里面回禀。
再说童林随着当差的出来,得知是八卦山的,才想起雷春,焉能知晓他们三人进京是找自己报复的。贺豹说:“不是雷春,我们三个人还不到贵府来呢。久闻阁下武术精奇。咱们可找个宽阔所在,我们三人与你领教领教。”童林这才知道他们是找自己比试武艺的。要按着童林的秉性,三人既提比武,就应当场动手;如今童林的脾气可改多了,跟贝勒爷在一处,看贝勒爷做事谦恭和蔼,没有像自己那么粗猛,就跟人家学。所以童林含笑说道:“你们三位远路而来,就是找童林比武,何必这样忙呢?里面有童林小小的住处,何妨在这里住个三月两月的,有的是工夫盘桓,不必太急,请里面坐吧。”贺豹这个性情,恨不能见着童林当时比试,今见童林往里面相让,遂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爽快呢?我们既然来到京师,总要与你比试比试。”童林听了不由得气撞上来了,又把气压住,含笑说道:“阁下要求与童林动手,无奈您远路至此,怎么着也应当进去吃碗茶,休息休息。童林也稍尽地主之情。您看怎么样?”贺豹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慢性,一点也不痛快呢?”韩宝在旁边看童林如此谦逊,倒是看不过了,说道:“童老师这么让咱们,莫若咱们里面坐坐也无妨。”贺豹瞪着眼说道:“你怎么也这么说呢?你们既然愿意进去,咱就进去坐坐。那末童老师你在头里走,我们跟你进去看看。”童林虽是心中不愿意,也只得说道:“请里边坐吧。”
童林转身往里面来,后面三人相随,来到花厅,看见贝勒爷站在台阶下。贝勒爷在花厅里面等候童林,功夫大了,仍不见进来,打发当差的去看看。当差的进来回禀来了。贝勒爷传话把花厅里头座位摆好,然后出来相迎。一来显着礼贤下士;二则与童林的脸上也好看。贝勒爷看见引进三个人,遂向童林说道:“你把三位老师傅请进来啦。”童林有意与贝勒爷引见,可这三个人情理不顺;不见吧,贝勒爷问下来了,只得向贺豹等三人说道:“我与你们三位引见,这是我的主人,固山多罗贝勒爷。”又向贝勒爷说道:“这位是贺豹,这位是吴智广,这位叫韩宝。”贝勒爷带笑说道:“三位老师傅到此,恕本贝勒爷未能远迎,千万恕过。”这三个人看贝勒爷这样谦恭,却不知道贝勒爷是什么身份,贺豹向贝勒爷一摆手,说:“得啦,咕噜贝勒爷,别行礼。”贝勒爷闻听此言觉得不是意思,心中想,这三人真粗野无礼,碍着童林的脸面,只得说道:“三位请里面去坐吧。”贺豹点头答言:“你在头里走!”管家把帘笼打起来,众人来到花厅之内,贺豹也不谦逊,在上首落座,接着韩宝、吴智广也坐下了。贝勒爷只得与童林在下首相陪。管家刚献上茶盏,贺豹说道:“童老师咱们是屋内比试,还是在外面较量。”贝勒爷一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低言与童林询问他们的来意。童林低言耳语,说了三人的来意。贝勒爷这才明白他们是八卦山的。贺豹看童林与贝勒爷耳语,大声道:“你们二人也不必暗地计议,我们三人既来到此处,我们是全不怕。我们也进来啦,茶也喝啦,你也没别的说的啦,你们二人是谁先动手。”贝勒爷见三人说话无理蛮横,心中想,谅这三个小子也不是童林的敌手,常言有句话,遇见文王讲礼义,每逢桀纣动干戈,让童林把这三个小子打跑了就完了。遂向童林笑道:“海川,这就是你的不是。”童林一愣,说道:“我怎样的不对呢?”贝勒爷手指着三人说:“人家三位老师傅不辞千里而来,原是找你比试武艺,你不与人家比试,岂不让三位着急?”童林一听心中想,怎么贝勒爷也说出这样话来?贺豹道:“这位倒是痛快人,还是先比试的对呀!”童林心说,这三个人听不出好歹话来。贺豹站起身,说道:“院中宽阔,童老师不要迟疑。我们三人在外面等候。咱们倒要论个高低。”
说着话启帘子窜到院内,点着手叫:“来来来,咱们当场比试。”童林遂向贝勒爷说道:“您看见没有,这便如何是好?”贝勒爷微笑:“海川,我看这三人似这等粗鲁,太无情理,只可先打后说。你出去吧,人家在外面叫你了。”童林点头,启帘子出离花厅。贝勒爷说道:“海川,别让这三位着急,你陪着走两趟吧。”贺豹将包袱交与韩宝,说道:“我先与他较量,我若不是他的敌手,你们哥俩再与他较量。”韩宝答道:“先看你的,我们候候。”贺豹转身站在院子当中,叫道:“童教师请下来吧。”童林向贝勒爷说道:“你老看着点。”又向贺豹抱拳说道:“阁下远路至此,本应当款待三位几日,既是阁下要求,童林只得奉陪。咱们可有一件说在当面,虽说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你我弟兄可没有仇恨,万不可下毒手。咱们是点到了就算输,阁下怎样?”贺豹瞪着双睛,说道:“你只管万安,我决定是不要你的性命。”童林一听,心说这小子真不知进退,天地间真有这样不通人情的人,实在不知好歹。想到此处,说道:“那么着老师傅就手下留情吧。”贺豹往上抢步,向童林劈面就是一掌。这一招叫乌龙探爪。童林见掌到,心说这小子好厉害,不容我防备,竟下此毒手。这一掌要打上我的面门,焉有性命。说时迟,那时快,掌离面门相近,童林却不慌不忙,往左一闪,右臂抡起,向他的右臂便砸。贺豹知道不好,右臂将往回一撤,童林的左手顺着右臂一穿,身随胳臂转,左手使了个叶里藏花,直向他胸膛而来。贺豹闪躲不及,打在他的胸膛上。可并未用力,无非点到而已。童林撤掌往圈外一跳,抱拳说道:“贺老师,童林不是您的敌手,就算我甘拜下风。”童林明明是相让,无奈贺豹这个人不懂好歹,要是知好歹,必当说童老师承让,也就落个不分胜败。他不但不说童林让招,他反倒暴躁起来,喊道:“童老师你以为打中我,我这是诓你的招。你竟自跳出圈外,这是成心戏耍我,来来来,童老师,你再吃我这一招。”话音未了,抬起右臂,直向童林面部砸来。童林一看这个光景,也就未免带点气,就听贝勒爷说道:“海川进招吧,不打白不打。”童林本来心中有气,又听贝勒爷之言,见贺豹的掌已离头顶不远,左手顺里面一穿贺豹的右臂。贺豹知道不好,要往回撤臂,童林可就不容他撤回,左手往下一揪,揪了个结实;右手使了一个单撞掌,右臂一伸,正打在贺豹的胸膛上。只听“叭”的一声,贺豹可就受不住了,往后一仰。好在童林揪住他的右臂,没倒下,却一张口,哇的一声,鲜血就吐出来了。那位说,贺豹不是一身的横练吗?怎么叫童林一掌打吐了血呢?他这横练的工夫,是周身上下善避刀枪,但他的内五行不是横练。要是旁人打他,如同没打一样,童林这掌可就厉害了。童林用的是挤按力:先是三个手指一戳他的中穴,贺豹自然是往上一提气,一提气不要紧,中气可就断了。气不能拢肺,肺叶一乍,童林用掌心一按,用丹田的真力,就把他的心血挤出来了。此名叫暗掌。童林自知失手,赶紧用手相扶,说:“原应你我点到为止,不想我一时发力,未能收住掌劲,以致误伤阁下,后悔已迟。暂请阁下到我的屋中用药调治,等病痊愈,再送阁下回山。”贺豹脸上的颜色好像白纸,连话也说不出来,口中鲜血直流。韩宝将衣服包袱交与吴智广,一面过来搀扶贺豹,一面向童林说道:“不怨您掌下无情,总算是我们弟兄学艺不高。练武的短不了打人,也短不了挨打。这点事不要紧,容我们弟兄练成了再来拜访。”说着将贺豹背在身上,转身就往外走。后面贝勒爷说道:“海川,这一掌打得真好!”童林回头,看见贝勒爷在台阶下向自己笑着点首。童林心中暗想,您怎么单这个时候叫好呢!再一回头,韩宝背着贺豹,吴智广拿着他们的包袱衣裳,转过太湖山石,已然走下去了。
