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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护府第童林战五小 赴地坛海川初结义
书名: 雍正剑侠图前部 作者: 常杰淼 本章字数: 34595 更新时间: 2019-07-04 17:16:06
话说何吉引着童林,来至西大墙下的更房。这京师大户人家,打更原不是院子乱走地那末打,打更是单有更道。里面打更的就住在花园西墙下的西房,原是一个更头,二十四名更夫。分前后夜,前夜十二名,后夜十二名。后夜的将要睡觉,前夜的方才起来。大家洗脸的洗脸,漱口的漱口,正在谈笑之际,管事的引着童林来到更房门首,叫道:“打更的起来没有?”里面一听有人叫,内中有一个更夫,名叫张老千,随手开避风往外看。一看是管事的同着一个人,老赶的打扮,只道是庄子上看坟的,到府里没有住处,带到更房里来住宿,遂道:“管家大人,请里面坐。”何吉点头,带着童林来到屋中。童林观看,迎面一张八仙桌子,一边一个杌凳,南北两面的炕。炕上横躺竖卧,睡着好些个人。管事何吉问道:“张老千,伙计们都在吗?”张老千说:“都在家啦,一个也不短。”何吉说:“把他们都叫起来有事。”张老千叫李老万帮着把大家叫醒,说道:“别睡啦,管家大人来啦!”于是大家起来,用手揉眼,一看管家大人在此,全站立两旁。何吉说道:“前次贝勒爷把更头可是赶啦!”遂用手一指童林:“这一位,可是爷刚找下的更头,姓童名林字海川,京南霸州童家村的人氏。你们大家过来见见,这就是童头。”大家一听,我们在此多少年,都没熬上头儿,这位来到就是头。大家只得上来,与童林作揖。大家都说:“童头请坐。”童林抱拳还礼,说道:“众位铁头!”大家一听心说:“这倒好,都给我们改了姓啦!”管家在旁看着童林这个愣相,实在可乐,遂说道:“别取笑。伙计们,这位呀,新来到咱府里头,不知道打更的规矩,回头你们带着童头,在里面更道绕个弯可告诉他。你们大家可别讨奸。”又向童林说道:“这二十四名,可是你的伙计。他们要有了错处,我可是问你。哪一个不服你使用,你告诉我,我好把他赶走。你看这二十四个伙计,哪一个不行你说话,咱们就散他。”大家一听都看着童林,不定要散谁。童林用目一看,说道:“就是这二十四个呀!”管家说道:“怎么样?”童林说道:“按说都不行,这么办吧,将就将就是啦!”大家一听,心说他还有德。管家遂说:“我还有事,我可要走啦!”童林说:“等等。”管家说:“什么事啊?”童林说道:“可有一件,我在这里当更头,我问问您,这里管饭不管?”何吉笑道:“你这个人真糊涂,当更头的有不管饭的吗?不但管你饭,到月头还有你二两银子呢!到庄园处领去,我总在那里。”童林点头道:“那末着,将就两天再说。”何吉心说他还不愿意呢!管事的转身出去,到里面跟贝勒爷回话不提。
单说童林,虽然在这儿当更头,不算怎么回事,可有一件,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可一日无钱,不可一日无权。他在这当更头,无关紧要,他可管着二十四个人,虽然有小小的权限,这就有人钻营巴结他。旁边张老千要在童头的面前讨好,说道:“童头您的被褥在那儿,我给您扛去。我把炕头给您腾出来。”童林说道:“我的被褥还未拿来呢!”张老千说道:“不要紧,我的被褥是新的,咱们伙着盖。”童林说道:“就这么办吧!”旁边伙计就与童林打洗脸水。童林洗完了脸,张老千笑嘻嘻端过一碗茶来,说道:“这是明前高末,正浓着呢,您喝吧!”童林看着这碗茶难受,皆因是昨天一天、晚间一宿未能用饭,本来肚子饿的直响,看着这碗茶,比药还难吃。遂说道:“我渴倒不渴,我就是饿。每天到什么时候吃饭?”张老千一听,心说他是张着嘴睡觉,睁开眼就要吃,说道:“哪有这么早吃饭的?也得容太阳出来,再吃饭不晚。”童林闻听点头,大家这才谈说闲话。工夫不大,外面天早就晴了,太阳已经出来。张老千说:“今天咱们早吃点儿饭吧,皆因头儿饿啦。”众人闻听,大家各拿筷箸、端菜。这个府里与平常人家不同,大户人家不过就是门役仓号厨。这个府里头是七十二行当,所有本府里头办喜寿事,不用外头找人去,各有各行。府里头上下,一百多口人吃饭,所以人多没好饭。这个厨房在东北,一个殿座,做了厨房。是坐东向西,一进门南面的大笼,北面一带的条桌板凳。煮饭锅是头号大铁锅,米是奉米,也不用拿水泡,锅里水一开,随着就下米。米还没伸开腰,把笸箩捞满了为止。拿汤布把笸萝上的饭一围,这个饭叫半熟。要是吃菜,到这冬令时节,就是大白菜。就着米汤,把白菜用刀一切,往锅里一扔。抓上几把盐,不管咸淡,再搁上点香油,真是满天星的油珠,反正好吃不了。饭是管够,菜是每人一碗,故此菜不够吃的。因此伙计们都预备咸菜,为是多吃两碗饭。张老千约童林到厨房去吃饭,问童林有筷子没有,童林说:“我没有。”张老千说:“不要紧,厨房里有的是。”遂叫道:“童头别忙,我拿点菜。”于是由墙上摘下一个口袋,把口袋解开,由里面拿出了好些个鸡子,说道:“这是咱家里头的庄子上给我拿来的,真正是老腌儿。里面的黄是一汪油,回头尝尝,管包您没吃过。”随手揣了十几个。于是大家起身,可不能出宅由里面串甬道过去,总得绕着更道。工夫不大,来在厨房门首。往里面看,热气腾腾。张老千在头里走,用手一指说道:“童头我给您见见,这是厨房管厨的王师傅。”童林一看,在笼上座着一个大胖子,五十来岁。人家看见童林,也就站起来啦。王师傅问张老千道:“这位是谁呀?”张老千手指童林道:“这是爷新放下来的更头,姓童名林,这是我们头儿,您多照应点儿吧。”王师傅抱拳说道:“彼此都是一样。”童林问道:“这位姓王吗?”张老千在旁笑道:“这位王师傅,外号叫王大肚子。”童林抱拳还礼道:“大肚子,多照应点儿。”王师傅一听,一指张老千道:“这都是你,我们二位初次见面就玩笑。童头请坐吧,我可不照应。”
于是大家端菜的端菜,拿碗盛饭的盛饭。童林一看熬白菜,一碗一碗的摆了一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捆筷子,旁边摞着十几摞黄砂碗。童林拿了双筷子,又端了一碗菜,放在条桌上。一只手又去拿了两个黄砂碗,要去盛饭。张老千用手相拦,说道:“童头,您拿两个碗做什么?一碗一碗盛着吃,饭管够。”童林说道:“你不用管。”张老千看着童林,敢情他不用饭勺盛饭,两只手,每一只手拿着一个黄砂碗,用黄砂碗在饭笸箩里头对面一抄,又一拧,两碗饭合为一碗饭。张老千一看,心说他吃上比我行家。童林将饭端过来,坐在板凳上将要吃。张老千说:“您先别吃饭,我这里有老腌的鸡子,没告诉您么,里面是一汪油,您尝尝,管保你没吃过。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吧!您要吃这个鸡子,真能把你头发脱了去。”说着将鸡子由怀中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交与童林说:“您尝尝,我净说您不信,您准没吃过。”童林点点头,把鸡子接过,成心带着皮往嘴里就搁。张老千由童林手内抢过来,说道:“我说您没吃过,您还不信,没有带着皮吃鸡子的,过来我给您剥皮吧。”说着把皮剥了去,交与童林。童林接过来整个的放在嘴里。张老千说道:“你尝怎么,好不好?”童林说道:“我没尝出滋味来。”张老千含笑道:“我可不当说,您真是老赶。我再给您剥一个您尝尝。”说着又剥了一个,递与童林,童林仍然接过,放于口内,张老千说:“这个怎样?”童林说道:“还没吃出滋味来。”张老千笑着说:“您真是老赶。”随说着随剥。张老千越想越不对,我可说他是老赶,他吃鸡子我剥皮。到底他是老赶,我是老赶?遂笑着向童林说道:“头儿,您不是老赶啦,我是老赶啦。”童林说:“怎么呢?”张老千说:“您吃鸡子我剥皮,您怎么是老赶呢。”童林微然含笑说道:“你说的我是乡下人,我全没吃过,我还没吃过鸡子吗?因你说我是老赶,因此我才让你给我剥皮。”张老千闻听,说道:“您真会巧支使我,得啦,吃饭吧,您自己剥皮吧。”童林一吃饭不要紧,王大肚子看着两眼发直。因为什么呢?童林饭量很大,两碗合算一碗,一连吃了十八碗,真称得起能吃。左一碗、右一碗吃得王大肚子翻白眼。这还不算,找补找补,又来了三碗。一共是二十一碗。王大肚子一看,怎么样饭不够啦,叫伙计煮饭:“新来这位童头饭量特大,一个人吃了好几个人的饭。”童林与大家吃完了饭,回归更房,稍为休息。伙计张老千带着童林到里面更道都看看,又把规矩告诉童林,这才回归更房。
童林在当中一坐,伙计俱在两旁。童林大声说道:“众位伙计都在这里啦。”张老千说:“一个也不短,都在这啦。”童林说:“既然都在这里,咱们大家可得说说公事。”大家说:“童头您说吧。”童林说:“我在这里,蒙贝勒爷放我在此当这更头,我的职任虽微,我的责任可不小。打更的这个责任可是预防贼盗。今夜晚打更谁的前夜?”张老千答道:“我们十二人前夜。”童林说道:“你们十二人前夜呀,今天你们不必打更啦。”张老千说道:“我可没得罪你,怎么散我们十二个。”童林说:“不是,今夜晚你们歇班。叫他们十二个人走后夜,明天他们歇班,你们十二个走后夜。”张老千说道:“那末前夜的更班谁打呢?”“我一个人永远走前夜。皆因前夜容易,等不了多大的工夫,就到三更换班。何必大家受累。”张老千一听,说道:“那末头,您就受了累啦。”童林说:“不要紧,谁让我是更头呢。”其实童林要单独前夜打更,早就看好了一个地方,就是花厅的前面,地势平坦,南面的太湖山石,这个地方清静。为的是人都睡觉了,他好用他的工夫,练自己的武术。他怕人看见,于自己没有益处。因此他才单独打前夜的更,大家岂能知道呢!