童林知道他们三个人绝不能与自己善罢甘休,就听贝勒爷那儿叫道:“海川,花厅里坐,我还有话问你。”童林随着贝勒爷来到花厅,问道:“爷有什么事?”贝勒爷笑说道:“方才我看这三人太无情理,我才令你与他们动手。我见你屡次容让姓贺的,他是毫不知自爱,我才叫你进招,没想到这小子经不住打,你这一掌打得也够劲。这样结实的人怎样一下子就躺下爬不起来,看来你把他打重了些。”何吉在旁插言说:“不管怎么说,教师爷这一下打得好,这种蛮不讲理的混虫,就应该教训教训。”
爷几个议论此事也就撂过。海川仍旧每日陪贝勒爷练武,无事则回家侍奉父母。贝勒爷还托人给童林的堂弟童缓说了个媳妇。这个姑娘长得很好,人也很贤慧,四月初二,把姑娘娶过来,花堂交拜,成了亲。童缓夫妻很和美,对父母很孝顺,童林也很高兴。一家子都感激贝勒爷,这且不表。这日是四月十五日,早晨海川跟贝勒爷练完功正在花厅喝茶,回事处的张老爷从垂花门进来,到堂阶下,一甩两袖口,打千说:“在下请贝勒爷安。”贝勒爷问:“有事吗?”“府门外有慎刑司内大班的班头汤云、何贵给爷请安来了!”贝勒爷听后很纳闷,慎刑司内大班,是为皇上捕贼拿盗的御马快,他们上我这儿干什么?觉得也许有事,于是说:“让他们进来。”功夫不大,汤云、何贵从外边进来。童林看他们都在二十多岁,可都很老练,一看就知是久走衙门的人物:二人都是一身蓝,系蓝色板带,半官半快五分底的靴子,见到贝勒爷一打千,说:“下役汤云、何贵请爷安。”贝勒爷连屁股也未抬,说:“起来,有什么事?”一位班头瞥一眼童林,问:“回爷话,这位是府里的教习吗?”贝勒爷说:“是我的教习,有事吗?”“回爷的话,有件事情与教习有牵扯,您请看。”汤云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字条,双手一呈。贝勒爷接过一看,脸色有些不对,问:“这是怎么回事,大内丢了什么宝物?”汤云详细一说,贝勒爷一惊,童林也魂飞胆裂。
原来每年四月十五日,康熙都要驾幸木兰围场。今年又要出驾,十四日传旨总管,做皇上外出的准备。并特旨传谕将皇上喜爱的翡翠鸳鸯镯准备好。康熙帝出猎,为什么要这对鸳鸯镯呢?这对镯子乃山西亢百万进贡的三宝之一。头一件宝贝,名曰鲛绡帐。第二件,就是当今圣上所乘的那匹驴,这匹驴生就一身黑皮毛,腹下牛鳞,四蹄八瓣——蹄子正当中,有一道线,看着好像牛蹄一般,两瓣的样式,其实是个整蹄子。这个驴叫的时候,连着就是十八声。脑袋上有一个肉包,并且有一道黄线,这个驴原是龙种,名叫千里独角骓。皆因圣上爱惜这匹驴,与它起了个名字,叫作一宗墨蹇驼孤兽。此驴能行千里,故为第二宝。第三宝,就是这对翡翠鸳鸯镯。在贡来的时候,这对镯子原没有什么花样,圣上爱惜它半边红半边绿,红的是真红,绿的是真绿,圣上传旨命尚盅监雕成五龙抱镯的样式,玲珑细巧,乃圣上心爱之宝,真是连城不换。可是十五日清晨却不见了,不但是翡翠镯踪迹不见,桌子上还有一个字柬,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八句话:
小巧之艺属咱能,棒打三江任纵横。
垂名宇宙传天下,一心只要进都京。
科举会试吾不爱,从小习学练武功。
盗取国家无价宝,拿问童林便知情。
圣上看毕,不由得龙颜大怒,说:“京城禁地,竟有贼人大胆盗宝留据,着实可恶。”遂传旨止銮(就是天子不动身了)。圣旨下,将管殿首领着交慎刑司,严刑审讯,明白回奏。一面暗传密旨,着五军督都府在京师内外、庵观寺院、大小的店房,严缉密访,暗地搜查,一面着梁九公(大内都领事,总管内宫大小四十八处,是康熙亲信的太监)暗传密旨,着内大班、御班头随时进宫验盗。
汤云、何贵两位班头家住内东华门外南池子巷内,他们两个人的衙门是紧挨着。大清开国那个时代,内大班的御班头姓方名飞,人送外号铁掌赛昆仑。因他年迈,不能当差,把差事让与两个盟弟——汤茂龙、何瑞生。赶到他们二人也上了年岁了,就归他两个子弟接着当差,一个是汤英,一个叫何玉。如今这二人也上了年纪,就叫自己的孩儿汤云、何贵接了这个差事。他二人俱是武术高强,都是家传的功夫。要讲究拿贼办案,都可称得起是魁手。今天五鼓,圣上旨下,传他二人进宫验盗。太监引着进了乾清宫,来到更衣殿,将鞋脱下来,放在殿门以外,光着袜底进殿。为什么光着袜底进殿呢?其中有个原因,宫殿比不得寻常人家,殿内俱是金砖铺地(可不是真正金的,是澄浆泥的。二尺八见方,天天擦的像镜子面一样。若要进殿就得脱鞋,不然鞋底上有沙子,一踩金砖,上面可就划成道子了)。二人进殿,见迎面八扇围屏,都是紫檀做成的。上面刻着云龙九现,正当中放着一宝桌。靠着四围墙的上面,挂着四个大福寿字,墙下摆着几案,案上都是先朝古时的金石玩物,墙上挂着古今的字画。更衣殿内的奢华,真是一言难尽。二人赶紧双膝跪倒,向着宝座行礼,然后站起身,这才验盗。
上首放着一张紫檀的八仙桌,上面有汉玉的镇纸,压着张字柬。二人细看,却是贼人盗宝留下的字句,便把带的如意笔、墨盒子拿出来,又将带来的纸张铺在桌上,照着那张字柬抄了下来。然后验看四壁,细细寻找贼人出入的道路。看了看门窗户壁,窗户未动,这才往地上细看。汤云用手往地上一摸,何贵仔细观看——这个贼是由门口而入的。怎么看得出来呢?皆因金砖上面有人指按的痕迹。二人验看明白:贼人由门口而入、门口而出。验看完毕,还得验看贼人由哪房而来。二人由殿门寻找贼人踪迹,找在正南宫墙之下,仰面往上观看,天还不大亮,看不真切。低头看了看,墙根下微有灰片,只得拧身上墙,观看墙头上面黄琉璃瓦。上面有人用脚踏的痕迹,这个贼人由正南而来,正南而走,看着还不是一个人的样子。验完,这才由墙头跳将下来,面见小太监,把验盗的情况细细地说了一遍。当差的内监这才知道不是监守自盗。小太监把二人引出乾清宫,二次进内,禀明了都领事梁九公。梁九公进内覆旨,不在话下。
单表汤云、何贵,二人在甬道走着,看四处无人,这才低言说道:“方才验盗之时,你看明白了没有?”何贵说:“我看是看明白了,这个贼人胆量可不小哇,不问可知,必是小太监当差失神,要不然贼人怎么能从门口出入呢?必是当差的误事,贼人才盗走玉镯留下字柬。字柬上头几句不要紧,里面可也有事。要不然写‘从小习学’那个‘从’字,怎么写葱蒜之‘葱’呢?最末后的两句,拿问童林便知情,这个童林我看着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汤云说:“你想不起来,我可想起来啦。兄弟你怎么那么爱忘事?你不知道安定门北城根富贵巷爷府里头的教师,不是也叫童林吗?也许是他。”何贵说:“兄长你想这个情理,我要偷了人家东西,我绝不说是我。你想想,偷东西怕人知道,还能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吗?”汤云说:“不是他,怎么办呢?”“我有个主意。”何贵说:“您这秉性太直率,当咱们这个差事,分为两种:一种搪差事,一种当差事。真要在行任事去当差事,就许有了错处;要是搪差事呢,一来显着咱们能办事,二来还可以减轻责任。你说不准是这个童林,咱不管是不是,这个字柬上有他的名字,咱们带上家伙,到北城根贝勒爷府里头先把他办下来,交衙门。让他在衙门里慢慢地滚去(滚去是衙门口吊坎。是让他在堂上自己分辩)。汤云说:“你这个主意也不对,要不是这个童林,岂不冤吗?”何贵说道:“你怎么这么糊涂,谁管他冤不冤,咱先拿他搪差事。就是不是他,咱们也好缓开了手,也就好想主意了!”汤云说道:“你这么说,我听着有点不服,也别净依着你。咱们二人回家,与二位老人家商议商议再办。这个事情可不是小事由,可别办糟了。”何贵点头说:“也好。”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奔南池子,来到自己的门首。汤云说:“你先到我这院里坐坐,也许我大叔在我这院里呢。”何贵说:“那么着也好。”汤云上前叫门,里面的家人将门开放,说道:“二位爷回来啦。”汤云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家人回禀:“倒没有别的事,就是南院里头何老爷在厅房与老太爷说话呢。”汤云、何贵点头往里走,听里面老哥俩正谈论进宫验盗的事。何玉在五更天的时候得知圣旨着自己的孩儿与汤云进宫验盗,就知这个事情闹得不小,赶紧奔北院,与盟兄汤英商议。
此时天已经大亮,小哥俩由打外面进来,先与二位老人家行礼,然后在两旁垂手站立。汤英看看儿子汤云,说道:“夜间奉旨进宫验盗,是怎么回事?”汤云遂着将抄下来的字柬递与二位老人家观看。汤英看完字柬说:“这个字柬由哪儿来的?宫闱里面怎么回事?你们说说我听听。”汤云就把宫中失去翡翠鸳鸯镯,临走留下个字柬,又把在乾清宫验盗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汤英点头,说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汤云遂将与何贵相商打算到安定门富贵巷贝勒爷府捉拿童林的想法说了一遍。汤英听完,说道:“你往前点儿。”汤云走至老人家跟前,想着是老人家有什么分派,没想到老人家向着自己脸上恶狠狠地呸了一口,唾了一脸唾沫。汤云站在那儿也不敢擦,站在那儿不敢动。等了老半天,就听老人家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汤云,可惜我这几年的功夫,实指望你近日学业有效,没想到反不如当初,一天天你是怎么活着。”汤云连吓带着惭愧,说道:“孩儿做事不对,望老人家明示。”汤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问问你,比如你盗得玉镯,你能够把你的名字写上吗?你决意不能。这个字柬,明明是盗宝之贼与童林有仇,写上他的名字,这就叫借剑杀人。再者说,你二人到贝勒爷府办案,可是奉旨。贝勒爷要把童林藏起来,报你二人倚势打抢,你二人的脑袋还长得住吗?你们这不是胡闹吗?你把字柬拿过来我看看。”汤云把字柬递过去,汤英接过来又细看一遍,叫道:“汤云、何贵,你二人过来看看,这明明是江湖的冠顶诗。头一句‘小巧之艺属咱能’,他用得是一个‘小’字。‘棒打三江任纵横’,他用得是一个‘棒’字。‘垂名宇宙传天下’,用得是个‘垂’字。‘一心只要进都京’,用得是‘一’字。‘科举会试我不爱’,用得是‘科’字。‘葱小习学练武功’,用得是‘葱’字。‘盗取国家无价宝’,是一个‘盗’字,这个字就模糊。他这个字柬,一定是先写出来的。怎么见得呢,此人必与童林有仇,他把字柬先写好了,偷盗国家的无论什么物件,皆都是至宝。他不是专为盗玉镯进宫,他是拿什么物件都行,好拿问童林,欲报私仇。可巧碰上了玉镯,就窃取了。这还不算,他们还敢将自己的混号留在贯顶诗之上。你要不信,横着念,就是‘小棒垂一科葱盗’。不过有音同字不同的地方。故此他先把字柬写好,后盗御宝,暗害童林。这个盗宝之贼可称得起胆大包天,目无国法王章。真若要拿童林,童林岂不冤哉。”
汤英说了这篇话,何玉在下首坐着,赞叹道:“汤云、何贵,你两个听见没有?”又问自己的儿子何贵:“你伯父这一篇议论,纯粹皆由阅历而来。俗语有句话:‘姜是老的辣,沟葱白儿长。’你伯父与我当差这么些年,受的罪可不小。在外面经验的也不少,难办的案件,也遇过很多。到如今我二人年迈,你们才接了这个差事。你们以为我们没有用了,岂不知我们还是老成干练。这回你们就看出来了,你伯父深谋远虑,不像你们年青的什么事不加思索,什么事拿起就办,你不信按着你们的主意一办就糟。”汤云、何贵听二位老英雄一番议论,目瞪口呆。何贵说道:“二位老人家金石之论,我二人这才洞悉一切。往后我二人凡事留心,那末今日这个事,应当怎么办呢?请二位老人家示下。”汤英叹了口气,说道:“当咱们这个差事,不遇上事,怎么都好。若遇上了事,真是如履薄冰,稍不细心,担上罪名,可就小不了。就拿此事说,你我明知道童林负屈含冤,咱们还是不能不办。若要不办童林,此事绝无头绪。若要真办童林,一来他被屈含冤,二来他不会到案。他这个名望,你们也知道。听说他在府内当更头,有外省的群贼闹府,贼人的能耐都不小,可全都让他战败了,带伤的带伤,逃跑的逃跑。你们真要是硬办,别说你们两人这个能耐,就像你们这个样儿的,有二百个也不是人家的敌手。他要是跑了,再若想拿,势比登天还难。你们二人想想,何况还有贝勒爷庇护他,此事多么棘手。你们拿起来愣办,真正可恶。”汤云听到这里,真为了难了,说道:“孩儿无知,我们经验太少,还是二位老人家与我们划策。”汤英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你们二人回头收拾好了,可不准携带兵刃,就带上铁链,拿着这个字柬到贝勒爷府拜会童林。童林要是接见你们,你们就把这个字柬交与他看。他必然要问,你们就实话实说。听说童林是一个孝子,他的家眷在贝勒爷府旁边居住。他绝不肯弃案脱逃,连累了父母。又有贝勒爷的照应,他若跟你们自行到案,那咱们可就算了事了。这一场官司,让他自己慢慢打去,咱们就可以销差啦。他若是不见你们,你们可不要打草惊蛇,千万赶紧回来,咱们爷四个再设法捉拿,你们爷三个想想这个主意怎样?”何玉说道:“兄长,你这个主意我听着很好。”又说道:“汤云、何贵你们两人就照你伯父的办法,你们就这样去办。”汤云、何贵收拾齐备,辞别二位老人家,奔贝勒爷府而来。
贝勒爷此时正与童林比试,知道汤云、何贵武艺不错,在内大班当差,以为访童林谈论武术。汤云、何贵遂将字柬递与贝勒爷,并将圣上丢失玉镯前后的情由说了一遍。童林在旁边听了,早就吓得目瞪口呆。贝勒爷摇头,向童林说:“你可曾听明白了没有?”童林叫道:“贝勒爷,我在您府里当差,日夜不离左右,我何尝盗国家的玉宝?童林岂不是不白之冤。”贝勒爷说道:“我知道你并没盗翡翠鸳鸯镯,贼人盗走玉镯,留下你的名姓,他二人奉旨捕盗,这就叫一面的官司。你是情屈命不屈,别说是我护庇不了你,明日清晨五鼓我都得递请罪的折本。你想想,我府内窝藏江洋大盗,圣上怪罪下来,我也得听旨发落。我此时顾得了你吗?”童林闻听,胆战心寒,说道:“那末此事怎么办呢?”贝勒爷摇着头说:“我可没有主意,你只得跟随投案。若自行投首,罪名还许稍可减轻。”童林道:“跟爷回,童林若要到案,九死一生,家中父母何人照看?”贝勒爷紧皱双眉,说道:“你只管放心,俱在我的身上。”回头与汤云、何贵说道:“今童林在此,现在把他交与你二人归案。”汤云、何贵赶紧单腿打千,说道:“下役等不敢在府内办案。”贝勒爷瞋目道:“胡说,童林是我交出去的,你们怎么说是办案呢?”汤云、何贵赶紧诺诺连声:“是。”贝勒爷向童林说道:“你跟他们二人去吧。我再与你设法。”童林只得跪倒行礼,与贝勒爷告辞。贝勒爷也是恋恋不舍,向着汤云、何贵道:“你二人可千万别让童林受了屈。”汤云说道:“请贝勒爷放心,我们绝不敢。”童林这才跟随二位班头一同出府去了。贝勒爷叫何吉预备文房四宝,亲笔写了一封信,叫何吉将书信投递刑部正堂张翔羽宅内,当面投递,立等回音。一面吩咐号内备马,亲至肃王府,面见达克肃亲王。