于是童林到晚间用完了晚饭,让伙计们安歇,听外面鼓楼交更,看看大家睡熟,伸手将竹杆一拿,顺着里面更道打更。那位说怎么没拿着梆子锣呢?他是要在府外头打更,可以用梆子锣。这个贝勒爷府里头打更与皇上家宫闱之内一样,到宫里头打更,俱都是竹杆。这个竹杆儿,把竹杆里头的节儿全都通透,里面灌上铅锡。宫里头打人,就是这个竹杆,比铁的还厉害。若在府里打更,不怕走在贝勒的寝所,就比方二更吧,将竹杆在窗外墩两下,不敢用梆子锣,恐怕惊骇着贝勒爷。因此童林用竹杆,顺着更道走完,来到花厅的前面,把竹杆往太湖山石上一立,往四处扎煞背膀,观看无人,遂将身一矮,练平生所学的技艺。练完了到里面仍然打更。顶到三更,这才到更房,把伙计叫起来,接着走后夜的更班。就这样习以为常。顶到月头,至庄园处领二两银子钱粮。童林身上也得添两件衣裳,做了一件土黄布的小棉袄,土黄布的夹裤,买了一双靸鞋袜,还做了一个蓝布大褂,这件大褂,是又肥又大。又买了一套被褥,撕了一块包袱。都买完了,还剩了一吊五百钱。童林打算,有了工夫,到外面专找把式场子。无奈事情太多,就是出不去。刚要有点闲暇,里面就叫更头,不是扫院子,就是挪花盆子。要不然就是送礼,都得找更头派人办理。童林一想,出是出不去,只得忍耐。常言有句话:“暂时忍耐冬三月,春暖花开两不交。”只要把头年过去,明年再为打算。不觉得光阴荏苒,日月穿梭已经到了年终。新年又来到啦,府里头这个过年东西无所不备,这一番的热闹,不必细表。年节已过,天气渐暖,不觉得已至三月中旬,天气可就热啦。府里头换纱窗,收拾竹帘子,又忙了一阵。这一日童林晚间交更,方至三鼓,在花厅前将功夫练完,再由更道走一趟,回头好叫伙计换更班,于是就不用拿竹杆,空着手一矮身形,由花厅前够奔东面的角门。这个东面的角门里面上房三间,明三暗九。是前廊后厦,东西配房各三间。南面花瓦墙,月亮门。前文表过,这就是贝勒爷的外书房。童林进角门,走在上房台阶石下,观看上房东里间,灯光尚且明亮。大约贝勒爷尚未安歇。方才心中想着,猛听得西厢房上有些个声音,只听嗖嗖的声音,童林就知房上有人。这个绿林之中,耳音最灵,讲究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并非是房上的瓦被人踩的,乃是衣襟带的声音,却被童林听见。童林遂在台阶石下黑影之内一伏身,与地一般平。仰面借月色的光辉,往西厢房上观看。不好,却是两个贼。趁着月色,看得很真。上首这一个扶着房脊,抬着一条腿,看那样式,是个大身材。头上青绢帕罩头,斜打麻花扣,青绸子三串通扣夜行衣,寸排骨头钮,兜裆棍裤,脚下靸鞋,千层底,鱼鳞倒纳,带掖根,打着裹腿,背后用绒绳勒定十字判,上插一口大宝剑。下首这一个,手扶房脊,面对那人,好像谈话。这一个可是一身银灰夜行衣,背后背定亮银双拐。童林一看这两个人的意思,在房上打手势,那个意思要偷。童林心中暗想:这两个人若要窃取,贝勒爷并未安歇,必要受惊。童林叫着自己的名字说:“童林哪童林,头年被困在京师,风天雪地之下,贝勒爷并不认识你,将你留在府中当更头,待你有知己知遇之恩,救你于危难之中。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身碎骨粉,不足为报。”又一想自己的责任,虽然当更头,也有保护本宅生命财产之责。今夜二贼在房上,有意动手要偷,莫若我把他打发走了,免得吓着贝勒爷。想到这里,站起身形,往前走了两步,向着房上的贼人一摆手,说:“合字,高高手,让过去。”(这是江湖上坎儿,就是朋友,你别在这偷,上别处偷去。让他们两个人亮个面子。)上房的二人往下一看,有点气。因为什么呢?看童林不像护院的,要是护院的呢,这两个人可就走啦。往常说,要是用护院的,千万可别散他。要是散他,必得闹贼,都说护院的与贼勾手,同一鼻孔出气。其实没有那末回事,这里头有个准规矩,护院的看家,看见贼人,由哪房进来,他由哪房下手偷,那有一定的标准。讲比贼人由东西配房进来,他是定不可移,非走虚子不可。何为叫虚子呢?这是吊坎,就是窗户。如若与贼人答话,贼人不开面子,他是非偷不可,护院的窗户下一等,贼人无法窃取,只得走。今夜二寇一看并不是护院的,不过是庄子上的老赶,心说我们若叫老赶吓跑了,岂不可耻。莫若把他废了就得啦,上首背宝剑的遂向下首的那人说:“合字,亮青子,摘他的瓢。”这是叫伙计亮兵刃,取他的脑袋。童林一听,火儿大啦。因为什么呢?童林想这两个贼不够程度,若要是窃取,没有与本宅人说话的道理。童林看两个贼人要摘自己的瓢,暗含着有点气,遂向二寇说道:“劳驾,把瓢摘了去吧。”二寇一听,背宝剑的一打手势,穿灰色的那人可就由房上跳下来,摆动双拐直奔童林。他欺负童林空手未拿兵刃,左手拐向童林面前一晃,右手拐一抡,向童林的左边太阳穴打来。这一招名叫单贯耳,打上就有性命之忧。童林并不着忙,叉步站立,看着右手拐将到耳边,将身往下一蹲,用右手往前一穿贼人的肘下,贼人往回一撤右臂,不提防童林的左手顺着自己的右臂底下进去掳他的单拐,右手随着往下一落,正切在贼人手背上。贼人手背疼,遂将右手拐撒手。童林一上步,随着右手掌往前一推,贼人躲闪不及,正打在华盖穴的旁边,贼人往后翻身来了个仰面朝天。童林并不用抢过来的单拐打他,将拐掷在地下,随着一纵身,左手护住自己胸膛,右手举起,狠狠地向着贼人的胸膛一掌。将才要落,听后面金刃劈风的声音,童林只得防备后面,将身一矮,左手往前一穿,右手往回一撤,将身一转,这一招叫伏地龙。左手撤回,随着观看,原来是房上那一个贼人也跳下来啦。趁童林动手之际,由后面暗算,亮剑举起,直剁童林的头部。及至童林转身,宝剑已离头顶不远。遂着用撤回的右手,往上一撩贼人的肘下,贼人往回一撤剑,童林将右臂撤回,底下就是一腿,照着贼人的迎面骨踢来。贼人往后一撤身,将宝剑撤回,一声喊:“风紧扯呼。”使拐的那个贼人早就上了东厢房;使宝剑的将宝剑一抡,上了西厢房。站在房脊上,对下面说道:“呔!朋友道个万吧。”童林站在院中,战败二寇,正自发威,仰面观看,西厢房上那个贼人叫他道及名姓。童林用手一指说道:“你若问我,家住京南霸州童家村的人氏,姓童名林,号……”童林刚说在号字上猛然心中一动,这是贝勒爷的外书房,大概贝勒未睡,倘若叫贝勒爷知晓,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在此打更,贝勒爷必然疑我是江湖的大盗,身被重案。倘若贝勒爷把我交了本地面,岂不冤哉。想到这里,才说了一个号字,回头一看,虽然上房东里间灯光明亮,幸而贝勒爷未能听见,遂着头往房上看,贼人踪影不见。
童林只得弯腰把贼人的单铁拐拾起,顺西角门奔花厅前太湖山石下,把竹杆捡起,回归更房,叫伙计们起来换更班。进了更房,童林将单拐放在炕席的底下,把竹杆搁下,这才叫起十二名伙计,让他们走后夜。童林并不敢睡,恐怕贼人去而复返。打开铺盖,拿出自己的包袱,由里面拿出双钺。见墙上有伙计的一个睡帽,伸手摘下来,将发辫盘在头顶,将睡帽往上一罩,用带子勒好,用手往后一推,将腰中的绒绳,又紧了一紧,将双钺的鸡爪挂在绒绳之上,抬一抬胳臂,不崩不掉。开启避风往院子一看,这个时候,已经三鼓之时,星斗满天。童林向左右观看无人,遂即垫步拧腰上房。在房上巡逻贼盗,整整的一夜,并不见贼人,天已经要亮了,童林才由房上跳下来。回至更房,一看伙计们还沉睡如雷。自己将双钺取下来,仍然包在包袱之内,放在被褥底下。将睡帽解下来,挂在墙上,坐在炕沿上,出神发怔。想当年十八岁逃在外面,巧遇恩师,艺成下山。在京师贝勒爷府充当更头,暂可餬口。不料打更遇贼,贼人被我打掉单拐,绝不能善罢甘休。还算好,贝勒爷未能看见。这就是万幸之极。贝勒爷若看见我与贼动手,想我有这大能为,如何在府中打更?必疑我为盗,若将我交在本地面押起来,必有性命之忧。
童林呆在炕边上,手扶膝盖,心内胡思乱想。就在这么个工夫,打后夜更的伙计们方才回来。大家进更房一看,头儿坐在炕沿上发怔。张老千说道:“童头你起的真早。”童林说:“你们去打点脸水,咱们擦擦脸。”张老千点头:“童头你等等,我给您打脸水去。”工夫不大,张老千把脸水打来。大家嗽口的嗽口,洗脸的洗脸。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叫道:“童头在更房里么?”童林一听,是大管家何吉的声音,不由得心中吓了一跳。莫非贝勒知道我夜间与贼动手,命他前来找我?不若装病。想到这里,遂将身往炕里边一倒,把炕上伙计的被褥拉过来蒙头一盖,假装睡熟。听外面管家还叫,张老千问道:“谁叫我们童头?”“是我!”说着拉开门进来,张老千一看,是大管家何吉,说道:“管家大人,这么早有什么事您哪?”何吉说道:“找童头有事,在哪儿啦?”张老千知道童林在炕那儿坐着,遂着往后一指说:“那不是童……”刚要说那不是童头吗,一看童林这么会儿工夫睡觉啦。张老千自言自语说道:“刚才还说话,这么一会儿就睡觉啦。管家这不是我们头儿睡觉了吗?”何吉一看,明知童林是害怕。昨夜闹贼,童林与贼答话之时,贝勒爷尚未安歇。原来贝勒爷每天晚间必然运动运动。到了二更多天,方才安歇。昨天看闲书,所以晚了一点儿,到三更尚未睡觉。在东里间屋,有两个管事的伺候,猛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喊:“合字,高高手,让过去吧。”又听有人说道:“合字,亮青子,摘他的瓢。”“劳驾把瓢摘了去吧。”外面乱七八糟,不知是什么人。贝勒心中明白,此处禁地,到晚间无人在此喧哗,必是夜间有贼。贝勒爷伸手由墙上把镇宅的宅剑摘下来,回手撤出宝剑,低言说道:“何吉,你到外面看看,什么人?”何吉知外面闹贼,早就吓得浑身乱抖,他焉敢出去。明知出去有性命之忧,他又不敢违背贝勒爷之命,遂说道:“是,你到外面看看。”贝勒爷瞋目说道:“我叫你二人到外面看看!”何吉只得回答:“跟爷回,外面闹贼看不看不要紧。”贝勒爷明知他二人害怕,说道:“可恶。”说着将宝剑一提,迈步出离里间屋,来到外间屋隔扇之下,将隔扇轻轻开开,隔着斑竹帘往外观看,正是星月满天,猛见由西厢房跳下个贼人。此时何吉、何春也来在外间屋,他二人虽则害怕,今见贝勒爷来至外间屋,二人哆哩哆嗦,站在贝勒爷的身后,看外面。此时贝勒爷看见由西厢房跳下之人,摆拐与更头动手。贝勒爷替童林提心吊胆,皆因他手中无有兵刃,及至动手,童林巧夺单拐,随手一掌,将贼人推倒。复又跳起身形,用掌要砸贼人。就这么个工夫,又见由西厢房跳下一人,手持宝剑照童林脑后剁来,这一来可把贝勒爷吓了身冷汗,将脚一跺,双手往下一伸,暗说道:“咳,完啦!”贝勒爷是替童林悬心,手往下伸,他是提着宝剑,这一伸不要紧,剑尖正扎在何春的腿部。好在宝剑不快,是镇宅的宝剑。就这么样,把何春的腿肚子扎了一个窟窿。贝勒爷回头看,低言说道:“可恶。”何春只得忍痛后退,鲜血淋漓。贝勒爷再往外看,此时二寇已被童林战败。及至二寇跳上房去,与童林接谈,童林道及名姓,正说姓童名林,号……就说了一个号字,扭项往屋中看,以致二寇逃走,童林带着惊慌之色,拾起单拐奔西边角门去了。贝勒爷早就看出来了,童林那个意思,恐怕我知晓。贝勒爷这才转身,来到里间屋,将宝剑放在桌案之上,坐在椅子上,问道:“何吉、何春,适才外面之事,你二人可曾看见?”何吉哆嗦着说道:“奴才业已看真,更头战败二寇。”贝勒爷点头说道:“童林打更职任虽则卑微,实在有保护本府生命财产之责。今天若没有童林,贼人若要进到屋中,我必当与他争斗,我岂是贼人的敌手,必当涉险。今童林奋不顾身,战败二寇,打掉单拐。与贼人道及名姓之时,我看他形色仓惶,他是怕我知晓他有这么大的能耐,疑他不是好人。我岂是那样糊涂人。明天一早,你把他叫来,我必要赏赐与他。”何吉在旁边接着说道:“爷您恩典他吧。”贝勒爷叹了一口气,说:“看起来,古今一理,盐车困良骥,田野埋麒麟。自古埋没英雄豪杰,车载斗量不可胜计。童林这样形象,怎么看出他有如此技艺。竟埋名在此,不能用之于国,真可为千古之叹。看起来此言不假。”说着叫何吉收拾安歇睡觉。