不表贝勒爷,单提童林与二位班头离了贝勒爷府,来到富贵巷巷口,汤云止住了脚步,说道:“童教师,你就这样跟我们到案,我们算什么公事呢?”童林道:“那怎么办呢?”何贵说:“您委屈下,把国家的王法给你带上。”童林说:“使得。”汤云就由褡裢里拿出铁链,将童林锁上。不能由此就交刑部,若要交了刑部,这一带的官全都保不住前程。还是官向官、吏向吏,先得到本地面协尉官厅(俗说叫扎拦,这是满洲话。官厅大老爷就叫协尉大老爷,专管本地面地段)。来到官厅,汤云、何贵押着童林进了官厅。里间东面是后沿炕,炕上放着小饭桌。南面一个银柜,上面摆着天秤。西面顺着前檐窗户,当中一张八仙桌子,一边一把椅子。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堆着好些个公事。有一位大老爷坐在里边椅子上正写公事。汤云一看认识,这位大老爷是正白旗满洲人,姓塔官印叫塔木耳。汤云叫道:“塔大老爷办公呢?”塔木耳抬头一看,认得是慎刑司的二位班头,赶紧站起来,一看带的是贝勒爷府童教师,说道:“二位请里边坐。”何贵拉着铁链,带着童林进到里间,叫童林坐在炕沿上。塔大老爷看童林带着铁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遂问道:“汤班头什么事?”汤云不敢明说,遂与塔大老爷低言耳语。塔大老爷一听,吓得颜色更变,心里说:“贝勒爷府的童教师那么大的能耐,必然身被重案,在府里头躲避。你就老实点就得了,敢情还有进宫盗宝的事情。这是二位班头护我,不然要直接交了刑部,在我本地面窝藏大盗,我这官是非坏不可。”于是赶紧赔笑,说道:“我谢谢你们哥两个,你们二位在我这本地面一知会,我这个官可保住,不然我真担不起。这个事怎么办呢?二位班头。”汤云说:“没有别的事,你先雇辆车去,就把文书写好,随着我们至提督衙门送案。”塔大老爷说:“是吧,我可得谢你们二位啦。”汤云说:“咱们没有说的,都是一家人。”遂又向塔大老爷耳边低言耳语了几句,塔大老爷点头道:“那是当然的。”说完出去奔北里间,工刻不大,由北里间带出四个护兵来,各拿着手铐脚镣大链子等刑具,来到南里间,往地上哗啦啦一扔。童林皱眉观看,心里说不问可想,这是给我预备的。汤云遂向童林说道:“教师,这是我们的公事。没别的,您把国家的王法带上吧。”童林道:“使得。”说着大家动手将脚镣砸好,又用大链把小链换下来。汤云将小链带在褡裢之内,塔木耳一面叫押护兵预备茶水一面写公事,工夫不大,将文书写完。外面进来个押护兵说道:“大老爷,车预备好啦。”塔木耳捧着文书说道:“你们二位起差事吧。”
于是汤云手拉铁链,童林起身,脚下踢着镣。何贵后面相随,用手扶着童林,出了官厅。门前搁着一辆轿车,汤云向何贵一使眼色,何贵先上了车,面向外一坐,这个名儿叫打底。然后过来两个护兵,帮着搀扶童林上车。童林说道:“你们躲开,何必用你们搀扶。”说话之间,将脚一跺,腰一拧,纵进车厢。何贵在车厢里用手挽童林的两臂,这是怕童林心内想不开,在车里头要是一撞,这个名儿就叫撞笼,真要是把脸撞破了,衙门里不收。这得将养好了,方能往上交差事,那岂不费了事了?故此后面何贵挽着他两臂。汤云随着上来,面对着童林,双手按住童林的两只手。塔大老爷在外边车沿上一坐,赶车的把车帘放下,四个护兵随车一边两个,各擎铁尺,押护着车辆,奔五军都督府而来。这个五军都督府,就是清朝步军统领衙门。
赶车的一摇鞭儿,工夫不大,来到北衙门的门首。这个北衙门在地安门外帽儿胡同西口内坐北向南。车辆到角门子外站住,塔大老爷下车,进了角门。班上的头们都在里面坐着,正自高谈阔论,一见塔大老爷进来,都站起来问道:“今天大老爷有什么公事?”塔木耳说道:“众位辛苦,劳众位驾,把文书给递进去。外面有一股差使,众位帮着给起进来。”说着将文书递与值日的班头,外面的人帮着起差使。值日的班头拿着文书往里去,递到大人休息室。今天九门提督大人上衙门来得早,这位大人姓陶名叫志廉,却是老成干练,办理地面甚善,连任九门提督。今天因何来得早呢?皆因今日清晨接着天子的密旨,各处严查盗国家玉宝之贼,故此早到衙门。正在吃茶,听外面痰嗽,是外班值日的班头,手内拿着一件公文,笑嘻嘻地往上呈递。跟班的接过公文,说道:“你在此听候大人呼唤。”当内差的跟班的拿着公文来到屋中,双手呈上陶大人。大人接过公文,拆开看了,心中暗想:内大班的班头办案能力不小。这样的重案,真破得快,遂叫道:“来!知会外班让他们伺候升堂。”跟班的出来告诉外班,遂即知会八班人役。陶大人整齐了官服,带着跟班的人等,来至大堂,跟班的在公位铺好了坐褥,大人入座。举目观看,两旁边的人役无非是快、壮、皂、马快班、步快班,喊喝堂威“威武”二字。陶大人手拿惊堂木,往下传唤,叫协尉塔木耳上堂回话。两旁往下喊:“大人堂谕下,叫正白四甲拉协尉上堂回话。”塔木耳早就在堂下伺候,在下面答应一声:“有!”上堂单腿打千,说道:“卑职塔木耳参见大人。”陶大人摆手说道:“免礼。”塔木耳站起身,在案角垂手侍立。陶大人问道:“塔木耳,如何拿获要犯童林,可曾有拒捕的情事?”塔木耳单腿打千往上回话:“跟大人回,要犯童林,乃是贝勒将他当面交出,并无拒捕的情形。童林是自行投首到案。”陶大人摆手道:“你先下去。”塔木耳打千道:“谢过大人恩典。”为什么说谢过恩典呢?这就是汤云、何贵的好处,要是二位班头直接送交刑部,他是本地面的职官,头一个得把他差使革了。这个文书上写着他帮办,不但官保住了,还得听保举。塔木耳由堂上下来,回归他的协尉官厅,这才算他的差使交代完了。接着陶大人往下传唤,带原差上堂回话。汤云、何贵正看守着童林,听堂上叫回话,汤云上堂,单腿打千:“大人在上,下役汤云参见大人。”陶大人道:“下面可是汤云吗?”汤云答道:“是。”大人问道:“你二人如何将童林当场捕获?”汤云就把童林投首到案的前后情由回禀了一遍。大人点头道:“难为你二人当差谨慎,把童林带上来听审。”汤云答应一声:“是。”往下喊一声:“带童林!”下面何贵接着答应一声:“童林带到。”就听下面唏哩哗啦脚镣铁链的声音。何贵将童林带至当堂,汤云由何贵手内接过铁链,往下一带童林的脖项,说:“跪下。”汤云单腿打千说道:“童林带到,堂下候审。”陶大人一摆手说:“你往后站。”汤云将铁链往当堂一放,在旁边垂手站立。此时童林跪在当堂,匍匐在地。陶大人见童林跪在堂下似有畏惧之状,便问道:“下面可是童林?”童林答道:“正是犯人童林。”大人道:“你好大胆量,竟敢目无国法。哼!你抬起头来。”童林回禀:“犯人有罪,不敢抬头,恐怕冲撞大人虎威。”大人说道:“当堂免罪。抬起头来。”童林抬头,大人细看,童林炯炯神光,一团的正气,不像奸诈之类。大人问道:“童林,你何时进宫盗宝,同伙几人,将鸳鸯镯隐藏何处?还不从实招来,等待何时?”童林跪禀:“跟大人回,童林只知奉公守法,终日在贝勒爷府当差,夜不离府内,并无盗宝情节。大人不信,请大人派员调查。若有一日不在府内,童林情愿认罪。大人明鉴详察,童林实在受屈含冤,望大人恩开格外。”陶大人一阵冷笑,说道:“你是满嘴的胡说,看你这个样子,满脸的狡猾,你在本堂面前含糊抵赖,本应用严刑苦拷,我念你是自行投案,已免责四十大板。你就是在提督衙门不招,到了刑部,你想不招也不行。我是没那末大工夫多问你。来呀,左右与我带下去。”怎么问着问着就不问了?康熙年间,此衙门叫作五军都督府。到了雍正五年,变通官制,设官分职,这才将北衙门改为步军统领衙门。北衙门没有定罪的权限,是个过路的衙门。所有不要紧的案件皆归北衙门管辖。只要是案情一重,当日就得送交刑部。童林乃是国家的要犯,一过堂,就得往刑部送,故此把童林带下去。陶大人在大堂上将文书写好,当堂用印,派了四名监守、四十名陆营兵丁押解童林。汤云、何贵把童林带下去,陶大人摆手退堂。
汤云、何贵将童林带到角门衙门口外,仍然是何贵先上车,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将童林搀扶上车,监守带领兵丁押护车辆,直奔南衙门刑部而来。至刑部衙门,监守到角门差人投递文书,吩咐兵丁把童林起下来,押进角门,换上刑部家伙。刑部的家伙可比提督衙门的家伙重多了,不用说双镣,背绳手肘,就说这条项锁,别名叫小青龙,份量有十五六斤重,含糊一点的小伙子就得被这条大链压坏了。值日的锁头(刑部之内有二十四名值日的班头,就叫锁头)捧着文书来到大人休息的所在,名叫茶房。刑部尚书张翔羽刚到衙门,正在屋内吃茶。两旁跟班的听外面痰嗽,启帘观看,原来是值日的锁头,名叫郭豹,手内捧着一件文书。跟班的接过来说道:“郭头,你这站站,听候大人呼唤。”跟班的回手将文书呈给大人,张大人拆开观看,方知将童林送交刑部,说道:“叫值日的班头。”跟班的启帘笼,说道:“郭豹,大人叫。”郭豹进来单腿打千,说道:“大人在上,下役郭豹,侍候大人。”张大人说道:“你今天值日,外面与我传唤,预备升堂。”郭豹起身说了个是,转身出去。大人带着四个跟班的,由屋中出来,后面跟班的提着马褂子,拿着应用的物件,跟随来至大堂。大人入了公位,两旁边喊了堂威“威武”。当班的将文书呈上。大人遂传唤带原差。汤云上堂来到公堂之前,单腿打千,说道:“大人在上,下役汤云参见大人。”张大人说道:“你就是原差?”汤云道:“下役在。”大人道:“我且问你,如何将童林当场捕获,可有拒捕的情事?”汤云说道:“跟大人回,在贝勒爷府,贝勒爷当面交出童林。童林是自行投首到案。”大人点头,说道:“你下去带童林上堂听审。”左右喊:“带童林。”此时童林在台阶下往上观看。常言道:“谁见天堂地狱,两般尽在人间。”大堂之上差役站立如狼似虎,各擎鞭板索棍。壮丁管得是护堂壮威,皂班管的是打杀刑杖,击鼓排牙。快班管得是行签叫票,捕盗提贼;“砸明伙,明劫暗窃,弃凶逃走”,俱归马步快所管。正当中八扇屏风,当中的公案,上面坐着刑部正堂,真不亚如阎罗的包老大人。身背后站定科房的先生、招房的先生,手捧案卷,一阵呐喊,真是风行雷动,真好似阎罗殿的一般。童林正在思想之际,猛听得一声“带童林”,心若刀绞。汤云上前由何贵手内将铁链接过,连拉带扯,后面何贵是推推拥拥,将童林带至大堂之上。汤云喊道:“跪下!”童林只得匍匐在地,不敢正视。汤云、何贵将铁链往堂上一掷,在旁边打千回禀:“跟大人回,童林带到。”张大人一摆手说道:“你二人旁边站立。”遂将惊堂木一拍,说道:“下面跪的可是童林?”童林回禀:“正是犯人童林。”张大人说道:“你抬起头来。”童林抬起头来,大人细看童林,五官相貌、穿戴打扮好像乡下人的模样。虽在缧绁之中,脸上却是一团的正气。看那个样式,不类贼盗,心知童林负屈含冤,只得问道:“下面童林,你如何进宫盗取国家之宝鸳鸯镯,因何起意,共有同伙几人?玉镯藏于何处?你要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你若不招,可知本堂的刑法厉害,还不从实招来?”两旁差役齐喊:“说!说!”童林回道:“童林在贝勒爷府里看家护院,终日不出府门,岂知盗宝的情节?大人可遣人调查。童林实在含冤,万望大人施恩。”张大人在座上一阵冷笑道:“你是满嘴的胡说,你没盗鸳鸯镯,那末是本堂屈赖你?你这个东西可恶哇,上堂就应当重责你四十大板,先打你个不法,皆因自行投首到案,我早就恩典你了。来到堂上,你不但不招,反倒说含冤,字柬上‘童林’两个字,是我给你写的吗?谅不用刑,绝不肯招。”童林叩头道:“大人请想,我若盗国家的御物,岂肯将自己的名姓留下?”张大人点头道:“也有你这么一说。大概不问可想,必是与你有仇的人盗去玉镯,留下你的名姓,他逍遥法外,让你打这一场官司,你想想谁与你有仇?你只管往上回禀,有本堂与你做主。”
原来汤云、何贵带着童林走后,贝勒爷即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命何吉至刑部正堂张翔羽宅内面呈,还要即候回音。何吉将书信揣在怀内,把马拉过来,上马加鞭,来到东四牌楼北四条胡同张大人的住宅。将马系好,来至大门喊了一声回事。门房出来,一看,认识,说道:“管家大人有什么事?”何吉知道这位知帖,名字叫陈升。陈升遂笑道:“管家大人,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呀?”何吉说道:“贝勒爷打发我送封书信,叫我面呈,还要回信。劳您驾,您给回一声吧。”管家说道:“您来得正巧。大人刚从朝里回来,您稍微候一候,我到里头给您回一声。”陈升出门房奔里面的外书房。张大人由朝里头回来,在书房内吃茶,听外面有人,说道:“进来。”陈升启帘进来请安,回禀:“跟大人回,有安定门北城根贝勒爷府的管家何吉到此,有贝勒爷的书信,要亲自呈与大人。”张大人说道:“你把他请进来。”陈升退出,陪着何吉一同来到书房,何吉向前请安,说道:“大人在上,何吉与大人请安。”张大人伸手相搀(何吉虽是管家,但是随爵的差使,要按着清朝,他也是三品的职官,府里头称呼他为大詹宜。再者说张翔羽是走动贝勒爷的门子,求何吉办的事很多,故此按宾客相待),说道:“管家大人请坐。”何吉说道:“有大人在此,焉有何吉的座位呢?”张大人说道:“不必太谦,管家大人请坐吧。”何吉只得告座,说:“奉贝勒爷之命,有书信上呈。”说着将书信由怀内拿出,双手递与张大人。张大人接过书信,恭恭敬敬三鞠躬,然后将书信拆开,看了书信,双眉紧皱。书信所写的,就是童林含冤的事情。张大人看完书信,进退两难。按照贝勒的意思,是让他在衙门分神,保护童林的性命。可有一件,这是奉旨严拿的要犯,要是含糊其辞地审讯,草草了事,这样难以覆旨。圣上要怪罪,他这个前程,轻则革职留任。真要是严刑审讯,明白回奏,可就把贝勒爷得罪了。若得罪了贝勒爷,要是一恼,暗中作对,他这个差使,也得搁下。这可真是进退维谷。张大人掂量着,是得罪贝勒爷好,还是得罪圣上好呢?又一想,还是得罪圣上为对。顶大不过革职留任,我在家歇几个月,不过再花上点运动费,求贝勒爷替我运动运动,我还得官复原职。捧着书信,思想了半天,遂向何吉说道:“管家大人,爷的这封书信,我是一概聆悉,这个事情呢,倒不必写回信。您回府见着贝勒爷替我代禀,就请贝勒爷放心,我按着书信照办就是了。”何吉赶紧站起来说道:“我这里先谢谢您。”张大人笑着说:“这是我当然尽力孝敬的事。”何吉说:“那么着我还得跟您告退,爷那儿还等着听我的回信呢。”张大人说道:“很好,那末着可就恕我不远送啦。”何吉说不敢,告辞起身。