到了次日天明,贝勒爷命何吉打脸水,何春收拾腿部的伤痕,上了刀伤药,更换中衣。贝勒爷梳洗已毕,命何吉前去叫童林书房回话。这么着何吉才来到更房,一见童林装睡,遂走到炕沿前面。童林是头朝里装睡,大管事的伸手推童林的大腿,道:“童头醒醒。”一边叫着,一边听童林打鼾声。其实童林没睡,童林越打鼾声,管事的越叫得紧,童林心想:这么办吧,莫若大大来个屁,把他崩走就完啦,让他看不出我有能为,他也就不叫啦。想到这里,一用丹田的气功,来了一个虚恭。大管事的正推他呢,就听“咚”的一声,何吉说道:“喝,这个味可好闻,好大屁。”遂说道:“你真可以。”说着伸手把童林的被褥一抖,说道:“你起来吧。”童林一看,把被褥揭起来了,不能不起啦,一翻身就起来了。坐在炕沿上,假作睡眼矇眬,说道:“刚睡觉,这是谁跟我闹着玩。”何吉说道:“我。”童林一看,急忙站起身,说:“原来是管家大人,什么事?”何吉看着他直乐。童林心中一动,暗说不好,他若问我昨晚间的事,我就装病搪塞他。遂说道:“管家您乐什么?”何吉用手指着童林说:“你可真好,我问的是半夜之事,你可真能装着玩哪。”童林一听,吃了一惊,说道:“昨天后半夜闹肚子,正拉了十多泡稀粪。”管事的一听,心说闹肚子,可能满院里乱跳,何吉明知道他害怕昨夜晚间之事,不敢承认,莫若冤他,遂说道:“别睡啦,贝勒爷叫你哪。”童林说道:“贝勒爷叫不着我,应当叫您,我是打更的更头。”管事的听他不去,心说一定怕贝勒爷问他,莫若还得冤他,说道:“贝勒爷有赏,叫你领赏去。”伙计们一听,是当更头的从没有得过赏的,贝勒爷今日单赏童头,一定是当差好。众伙计说道:“童头,您这差事算当红啦,这么多个头,贝勒爷也没有赏过,既然有赏,您跟着管事的领赏去吧。我们大家可以托着您的福,也可以分几吊钱。”童林一听不能不去,说道:“是有赏啊?”管事的何吉说:“你快走吧,贝勒爷等着你呢!”童林心中一想,有啦,莫若我跟他去,到那里见贝勒爷谢赏,扭头就走,什么话也不等他问。遂说道:“那末,就走啊。”
于是管事领着,由更房出来,绕着花厅,来到书房。管事的叫童林在外面等候,何吉启帘进到里面。贝勒爷性紧,早就等急啦,一看何吉进来,遂问:“你把更头叫来没有?”管事的回禀道:“已然在廊下听候爷的呼唤。”贝勒爷道:“那末你把他叫进来吧。”何吉遂启帘子说:“爷叫你。”童林点头,随着何吉进来。贝勒爷坐在椅子上吃茶。遂深深请了个安,说道:“谢谢爷赏。”说完了转身就走。贝勒爷说道:“何吉,你把他扭回来。”何吉伸手拉住童林说道:“贝勒爷有话。”童林只得回来。童林站在迎面,贝勒爷笑嘻嘻地说道:“昨夜晚间你可好?”童林回答道:“好不是算好,就星夜里拉稀闹肚子的厉害。”贝勒爷听不明白这是什么话,用目看着何吉,何吉遂上前低言,就把童林害怕,不敢见爷,假装有病,自己怎样把他诓了来,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贝勒爷听完,点头道:“这我就明白啦。”遂向童林说道:“我没问你闹肚子,我问你昨夜晚间与贼动手之事,你与何人学的能耐,为何在我这儿当更头?你要说实话。”童林听罢,吓得颜色更变,双膝跪倒说道:“爷您别生气,童林有下情上禀。”“那末你只管讲。”童林就把在家中练武斗牌,误伤老父,逃至江西,巧遇恩师,学艺下山,进京师前后始末,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爷,您可别把我交地面,我虽会武术,我可没作过案,还是留着我吧。”贝勒爷听完,说道:“你且站起来,这些事都不要紧。我问问你,贼人被你赶走,此贼想必还要再来。”童林忙答道:“倘若他们再来,大约不能来两个啦。”大管事的在旁边一听,差点没吓过去。贝勒爷忙问道:“怎么呢?”童林答道:“爷您想,二寇被我赶走,留下他的单拐,必然痛恨在心,再来必约全伙,寻小人前来报仇。”贝勒爷闻听,啊了一声,遂对何吉道:“今据童林之言,今天晚间,必有贼人搅闹我的府第。何吉,你到外面,即刻知会本地面,调官兵,防守贼人闹府。”童林道:“千万不要调官兵。”贝勒爷说:“今夜晚不调官兵,贼人闹府,怎样防范?”童林答道:“爷您有所不知,俗语有句话,墙高万丈,挡的是不来之人。贼人若来,虽有官军,也不济事。他们俱是高来高去,官军不遇见贼人,还算万幸,倘若遇见贼人,官军岂是贼人的敌手,岂不白白的送了性命?”贝勒爷听罢,说道:“不调官兵,贼人到此,如何是好?”童林答道:“不要紧,有童林在此,料想无妨。皆因我看他们,都是平常技艺。就是他们来多少,也无关紧要。”贝勒爷听说道:“那么今夜晚你就防着点贼人。”童林说道:“贝勒爷您再找人,我算散啦。”贝勒爷一听,说道:“我没散你呀。”童林答道:“虽然不是贝勒爷您散的,是我不干啦!”贝勒爷一听,心说这倒好,由他身上把事闹起来啦,他不干啦。遂叫道:“童林,你为什么不在我这里了。”童林说道:“今夜晚贼人前来闹府,若遇见必当与我决一死战,就是把童林结果性命,也不解他们心头之恨,他们必下毒手。爷您请想,他们追去我的性命,必然是一走。童林将他们伤了性命,按国家的王法,杀人就得偿命。童林每月二两纹银的钱粮,与贼人抵偿,真不上算。若爷您负责,杀多少人不与童林相干,童林方敢负完全责任。”贝勒爷闻听点头,说道:“这话也倒有理,你只管放心,伤多少人命,都有本贝勒一人担任。今夜晚拿贼,你用什么东西物件,与庄园处何吉手里去领。”“谢谢爷,您既这么说,童林受重任之托,必当尽心捕盗。”贝勒爷笑道:“好,你下去歇着去吧。”童林说道:“不歇着。”贝勒问道:“怎么不歇着?”童林答道:“童林还没领赏呢!”贝勒爷这才明白,遂向何吉道:“你到庄园处,领二十两银子,我赏给童林的。”童林谢赏,贝勒爷说道:“你不用谢,下去吧。”童林道:“我不下去。”贝勒爷问道:“你因为什么不下去休息呢?”童林答道:“爷赏童林二十两银子,还没赏打更的伙计呢。”贝勒爷笑着说:“我倒忘了。”叫道:“何吉,你把童林带在庄园处,问问他晚间用什么物件,再给他二十两银子,赏与打更的伙计。”童林道谢,这才随着何吉奔庄园处而来。来至庄园处门首,何吉把童林让至屋中,二人彼此落座。等候管家的三爷把茶给斟上,送至面前。何吉笑嘻嘻地说道:“童头,贝勒爷待你,恩典真不小。童头你别拘束,今夜晚拿贼,用什么东西物件,你只管说。庄园处全有,我好给你预备,你说吧。”童林说:“没有什么要紧的。要八仙桌子一张,椅子一把,香炉五供蜡扦一份,七星宝剑一口,朱砂笔墨砚全份,黄毛边纸两张,裁成条儿,法木一块,四个金元宝垫桌腿,四个银元宝押桌面。”何吉说:“你先等等,这是拿贼吗?”童林说:“不是,这是王老道捉妖。”何吉说:“好,王老道捉妖,怎么拿贼还用得着王老道捉妖?”童林道:“其实倒是用不着,我是让您拿话挤的,一个拿贼的事情,用不着许多别的物件,您就把文房四宝给我拿过来,我开个单,顶到晚间不误事就行。”何吉说道:“闹了归齐敢情是冤我啊。”回头叫手下人拿过纸笔墨砚。何吉磨墨,童林把纸铺好,提起笔来。何吉在旁边一看,童林拿笔的架式,看那样儿不常写字,及至把单子写完,童林递与何吉。何吉接过观看,字是歪歪斜斜,好在圣人不嫌字丑,真还对付着写下来啦。上面写的是:头号大瓦盏十个,瓦十块,鞭杆子香一股,麻绳四十条,黄砂碗十个,香油五斤,灯瓢十个,棉花四两,火种全份。何吉看完说道:“这个东西很容易,什么时候用?”童林说:“顶到晚间备齐,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您把东西备齐,顶到晚间,送到书房院内,您可跟贝勒爷说明,今夜晚间可得请贝勒爷回避。不是别的,今夜晚贼人若来恐怕把他吓着,童林担待不起。还有一件,您告诉府里所有的人,今夜晚间不可到书房院去,恐怕遇见贼人就有性命之忧,您把所有的物件都送到书房院内,我自有道理。”何吉说道:“你只管放心,顶到晚间不误使用。”把话说完,管事的站起说:“那么咱晚间见吧。”童林说:“您先别忙,您还没把赏钱给我呢。”何吉说:“你候候。”说着拿过天秤,称了二十两银子,递与童林。童林将一包银子揣在自己的兜囊之中,将一包拿在手内,说道:“还有一件事,您将书房院东西配房所有的陈设都收拾起来。到晚间,我好派人在东西厢房埋伏拿贼。”管事的说:“你放心吧,决误不了。”童林这才告辞出离书房。穿宅过院,来到更房。启避风进到屋中一看,伙计正在等候童林领赏呢。张老千一看童头进来,说道:“头儿,怎么样,赏多少钱?”童林说:“贝勒爷赏了二十两银子。”张老千笑着说道:“当差事您可算是红啦,不但是红啦而且紫啦。”童林说道:“赏二十两银子,可是赏给我的。”张老千说道:“闹了半天原来没有我们的钱哪。”童林说:“有是有,你们大家二十两。”说着将银子放在桌子上。大家一看,真有银子,可就乐啦,张老千说“先别分,咱们大家称一称,换了钱再分。”童林说:“等等,我问你们,因为什么贝勒爷赏钱?”张老千说:“童头您当差当的好。”童林说:“不对,这是昨夜晚间闹贼,我把贼人赶跑,贝勒爷这才有赏。”张老千笑道:“您别捣乱啦,昨夜晚间,什么动静也没有。”童林说:“你们不信?”说着由炕席底下将铁拐拿出来令大家观看。张老千说:“是真的吗?”童林就将昨夜晚间与贼动手,前后情由,对大家说了一遍。大家一听,说拿贼我们可没有能耐。童林说:“不用你们拿,我拿住,你们捆人。”大家一听,说:“就这么办吧。”于是大家分完了钱,用罢早饭,童林命大家睡觉,童林也就打坐安歇。
顶到天夕,大家醒了,又吃晚饭。饭罢,童林命大家收拾了。于是带着十二名更夫奔书房院。赶到书房院中,正见何吉命人往里面搬运预备的物件。童林说:“管家,都预备齐了吗?”何吉说:“你看看。”童林一看,一样儿不短。童林说:“你请吧,我们办吧。”大管事的点头去了。童林进西配房观看,屋内桌子上摆的、炕上铺的,全都收拾干净了。童林命伙计将外面大盆拿进五个来。童林把应用的东西,叫伙计都搬进西厢房,把棉花捻成捻,串在灯瓢之内。把黄砂碗里头倒满了香油。把灯捻放在当中,打着了火种,燃着了就是一盏碗灯。西厢房是三间南北的里间,每里间屋里头,在地下搁两盏灯,拿过大盆,一个大盆罩上一盏碗灯。拿瓦靠着大盆的里边,支起大盆,为得是碗灯不灭。地下一个月牙的灯亮儿,要到夜晚在外面看,好似没点灯一般。合着是外间屋一盏灯,里间屋是两盏,共用五个大盆。有贼的时候,把大盆一捣,照得院子里俱都大亮,为是动手好有眼目。然后将鞭杆子香用火种点着,拿在炕上。把下半截的窗户纸烧得净是小窟窿。从外头看不出来,在里面可以往外看贼。打更的伙计十二名,每里间屋里六名。命他们趴在炕上,由窗户纸上的小窟窿往外看。麻绳,每里间屋里十条,预备捆贼的。童林告诉伙计们:“如若我与贼人动手,你们千万别出去,多暂我把贼人打倒,叫你们出去拿,你们再去捆人。”大家叫道:“头儿你只管放心,我们绝不敢出去。”童林安置停妥,这才奔更房休息。