张大人送至帘外,看着何吉走了,这才退进书房,说道:“来!”跟班的答道:“大人有什么分派?”张大人说道:“预备官服,传外边顺轿。”大人更换官服,来至大门外,上轿来到刑部衙门。大人来到屋中,落座稍为休息休息,跟班的献茶,张大人正在吃茶,外面文书就到了。大人心中暗想:“这个案件过来得真快。”这才急忙升堂审讯,实指望避重就轻,这才拿言语引诱,意思为是让童林在这个案里头,多拉几个人犯。张翔羽打算把重要案件移到别人身上,好与童林择解这场官司。这就叫躲重就轻之法。童林听大人问他可有仇人,但他生性直爽,遂叩头说道:“跟大人回,童林生平以来并未得罪人,再说也没有与童林有仇的人。大人请想,童林岂敢乱扯好人。”大人闻听,未免心内生气,心中想道,我明明是与他诱供,他竟不往我这条道上走。遂将惊堂木一拍,说道:“胡说!”叫招房的先生吴才:“你叫童林画招。”吴才一听,这一堂审问乱七八糟,真要是这样奏事,大人必得担处分,我也担不起。这位吴先生乃是浙江绍兴府的人,精于吏道,手笔相应。他打千说道:“跟大人回,童林这个案件比不得寻常的案件,他乃是国家的要犯。大人若如此含糊审讯,倘明日折子上去,圣上见怪,实在与大人前程有碍。就是学生亦担当不起。大人三思。这是学生多口。”张大人手握惊堂木,瞪着双眼说道:“这个案件是你问我问?”吴才一听,明知大人受了请托,遂说道:“还是大人审讯的是。”张大人厉声道:“既是我问,你休要多说,画招。”吴先生心想:你豁得出去,我还豁不出去?遂说道:“是是,学生叫童林画招就是了。”吴先生遂命童林画招,将拟辞的口供呈与公案之上。大人看了看,亲笔标好禁牌,命值日的班头郭豹将童林收禁,又与五军都督府的监守标好了回文。监守谢过大人,领文下堂。大人又提笔给汤云、何贵标好了回投(就是回批),命他二人回慎刑司销差。张大人遂着摆手退堂,回茶房休息。
郭豹拉着铁链,带着童林下堂,手擎禁牌,够奔南所(刑部两个大狱,南边叫南所,北边叫北所)。狱门是铁的,当中有个四方的洞,郭头喊了一声“惊洞”,狱里头伙计问:“什么事?”郭豹把禁牌递进去。伙计接过禁牌,递到里面,交与狱丞。狱丞往外传话挑封。外面伙计拿钥匙开狱门上下的锁,喊一声“挑封”,将狱门开放。伙计们喊:“收一股差使童林!”外面将童林往里面一推,跟着将狱门照旧关好。童林站在狱门的里面发怔。伙计拿过钥匙来,将童林上下手的家伙全都撤了去。童林这样的要犯,案情这么重,到狱里就这么散拿散放,难道说一点刑具不与他带吗?您有所不知,童林这个差使,要收在狱里,编床上都不能放他。何为编床?刑部的编床是狱内的大屋子,通长的一铺炕,炕上单有炕板,约在半尺多宽,俱都是活的。犯人上编床的时候都是夜间,这个名儿叫上封。顶到上封的时候,管狱的狱丞拿着花名册子点名。将差使一股一股的带到编床之上,叫他们躺下。这个躺下又不同,不是寻常睡觉那么躺着,都是一个挨着一个,仰面朝天将右胳臂压在自己的身底下,左手搭自己的肚腹之上,两条腿搭在一处。两只脚自然是立着,将顶锁盘在脖项旁铁炕沿上,不定十几股差使,都是一样。容他们全躺好了,单有块闸板,一边一个差役拿脚一蹬,这些个差使往一块一挤,丝毫也不能动。两旁有个木槽,将闸板往上一闸,看差的守夜,躺着稍微一动,就是一藤棍。到天明挑封的时候,狱丞拿着花名册,带着钥匙挑封。外头这么一喊,这才把狱房门开开,里面的狱卒再喊一声挑封,这才下闸板。不用说三伏的天,就说三九隆冬的天气,挤这一夜,各人都是一身透汗。穿的都是狱里头的罪衣,都是单裤褂儿,全都让汗湿透了。可就是一样,个个都冻脚,因为脚在外边露着。及至罪犯由编床上下地,铁链子哗啦啦的乱响一阵,响声过去,可就一点声音没有了。狱丞拿着花名册,叫着名字点名,就听脚镣响,一名一名往外带,带至院内,都让蹲着。在每人的面前放着一个大粗饭碗,这就要放饭了。有一个大木桶,约有一人来高,满满的下牢食饭,一个人站在桶旁边,捧着一碗咸菜丁儿。一个拿着花名册叫名字,跟着带过一名罪犯。在桶的这一边,站着个狱卒,拿着一筐大碗,给罪人盛饭。犯人在饭桶的旁边一站,这个盛饭的狱卒先看看这个犯人是什么案件。要是净胳臂净腿的官司,给他盛饭的时候,盛满了这么一拧,这碗饭可就实在了,两碗也盛不了。犯人是个奸拐的花案,盛饭的时候,往他碗里头一盛,连半碗也不够。吃完了饭可就随便,到晚间仍然是照旧上封。可有一样儿,就是不准过那边的一段石头台阶。要是过了这个台阶,不论什么案件,按着越狱惩办,推出去就杀。那末按着童林这个案件,应当怎么办呢?编床上没有他的地方,应当将童林带至在大狱死囚牢,将项锁由手铐脚镣里面穿过去,房柁上有根大铁链,将童林的项锁锁在这个铁链上。狱卒一拉房柁上那根大链子,可就站不住了,两只手朝天,就是脊背挨着一点地,那边把大链头锁在柱子上。四个狱卒每人手内拿着一根藤条,只要犯人一动转,跟着就是一藤条。这是为什么呢?怕童林想着案由太重,准活不了,怕他闹狱。按着规矩是应当这么办。奈因童林是个朋友,再说两面的人情已经到了。那两面的人情,头件人情是贝勒爷打发二管事的何春奔刑部南北所及衙门口小伙计,都有花费,人情早就说好了,用银子早就垫平了。第二件人情,皆因汤云、何贵看童林是个朋友,在堂上堂下,都给见了,狱里头都给托付了,这才将童林收到里头散拿散放。小伙计把童林上下手的家伙都撤了去,说道:“童教师您往这边来。”童林跟随小伙计由狱神庙前面往东走了不远,东边有一段花瓦的墙,过了月亮门,里面是上房三间,在上房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年约五十多岁,身穿青绸子裤褂,脚下白袜青缎子皂鞋。黄白的脸膛,重眉毛,大眼睛,有点高鼻梁,掩口的胡须,胁下挟着一把芝麻雕的扇子,左手伸着,短四个手指头,手里头托着鼻烟,正在那儿闻。就听这个人说道:“伙计们,童教师带过来没有?”伙计答言:“当家的,我给您见见,这就是童教师。”用手一指台阶站着的那人,向童林说道:“这就是我们当家的,姓卢单字名太,过去见见,有你的好处。”童林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此人姓卢名太,外号人称独爪龙。替朋友打群架,刀伤四条人命。皆因在堂上能够挺刑,有把子好,始终没有口供,不能定案。他是三次陪绑,如今在狱里头,收了十几年,在这里头当了一份当家了。在满清的时代,刑部大狱里头官人没有几名,都是差使管差使。童林不知道什么叫当家的,上前行礼,口中说道:“您是哪庙里当家的?”卢太一听,倒笑了,知道童林没打过官司,说道:“哪庙里也没有我这个当家的,兄弟您是全不晓得,屋里坐吧。”启帘笼,童林迈步到屋中,见是一明两暗,迎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椅子。卢太让座,童林只得在上首落座。卢太冲着小伙计说道:“我这兄弟是一膛的心火,把我那一把细磁的茶壶收拾干净了,我那里有龙井的茶叶,浓浓的泡上一壶茶,让我兄弟喝两碗,解解渴。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伙计答应,出去工夫不大,泡了一壶茶,拿进来放在桌上。童林此时还真渴了,伙计拿茶碗斟好了茶,童林一连就是好几碗。茶还是真好,童林才把渴止住,心里头方才定住。卢太在旁边看着,说道:“大概兄弟还有点饿吧,不要紧,你先吃点儿点心。”遂叫伙计摆上四碟大八件,童林将茶喝了,还真有点饿,伸手拿起就吃,一连吃了两碟。卢太说:“兄弟,我看你吃得很好,点心可不能解饿,这么办吧,叫伙计给你弄桌酒喝吧。”遂向伙计说:“你到小灶上给要四样酒菜,再要他两壶酒。快着点儿。”伙计出去,工夫不大,托着托盘,来至桌案之前,将杯箸放好,酒菜摆齐。童林心中说:“这个衙门口的花销可小不了,莫若我问问再吃。”遂道:“是打官司的都是这样预备吗?”卢太哈哈大笑,说道:“傻兄弟,要是打官司的都要这么预备呀,都不做事啦,全来打官司来啦。兄弟你别问,如今你的人情满都到了,你就吃你的吧。再者说兄弟,你这个名姓儿,我在狱里头也有耳闻。你在贝勒爷府当教师,也称得起是一条好汉。我看着兄弟你老有点害怕似的。我告诉兄弟你说,哥哥我替朋友打群架刀伤好几条人命,论起来就应当与人家抵命。皆因我在堂上能说,天生我皮肉能受刑,净热堂我滚过几十堂,陪绑陪过好几次,还到保府打过几次朝审,我这才在狱里头当这份大当家的。兄弟你身体结实,岁数好,又有贝勒爷照应,常言有句话:‘好汉的脖子,是拴马的桩子,只要你堂堂能挺刑,别说这点小事由,再比这个案情重点,也能滚得出来。你何必这样害怕呢?你只要把胆子放大点,有几堂就滚出来。你横着点儿,也免得叫别的朋友看着笑话。”童林一听这番言词,一想人家说的倒是对,就是害怕,也不能算完事,发晕当不了死,气往上一撞,用手一拍胸膛,高声说道:“您说这一篇话,姓童的兄弟也听明白了,您只管万安。不过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过三十多年,还是这么大的童林。明天让哥哥您看我,一上堂,我就踢翻公案桌,拉下大人就打。”卢太连连摆手,说道:“兄弟,不是那末个横法,那不是目无国法了吗,我是叫你到堂上咬住牙,能挺刑,没叫你踢倒桌子打大人。兄弟,你别把哥哥我的话错会了意。”童林一听,这才明白这个意思。
不表童林在狱收着,一点罪也受不着。单提刑部正堂张翔羽退堂之后,回到茶房,休息了一会儿,叫跟班的外面顺轿。大人整官服,来到仪门上轿回宅。来到宅门口,管家在门前侍候,大人问:“宅内有什么信没有?”管家回禀:“无事。”大人点头,迈步进大门奔外书房,吃了一碗茶,叫跟班的把护书拿过来。里面是童林的供底子。大人细看一遍,心中暗想,真要按着他的原供上奏,不仅童林的脑袋保不住,就是我的前程也得担处分,我必须将他的原供删改一下。遂叫书童研墨,拿起笔来,先打一个草底子。看了看没有避讳的字,然后拿过奏折,楷书誊清,又把童林的口供删改后写了个加片,装在黄匣子之内。将诏见的牌子写好,一并交与管事的,送往奏事处。明天早朝,好预备圣上御览。然后退入内宅安歇,一夜晚景无事。次日五鼓大人起来,梳洗已毕,更换官服,用完了点心,外面人轿顺齐。大人出来上轿,后面班车相随。一窝蜂似的奔东华门。到时天交五鼓,上朝的车马拥挤。头里跟班的下马,大轿落平,摘杆去扶手,大人下轿。跟班的打着灯笼,在头前引路,进入东华门,奔茶房,听候堂上呼唤,暂且不表。
单表康熙圣上,五鼓早朝,静鞭三响,圣上升座。宝座前面是龙书案,案上正中摆着一个檀香炉,檀香炉后面,放着一块木头,名叫龙胆。在圣上的上首站着一个太监,是总管内廷四十八处都领事。下首站着一个太监,是奏事处捧皇本的大首领。还有两个小太监,捧着奏折。在龙书案之前,铺着九品垫。若有诏见的王大臣,按品跪奏。上首跪着四名大臣,名曰国事按办,下首跪着四位内务府国事按办。俱都是匍匐在地,不敢仰面视君。康熙临朝,早有奏事处递上奏折,是固山多罗贝勒胤祯请罪的折本。圣上御览,将折子留中未发。跟着各省的公文奏折,圣上挨次办理完毕,奏事处这才把刑部正堂张翔羽的奏折谨呈御览。圣上细看,按原折上奏与童林口供,岂有自盗自供之理?圣上抬头,看见国事按办达和硕克肃王勒耳金,叫道:“勒耳金。”肃王碰头,口称阿哈侍候(阿哈译汉字就是奴)。圣上将奏折往旁边一推,肃王赶紧叩头谢恩,将折奏接到手内捧读已毕,仍然放在龙书案之上。圣上说道:“此事如何处分?”勒耳金二次跪倒,口称:“陛下,童林既盗国宝,岂敢留自己名姓?请圣上龙意天裁。”圣上点头:“勒耳金,依汝所奏,应当如何?”勒耳金叩头奏:“陛下,依阿哈之见,其中必有与童林有仇之人暗盗国宝,将童林的名姓留下。不如陛下宽恩,命童林戴罪捕盗,赏限拿贼。阿哈斗胆上陈,请圣上皇恩浩荡。”康熙听勒耳金所奏与原折相同,遂着传旨,赏童林百日限,戴罪拿贼,将功折罪,逾限不能将贼人捕获,二罪归一,按律惩治。勒耳金叩头谢恩。
刑部正堂张翔羽接着上谕,即刻命跟班的顺轿,由大内下朝,来至内东华门上轿,回到了衙门。稍为休息,叫跟班的传话升堂。此时太阳出来,正在辰时,大人来到大堂升公位,两边人役伺候,喊喝堂威。大人提笔标好了提牌,带童林当堂听审。该值的班头郭豹将童林带至当堂。童林跪伏在大堂之上,刑部正堂张翔羽手握惊堂木,暗想,为童林的案件,险些我把功名失去。“跪着的可是童林?”童林回答:“正是犯人童林。”大人说道:“抬起头来。”此时童林心内忐忑不定,心中暗想:有命没命,就在这一堂。圣上宽恩,方能保住头颅;若要圣上震怒,一定是项上首级难保。正在胡思乱想,就听上面道:“下面童林听真,今圣上皇恩浩荡,命童林戴罪捕盗,赏限百日,拿住盗宝之贼,国宝还朝,将功折罪。拿不到盗宝之贼,二罪归一,你的官司可不算完,你可自己酌量你的脑袋。”童林心中尚不明白官司如何了结,又听得张大人传话:“来,左右将童林的刑具当堂撤去。”左右该差之人拿钥匙开锁,将童林上下手的刑具撤去。大人摆手退堂,左右该差之人,俱都散去,大堂上只剩童林一人,站在那里,呆呆发愣。看大堂的说道:“你还不走,在这里等谁?”童林问:“我的官司完了吗?”看堂的说:“我不知道。”童林又说:“官司谁替我打了,是你替我打的吗?”看大堂的说:“我是看大堂的,官司打不打,我管不着。”童林这才怔怔的走下大堂,奔角门而来。这一场官司,童林心内糊里糊涂,低着头思想,快到角门了,猛听前面有人说话:“童教师,您多受惊了。”童林抬头一看,是大管事的何吉、二管事的何春。童林一见他们二人,如同看见亲人一般。二人说道:“教师爷您多受惊。”童林抱拳说道:“二位管家你们也受惊。”大管事何吉说:“童教师这场官司打得自己都迷糊啦。我们受的哪一门子惊。教师爷,我们是奉贝勒爷之命,特地前来接您回府。贝勒爷还等着您呢。”
贝勒爷在府内见着上谕,方知自己请罪的折本留中未发以及童林戴罪捕盗的情由,遂叫何吉、何春到马号内备车到刑部接童林回府。