于是大家不等天黑,就趴着往窗外看。听有脚步声音,倒把大家吓了一跳。用目细看,原来是贝勒爷,来到书房院。大管事的何吉在庄园处与童林商议明白,请贝勒爷回避的话,何吉已经回禀贝勒爷。奈贝勒爷天生胆量最大,又兼着童林的能耐,贝勒爷尽知,故此叫何吉、何春到外面挑选八个男下人,命何吉带至里面听候。贝勒爷用完了晚饭,一看天已经黑了。贝勒爷将镇府的宝剑带在腰间,要到书房观看童林拿贼捕盗。大管事一看,可吓坏了,说道:“贝勒爷千万别上书房院,恐怕夜间涉险。”无奈拦不住,只得相随。贝勒爷带着两个管事的、八个下人,来在书房院。这个时候约将到掌灯,贝勒爷上了书房台阶,何春赶紧启帘子,贝勒爷进屋用手一指,旁边的杌凳儿放在迎着门的八仙桌前。贝勒爷回手将宝剑摘下来,将剑抽出,剑匣放在桌案上,端然正坐于杌凳之上,上首是何吉,下首何春,两旁一边四个下人,俱都垂手侍立。贝勒爷往外面观看,这个时候正是掌灯时分,因屋中不叫点灯,自然外面显着亮。隔有斑竹帘看见外面,工夫不大,月色可就上来啦。听府的外面,更鼓齐敲、巡逻喊号的声音。虽有童林保护,何吉不放心,暗着打发人,知会本地面该管的官军,因此外面下夜的官军在府外防范甚严。贝勒爷倒不知外面事情。就是不见童林在此防守,听见外面初鼓之时,二位管家心中可有些个不定,恐怕童林睡着误事。越怕天晚,天已经交了二更。二位管家可以不甚害怕,就是旁边八个下人,不住的往外看。什么话呢?贼人若到,就有性命之忧。往外面看着,月明如昼,人声寂寂,府外有更鼓之声,微微的西北风,满院的月色,夜静更阑,这一份的凄凉,人怎么不害怕呢?八个男下人正往外看着,恐怕贼来,猛然间就听哗啦一声,险些把男下人吓倒,就是贝勒爷也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本府的梨花猫把府上的瓦蹬掉了一块。等到大家看得明白,这才心中稍定。听了听外面刚交二鼓,已经一更打过两遍,众人正在狐疑之际,就见童林由西边角门搬着一条大板凳而来。童林为什么来的这样晚呢?贼人要来的时候,都在三更以前,二更以后,正是贼人出没的时候。他把伙计安置了,自己回更房盘膝打坐,闭目养神。稍为一沉,在迷离之间,听外面天交二鼓,起身忙将发辫盘好,仍然用伙计的睡帽,将头罩好,把鸳鸯钺挎在胁下,出离更房。白昼在花园里面摆花盆用的一条大板凳,早就看在眼内,童林将大板凳往胁下一夹奔书房而来。进西边角门,将板凳放在天井院当中,贝勒爷在书房屋内,带领手下人正看着,就见童林围着板凳转弯。贝勒爷以为童林活动身体,工夫大了,就见童林大约是劳乏,头向北,脚向南,往板凳上一躺,丝毫也不动。贝勒爷又怕童林睡着了,贼人到此,岂不误事?贝勒爷叫管家的出去将童林叫醒,无奈众人胆小,不敢出去。正是闹贼之际,谁也是惜命,又不敢在屋里喊叫。若要喊叫童林,又怕把贼人引到屋来,那更糟了。因此大家俱都两眼发直,往外观看。
这个时候,将到三更,夜静更深,明月满天,不亚于一湾秋水,照得满院子里白昼相似。大家正自出神,猛见童林由板凳上直挺着站立起来。贝勒爷见童林直着站立在板凳头上,不知何意。就在这时,由房上抛下了一摞瓦,“哗啦”一声,打在北面板凳头上。只听叭喳一声,这摞瓦摔了个粉碎,这要打在童林的头上,必得脑浆崩裂。是时贝勒爷以为童林睡着,其实童林在此防贼,焉敢睡觉。他仰面朝天躺在板凳头上,为的是往四处得瞧。及至看见上房来了两个贼,一个在房檐上揭瓦,照着自己头顶一抖手,童林就知道是瓦,故此用了个鲤鱼打挺,滴溜溜地站立起来。这瓦正落在板凳头上。童林遂从胁下摘双钺,由南面板凳头往西一转身跳下来,正站在板凳的当中。跟着右腿一缩,往上抬,这条板凳好像有人抬在东厢房檐之下。真是平平稳稳,并没有多大的声音。就是这一手工夫,也得练几年。不必跟贼人动手,就可知童林的本领绝伦。贝勒爷在上房屋中隔着斑竹帘看得真切,就是南面花瓦子墙月亮门的上面站着一个贼人,贝勒爷都看见了,可看不真切。贝勒爷遂起身,右手擎宝剑,往外就走,要到外面看看,可把两个管家吓坏啦。二位管家上前相拦,低声说道:“外面危险。”贝勒爷摆手说道:“无妨,童林本领出众,毛贼岂能敌御。你等只管放心。”说着忙启帘子,已经走出书房,站在廊檐下。二位管家心中害怕,又拦不住贝勒爷,心中乱跳,也只得大着胆子跟随出来,站立在贝勒爷的背后,提心吊胆。贝勒爷倒毫不为意,一来,贝勒爷知道童林武艺高强,又兼着他老人家天生胆量,站在廊檐下细看,可就看真切了,花瓦墙上的那人身量不算甚高,青绢帕罩头,通身上下俱是青色,紧趁俐落。脚下靸鞋袜,腿上绑着裹腿。手中擎着明亮亮、冷嗖嗖的一口金背鬼头刀,是夜战八方飞刀式的样子,站立墙头。敢情不是一个贼,东西配房上也有人了。西配房房脊上站一人,借月色观看,贝勒爷看着眼熟,好像前次闹府使宝剑的那人。是老子坐洞把门封的架式,双手捧着宝剑,立于房脊之上。东配房这个贼看着尤其真切,周身上下,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贝勒爷猛然想起来了,看着好像前次闹府被童林打掉单拐的那个贼人。手持一柄单拐,又配上一口刀,在房脊后面露出半截的身子。那个意思右腿已经迈过房脊,要与童林动手。贝勒爷说,不好,原来是来了三个贼,暗中替童林提心吊胆,恐怕童林寡不敌众。贝勒爷就看见三面的贼人,他还不知道上房还有贼。童林适才捧双钺用了一招狮子滚绣球的架式,四面全都看见了。在上房脊上站立一人,借着月色的光辉,童林又兼一双夜眼,看得分外真切。头上蓝绢帕罩头,斜拉样花扣,身穿绸子夜行衣,寸排骨头钮,兜裆棍裤,脚下靸鞋袜,前后绒绳,在胸前勒成十字花,背后插着一口单刀,金鸡独立式扎煞背膀。在房檐上蹲着一个人,借着月光一看,却是一个头陀和尚。身量不高,四方的脸面,就是眉目看不清。短发蓬松在肩头,一尺宽的皮条,勒在顶门。当中一个月牙儿,身上短僧衣,脚下穿着两只云鞋。手中捧定三棱蛾眉刺,流光闪亮,是凹腹吸胸、空胸紧背的架式。细看在腰中抄包上,掖着两把匕首尖刀,适才拿瓦砸童林的,就是这个和尚。和尚一踹中脊,如箭脱弦,脚落实地,明晃晃的鹅眉刺奔童林胸前扎来。这招叫“红云捧日”。就在同时,西房使拐的飞身下房,右手刀防身,左手拐一抡,挂着风声,直奔海川顶后砸来。这时何吉在王爷左边,何春在王爷右边,王爷着急,两手一用力,宝剑尖儿往下一墩,正扎在何春的左脚面上。“哎呀。”何春两手捂着,疼得龇牙咧嘴。正在这时,只见海川左腿一躬,右脚跟过来,连刺带拐一齐躲;右手钺尖照着和尚的腕子一戳,左手钺照定和尚的脖子就掠。和尚一缩头,海川的左脚就到了,踹上和尚之后,身法极快,把左脚撤回来,往后叉步,左手反腕子一捞,架抄拐。这是钺法的绝招。后边这位往左大跨步,海川右肩一扬,脸往左甩,右腿飞起,右脚的外侧横踢身后来人的右肩。十字摆莲腿,“嘭”的一声,两个人同时倒地。“噌噌噌”,又从房上跳下三个人来,各自亮刃,恶狠狠扑过来,五个人把海川围在当中。童林虎目圆睁,双钺一分,使了一招大鹏展翅,瞻前顾后,防左护右,身手敏捷,如同猿猴,恰似狸猫;上下翻飞,赛过梨花蕊落。这五个人就像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走马灯,“嘀溜溜”乱转。好似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这五个人那个气!你若是四海闻名的侠客义士、武林中挂过号的人物,败给你也算甘心;衣不惊人,貌不压众,土里土气,真看不出来是个练武术的——我们五个都不成,这还了得!五个人越想越气,越气越狠,越狠越毒,可越毒越挨打,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也不行。王爷在北房看得清楚,也真为海川担心着急,何吉更是吓得龇牙咧嘴。
海川力敌五人,面无惧色,好一场鏖战。时间一长,五个人渐渐不支;海川却剑眉双立,虎目圆睁,左脚扎根不动,真是走如风,站如钉。右脚往北横滑,右手用钺尖一挂,左手压北面来的刀。右脚拿桩站稳,左脚大摆莲腿,飞起来正踢在和尚胸口上,“嘭”的一声,把和尚踹了一溜滚;右手合钺,搂使刀的脖子。使刀的低头一躲,“哧”地一下把他的缠头帕给掳了下来;同时左手奔使拐的头顶扎去,而右手钺运用神力猛砸铁拐,“啷”一声把拐砸落;海川的右肩往南大斜身,左手钺撤回,反钺撩阴,使宝剑的稍一愣神,躲闪微慢,夜行衣划破了。海川跟着“童子拜佛”,双钺合并,“灵猴戏月”两招连用,威力最大。最后一个使刀的被海川飞起右脚踹在后胯上,仰面朝天甩出去一条儿。剩下几位一个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飞身上房,各自逃生。海川心想:必须拿住一个。最后一个上东房的是那个破烂袈裟的和尚。海川想他就是罪魁祸首,便大喊一声“凶僧哪里逃走”!肩头微晃,脚尖点地,飞身上了东房。和尚站在前檐上,等海川飞身上来的时候,气贯左足,往下一踏前檐的檐头瓦,“哗啦啦”,这一脚蹬下来足足有上百斤,直奔海川头顶砸来。好海川!身子悬在中空,见檐头下坠,左脚尖一挑,右脚尖一点,这叫“凭物借力,登萍渡水”之功,两腿微弯,猛地一蹬,“鱼跃龙门”,右肩斜沉,横着从碎瓦下边蹿出去,脚尖点地,再上房观瞧,五条黑影往五处逃跑,夜色茫茫,眨眼之间,不见踪迹。
海川从房上下来,又顺着后面更道查看了几次。眼看天交五鼓,才回到更房,进来一看,大伙正在换裤子,一瞧海川臊红了脸,道:“童头,您回来啦?”海川点头问:“老千,你们这都干什么?”童林这一问,大伙更都臊得面红耳赤。旁边有个伙计答道:“头儿,您就别问啦,他们都尿裤子啦。”“噢,昨儿晚上吓坏了?老千你们真可以,不是说了半夜横话吗?你还说你们县里净出英雄豪杰,你的胆量不是很大吗?”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说道:“猴儿们,昨天晚上拿贼的时候,你们怎么一声不语,现在又说又笑哇?”一挑毡帘,何吉从外面进来。大家“呼啦啦”全都站起来:“何老爷吉祥,何老爷吉祥。”何吉说:“你们这帮猴儿,这回星星跟着月亮走,沾点神光。王爷谕下了,让我告诉老千你们十个人,每人五两赏钱,其余更房所有人员一律二两的赏钱。不用去谢赏,咱家代劳啦。”众人异口同声道:“谢爷的赏,谢二位何老爷。”何老爷冲着海川一笑:“童头,王爷请您哪。”海川赶紧说:“何老爷,童林是甚等样人,敢劳王爷的请?”何老爷眯缝着眼睛笑着说:“童头,何止一个请字,您要平步青云啦,走吧。”
童林笑着点头,走进书房一看,贝勒爷在上首椅子上座着吃茶呢,看见童林进来,喜形于色,说道:“童林你来啦,好,坐下吧。”童林赶紧请安,说道:“有爷在此,打更的焉敢落座。”贝勒爷笑着说:“不要紧。”童林谢过贝勒爷,遂在下面落座。贝勒爷笑嘻嘻地说道:“昨晚我看你与贼人动手,我真要帮着你,就是不敢下去。就是当时,我也用着功夫呢。我这有个教师,在我府里护院,能耐也可以。我打算把他叫来,你们二人谈谈。”随说着就叫何吉:“你把花师傅叫来,就提我在书房等他。”何吉点头答应,转身出去,工夫不甚大,启帘子进来回话:“跟爷回,护院的在庄园处处留下个字柬,不辞而别,已经回了镖局子啦。”贝勒爷闻听一怔。这个护院的花望,皆因头次贼人闹府,花望到夜晚下夜时候,正走在书房东角门。听书房里面打斗动手的声音,他手提花枪一看,正赶上童林与贼人动手,战败二寇。花望一想,打更的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今天总算误事,别等明天人家辞我,莫若我不辞而别。回到自己的屋中,写了个辞事的字柬,交到庄园处。收拾自己的被褥,回镖局子去了。贝勒爷一听,才跟童林说道:“我跟花师傅练过弹腿,尚未能练成。他既走了,我打算跟你练练功夫。”童林道:“只要您愿意练,我情愿倾我所能,就怕您受累。”贝勒爷说道:“我累倒是受得了。我还没细问你,你是怎样习学的能耐?你说说我听听。”童林点头,遂将十八岁逃亡在外,怎样遇师学业,当更头前后情由,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贝勒爷闻听,笑道:“你有这么大的能耐,在我这当更头,可称得起是庞统做知县,大材小用。你别在我这当更头啦!”童林一听,说道:“您把我散啦,不用我了?”贝勒爷道:“不是那末回事,我让你当更头屈你的材料,你在我这当教师吧。”回头又告诉何吉:“你把东跨院三间上房收拾出来,拨两个人,伺候童林。把他的东西都给挪过去,回头在庄园处传我的谕,合府不准叫童林更头,都称呼他童教师。”何吉在旁边一听,童林走运,上人见喜,当时就抖起来啦。贝勒爷又与童林说道:“你听见没有?”童林说道:“谢谢贝勒爷恩典。”贝勒爷说:“还有一件事,你既未归家,你何不把家眷接到北京来呢?”童林说:“不行,恐怕我养活不起。”贝勒爷微笑道:“你这是胡说,我教你接家眷,不用你管,我叫何吉由庄园处与你备办。”回头叫道:“何吉,你把府的东边四合套的瓦房收拾出来,拨四个男下人,派一个管事的,所有应用,你们庄园处备办。”何吉答应一声是。贝勒爷又叫拿文房四宝,与童林道:“你笔写一封书信,不用你去,我打发人接你的家眷。”童林说道:“谨遵贝勒爷台谕。”遂即磨墨铺纸。童林伸手拿笔,贝勒爷一看,就知他是外行,轻易不写字。写出来真是歪歪斜斜,好在是他的亲笔。书信写完,装在封筒之内,呈于贝勒爷。贝勒爷把书信接过来,交与何吉,说道:“你把书信派妥当人送至霸州,交与州官命州官传谕童家村村正副,所有童林家中房产地业,交与村正副照料,按时交租。就接童林家眷进京,所有应用,都是本府预备。”何吉点头道:“遵爷谕。”拿着书信出去,工夫不大,进来回话,已然交待明白。贝勒爷点头又向童林说道:“你不必在外面用饭,回头跟我一块儿用吧。”何春在旁边观看,心中想:这真是人要走运城墙挡不住。他一个当更头的要跟贝勒爷一般样平起平坐,真是福随运转。正然思想,贝勒爷叫何春:“待会儿把饭开到书房,我与童林一同吃酒。”何春答应说是,遂着传谕外面。工夫不大,已至开饭时候,何吉擦抹桌案,何春放好杯筷。贝勒爷命童林下首落座,童林说:“谢贝勒爷。”语毕落座。何吉斟酒,随着菜蔬全上桌了。贝勒爷一看童林,饭量太大,真是狼餐虎咽。贝勒爷赶紧告诉何吉,叫外面多预备菜。贝勒爷与童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才说道:“你的功夫很好,你把你当初学艺之时头一手功夫先教给我,我看看怎么样?”童林笑着说道:“爷,怕您累不了。”贝勒爷说:“行啊。”童林遂站起身:“请贝勒爷您在桌案之前站立。”贝勒爷站立于桌案之前,面向正南。童林命贝勒爷两脚并齐,两手下垂,目往前看。童林说道:“这一个架式,是开宗一章,这个名儿叫无极图。按《拳经》上说,这个架式,应当‘提顶吊裆心中悬,两膀轻松力自然’。取其自然之力。这是头个架式。第二个架式,由无极生有极。何为叫有极?”说着往下一蹲,“这就叫无中生有。”贝勒爷随着往下一蹲。童林道:“别动啦,蹲长久而生效。”童林说完了,回身入座。二位管家一看,心说这倒好,把贝勒爷蹲起来了。贝勒爷有点受不住了,叫道:“海川,我的腿直颤,我再蹲就要躺下了。”童林微笑道:“这不是一天的事,架子乃武术之根基,必须要早晚用功方可,乍练定是受不住,来活动活动。”于是贝勒爷站起来,走走,复又入座。用毕早饭,贝勒爷与童林商议夜晚防贼之事。童林回禀道:“爷,您请放宽心。昨夜我与贼人动手,观看贼人的招术,均不甚出奇。只要童林在此,料着无妨。”贝勒爷闻听,说道:“你既然这样说很好,晚间你多留点神吧。那么着你也休息休息去吧。”
童林站起身,与贝勒爷告辞退出。将到廊檐下,旁边有人说道:“请教师爷到东院歇着吧。”是两个当差的下人。贝勒爷方才传谕管家,此时何吉早叫手下人将童教师被褥零用物件俱都搬到东跨院,收拾停妥,命两名当差的伺候教师。当差的在此等候迎接,到跨院安歇。童林不知,因问道:“你们在此做什么?”当差的回禀道:“他名字叫陈升,我叫李福。奉管家之命,在此伺候。”童林点头道:“你们头前引路。”来到东跨院一看,是北房三间。李福启帘子,往里观看,是一明两暗。遂进东里间,北面是顺檐炕,左右坐褥靠枕,当中放着一张饭桌,里面放着童林的物件。桌子上放着前次闹府打掉的刀拐,用带子缠着。童林随手拿起,将东边炕席揭开,藏于炕席之下,然后落座。陈升献茶,童林吃着茶,看这屋中很好,靠前窗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椅子。东面银柜,看这屋子比更房强得太多啦。坐定一想,贝勒爷这一番恩典,到后来怎样报德啊。又一想,今夜晚间,还得防备贼人寻仇。左思右想,整整一天。晚间贝勒爷传谕童林,教晚间多多留神。童林只得遵谕。用完晚饭收拾妥当,到初鼓之时,遂将身上收拾整齐,双钺挂于胁下,出离房门,东瞧西看,并无动静。拧腰上房,前后巡查,并不见贼人踪影。直到天亮,童林才由房上跳下来。好在一夜无事,来到东跨院,进屋把陈升、李福叫起来,命他们去取脸水、泡茶,工夫不大,均已备齐。童林梳洗已毕,正在这个工夫,外面有人叫道:“教师起来了没有?”童林问道:“谁叫?”外面接着说:“我。”随着声音启竹帘,进来一人,却是管家何吉,童林站起身让道:“管家大人请坐吧,有什么事?”何吉微笑道:“贝勒爷方起来,就教我来找你,可不知是什么事,在外书房等你哪。”童林闻听,说道:“既是叫我,我看看去,这又累您一趟。”何吉说:“不要紧,走吧。”童林说:“您候一候。”穿好大褂,随着管家来到外书房。何吉启帘子,童林迈步进书房。此时贝勒爷等急啦,又要打发何春去叫,一看童林进来,心中大悦。此时童林正是上人见喜,贝勒爷现在恨不能朝夕老在一处,方为可心。今见童林进来,遂说道:“我正要打发何春找你去,倒没有别的要紧的事,一来我惦记跟你练练,二来昨夜晚间,可有什么动作。童林你坐下,你慢慢谈谈。”童林谢过贝勒爷,遂在下首落座,说道:“您要打算练,倒很容易,就是昨夜晚间,也没有什么动静,您请放心。”贝勒爷微笑:“你把你练的功夫,你的奥妙秘诀,说我听听。”童林点头。就这么个工夫,何吉把茶已经献上来。童林一边吃着茶,一面与贝勒爷谈话,就把当初十五年所得苦功,从头至尾,与贝勒爷学说一遍。贝勒爷听着心花俱放,恨不能变作童林一样,有童林这么大的能耐,方才趁心。贝勒爷又与童林谈了会子自己所学所练,谈到自己怎样用功的时候,贝勒爷不觉得意扬扬。童林微笑道:“我说句话,您可别怪罪我。”贝勒爷说道:“你只管说,我不怪你,哪样不对?”童林回禀道:“要依童林看,您所学的,不过当时的玩艺,可以运动身体,若据童林看,练不练皆可。”贝勒爷说道:“怎么呢?”童林说道:“您不知练艺的难处啊,就家里趁多大的财势,你要寻找教童林那样的老师,您是无处寻找。因为什么呢?真要是高人剑客,绝不在都会丛中、热闹之所,必到深山幽境隐避,轻易不到市井丛中。虽有银钱,怎能找得着。您所学不过市井花拳一流拳脚。”贝勒爷闻听,点头赞叹道:“看起来古人有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就拿你说,看着像老赶,谁看得出你有这么大的能耐,何况剑侠客。就是适才你跟我所谈的,我都是目所未睹、耳所未闻,平生未历其境。”童林回道:“您是太谦,童林何敢担您夸奖。”正说着,何吉进来回话道:“请爷用膳。”贝勒爷点头,说:“就开到书房来吧。海川你跟我一块儿吃。”童林说道:“那末讨爷您的厚赐。”贝勒爷说道:“你这是胡说,从此要随随便便,你不要拘束。有你,我还吃着痛快。”童林点头应允。就在这个时候,何吉安放杯筷,贝勒爷与童林就座,工夫不大,用完了早饭。贝勒爷体谅童林夜晚还得防贼,怕他累着,说道:“你回去歇歇,夜晚还得保护府第。”童林告退。自此习以为常,白昼陪着贝勒爷谈话,夜夜防贼。一连三日夜间并不见贼人踪影。童林也就疏忽了,贝勒爷也就放了心,料着贼也不敢来啦。
天是一天比一天热。第四天清晨贝勒爷与童林在花园里面讲论武术。这个工夫由打外面进来一个回事处当差的,站在那儿不敢回话。贝勒爷道:“什么事?”当差的回禀道:“外面有教师的乡亲,来找他有事。”贝勒爷听见点头,暗含着赞叹,心中想道:童林无事的时候,绝没有乡亲找他。今童林在我这里当教师,不问可想,外面闹府的事情,全都轰动啦。童林的乡亲听说在我这儿当教师,得了好事由了,前来找他,不是求财,就是借当。看起来常言有句话:“穷在世界有钢钩,钩不住无义亲友;富在深山有木棒,打不断无义的宾朋。”贝勒爷回头看着童林说道:“有乡亲找你,你到外面看看去,若要用钱财,你只管说,我给你办,你可别为难。”童林闻听道:“谢谢爷您恩典,我到外面看看去。”当差的在头前引路,童林随着出离书房。绕走太湖山石、月亮门,直奔大门,临至府门的门道,当差的一指门外影壁前站着的一人,向童林说道:“就是这位乡亲找您。”童林顺手一看,吃惊非小。因为什么呢?一看并不是乡亲。看此人身量不高,形若猿猴,身上穿半截蓝布褂,里面相衬土黄布的裤褂,高筒袜子,两只大掖靶靸鞋。往脸面上看,粉团花相似,门拉头,两道细眉,直插入鬓,深眼窝子,黄眼球子,鼻梁高耸,三角口,雪白的发须,头顶上勒着一块白唐布的手巾,站在门前笑嘻嘻地抱拳而立。看此人外表好像乡下老叟,细看双目如电,眼光炯炯,神色可怕。童林看出是江湖上的高人,心中暗想:此人来访我,我若看不出他是绿林,也叫他小看于我,回过头对当差的说道:“你回去吧,我与乡亲有话说。”当差的回庄园处去了。童林这才对着老叟抱拳说道:“阁下是哪路的英雄,特来访我?”一边说着,一面下台阶石,老叟闻言点头,伸大拇指说道:“好眼力,真看出我来啦,果然名不虚传哪,请童老师这里说话。”