童林上车,二位管事的也上了车,赶车的摇鞭往回走。童林与何吉打听官司如何完的,何吉这才把贝勒爷运动老肃王、刑部、上下花钱及走人情的前后事告诉了童林。进巷口离贝勒爷府的门口不远,人还不少,都在那儿等着童教师。童教师的人缘好,故此府内都知道童林今日官司才完,七十二行庄园处,还有马号的人,都在此迎接童教师。车辆来至府门口站住,赶车的启车帘,二位管事的先下车,童林跟着跳下来,大家一见童林,抱拳道受惊。童林还礼。大管事的何吉问:“府里面有什么事没有?”众人说道:“贝勒爷问了好几遍,您回来没有?贝勒爷现在书房还等着呢!”大管事的点头,跟童林一同进府,到书房的门前,就听贝勒爷正问:“怎么这半天,何吉还没回来么?”何吉向童林低声说道:“教师爷您听爷在里面等急了,您进屋去吧!”童林点头,上台阶启帘,贝勒爷在上首坐着吃茶。童林双膝跪倒,口中说道:“童林这一场官司,要不是爷您老人家暗地搭救,童林焉能保得住性命?您老人家待我救命之恩,教童林怎样报答。”贝勒爷见童林进来行礼,说出感谢的一番言语,又看他狼狈不堪的形象,不由得一阵心酸,伸手相搀,说道:“你先坐下歇歇,我还有话对你说。”一面叫何吉出去打盆脸水叫童林擦擦脸,掸一掸身上的尘垢。童林梳洗已毕,落座,手下人献上一碗茶。此时童林喉中正燥渴,将这一碗茶喝下去,这才说道:“爷您有什么分派?”贝勒爷向着童林叹了一口气,一来看着童林这样的形象,心中很难过,再者是不白之冤,此时官司还不能算完,遂说道:“自你遭这一场官司,我是怕你父母知晓,吓坏了身体,替你担惊害怕。我告诉府内上下人,不准到你家里头提说此事。你见着你父母,千万可也别提此事。若让你父母知晓,恐怕上年岁的人受不了如此的惊吓。再者你这个官司,还不算完。这是圣上宽恩,赏限百日,命你戴罪捕盗。还有一件,我准知道不是你盗的玉镯,必是有人盗去国宝,与你有仇,才写上你的姓名。你自己想想,谁与你有仇,我好与你做主。”童林不由得一声长叹,说道:“爷您若问,童林生平以来,并未得罪过人,让我说谁是好。”贝勒爷一听,这场官司把个童林打糊涂了,又看着他发怔,知他心里头颠倒,遂说道:“你一时也想不起来,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回头再说。”童林闻听,只得告退,出了书房,来至东跨院,早有伺候教师的人,在那里等候。见教师走进跨院,遂说道:“教师爷,回来啦。”童林并未听见,奔东里间,坐在炕上小饭桌的东面坐褥上。下人斟一碗茶放在小炕桌之上,见教师发怔,只得退出外间屋听候呼唤。童林坐在东面炕上只顾发怔,茶都凉了,竟自不知。童林心中盘算,自出道以来,前后的情由,自己的所遭所遇,连个头绪也找不出来。越想心内越烦,常言有句话:“人得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困睡多。”一仰身要躺下安歇,不料没有枕着枕头,往东一咕噜,就觉身子底下有物件硌了一下。伸手将席揭开,唉呀了一声,原来盗宝贼在此。——就是山东五小侠闹府时,被童林打掉的刀、拐。童林想起二侠临行未能奉上,莫非是二侠侯杰暗恨我留下他弟子的刀拐,二次入京师,盗国家之宝害我?果有此事,岂能与他善罢甘休?又一转想,也别我自己想侯杰就是侯杰,莫若到书房与贝勒爷相商。常言有句话,一人不过二人智,三人出得好主意。就是这个道理,遂来到书房门首,伸手启帘子,往里面观看。此时贝勒爷将要进内安歇,见童林去而复返,遂问道:“海川,你有什么事?”童林回禀道:“盗宝贼找着了。”“你在何处将贼人找着了?”童林遂把方才在炕席底下见着刀、拐,自己想着怕是山东二侠记恨,进京师盗去国宝,自己不敢做主,前来与爷商议。贝勒爷连连的摇头:“不能不能。你在地坛与二侠相会的情由,你也对我说过,我听你的言词,方知侯杰也是磊落的英雄、正大光明的人物。他若是小人之见,就不能亲自到府,相约你到地坛相会。再者不可能与你结义,又拿你当作仇人对待。我想二侠侯杰不能做此暗昧之事。”童林说道:“那末着是我错想,一定不是二侠所为。”贝勒爷摆手道:“二侠虽不能做此事,据我的意想,二侠不为,恐怕他手下的徒弟记恨前仇,暗入京都,盗宝留柬,也未可知。”童林说道:“那末这事应当怎么办呢?”贝勒爷道:“你别忙,我与你想个万全之策。你不明白公事,常言有话,凭帖请客,奉票拿贼。你虽是奉旨赏限百日捕盗拿贼,头一件你的官司不算完。一百天之内,赃贼俱获,听候圣恩。若是逾限不能将贼人捕获,国宝不能还朝,二罪归一,你的首级还是不保。再说拿贼,必须先由慎刑司领捕盗的公文,这个倒容易。我打发何吉去一趟就可以替你领下来。我想百日限由明日开始,还有一百天的工夫。你将刀拐备齐,下一趟山东到东昌府巢父林侯家庄,面见镇东侠侯庭,就提特意前来送刀拐,就此拜访请安。这是明着拜访,暗含着看他弟兄的形迹。他弟兄见你若脸上带着惊恐的意思,那不问可想,一定是他们盗去国宝。你可不要打草惊蛇,先将他们稳住了,凭文书到东昌府调官兵围巢父林,捉拿侯氏昆仲,追回国宝。他们弟兄若是见了你接人待物一团和气,恨相见之晚,那一定不是侯庭弟兄所为。将刀拐献上,就势恳求东侠协力相帮,捉拿盗宝的贼人。我想镇东侠威名远扬,武艺超群,眼界比你宽,若要肯出山协力相助,我想此案不愁弹指可破。你想此事如何?”童林听贝勒爷的议论言之确确,遂说道:“贝勒爷,此计甚善。那末我就照您所说的进行。”贝勒爷点头说道:“我还有一事与你相商。”童林说道:“什么事请爷示下。”贝勒爷说道:“我打算与你同行下山东游逛一番,你想如何?”童林说道:“爷,这件事我可不敢负责。”贝勒爷说道:“怎么呢?”童林说道:“您想,童林此去乃是办案,到那里若被他看出形迹,他若真盗国宝,必有防备,我们必有一场恶战。您若要同我前往,您的身价太重,倘若动手,伤了贝勒爷,您待童林恩同山岳,您受了伤,童林万死也担当不起。”贝勒爷笑着道:“你这个人真糊涂,再者说我也不能随你进巢父林办案。我是在东昌府,找好了旅店等着你,候着你的信息。我岂能轻身涉险,为你的累赘?还有一件事,我同你往,我还有我的事。我不是与你谈过多少次了吗?难道你全都忘记了?”原来贝勒爷由打五小侠闹府以后,很感激童林保护的好处,因此这爷俩无话不说。是童林的事,贝勒爷没有不知道的;是贝勒爷的事情,童林也尽知。什么事呢?只因当今圣上所生十四位皇子,贝勒爷看着皆不具帝王的资格。贝勒爷的心胸大,倘若自己有命,身居九五之尊,必要将江山社稷整治得铁桶相似。早就有意阅历天下各省,访查土地民情,将天下各省刑名钱谷调查确实,立万年的基业。后来雍正五年变通制度,设官分职,这都是由贝勒阅历而来。今日与童林商议同行,就为的是以满己志。童林明白贝勒这个意思,不好驳贝勒同行,遂道:“爷您同去也行,可有一件,你老可得扮作买卖商人的形象。你老要像在北京出去时那样前呼后拥,这个势派可不行,是怕人看着见疑。”贝勒爷笑着说道:“你这个人多糊涂,我焉能那末办呢?再者说我此次出都,并非是鸣锣击鼓。我原是暗地私自出京,就这样若被御史知晓,他若在圣上驾前参奏,说我私自出都,结交外镇,有意谋图不轨,我还担不起呢!你自管放心,你我此去,就是暗访私行,我连男下人都不能带。还有一件事,我还得递请假的折本,倘若圣上叫我的起儿,我不在府,那个事也麻烦。再者说,你到家中见着你父母,就说我带着你,因公外出,免得你父母疑虑。你想好不好?”童林道:“要是那末着可就好了。”贝勒爷说:“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于是贝勒爷叫何吉预备文房四宝,将请病假的中本写好,命何吉呈递奏事处,请假二十天,并告诉何吉,到日子续假。又派何春到慎刑司,与童林领捕盗的公文、龙批大票。告诉当差的不准在外面传说,叫里面预备褥套行囊、应用的器皿、衣服等,定于明日五鼓起身。童林这才回家拜别父母,不必细表。次日天交五鼓,贝勒爷更衣起身,奔山东东昌府,把山东东昌府闹了个地覆天翻。种种热闹节目,请看下回分解。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