说着退至影壁后面。童林抱拳跟说道:“请!”童林抱拳暗含着防备,恐怕他见面动手。跟随到影壁后,童林见老叟站立不动,这才问道:“阁下贵姓高名,仙乡何处,当面请教。”老者闻言,往四处观看无人,这才带笑答道:“小可家住山东东昌府,城东南三十五里,巢父林内侯家庄,姓侯名杰字敬山。”童林闻听,说道:“莫非阁下江湖人称一轮明月照九州苍首白猿那位二侠吗?”侯杰答道:“不错,正是在下的草号。”“老人家今日到此来访童林,不知有何赐教?”侯杰说道:“倒没有别的紧要,只因在下带弟子入京都,有些小事。皆因徒弟无知,不知道阁下在府护院。他们若知晓,阁下在此,天胆也不敢搅闹府第。多蒙阁下高抬贵手,得命逃回,我才知晓。我将徒弟重责了一顿。我又亲至府第询问,方知阁下大名,今不揣冒昧,斗胆前来,欲约阁下于明晨驾临安定门外地坛之内,一来叙怀知己,二来请教阁下的武术。不知尊意如何?请阁下当面示知,在下好扫阶恭候,不知阁下可肯前往?”童林闻听,暗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想:听老师言讲,山东的二侠侯杰,武艺超群,并有他长兄,侯庭字振远,江湖人称神手昆仑,绿林以镇东侠呼之。掌中一口宝剑,一百单八招青龙剑,天下驰名,自立一家。今若不应允,与自己名誉有碍;若应允,俗所谓宴无好宴,明知虎穴龙潭,唯有当面应允。遂说道:“既蒙阁下相招,敢不唯命。于明日清晨,必至地坛,绝不失约。”二侠闻听,含笑抱拳说道:“既蒙阁下明日驾临,那末容我当面告辞,明朝再会。”说着抱拳,竟往西巷口而去,童林也抱拳说道:“恕不远送。”
童林心中暗想:自己乍出山来,何不幸遇山东二侠,明朝至地坛,必当试武艺,若胜得了山东二侠侯杰,尚可与恩师兴一家武术;若胜不了二侠,只得回归卧虎山,再为学艺。自己怔够多时,想到此处,只得进府。进门来至花厅,启帘子一看,贝勒爷正自吃茶。贝勒爷见童林进来,问道:“乡亲找你有什么事?”童林不敢明言二侠拜访,只得在贝勒爷面前遮饰,说道:“您想乡亲找我还有什么事,无非是借几个钱钞。”贝勒爷闻听,点头说道:“不要紧,别着急。”回头叫道:“何吉,你与他在庄园处拨五十两纹银,给童林送了去。”又对童林说道:“海川你不够使用,只管言语。”童林说道:“谢谢爷,还有一事,明天我还要跟乡亲打听打听家务事,我与您告半天假。”贝勒爷点头:“你可是早点儿回。”童林点头应允,与贝勒爷告退,回归东跨院。有手下人启帘子,来到东里间落座,凝神思想,明朝到地坛与二侠如何接谈。正在这么个时候,帘子启,何吉由打外面进来,手中托着包银子,笑嘻嘻地说:“教师,这是五十两,贝勒爷说啦,不够用的你可说。”童林笑着站起身,说道:“足够足够,管家您请坐吧。”何吉说道:“我还有事,回头再谈。”遂将银子交与童林,告辞去了。童林把银子接过来,无处存放,随手将自己包双钺的包袱拿过来,打开包袱,将银子包在双钺一处,放在桌案上。知道今夜晚间不闹贼,没有防范的必要。顶到晚间,好在贝勒爷没叫,用完了晚饭,运动运动身体,到定更已过,自己打坐安歇。次日天色将亮,整理整理衣服,咳嗽了一声。外面手下人知道他每日醒得早,早就把脸水漱口水预备齐,端进外间屋。童林梳洗已毕,将包袱提在手中,向手下人说道:“回头贝勒爷叫我之时,就提我找乡亲谈话去啦。”说着迈步出屋奔府外,来至富贵巷的巷口外。到大街之上,童林可就为了难啦。因为什么呢?不认得安定门,站在那里发怔,就在这个时候,旁边有人问:“您往哪里去?”童林一看,此人三十多岁,像个跑堂的打扮。童林不认得他。由打贝勒爷府闹贼,童林战败群寇,童林倒不理会,其实北京城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早就哄扬动啦。真可称得起城舍皆闻、童叟皆知,拿着当一件新闻议论。往常童林在府门外站立,有看见他的不少。这个跑堂的就在富贵巷对面路西如意轩跑堂,姓李排行在二,时常看见童林。今见童林站在巷口发怔,所以才过来跟童林说话。却说童林看着他发怔,李二说道:“您不认得我吧,我就在如意轩跑堂。我叫李二,我常看见您在府门口站着,您是不认得我,今天您这是上哪儿去?”童林闻听,心说正好,与他打听打听,遂说道:“李二哥,我跟你打听打听,出安定门从哪里走?”李二道:“喝,您可真没出过门,您顺我手看,北边那不城墙吗?顺着城墙往西,那个大门洞,您就往外走,那就是安定门。”童林点头说道:“这个地坛在安定门哪儿?”李二笑着说道:“出安定门下桥,往北走不远,坐东向西有一座牌楼,牌楼前面有一座红栅栏,那就是地坛。”童林说道:“劳驾。”伙计说道:“不劳驾,您请吧。”童林这才奔正北的城墙,顺着城根往西看,果然看见安定门,人烟稠密,车马拥挤,往来俱是名利之客。出安定门,过吊桥往北不远,果然坐东向西有一座牌楼,前面有一段朱红栅栏。童林临至切近,看栅栏拿铁链锁着呢。牌楼里面三座宫门,当中的御路,童林看了多时,仍不知道由何处进去。只得顺着坛墙往南,行至地坛西南墙角,往南观看,一带护城濠,顺着坛墙往东,又绕至坛墙东南角,往东观看,皆是粪厂民房。正自观看,就听墙角北面有人说话:“童老师,您才来。”童林闻听,随着转身,一面防备,用目观看,就见站立一人,大身材,身穿青绸子大褂,里面白绸子裤褂,白袜青缎皂鞋,长得是身体魁梧;往脸上观看,四方脸面,鼻如悬胆,四字海口,连鬓胡须,两耳垂肩,红脸面,就是眉歪斜,拿着白手巾勒着头顶,大概是受伤的样子。童林细看,好像闹府使大宝剑的那个人。童林看罢,说道:“阁下怎么认得我?”那人答道:“奉吾恩师之命,在此恭候教师多时,请教师到坛内茶话。”说完一抱拳,将绸大褂一撩,垫步拧腰蹿上坛墙,向着童林一点手,跳至里面去了。童林心中一想,我若由别处上墙,令他小看,莫若我也由此蹿上墙去。想到此处,提着包袱,将腰往下一矮,拧身蹿上坛墙。左手扶墙头,右手往前伸,用包袱挡住前胸,恐怕里面有人暗算,一长身往里面观看。里面又是一人,在下面拱手抱拳,口中道:“请老师傅到里面谈话。”童林由墙上跳下来,细看此人,中等身材,身穿宝蓝绸子大褂,里面白绸子裤褂,布鞋白袜,俊品人物,好像夜间使双拐的那个。遂说道:“你们头前带路。”二人点头。童林随着二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观看各处的殿宇,真是金碧交辉,殿堂庄严。拐过正北,前面有一道桥,桥上一座牌楼,上面有一块立额,上面金字写着“奈何桥”。桥下无水,越过奈何桥,北面是正殿。在桥之左右,一边一座八角琉璃凉亭,在东边这一座亭子台阶上有人说:“童教师恕我未能远迎,当面请罪。”童林举目观看,在南面台阶上站立一人,正是二侠侯杰。今天头上并未包着唐布手巾,露出亮光光的头顶,原来是个秃子,含笑抱拳而立。在上首站着一个人,俊品人物,好像那夜间使单刀的那个,下首站着一人,五短身材,童林一看认得就是被自己打掉金背鬼头刀的那个猛汉。二侠身背后站立一个和尚,童林认得就是拿瓦砸他的那个头陀和尚。前次见过是夜晚,今天白昼一看他,形同乞丐化缘的僧人。发髻蓬乱,搭甩肩头,一脸渍泥,半截蓝布僧衣,短领,油脂麻花,腰中系着丝绦,疙里疙瘩。脚下就短两只草鞋,若真要穿草鞋,活像济颠。他可是穿两只青布云鞋,也不是和尚也不是老道,这两只袜子,油泥都满啦,这个脏,真令人难以注目。合掌打着问讯,笑嘻嘻站立二侠的身后。
童林来至亭子下,见二侠不下台阶相迎,侯杰一见童林发威,知道他少年气盛,不肯相屈。童林既来到地坛,我应下阶相迎,遂下台阶石,抱拳含笑说道:“童老师千万恕我未能远迎,望教师多多原谅。”童林一见二侠降阶相迎,将包裹往地下一扔,抢步向前,说:“二侠客恕我来得鲁猛,多要海涵。”向前好像要行礼的架式,二侠伸手向前相搀,明是相搀,暗含着要试试童林的膂力如何。只手一攥童林的寸关尺脉门穴,童林是双臂如铁。二侠暗吃一惊,撒手往后撤身,抱拳说道:“请亭子上谈话。”童林明知二侠试探他的膂力,佯作不知,抱拳笑道:“请。”二人来至亭子内,童林举目观看,原是凉亭,四围抱柱,都有一人搂不过来的粗细。四周围的朱红栏杆,并没有桌椅条凳,在抱柱之下,堆着一堆长条的蓝包裹。童林知是他们的兵刃包裹。正当中放着一领新炕席,约有五尺见方。在席的旁边,一把新茶壶,还有几个茶碗,并无旁的物件。看那个样式,在此居住不久。正自观看,二侠道:“徒弟们过来相见童老师。”徒弟们只得过来报名相见,童林这才知道,是二侠五个徒弟。使宝剑的姓阎名宝,外号人称斜睛太岁;使双拐的名叫侯俊,外号人称谈笑洪儒;使单刀的名叫侯玉,外号人称穿水小白猿;使金背鬼头刀的姓鲍名信,别号人称紫毛吼。唯有这个和尚,姓张名旺,江湖人称泥腿僧,他可没有和尚的名目。他原是江湖大盗,身负人命重案,无处栖身,逃至巢父林。欲拜镇东侠为师,侯振远知道他不是好人,不肯收留他。他苦苦哀求二侠,侯杰才收他作为弟子。他原是俗家,故意扮作和尚模样,为的是遮人眼目,今日报名与童林相见,童林方才知晓,说道:“前次在府内动手,我实不知众位是二侠的高徒,多有得罪,幸勿挂怀。”鲍信遂行礼,脸上带着负气的样子说道:“不是我们的武艺不佳吗?未能将您战败,您老人家也别往心里去。”二侠在旁边说道:“你要少说话,前次若不是童老师手下留情,焉有你们的命在,还不后站,真真可恶。”又向童林说道:“童老师,徒弟无知,请多要原谅。老师傅请坐吧。”童林笑道:“我也不见怪他们。”说声请,遂坐在当中的席上。二侠就在席上与童林盘膝相对而坐,说道:“你们与童老师献茶。”童林并不用茶,抱拳说道:“今日二侠客将童林唤至此,不知有何高论,童林愿意领教。”二侠笑道:“童老师幸勿错想,我约阁下至此,并没有旁的事,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朋友,咱们就为谈谈。二来徒弟们只因闹府回归地坛,与我说你的武艺精奇,所用的招数,他们都是意想不到,故此我才亲自造府,约请阁下。一来为谈心,二来见见您的手术,我们求求教,并没有别的事情。您可别多想。”童林听二侠所谈,言语直爽,脸面上也不带狡猾,看那一番的侠气,很可钦佩。童林说道:“在下久闻贵昆仲的大名,如同皎月,听别人言讲,阁下隐于山东,如何又来到京师?童林斗胆敢问,也望二侠明言,以明童林闭塞之耳。”二侠闻言,长叹了声,说道:“休得提起,这都是教徒弟的好处。若非弟子多事,岂能来在京都。”二侠话说至此,不慌不忙,遂将入京师的情由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童林方才知晓前后始末。
镇东侠与兄弟侯杰成名天下,以致年纪高迈,看江湖绿林,许多没有尚好的收缘结果,因此看着很寒心。所以与二弟相商,打算闲散归田,从此弃却绿林之道,耕种安乐逍遥。二人商议已毕,遂将绿林英雄俱都遣散,回归巢父林侯家庄。要习学春种秋收,提篮撒种。半年忙,半年闲。粗食餬口,以度晚年。从此弟兄二人将得意门人留下十余名,一则传习他们的武艺,又可以消遣解闷。今年正值侯振远访道外出,侯杰带着弟子在家用功。这一日在草厅闲坐,帘子一起,由打外面进来一人。侯杰一看,却是张旺。侯杰问道:“有什么事?”张旺答道:“弟子有一事不明,要与恩师请示。”侯杰说道:“有话只管说,何必用请示二字,你只管讲。”张旺说道:“请问老师行侠仗义,以何当先?”侯二爷笑道:“你这个东西,可恶呀,你是明知故问哪,行侠仗义,专讲的是与人排难解纷,终日里浪迹萍踪,杀贼官除恶霸,诛恶棍土豪,拯救贤良,搭救节妇孝子,这是行侠作义的天职,本身的责任。”张旺听罢说道:“是呀,请问老师若有贼官酷害良民,刮尽地皮,咱们爷们管不管哪?”侯杰说道:“论起来可是应当管,无奈你师伯与我退归林下,不贪世事,何必多事呢!”张旺答道:“话可是那末说,要是在别人,咱们爷们可以不管。现在东昌府知府,名叫钱训,人称外号叫钱锈。皆因贪婪无厌,形若饕餮,恨不能将人民膏血吸尽,今被上官所参,革职入都。他原是北京人,饱载而归。据弟子想,这样害民之贼,岂能容留。依弟子之见,杀此贪官,与民除害,得其赃银,赈济东昌的乡闾,岂不是一举两得。不知恩师意下如何?”侯二爷闻听,皱眉说道:“此事虽好,奈因你师伯未在家,我不敢自主。”张旺笑道:“恩师言之差矣,老师昆仲皆称侠客。如若不管,倘旁人为之,恐怕贻笑大方。老师若要不为,弟子等早就议定,吾等可要动手。老师可别怪。弟子等为保全名誉起见,恩师事要三思。”二侠闻听不由暗想,我若不往,他们真若闹出事来,也是我弟兄的责任,遂说道:“张旺,我听你所说,此贼着实可恶,万难宽恕。我情愿带你们破戒前往,除此害民之贼。可有一件,千万不可在本府境内下手,免得本省担负。你想此事如何?”张旺答道:“恩师之言,正合子弟之意,就是这么办甚好。”师徒商议已定,遂派人前去打探,知府业已动身。他们师徒遂收拾包裹兵刃起身,随后追下来了。师徒等指望在半路动手,不料想卸任的知府钱训已有所闻,他是听护院的所言,恐怕东昌府英雄在半路打劫。知府与护院的相商,又雇了十几个保镖的,又找了四十名火枪手,沿途保护甚严。侯杰怕动手之时徒弟们受伤,因此直追到京师,看着他进了北京。贪银是弄不回去啦,打算把贼人的首级带回东昌,以谢乡民。他既进北京,就好寻找。遂相商先找下处居住,然后再找贼官的住处不迟。师徒等这才在地坛之内暂住。休息了两天,师徒等各处寻找贼官的住宅,奈因北京地面甚大,如大海寻针,又找了几天,并未找着赃官的住处。侯二爷这才与徒弟们相商:“皆因我一时粗心,应当跟到他住宅才对,因先找下处,这才令贼官隐迹,你我反受了周折。不如你我大家回归山东。你等意下如何?”张旺说道:“老师,我们弟兄轻易来不到北京城,今既到京师,何不在此闲逛两天,再走不迟。”侯爷说道:“你这又胡说了。北京城二步一堆子,五步一个扎栏(扎栏是满洲话,就是如今的警察所)。在官应役,眼明手快的人过多。倘若看出你我的踪迹,不用说栽官司,就是动上手,你我都不好看。头一样儿你我的眼神,人家容易看出破绽。”张旺闻言点头说道:“师傅您这话说的也对呀,我倒有个主意,我们两个人算一班,要出去逛的时候,不抬眼睛皮,不能跟我们对眼光,怎么就知道咱们是绿林呢?”侯二爷一听,他们都愿意多住几日,也就不能够伸手拦他们,只得点头应允,遂说:“你们大家要出去的时候,可要留点神。”大家点头,两个人一班,分班闲逛,听了两天戏。这一日阎宝与侯俊在前门外听戏回归,进的是崇文门,一直往北,来到北城根,看富贵巷里房屋高大,所住的俱是富户。这个事情是阎宝不好,他与侯俊相商,打算夜间在此窃取玩物。若到山东省日后提将起来,某年某月,我们到过北京城,在北京城某处得来某物件,为的是在山东群雄面前夸口。二人商议已定,指望夜间前来盗取物件,不料想他二人倒霉,可巧童林在此打更,把他们两个人打了啦。二人逃回地坛,侯俊失去单拐,还不敢声张,到第二天清晨,梳洗已毕,大家闲谈,唯有阎宝与侯俊二人低头不语,盘算昨夜被童林所欺,大不顺心。这个事情别人可瞒得过,唯有张旺早就看出来。由打何处看出来的呢?因为他们二人昨日听戏,今天早晨起来必要谈谈、说说笑笑,今日这两个人却默默不语,心中若有所思。张旺看他二人昨天在外边必然遇上事了,又不敢明言。若要明言叫老师知道,反为不美。张旺遂背着老师侯杰,暗将阎宝叫到僻静之处,阎宝问张旺:“你叫我到此什么事呢?”张旺嘻嘻笑笑地说道:“你们两个人昨天的事情,怎么背着我呢?”张旺这句话,本是诈语,阎宝以为张旺知道他们的事情,遂说道:“你既知晓,千万别告诉老师。”张旺说道:“到了是什么事呢?”阎宝一听,敢情他不知道,叫他给诈了去啦。知道他坏,已不能不说,遂说道:“你既知道呢,我可不能不说,我告诉你千万别叫老师知道。”张旺闻言,点头说道:“你告诉明白我,绝不能与你们坏事。”阎宝这才将昨夜晚间被人打掉单拐的情由细说了一遍。张旺闻听,凝神翻睛思想了半天,说道:“不要紧,我有个主意。今夜晚容老师睡觉,我暗约鲍信、侯玉二人一同前往,誓必将小辈首级带回,方解心头之恨。”阎宝闻听,心中暗喜。到夜晚容老师睡熟,他们收拾利落,带好了兵刃,实指望到那里将童林结果性命,不料想童林早有防备,反将鲍信鬼头刀打掉。他们五个人狼狈逃回地坛。来在八角琉璃亭,见老师在台阶上站着四处了望。侯杰打坐在亭子里睡觉,天堪交五鼓,被凉风一吹惊醒。回头一看并不见徒弟踪影,心中怀疑,遂起身走至台阶石,正自四处观看,只见阎宝等一个个好像斗败的公鸡,侯杰一看,就知道其中有事了。侯二爷别人不叫,知道张旺坏,单叫张旺:“张旺,深夜之间你们五人往哪里去了?”这五人看见老师早就吓得颜色更变。张旺听老师呼唤,只得上前回话。他倒没有撒谎,将两次窃取,被人战败,前后始末,细细的回禀了一遍。侯杰闻听,点头道:“你们是自逞其能,岂不知京师之内藏龙卧虎,你们是不碰在钉子上不算。得啦,你们休息去吧。”侯二爷口中这么说,虽不责备弟子,心中另有一份思想。由山东至京师,徒弟被人战败,究竟自己脸上无光。看着他们那儿收拾,自己可拿定了一个主意。必要亲自前往,访明此人,与他较量较量。这就是侯二爷年老好胜。待到天明,扮作乡下佬的模样,进城来至富贵巷,各处刺探。贝勒爷府闹贼的一事,街巷拿着当一件新闻,纷纷谈论,极容易探询。故此侯二爷打听明白,回归地坛。容过这几天,这才与弟子等商议明白,亲自前来约请童林。今日童林来到地坛,彼此对坐。因童林问二侠因何到此,侯二爷不能不明言,这才将进京原由,细细地说了一遍。童林闻听,方才知道二侠的来意。二侠笑道:“听徒弟言讲,您的手术特别,他们都未见过。但不知您是哪一个门户所传,我是斗胆敢问。”童林闻听,冲着二侠一怔。童林就是怕问这句,皆因他未立门户。童林一着急,猛然间想起,教师尚道明的外号,叫作无极子,遂顺口说道:“二侠若问我的门户,乃无极二字。”侯二爷闻听,啊了一声,说道:“您这个门户,我在江湖上怎么没听人讲论过。”童林脸一红,跟着说道:“我这个门户,是今日才立。”二侠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今日才立呢?”童林说道:“您既问,我不能不说。只因童林在江西卧虎山学艺十五载。昼夜的苦功,可折三十寒暑。奉师命下山,叫我别开天地,另立一家,叫我自立门户。因您老人家问到此处,童林今日是初立门户。”侯二爷闻听此言,一阵冷笑,心中暗想,我们弟兄威镇山东,天下皆知我弟兄的名姓,尚不敢自立一家门户。看童林少年负气,而且口狂,我倒要问问。遂说道:“阁下自立一家,自然武术惊人,未领教贵教师是哪一位。”童林闻听忙道:“我下山之时,老师再三嘱咐,老师名姓,不准我告诉别人。恐怕误了他的修道,您就不必往下再问啦。”二侠一听,心说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侯二爷只顾发愣,就听童林说:“二侠客,童林久仰贵昆仲英名远震,敢问您老人家,不知您的门户是哪一门。”侯二爷闻听,含笑说道:“我兄长在山东一带,创立螳螂手三十六式。我是与兄长所学,我们是螳螂门。”童林是怕二侠再问他,他才问的二侠门户。今听二侠说出螳螂手,又问道:“您这个门户,童林早有耳闻,但不知您贵门户,以哪一件兵刃当先。”二侠说道:“我的兵刃在包袱之内,请阁下赏鉴。”遂叫徒弟将包袱拿过来。一面解包袱扣,一面暗想:童林年幼口狂,我何不用兵刃试探试探他的学问。将包袱打开,由打里面拿出一对兵刃,长约在二尺四,鸭蛋粗细,拿手上有一个透眼,越往上越细,好像铁通条样。纯钢打造,光辉耀目。双手递与童林,说道:“这一对兵刃,我兄亲传。要按着行话说,吊坎叫筷子,正式的名目,我还不知。童教师自立门户,必然无所不知,今日倒要跟您请教。”童林接过来观看,心中暗想:这明明是试探我的学问,这件兵刃岂能难得住我,遂说道:“我倒不认得这对兵刃,听吾恩师所讲,这对兵刃名叫双镢。”侯二爷闻听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双镢,但不知这个镢一共几柄。”童林说道:“此镢原是三柄,要在马上交战用,有一柄短的,镢的后面有透眼拴着绒绳,专打马腿,名叫拦马镢。步下使两柄,名叫镔铁双镢。我说的可对不对?望二侠指教。”二侠点头说道:“不错,但不知此镢何人传留,请道其详。”童林闻听,心中暗想:若非老师指教,必为二侠所难。遂说道:“听吾恩师言讲,此双镢自回回传出,兵刃有四。清真教回回传出钩镗镢(即双手使大刀),后续出来的剑戟。此双镢出在大明朝开国的一位将军,原是清真教,此人姓丁,双名波浪,人称皂袍将军。留下一对镢,乃回回之绝艺。我可是妄谈,不定对不对。”侯二爷闻听点头,赞道:“不错正是此人所传,但不知招数有多少手?还要请教。”童林回答:“要论招数的名目,乃三十六路翻天镢,不定是与不是。”二侠听到此处,上下打量童林,暗想:别看童林长得粗笨,却受过名人的指教。童林说道:“二侠客,童林学艺年浅,吾之恩师传授一对兵刃,也未告诉名目,今天得会二侠客,也要请教请教。”说着将包袱打开,由里面把兵刃拿出,双手献与二侠面前,说道:“求二侠当面赐教。”二侠一面接兵刃,一面心中暗想,心说童林好厉害,他当面就要还席。二侠接过兵刃细看,好像护手钩,就没有那前半截钩儿,只有一个月牙子的护手,在月牙子的底下一边一个锋芒的尖,在尖底下一边一个鸡爪。二侠不看则可,一看吓了一身冷汗。侯二爷并非不认得这对兵刃,只是想初学艺之时,兄长再三嘱咐让我多学,我那时懒惰,幸好兄长谆谆教训,要不然今日如何认得他这对兵刃。侯二爷想起来后怕,真是俗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侯二爷一着急,这才急出一身的冷汗,遂捧着兵刃对童林说道:“我可不认得这对兵刃。听我兄长讲究过,这对兵刃乃出自武当内家,名叫子午鸡爪鸳鸯钺。”童林点头说道:“正是内家的兵刃(大明洪武二十年,术士张三丰号称洞玄真人修道在武当山,将达摩老祖《易筋经》的功夫化为太极,因此称为内家),但不知此兵刃有多少招数?”二侠说道:“听兄长所言,钺之招数,是八法神钺。一招分八招,八八六十四招。听说还有尽命连环三百八十四招。”童林听至此处,一阵阵的发愣,为何童林发愣呢?只因童林就会六十四招八法神钺,不知尽命连环,老师并未将武术教全,要不然怎么到后文书还有一段庄道勤赠剑传钺呢?
闲言少叙,再说童林回忆学艺之时,大概是招数万全,遂说道:“看起来二侠客博学多闻,所谈的招数,已令童林茅塞顿开。”接过双钺仍然包在包袱之内,说道:“还有何事,童林愿闻高论。”二侠笑道:“请阁下至此,适才有言在先,一来叙怀知己,二来请教你的手术。”童林听到这里,心中暗想:他今日明明是与我较量高低要分个上下,我若将话说迟,岂不令他笑话我胆小卑微,遂说道:“既是二侠客肯为赐教,童林情愿接招。”说着站起身,二侠也就站起来抱拳说道:“童老师且慢,咱二人是文比还是武比?”童林说道:“何为叫文,哪个叫武?童林愿闻。”“要论文哪,咱二人就在这席上比试。你若把我攻出席外,我就算输。我若把您攻出席去,我就算胜。若论武的,你我两人在亭子下面,任意动手,各施所能,再论高低。”童林闻听,用目观看,亭内这一领席,五尺见方。心中想:他上了我的当了,拳打卧牛之地,正合我童林这一家拳术。越窄的地势越得动手,遂说道:“童林生平以来,不愿就武,但愿从文。”二侠说道:“还有句话要跟您当面言明。咱二人本无仇恨,原是以武会友,咱们可是点到而已。指到就算输,彼此不可下起毒手。”童林答道:“《拳经》上有云:我不施毒手与人,人不使毒手与我。情愿遵行。”二侠点头回头叫道:“徒弟们,我与童老师接招,你们大家都是要看着点,记住童老师的招数,可以多长学问。”阎宝答道:“我等谨遵师命。”又叫张旺将席上壶碗撤去,遂与童林并站于席上。彼此一矮身,抱拳的架式。二侠说道:“请。”那个意思,要看看童林出手的架式。不料想童林就是抱拳,并未亮式。童林也惦记着看二侠的架式,二侠也是一抱拳,并未亮式。这真是行家遇见行家了,原是招打两不知,不能亮自己的本艺的架式。二侠这才说道:“请童老师过招。”童林只得左手一晃,右手奔侯杰的面门。这个名目叫小鬼扪腮。侯杰用右手一抬童林的手腕子,童林撤右手,左手掌使一个单风贯耳。二侠撤右手,一矮身,左手奔小腹而来。童林双手一剪二侠的左臂,二侠往回一撤,童林双掌向二侠的胸膛便推。这个名儿叫双撞掌。二侠用手一分童林的双手,童林往回一撤,双手往前一伸,使了一个双风贯耳。二侠一矮身,童林招数用空,遂撤左手,右手往下一按二侠的面门。二侠一闪身,双手一搭童林的右臂。童林随着一转,两个人各施所能。
二侠先以为童林不过乡下的笨拳,今遇童林接招,别看他人像老赶,拳脚不是老赶,两只胳臂如同双头蛇一般,招招有式,心想:不能让童林进招。童林可也就留上神。适才未动手之时,看二侠年迈,绝无多大的英勇。至动手,几个照面,却见二侠形若猿猴,恰似狸猫,行高就矮,滴溜溜身形乱转。往上一纵,有七八尺高,往下一矮,势若长蛇。童林见此,就格外留神。二人动手,工夫一大,虽则是各自留神,没有一个打不到一处。二侠往里一伸右臂,五个手指头直奔童林的面门。童林恐怕他把胳臂拿过去,用右臂尽力往里一穿,两个人肩头可就对着肩头了。童林左掌由自己的右臂之下,直奔二侠的右胁,这个名目叫掖掌。这要是打上,二侠是非出席不可。二侠心中也明白,童林这一手厉害,要是别人可就躲不了这一招了。二侠见招使招,见式打式,将腰一躬,右手一反掌,左手一按童林的腰肾,右手奔童林的后心,实力地打下。这一招名叫黑虎翻身。童林知道要挨打,有点闪躲不开。但童林招数灵便,将右脚一跺,腰一扭,右胯正撞在二侠右腿大胯之下。这一招名叫胯打。这是猛虎的三绝艺。形意拳虎之三绝,头一手名叫虎扑子,就是双撞掌。第二招,就是胯打,今童林用第二招虎形,二侠可就受不住了,撞得一溜歪斜,手摸着童林的后心,可使不上劲了。随着退步,不知不觉就出了席。童林明知二侠必得出席,心中一动,二侠客成名天下,我若将他战败,他的英名何在呢?二侠的手已经摸着自己的后心,不若我也随着出席,作为不分胜败,也免了得罪山东的二侠。于是脚步踉跄,也就退出席外,转身抱拳说道:“二侠客,童林艺浅,我可败出席外。”二侠出席扭项观看童林,脸一发红,抱拳说道:“我是先出的席。”但脸上有些挂不住,复又说:“童老师,拳脚虽佳,不知兵刃如何?我还要当面请教。”说着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拿出双镢,就手用了一个架式,一支镢指天,一支镢画地,说道:“童老师请亮兵刃,当面领教。”童林却不亮兵刃,站在那里言道:“二侠客休要暴躁,你我比试拳脚犹可,若比兵刃,那兵刃无眼,倘若童林失手,二侠客成名天下,一世英名何在?童林出世年浅,虚有个小小名望,倘若输与二侠客,我怎样与吾之恩师兴一家武术?若名望不在,二侠客您老人家看着岂不可惜。”二侠闻言也一动,脸面上带着惭愧。自己暗想:怎么我自己倒暴躁起来,看起来我反倒不如童林年轻慎重。明明我输与童林,童林有意相让,自己出席,这就为不分胜负。这是他保全我的名誉,我怎么反倒要与他比较兵刃。他不但不与我动手,反倒以言相解。看起来我年迈,自己不知爱惜自己。怎么老来老来倒不是东西了呢?想至此处,二侠将镔铁双镢往地下一掷,赶紧下腰抱拳,说道:“童贤弟,我错啦,望兄弟你恕过我年迈张狂。”遂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咳,我真若有你这么一个兄弟,我怎么会不露脸呢?”童林闻听二侠之言,心中想道:适才以童老师称之,今与自己呼兄唤弟,以为二侠要与他亲近,结为昆仲,遂说道:“既蒙兄长不弃,小弟情愿拜您为义兄,兄长以为如何?”二使闻听,明知童林将话听错,跟着说道:“我有那么大的造化吗?”童林闻听二侠愿意,遂往前抢步说道:“兄长请上,受小弟大礼参拜。”说着跪倒行礼。侯杰伸手相搀,心中可又是一阵的难过,不由得悲从中来,几乎将眼泪落下。
这是因为什么呢?侯杰心想自己成名一世,听张旺的蛊惑,随贪官入京师,又有阎宝等闹府闯祸,方有今日地坛内与童林比武较量。明明输与童林,童林这一份涵养容让,才保住我的名誉无伤。侯杰搀童林,说道:“贤,贤,贤弟请,请,请起。”童林站起身来,看二哥这份景况,知老英雄心内必有所伤,遂以言语遮饰,叫道:“二哥,您老人家与小弟结为兄弟,你我这就是一家人。地坛之内,也不是居住的所在。小弟意欲请二哥到贝勒爷府内稍住几日,可以消遣消遣,不知兄长意下如何?”二侠闻言,说道:“这倒不必啦,我们师徒入京师,虽未将贼官的首级带回东昌,今遇贤弟,总算是这趟京师没白来,兄弟你算哥哥一条膀臂,论起来应当造府,与老爷子老太太请安。无奈我带着徒弟们多,倘若再有点差错,岂不叫贤弟你为难。莫若我先把徒弟叫过来与你见见,回头我还有事与你相商。”遂即叫道:“徒弟们,你们大家过来,与你师叔见礼。”阎宝等只得过来与童林行礼,说道:“师叔在上,弟子等参拜师叔。”童林伸手相搀,说道:“众位老贤侄请起。”阎宝说道:“敢情是老贤侄。”为什么阎宝说这么句话呢?因除去侯俊、侯玉、鲍信三人之外,张旺与阎宝二人皆是五十来岁,俱比童林年长。侯二爷摆手说道:“你们后站,我还与你师叔有事相商。”回头又向童林说道:“贤弟你这份美意我承情了,我可不到府上去了,我回头带着徒弟就此起身。我有件事可要你为难。”童林答道:“什么事呢?您只管请讲。”二侠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们师徒由山东来的事情,贤弟你是知道啦。如今事情呢,我们一来盘费本来就不多,又在京师耽误了这几日,盘费已然是用尽。既然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只得实说,要不是贤弟你在北京呀,我们怎么也断不了盘费。既是兄弟你在京师呢,我们爷们连草棍也不能拿了走,只要一离了京师,那就好办了。没有别的,兄弟你替我为点难,多少不拘,与我们凑几个盘费。你可别着急,办不到你可也说话,若要办得到呢,多少都可。”童林闻听,笑道:“不要紧,小弟可以措办。”说着将包袱拿过来打开,将贝勒爷给他的五十两纹银向二侠双手递过去,叫道:“二哥,这是纹银五十两。如若不够,您只管说话。”二侠伸手接银,说“足够足够”,脸上带着一种惭愧。侯杰并非因为银两,既在江湖,何愁盘费?本来明着是和童林要借盘费,暗中是要丢的兵刃。心想童林回府取银两,会想起二小侠的刀、拐,必然随同带来。他们爷几个好完全回山东。真叫人家把刀、拐留在京师,二侠客脸上不好看。想不到童林带着五十两纹银,就递过来。到此时,侯杰也就不好意思再提刀、拐了。童林也是粗心,把这个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却说二侠接过银两,叫徒弟包在包袱之内,说道:“童贤弟,蒙你如此成全,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回到家中就替我请安。咱们是后会有期。”童林说道:“二哥,既是兄长要走,小弟也不敢多留。回到家中见着兄长,您就多多替我问安。我若得闲必然亲自到府问候。”候杰点头说道:“我必然替你说,那末我们就告辞,再见吧。”说着叫徒弟起身。童林送到墙外,二侠相拦,说道:“兄弟你回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再见吧。”童林说道:“二哥沿路保重,恕小弟不远送了。”二侠抱拳转身,童林目送二侠带同徒弟们走下去,至看不见他们师徒的踪影,童林这才打了一寒噤,说道:“好险哪好险。”
二侠客正大光明,自己认错,反结为昆仲。要是二侠客意狠心毒,师徒与我死战,焉有自己的命在?自己粗心,就凭二侠相约,就单身入地坛,轻身涉险,从今后自己这个毛病要改去才是。童林虽然是这样想,但“山河易改,秉性难移”,一辈子也改不了,这是童林一生的缺点。话说童林,怔够多时,只得进安定门,回归贝勒爷府,这才引出后面种种热闹节目,且看第四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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